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归咎于没有在“一流期刊”上发表过东西。我特意到单位的图书室里查了一下,里面确实没有订《鸭绿江》或者《北方文学》之类的省级期刊。
如今,我在《钟山》上露面了。图书室里确乎有这本杂志的。那些评论家们肯定也都看这本杂志。这次,我算是登上文坛,露脸了吧?
果然,在看到杂志后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这位读者是一位在当时颇有影响的女学者。她说,她在《钟山》上读到《无处收留:吴三桂》之后感觉非常“震骇”,遂找到主编傅晓虹要到我的联系方式。她说了很多肯定赞赏的话。她还说,她是先学历史后学经济,与我恰好相反。她最后说,她此时“因言贾祸”,情况很不顺……总之信写得很长,随信还一口气寄来她的三本书,一本书上题写了“宝剑赠烈士”五个大字。
我当然兴奋。我当然激动。我等着更多的反响,对我到那时为止自认为最好的一篇作品的反应。
没想到,这封信居然成了绝响。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文学刊物的读者的反馈,更不用说什么评论家或者文学权威的反应了。单位图书室的那本《钟山》,似乎也从来没有人借阅过。我费尽全力,朝湖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然后侧耳倾听:半天过去了,毫无声响。
原来湖不在那儿。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发觉,“80年代”已经逝去,世界已经变了。80年代一本文学刊物,动辄几十上百万的销量。连东北边地的《鸭绿江》,发行量一度都达到四十万册。“一本《十月》或者《当代》,往往先在大学宿舍间流动,然后可能在理发店、医院病房、工厂车间、商店柜台之间持续作布朗运动;也可能是从表哥到表妹到表妹的男朋友到男朋友的班主任……直至消弭于无形。”仅仅十年后,这一情景已经恍如隔世。某位主编说:“你不能去问一个诗歌期刊的主编,他的杂志发行有多少册,这就像问一个女人她的年龄一样。”
文学不再能带来轰动效应,不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所以,那些最有才华的人很少再有人从事文学了。去从政、从商,去做个循规蹈矩的白领,都比做文学青年靠谱。许多才华正盛的作家,都纷纷转行去给导演们打工,写电影、电视剧。“文学”变成了小圈子的事。一般来讲,你发表的作品,只有编辑以及你通知到的几个同行会读。
以上两项变化互为因果,大部分文学也告别了社会,告别了读者,仅仅成为一种有气无力的惯性。20世纪80年代,文学替全国人思考,为全国人启蒙,指点江山、激昂“斗志”。如今,文学变得“纯粹”了,但是也纯粹到了水至清则无鱼的境地。
也不能说我没有得到过反馈。在得知我发表了一些东西后不久,建行的某位科长曾经郑重其事地和我探讨过“写作”这个话题。据他理解,在作家当中,写散文的尚属正常,写小说者都是准精神病患者,而写诗则是一个人精神有问题的确凿证据。
同时,我全力写作的年龄正是一个中小城市青年找对象的关键时段,“不好好上班”“写小说”(人们管文学杂志上的东西一律叫做小说)不但没成为我吸引未婚女青年的招牌,反而成了我不是一个好的婚姻对象的证明:这证明我不会很好地沿着副科长、科长、副处长之路攀登,反而有成为浪荡之人的可能。在我逃离了“行长秘书”这一职位后,这一征兆更为明显。回首我的大学同学,大部分已经混成科长,有的已经是副处长、处长,更有人已经成了亿万富翁。
十
好在了解了这一事实后我并没有过分沮丧。作为一个小城市里的普通大学毕业生,我的理想如同橡皮筋一样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可以想入非非,也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就忘掉。虽然不能凭写作“功成名就”,但是我发现了并且习惯了写作的快乐。
写作是痛苦的。写作需要将自己调动到最活跃、最兴奋、最有力量的状态,才能随心所欲地驱策胸中万物,才能接近理想中的完美状态。因此写作者必须拥有特别强大的意志力,需要无情地鞭策大脑。这种写作中的完美主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过离了它,我就得不到那种酣畅淋漓的极致体验。
写作又是快乐的。我的性格是那种习惯和自己较劲的人。我想最适合我的工作也许是一个石匠或者木匠: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敲打点什么东西,使它以最合适的形态呈现出来。仅仅这一过程本身,就足以令人心满意足了。
