谷璎珞死了。

谷璎珞真的死了吗？

切！从二十楼跳下来，还能有命吗？

那可能是死了。

可是她已经在医院昏迷了十五天了，还没死呢！

你一活人十五天不吃不喝给我看看，你还能活么？

那可能真的是死了。

可是医生说如果三天不醒过来就是死了，现在已经十五天她还没死，会不会有转机？

三天醒不过来就死了，十五天还没醒，那不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吗？

那也许真的死了吧！

……

谷璎珞，她更喜欢大家叫她璎珞，那个谷字常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被使用，因为那个字叫她觉得陌生并且仇恨。

当璎珞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从她昏迷之后的整整十五天，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当时她妈妈正平静地在跟医生商量是否要放弃所有的治疗和等待。这个女人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璎珞的后事也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璎珞咽最后一口气了。

可是，璎珞醒了！

璎珞的妈妈冲进病房，指着璎珞说：“孽障啊，你连死都这么刻薄！你三天断气不就完事了吗？你偏要刻薄我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妥妥当当地咽气我也就没什么盼头了，你还是嫌没刻薄完啊，你又回来了，你又回来了！”

璎珞浑身没有力气，输了半个月的葡萄糖，大量的液体淹没了她嗓子里的力气，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精神，像她跳楼之前一样的精神。

可是，璎珞就是璎珞，她使劲咳嗽一声，把嗓子里的气又唤回来了大半，冲她妈妈说：“靠！”可是这个字像游丝一样从璎珞的嗓子眼里飘了出来，完全没有以前璎珞说靠字时候的气势。璎珞还想说：“二十楼都摔不死我，你给你女儿生的什么命啊？”可是她实在是说不出这么长的话来了。

璎珞妈妈走到璎珞床前，一扬手，停在了半空中，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腿上，泪珠子也洒了下来，冲璎珞说：“还能什么命，贱命！贱命才死不了！”

璎珞一咧嘴，傻乎乎地冲妈妈笑了，她笑妈妈这个时候跟自己如此默契。笑完了，又使劲眨巴眨巴眼睛，用干干的嘴唇和嗓音说道：“这不会是真的吧？什么楼啊，我二十层跳下来都不死？”

“你就是不想死，想死的人二楼跳下来都能死，你二十楼下来，跳人家十八楼去了！中间才只隔着十九层，至于你呼哧呼哧地睡半个月的吗？你就诚心不想叫我好活！”

璎珞闪呼闪呼眼神，望了望天花板，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自己被什么挡了一下，然后就昏迷了，自己还纳闷呢，这怎么说也是二十层，怎么落地这么快？

医生看着这对母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不明白这个母亲，她赶来医院的时候险些在医院里晕倒，然而之后沉默地坚强着，平静地支撑着，怎么女儿醒了，她竟会是这样的态度？当然，他更不明白璎珞，张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个靠字！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璎珞醒来之后的第一顿吃的是稀粥，第二顿开始就吃的实实在在的饭了，第二天就能下床了，璎珞往窗口一站，对外大吼一声，微笑着张扬着她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

醒来后的第三天，璎珞就蹦蹦跳跳地出院了，她妈妈跟在她后头慢条斯理地走着，说着：“刻薄鬼！跟你爸一个样儿，脚一沾地就跑个没影了！可会挑地方歇精神呢，精神都歇足了吧？歇足了也不能这么折腾了，回去我跟你好好算账！”

这是璎珞活了十八年来妈妈第一次跟她算账，这一算可不得了了，璎珞瞪着她那特精神的眼睛一拍桌子，说道：“靠！谁救的我？这不是害我吗？这些钱可怎么还啊？”

璎珞在医院的第五天就花光了妈妈的所有积蓄，接下来妈妈四处拖着脸皮去借钱，可是没人敢多借，把钱借给这个孤母和一个不知死活的孩子，还能要回来吗？所以借到的钱也还是不够。最后，有个亲戚给璎珞妈妈出了个主意，说反正璎珞活着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就先准备后事吧，亲戚朋友们出的礼钱拿来治病。

为了璎珞，妈妈已经是什么都不顾了，把璎珞的后事准备了，亲戚朋友先把钱都出了，就等着璎珞断气后再行礼。本来那些钱是没有多少的，可是谁都知道璎珞妈妈一个女人不容易，多少都关照地多给两张钱。

