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菲跟璎珞想象的样子相距甚远。

杨菲是温和的、秀气的、柔软的。璎珞以为她会是个凌厉的女子，目空一切的女子，没想到自己往杨菲面前一站，倒是显得自己高高在上一样。

璎珞跟杨菲比起来必然是高高在上的，因为杨菲足足比璎珞矮了一个头。

璎珞看着这么个娇小的女子，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杨菲闭口不提欧阳落，把怀里的孩子重新放到地上，微笑着引着孩子，边走边说：“来叫阿姨，宝宝乖，来叫阿姨。”

宝宝欢喜地走到璎珞面前，用口齿不清的声音叫着“阿几”。

璎珞虽然表面上笑着应了，心里却觉得慌张。

“宝宝现在还只能说简单的话，我们在德国一直叫他中文，小孩子长大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等过个两年，你的宝宝也能有这么大了。”杨菲说着璎珞肚子里的孩子，好像那孩子与欧阳落没有关系一样。

璎珞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杨菲笑笑，说：“是啊，到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跟你的宝宝一样可爱。”

“一定很可爱的，都是欧阳落的孩子，怎么会不一样？”杨菲终于说到欧阳落，可是她脸上一点愤怒或者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她依然笑着。

璎珞忽然张不开口了。

这个时候，杨菲伸手一招，从远处过来一个女人，应该是保姆。杨菲对那个人说：“带宝宝去玩会吧，我这里有点事。”

杨菲站着，看着宝宝跟保姆走了好远，才转身对璎珞说：“那边去坐吧。”

璎珞和杨菲坐在动物园里的长椅上，看着身边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开始谈她们避免不了的话题。

“我知道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杨菲先开口说。“这次回来，也是为了你。”

璎珞奇怪地看杨菲，她没想到跟杨菲之间的谈话会变成这样，这太平静了，平静地不像真的。

杨菲接着说：“在德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有个人，只是，我不知道是谁。我想和他一起多相处几年，也许，我会取代他心里的那个。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孩子也有了，他依然忘不了。后来，我拜托爸爸联系国内的大学，以找他讲学的目的回来了。我知道，他必然会去见你，我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让他看到你已经结婚成家，也许他就死心了。可是，我没想到你一直在等他。”

杨菲说着，望着璎珞笑笑，说：“你很了不起。”

“即使我没有在等他，也许你也不能改变什么。”璎珞说。

“对，我后来才明白的。但是他迟迟不见你，这让我着急，他不见你，我就无法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终于让我等到。只是，我还是犯了错。我没想到你们见面后会不可收拾，我太高估他了。然后我开始调查你，调查你所有的事，然后叫我发现他给你一百万的事，当初他动过钱，我问了很多次，他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我知道，不能再留了，于是我要回德国。这个时候，他忽然对我提出离婚。”

杨菲转头看璎珞，脸色依然平和，她说：“我要对你说对不起，电视采访是我安排的，那个主持人是我多年好友。我不是想这个采访能改变什么，我仅仅是生气了，想报复你，给你难堪。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

杨菲说完，还自嘲地朝璎珞笑笑。

杨菲算不算对手呢？璎珞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界定。如果对手是个蛮横的霸道的女人，璎珞反而轻松了，就像璎珞说的，比泼辣谁也比不过她璎珞。可是，杨菲这样缓缓地把一切都告诉璎珞，毫不避讳，甚至大方承认羞辱璎珞的事，璎珞竟不安了。

璎珞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菲也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沉默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是两个多年好友，如今遇到一些分歧，然后坐在这里解决。

璎珞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她心里的优越感没有了。

本来，她是觉得是这个女人欠了她的，因为这个女人抢了她的东西。可是，这个女人的态度叫璎珞觉得是自己错了，分明是自己抢了别人的东西，怎么还这么嚣张呢？

“我没想过叫他跟你离婚，就算后来我知道自己有了孩子我也没那样想过，直到在电视采访的时候，我意识到可能是有人故意的时候我才说那样的话，请你理解。”面对杨菲，璎珞就连说话也彬彬有礼了。

杨菲笑笑，说：“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呢？我不恨你，也不怪你，你也不欠我的。那场闹剧我也闹够了，我恨的是欧阳落，欠我的人也是他。没有我，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吃的住的用的花的，都是我的，我说他对不起我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欠这个问题，璎珞沉默了。

“我听说了一些你家里的事，我想，跟你说我的感受，你应该更能理解。”杨菲恰到好处地说了句。

璎珞忽然成了一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和妈妈的日日夜夜，想到了自己对那个女人的诅咒，想到了妈妈捱着艰难困苦一声不吭的倔强，那倔强里也有仇恨吧！璎珞也想到了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老谷。

