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借住(2 / 2)

哑雀 岿白 2706 字 1个月前

女老师的宿舍几乎住满,只一个床位空余。

男老师则两两一间,还有四个床位空着。

江既迟这几天住冯子业他们房间,而倪雀也被立马安排上了,就睡林杳她们宿舍唯一空着的那张床。

到宿舍时,一帮子人还在收拾之前烧烤余下的狼藉。

林杳问倪雀要不要洗澡,倪雀说要,林杳叮嘱她注意身上有伤的地方,倪雀说好,拿上换洗衣服,就进卫生间了。

洗完出来,林杳过来问她怎么样,不舒服有没有加重。另外几个实习女老师们也都陆续过来,有来问她情况的,有纯粹来和她聊天的,都让她安心在这儿住着。

这群女老师都是大三学生,年龄二十出头,和倪雀差不了几岁,撇开课堂上不说,私下里,不过也都是爱玩爱闹的年轻人。

她们给倪雀看有趣的短视频,分享自己喜欢的歌,吐槽哪个班的学生真不好管,聊及大学里有意思的经历。

倪雀本来还有些拘谨,但她们亲和力都太强了,属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感,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被无形消解,倪雀逐渐自在起来。

她们知道倪雀身上有伤,不舒服,没围着她太久。散去后,只剩林杳一个。

林杳手里拿着一个云南白药的气雾剂,她拉上床上挂着的帘子,说:“不是腰上有伤吗?来,我给你喷点药先。”

倪雀想到自己刚才洗澡时透过镜子看到的腰部淤血,实在是有些丑陋吓人:“我自己来可以吗?”

“害羞啊?”

倪雀抿抿唇。

林杳将气雾剂放到她手里:“那你自己来,这个用起来也容易,不会有自己喷不到的地方。”

“谢谢林老师。”

林杳稍稍换了个坐姿,目光柔和地看着倪雀:“倪雀,稍微打扰你几分钟时间,咱们聊聊?”

倪雀知道她这是要问话了:“嗯。”

“我是想问你,今天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爸爸为什么要打你?”

在刘婶家的时候,已经答应要说了,倪雀也不好再闷着,只沉默片刻,就把家里丢羊的事情说了。

说完她又补充:“我爸爸就是喝多了,如果没喝酒,他不会那么吓人。”

林杳沉吟片刻,问:“但是丢了羊,即便他没喝酒,他应该也不会放过你吧?”

倪雀没说话,算是默认。

“在去你家之前,我们给年级主任打电话问你家的地址,电话里,他跟我们说了一些你家里的情况。”

倪雀垂眼,说“嗯”。

“他没说很多,我们也只是了解到一些简单的。你妈妈她……”

林杳停住,倪雀很自然地接道:“她是逃走的,在我读二年级,九岁的时候。”

她慢慢道:“她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常年被我爸爸家暴,不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落下了很多病根。如果她不走,她可能会死掉的。”

林杳从前就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在上演。可当她近距离地面对这样一个故事中的参与者时,那种被个体苦难攫噬住的感觉,她才算比较切肤地感受到。

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钝痛感。

林杳不由静默,过了会儿,问:“她走了之后,你呢?”

“我……还好,”倪雀顿了顿,似乎在心里纠结了一下,才继续,“我爸爸虽然不喜欢我,但他对我,没到对我妈妈那么可怕的程度。他会那样对我妈妈,是因为,很早很早,还没有我的时候,我妈妈是被人拐了,卖到我们村里来的。”

林杳惊愕地张了张嘴。

“买她的就是我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她跟我说,从她被卖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她就想跑,她一直一直都想跑。可她逃了很多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我爸爸为了防止她逃跑,还打跛了她一条腿。也就是在我妈妈无数次的逃跑被抓回来,抓回来就挨打这样的循坏里,爸爸对妈妈的暴力行为就成了习惯。”