可是，现在璎珞醒了，璎珞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然而那些以璎珞丧事为名收得钱已经花光了。

璎珞妈妈在璎珞拍完桌子以后，起身，拿了个账本出来，往桌子上一放，斩钉截铁地说：“这个钱，无论如何都得还！”

璎珞妈妈是有志气的，再说这个钱不还也不吉利，对璎珞多不好！

璎珞翻了翻账本，忽然不耐烦地一甩手，说道：“算了算了，我去睡会儿！”

往床上一倒，璎珞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使劲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晕晕乎乎的自己就跟做梦一样，一觉醒来，别人都告诉她已经过去十五天了，可是，那十五天对她来说却是个空白。

“璎珞。”妈妈忽然进来了。

璎珞赶紧把眼睛闭上。

“别装了，你要是能睡得着，还真成睡神了！那么久还没睡够啊？妈跟你说几句正经话。”

璎珞发现自从自己睁开眼后妈妈好像忽然就能把自己看透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妈妈对自己的事，不懂的、不理解的、不闻不问的，实在是太多了。

妈妈坐在了璎珞身旁，不是先前激动地用手指着璎珞的语气了，她看着璎珞，说：“明儿个，你跟我到恩人那里去，怎么着也得当面谢谢人家。要不是人家及时救了你，不知道你还要躺多久呢！”

“不去！”璎珞张口就说，“分明是害了我，我的生活眼看着就一了百了了，他凑什么热闹啊？”

璎珞说完等着妈妈一句骂呢，她醒来之后觉得跟妈妈较劲，听妈妈骂都特带劲，以前她都没发现妈妈说话这么激动人心，这么能叫她兴奋。

可是，妈妈却没有骂她，相反，她忽然掉下了眼泪，哀怨地说：“你一了百了，那我怎么办？不是靠着你，不是有你，你以为我能这样活着？我能活到今天？你爸爸一走就是十年，没有人知道他是贫是富是死是活，我只是靠着你啊！你才十八岁，妈不知道做了什么要让你跑到人家二十楼上往下跳，妈一想起来，挖心啊！”

不要说妈妈的话，光看妈妈的眼泪都足够叫璎珞心里泛酸的，不过，璎珞不是一个喜欢把酸劲放在脸上或者眼里的女孩，所以，她赶紧坐起来，伸手抱着妈妈，像哄孩子一样拍拍妈妈的背，说道：“好好，咱去，咱去，好好谢谢人家，然后我乖乖地去上学，毕业后好好挣钱还债，放心吧，会好好的，好好的，啊？”

妈妈伸手抹了两把眼泪，又说：“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这样做？”

璎珞妈妈从璎珞醒的时候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但是又不想影响璎珞恢复身体的心情，一直忍着，现在回家来了，一回来就赶紧问这个话了。

璎珞眼皮一拖，半笑不笑地，说道：“丢人呢，我失恋了。”

璎珞妈妈对着璎珞看了小半会儿，忽然眉开眼笑地一拍腿，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那没事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做点好吃的给你！明天带你去见欧阳。”

璎珞看着妈妈的背影，很是不满地想，这个老女人的坏毛病全传给我了，冷漠、霸道、作茧自缚、自卑自怜还自强不息！

璎珞正想着，妈妈又折了回来，奇怪地看着璎珞，说道：“在你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个男孩来看过你。”

“不用说了，肯定是王小五。”璎珞满不在乎地甩着手说。

妈妈的脸色暗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转身走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是王小五。”

王小五，璎珞妈妈当然是认识的，打小就在他们家楼下等璎珞的那个男孩璎珞妈妈怎么会不认识？

璎珞当然没有在意妈妈的表情，她现在正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活激情在璎珞的身体里浩浩荡荡地展开了一场战役。璎珞美美地大口呼吸，她觉得空气也是甜的，尤其是家里的空气，更是甜的。

自己怎么能死了呢？自己死了，老谷回来了可怎么办？老谷要是怪罪妈妈没有养好自己可怎么办？再说，自己都十年没见老谷了，怎么也得见最后一面。璎珞摸了摸自己的脸，十八岁的脸，青春的汁水几乎能从手指尖漏出来。