人生，非得要过到所欠的都还不清，债务压得自己喘不过来气，才能明白对和错吗？

璎珞不想看到欧阳落欠债似的活一辈子，无论欧阳落跟谁在一起，她都不想他这样。

璎珞清清嗓子，刚要说话，手机响了。

医院打来的，告诉璎珞老谷醒了。

璎珞顾不得跟杨菲多说了，直奔医院而去。

杨菲看着璎珞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嘴角轻轻上扬，心里在说：“你还太嫩。”

这时的时节，暑气已几乎消失殆尽，璎珞在微微的风里赶路，忽然之间汗流浃背，不知道是因为跟杨菲的见面还是因为老谷的醒来。

远远地，璎珞就听见老谷在房间里哭，璎珞心里一紧，走了进去。

只有一个护士，一直在劝老谷不要哭。

璎珞以为老谷已经知道了自己老婆和女儿的事，可是走近一看，觉得老谷有些异样。

“回家，我就是要回家，叫我妈妈来，叫我妈妈来！”老谷边哭边说，含糊不清的。

璎珞一愣，转身去找医生。

医生叫璎珞冷静，然后慢慢地告诉璎珞关于老谷的事。

医生说，老谷能醒，已经是万幸。至于醒来之后的老谷不仅记忆全失，而且智力也只有四岁儿童相当的那回事就是上天的安排了。关于老谷能不能好，医生表示他们会尽力治疗，但是什么时候好要看老谷自己。老谷先要恢复的是智力，如果老谷能跟得上平常儿童的速度恢复就算是不错了。智力恢复以后，那些记忆是不是能回来还要看老谷自己。事实上，说要看老谷自己就等于要看老天爷的安排。

璎珞并没有觉得有多不幸，就像医生说的，老谷能醒来已经是万幸了。

璎珞一直相信老谷能醒来，因为她知道老谷还欠着她的债。可是，璎珞没想到老谷醒来后不是还债来了，是继续讨债来了。

璎珞回到老谷的房间，老谷已经不哭了，嘴里正砸吧砸吧地吃着护士给他的一颗棒棒糖。

老谷一见璎珞进来，两眼一眯，笑着喊道：“妈妈，咱们回家吧！”

老谷说话的声音还是老谷，可是语气和发音完全像个孩子。

璎珞听见老谷叫自己妈妈，心里又是无奈又是酸楚。

“老谷，你是装的是不是？你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想用遗忘来将自己的那些罪孽跟愧疚还有悲哀一笔勾消是不是？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装的。我跟你说，你就是再装也没用，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该报应的也都报应了，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你也不会好过的。老谷，你看我是谁？你看清楚！”

真的看见老谷成了这个样子，璎珞多少有些着急。

老谷睁着无辜的眼睛，奇怪地看着璎珞。

护士边给老谷收拾床铺边说：“怎么会是装的呢？医生都鉴定过了。不过，他倒是能认得你，就算把你认成是妈妈也还是认得你。”

璎珞叹了口气坐在老谷旁边，抿着嘴，想把“爸”这个字叫出来，璎珞非常想叫那个字，她想叫了那么多年，现在这个人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叫不出来了。

璎珞最后叫出口的还是老谷。她真的像个妈妈那样拍了拍老谷的头，说：“过两天咱们就回家，等家里收拾好了。咱们这回搬新家啦！”

老谷一听，开心地一咧嘴，笑了。

璎珞把老谷安顿在医院里，专门请了保姆照顾老谷。

璎珞是有她自己的打算的。

这天晚上，璎珞回到家的时候欧阳落已经在了。

欧阳落正在收拾自己带过来的大包小包，见璎珞回来了，开心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这了，以后方便照顾你和咱们的孩子。”

璎珞往沙发上一坐，问道：“你们谈妥了？”

欧阳落摇摇头，说：“暂时还没，不过就快了。”

“欧阳落。”璎珞严肃地说，“何苦呢？当初为了你想要的，坚决地离开了我，现在又为了我，坚决地离开那些你已经有的。你何苦呢？”

欧阳落走过来坐在璎珞身边，说：“那时候我年轻吧，还不懂得生活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你应该能懂得我，没日没夜地想念一个人，实在是太痛苦了。在夜里梦见的那些情景真实得会回想好久好久，好像确实发生过。有时候我想，也许事业和工作会叫我忘记一些，可是，越是想忘记的东西就是越不能忘记的。不经意地又梦见一次，会叫我难受好几天。我是自私的，我想从那种想念里解脱出来。你也可以说，我什么都尝试了，我当初最想要的也已经经历了，所以对那些都无所谓了，我同意这么说，但是我真的想跟你在一起。”

“假如我一无所有呢？”璎珞问。

“我从来都没想过从你这里得到除了你以外的东西。”

“假如我们都一无所有呢？”

“从头再来。”

璎珞看着欧阳落，笑了，说：“好，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你负责去联系人，把这个房子卖了，我会找人盘掉我的公司，咱们把这些所得的钱全部还给杨菲。能还一点是一点，有些债不还的话，一辈子都不安生。”

欧阳落看了看璎珞，想了想，终于也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