我越来越发现推动我写作的动力是好奇心。我们被告知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差距之大如同两个星球,而历史这个领域,这种差距更是明显。大学期间在大连市图书馆阅读历史材料时,我不断地感到乘坐过山车式的惊讶。把这种惊讶表达出来,其实就是我写历史的最初动力。历史写作对我来说是一次旅行和探险:在故纸堆中,你随处可见蛛丝马迹。沿着这些线索前行,擦去历史碎片上的尘埃和涂饰,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一起,你会发现历史的面相与你的想象几乎完全不同。一开始,我关注的是历史中的人性。就像莫言在评价我的一篇文章中说,我关注的是人性的复杂。在历史中,各种情节都已出现,人性的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出人意料都表现出来了,我迷恋于观察这种复杂性,迷恋于将一张又一张面孔复原出来,得意地指给别人说:看,他原来是这个样子!再后来,我的好奇心更多地转移到历史规律本身。我开始观察农民起义,观察中国人的盛世梦,观察中国专制制度的起源……我惊讶地发现,我头脑中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几乎都是不准确的。比如,农民起义推动的主要不是历史的进步,而是专制制度的进步;比如中国式的盛世几乎都是建立在一个大衰世的基础上,并且以衰世为结局;比如春秋战国时的那些自由思想的大家,几乎个个都在呼吁一个大一统的专制政权……
我的这些观察和思考,完全是野狐禅式的,远离“学术范式”的,我的结论也许荒谬可笑,离题万里,但是我却自得其乐。我的写作完全是随心所欲,信马由缰。摒弃万物,沉在书房中,一点点地梳理自己的思路,解答自己的疑问,敲打出一篇篇文章,那种遗世独立的专注、单纯而宁静的感觉,确是一种巨大的幸福。
就这样,我以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为入口,走入历史。从历史开始走下去,你会不自觉地经过人文学科的各个房间。一路走来,通过写作,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更广的认识。从1996年到现在,我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对社会,对历史,对体制,包括文学体制,许多方面都进行了自我颠覆。这一脱胎换骨的过程,正是开始于写作。
写作也给我带来了现实的“利益”。一开始,为了不致招人误解,我的写作是在地下进行。当发现“作家”已经成了异类之后,我更把发表的东西埋到抽屉深处:没有可以交流的对象,总要好过那些言不由衷的文不对题的“赞赏”。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行长王毅读了我写的几篇东西。行长虽然文凭不高,但是兴趣广泛,知识面颇广。更主要的,他们那一代人还认为,写作是一件意义重大的好事。他说,你是个写东西的料,我给你提供点方便。
于是,他把我调到了市行营业部,因为营业部主任董庆毅为人非常开通大度。在他和行长的默许下,我一周只需上班一两天,其他时间,可以在家里正儿八经地当“作家”。这自然是写作给我带来的幸运。每天早上六点半,起来跑一圈步,回到家里,洗个澡,听一楼人都走空,泡一壶茶,揿开电脑,看着茶烟升起,听着电脑“沙沙”的启动声,整个房间就像坐在古墓中那样安静。每当这时就深深感谢世界,对我这样宽容。即使写出来的东西永远都不能引起关注,但能一直享受这样的书房生活,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十一
不过,写作另一面的快乐毕竟是传播和交流。每一个碾玉人都希望他的玉观音能有人欣赏。更何况毛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都有点“文以载道”的老套想法。
一个意外的机缘,使我发现了另一条接近读者的路。那是1999年底,我到北京出差,因为《鸭绿江》主编刘元举先生介绍,认识了在时事出版社工作的沈阳人祝勇。祝勇知道我在写东西,让我发几篇给他看看。
过了几天,祝勇给我打来电话:我想给你出本书,行不行?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出一本书,而且我估计书有可能卖得很好。