青春，是个什么样的脸？璎珞觉得到满足了，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因为什么满足过的璎珞，这回因为活着这件事满足地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璎珞就跟在妈妈身后往恩人那去了。

妈妈一路上欧阳长欧阳短地说了一大车的话。断断续续的，璎珞明白了，这个欧阳其实叫欧阳落，那天，他傻子一样的把璎珞一路抱到了医院，一直等到璎珞妈妈赶到医院，他还是气喘吁吁的。之后，欧阳落还来看过璎珞两次。

当然，璎珞已经是排除了很多妈妈的夸张成分来想象当时的情景了，不过还是没想对。事实上欧阳落当时是先打了120，然后抱着璎珞通过电梯到一楼，120迟迟不来，他就抱着璎珞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然后又把璎珞从医院门口抱进医院。欧阳落后来到医院看过璎珞倒是事实，不过只看了一次。

璎珞和妈妈到了欧阳门口，按了门铃，一开门，看见个帅小伙，挺精神的，对着璎珞一脸傻呵呵地笑着。

“你就是欧阳落？”璎珞张口就问。

璎珞妈妈赶紧把璎珞拉到身后，对面前这个小帅哥说：“欧阳落不在吗？”

“他刚刚出去，买早饭了，一会就回来，要不你们等一下，我是他室友，我叫孙成，你叫我小孙就可以了。”孙成很是客气地招呼璎珞她们进屋了。

璎珞一进屋直奔阳台走去，也不管妈妈在身后喊她。

到阳台一看，发现阳台上竖着张床，靠着和阳台斜斜地露了一大块出去。璎珞一看就明白了，自己肯定就是被这床板给挡住了。

璎珞从阳台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屋里多了一个人，正坐在妈妈旁边笑眯眯地说着话，小孙坐在较远的地方，一直看着璎珞。

妈妈一见璎珞，赶紧叫到身边，说道：“这就是欧阳落，你的救命恩人！好好谢谢人家！”

璎珞看了一眼欧阳落，欧阳落的脸已经红了，羞答答地不敢看璎珞，说小事一桩。

璎珞开口了，碍着妈妈在场，话也说得乖巧，笑意盈盈的，说道：“真是多亏了欧阳哥哥，我这条贱命以后就是你的了，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只要我有的。如果需要以身相许，我也不反对……”

“璎珞！”妈妈赶紧叫了璎珞一声，怕不叫住她，她越说越没边了。

欧阳落连耳根都红了，低着头，只知道傻笑。

孙成忽然啊了一声了，站了起来，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欧阳落说：“刚才殷雪来找你，见你不在，又走了。你们吵架了？”

璎珞的妈妈眼睛一转，起身就对璎珞说：“人家比较忙，我们就先走吧！”

欧阳落起身赶紧把璎珞妈妈买来的东西往璎珞妈妈手里塞，说道：“阿姨，这些你都拿回去，我不需要，你这样多见外啊！”

璎珞妈妈看了眼欧阳落，笑了笑，不客气地接过东西，对璎珞说了个走字就往外走。

璎珞却往沙发上一坐，说道：“你先走，我还要玩会！”

璎珞妈妈本来想转身拉走璎珞，但是眼睛又转了一下，自己走了。

“欧阳落，咱们得谈谈！”见妈妈一走，璎珞就撒开手了。

欧阳落笑眯眯地坐下来了，孙成这个时候也凑过来了，跟璎珞套近乎地说：“你对我有印象没？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你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们肯定在哪里见过！”

“你几年级了小朋友？用这么劣质的方法泡妞？”璎珞好笑地说。

“他是我同学，研一。”欧阳落老老实实地接过话回答。

璎珞一听，亮亮的眼睛带了笑意，说道：“怪不得，两个书呆子。”说完想到什么似的，拍了下欧阳落的肩膀，说道，“不要岔开话题，我要跟你谈的是正经事！关于你对我负责的事！”

“啊？负责？我没对你怎么样啊？”欧阳落奇怪地看着璎珞。

“没事你床放阳台干嘛？你放阳台就算了，你拦住我干嘛？拦住我就算了，你还救我干嘛？反正现在我没死比死了还麻烦，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得负责！”