“我爸爸在外头,是个欺软怕硬的。在家里,脾气很坏,好吃懒做,喝了酒阴晴不定,时不时会撒酒疯。如果他喝多了,又正好回了家,我们就要很小心,但凡有一丁点地方惹到他,不如他的意,他就会打人。我奶奶也被他攻击过。”

“不过,这么多年了,我大概已经掌握了他喝酒的规律。他什么时候会喝,什么时候喝得多又什么时候喝得少,我要怎么避开他,怎么逃跑,如果没避开没逃成,要怎么应付怎么说话,我都心里有杆秤的。”

“今天,是因为……”

倪雀想到下午去姜婆婆家、去宾馆找江既迟,最终以为江既迟离开了之后,自己那控制不住难过的心情。

尽管回家后,她一如既往地放羊、做饭,但那种有意压制的难过,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她对倪保昌的防备,她不仅睡了过去,还忘了反锁房门,这才导致她今天面对倪保昌的暴力行为,处于被动状态。

偏偏,今晚还丢了羊,所以情况才会那样糟糕。

“总之是我大意了,不小心睡了过去。”倪雀眸光垂落,有些沮丧的样子,“不然,羊被偷的时候,我多少能听到动静,羊或许就不会丢了,也就不至于正好被我爸爸揪到,还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情况下。”

听完倪雀讲的,林杳一度陷入沉默。

她心情极其复杂,愕然、同情、心疼,不一而足。

林杳看着面前坐着的女孩,心脏好似被什么拧住了,她总觉得,她应该做些什么,起码,在她实习的这几个月里,这个女孩,她要尽己所能地护上一护。

“倪雀,”林杳抬手,摸了摸倪雀的头,“我们六月底实习结束,那时候你们已经结束中考了,要不在那之前,你就一直住这儿吧。”

倪雀想摇头,时有时无的晕眩感令她克制住了,她说:“林老师,谢谢你,但我不能一直住这儿。我爸爸和我奶奶,他们会很生气。”

“可你在家,面对的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丢羊的事情,等我爸爸冷静几天,他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可怕了,我应该能应付的。我这几天不回去,可以说是住院了,但一直不回去,没有正当的理由,在我爸爸看来,就是逃跑,他会抓狂的,因为我妈妈的事,他是无法容忍谁逃离他的。到时候他因此变本加厉,那个后果会比丢羊还要严重。”

林杳知道倪雀说的有道理,可是……哎,她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倪雀,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医院,你当下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把伤养好,至于以后……只要我还在这儿,我还是你的老师,你有事就随时找我,不要自己把事情闷在心里。”

“好的。”

“你成绩这么好,以后肯定要去市里读高中,去外地读大学,到时候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这里了,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你会越来越拥有独立的资本,也就不用再依赖家里。”

听及这番话,倪雀神情不由黯了几分。

去市里读高中,去外地读大学……这也是她的愿景,只是,倪保昌和孙国香根本就没打算让她继续读下去,中考结束后还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阻碍。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要拼一拼,她不想自己往后的人生由倪保昌决定,也不想自己的未来被框在这里。

她一定要去外面看一看的,尤其是在遇见了江既迟之后,这份信念变得越发坚定。

江既迟来自外面的世界,也属于外面的世界。

他很快就要走了。

而他,再也不会回来这里。

初中三年,迄今为止,包括林杳这批在内,倪雀一共经历了三批实习老师。这些年轻的老师们,绝大部分的人在岗时,都热情满腔、爱岗敬业,他们离开时,都说,等来年回来看你们啊,都说,还会再回来的。

但是没一个人回来过。

倪雀想,江既迟要是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她想出去。

只有这样,她未来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转角,再遇他。

林杳见她神色有恙:“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林老师你说的我都知道啦,我会好好养伤的。”

“嗯,那你好好休息?”

“嗯。”

林杳起身要走,下床时,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机,说:“刚才冯老师发微信问我你怎么样,他和江既迟都很担心。刚才咱们聊的,丢羊的事我告诉他们可以吗?别的我不跟他们说。”

“可以啊。”

林杳微微笑了笑,又摸摸她的头:“好梦,明早叫你起床。记得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