欧阳落和孙成瞪着眼睛看着璎珞，想看看这个长得眉清目秀还带着那么点不俗味道的小姑娘怎么就能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来。

“你这么说是不对的，罪魁祸首应该是造成你跳楼的那个人，那个人才要负责。还有，欧阳落是有女朋友的，他也没办法对你负责。”孙成很有诚意地对璎珞解释。

璎珞还没回答，欧阳落却纠正孙成说：“我没女朋友，我刚失恋，昨天分手了。”

“失恋了？你也失恋了？”璎珞和孙成异口同声地说。

“靠！这下完了，我不能对一个正常的失恋的人下手！”璎珞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璎珞说完，又仔细地看了看欧阳落，见欧阳落面色红润，不像酗酒一夜，见欧阳落双眼带笑，不像悲伤过度，再见欧阳落神情坦然，不像魂不守舍。

璎珞奇怪地问欧阳落：“你失恋了？昨天才失恋的？那你为什么不难过？不是应该目光呆滞浑身酒气卧床不起的吗？”

欧阳落笑笑，说道：“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现在分开了对彼此都好，应该是件很轻松的事，为什么要难过呢？”

璎珞一听，跳了起来，兴奋地抓着欧阳落的胳膊，瞪着特精神的眼睛对欧阳落说道：“对吧！失恋了不难过也是对的，是不是？这很正常是不是？哈哈！是的，是正常的！”

欧阳雪举着手叫璎珞冷静，说道：“你到底遇见什么刺激事了？”

“靠！浪费了，浪费了我十五天啊！我不是失恋了吗？我想那应该是很难过的事，可是这已经是我第八次失恋了，竟然还是跟前七次一样没有感觉，我想着，我得弄得悲壮点，我就去跳楼了，自杀的话，这说明我多么看重这场恋爱啊。我一直以为我不正常呢，原来这是正常的！正常的啊！哈哈！”

璎珞毕竟年轻，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块一下子舒坦了就忘记了欠债的那回事了。

璎珞蹦蹦跳跳地从欧阳落家里离开的时候，捧着欧阳落的额头狠狠地亲了一口。

关于谷璎珞为什么会跳楼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她失恋了这么简单。

谷璎珞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觉得无论如何生命在她身体里都是一种奢侈。这话是她的班主任告诉她的。要命的是，她的班主任是个男的，如果是个老女人，璎珞会宽慰自己说她更年期来了，然而那个年轻力壮的男老师用手指着她的脑门说璎珞这样的人简直该死，活着就是一种奢侈。

璎珞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怎么会叫班主任痛恨到如此地步？

璎珞曾经仔细地盘点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结论不过是四个字：仅此而已。

仅仅是每周至少五天被叫到办公室去，仅仅是不会奉承着欢笑装好人，仅仅是乱搞男女生关系，仅仅是殴打各类同学，仅仅是上课的时候把笔袋砸向了老师，仅仅是撒各种各样的谎言，仅仅是逐条地违背校规……

“这样的学生怎么能念护士专业？怎么考进的大专院校？”全校师生都敢大明大亮地说这么一句话。

谷璎珞只要听见就会说：“就是因为是垃圾的大专院校，才会有我这样的垃圾考进来！”

璎珞已经大二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老师同学们也渐渐对她倦怠了，纷纷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事实上，老师们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们给璎珞妈妈打电话，璎珞妈妈从来不到学校露面，也从来不出面数落璎珞，她总是在电话里理直气壮地说：“我把女儿交到你们学校就是想让你们好好教育她，要是什么都得我来管教，我还送去学校干嘛？”

平静的无人问津的生活使璎珞第一次真正地认识到自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虽然璎珞在认真地谈恋爱，然而，无论她谈多少场恋爱，她都找不到爱和被爱的感觉，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是不会爱的，也没有爱的能力，天生就没有。而且，更要命的是她也是不会被爱的，所有的人都不爱她，如果有人爱她，她就不会活得这么空洞。

所以，璎珞决定死去，她要用死亡让所有人都重新把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十五天的空白带给了璎珞什么呢？璎珞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自己向来麻木的脸，有了弹性，她开始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