于是,在2000年1月1日,我的第一本书《千年悖论》出版了,汇集了我写作初期的大部分作品,其中主要的当然是“历史文化散文”。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出版的可能性。因为在我看来,出书实在是比在杂志上发表作品重大得多的事(在我的印象中,一个人一般要人到中年,德高望重,作品积累到一定数量了,才有可能出一本书)。因此,虽然稿费只有每千字三十,虽然封面做得有点不伦不类,我还是感觉很兴奋。
这本书起印五千册,出来后很快就淹没在众多新书当中。虽然不久都卖光了,但是在读书界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不过令我高兴的是读者却有了反馈。读者大部分都是大学生,奇怪的是,他们几乎都是在大学图书馆读到的这本书。看来这个出版社对图书馆的发行很成功。有几个大学生给我来信说,这本书“颠覆了他们的大脑”,“千年悖论,让我们觉醒,第一次从人的角度来考虑这些历史人物的种种作为……”
我很高兴这本书能触动一些人,能让他们感受到我的愤怒、惊讶、感慨、激动,能颠覆他们对历史的一些成见:这正是我在书房里不懈敲打的目的。
我发现,出版是将自己的写作抵达读者的大路。出版的传播力比在传统文学杂志上发表要大得多,有效得多。虽然一开始我走的是“文学之路”,但其实我的作品并非标准化的“文学性写作”,我写的虽然都是历史,但是离现实可能比大部分小说都要近。它们的读者,更多在文学期刊的订阅者之外,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出版社的编辑与文学期刊的编辑完全不同:大部分出版机构都需要赚钱养活自己,因此特别在意一本书的市场反应。与文学期刊疏离了社会不同,出版业已经相当市场化,编辑们睁大眼睛寻找每一位有读者的作家。
所以,除了第二本书的出版颇遇艰难外,我的书出版都非常顺利。特别是第三本书《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出版之后。
《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出版不久,我在报纸上网上很快见到白岩松、柴静评论了这本书。影星袁莉在我经常看的《锵锵三人行》中提到了这本书,那年《艺术人生》的年终评点,张越、崔永元等几位嘉宾似乎也提到了这本书……于是我意识到这本书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虽然出版社没有进行过一个字的宣传推广,但是这本书通过口碑相传,渐渐传播开来。印数很快就过了三万册,而在文化类书里面,据说三万册就算畅销书。再以后,我的《中国人的性格历程》《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也陆续成为历史文化类的“畅销书”。从《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起,我算是有了自己的读者群,大量地收到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是当时身在美国的留学生、后来的青年学者刘瑜的信(特别令我感动的,是一位读者将我的三万多字的《无处收留:吴三桂》一笔一画地抄在一个小本本上送给了我)。我能够知道,自己的写作与这个世界确实形成了一点互动,虽然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互动。
让自己的写作真正抵达读者,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十二
在主要传播方式转为出版的同时,我的传统“作家”之路仍然自然延伸。我的一位作家朋友钟求是有一次通电话时说,我感觉你的东西挺适合《当代》的风格。你寄给我的朋友吴玄吧,他现在在《当代》做编辑。
我按钟求是提供的E-mail寄去了几篇稿子。一周后,吴玄打来电话,说他已经与主编洪清波达成一致意见,打算从2006年起,为我开一个专栏(他们并非因为我出版过一些作品而认为我可以开专栏,事实上他们对我出版过的书一无所知)。这对我完全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专栏的名字后来定为“史纪”。这成了我在“纯文学”领域最辉煌的“业绩”。我获得了一些省级文学奖和一项不太重要的国家级文学奖。对了,还有“文学创作一级”这个职称。因为这些成绩,我成为省作协的“理事”,后来又成为“主席团成员”,还成了一个市作协的“副主席”,参加了“青创会”。
我在“文学圈儿”里遇到过许多清爽的人和清爽的瞬间,遇到过很多认真的编辑和几本敬业的杂志,让我想起“80年代”整个社会精英与国家同方向前进时的神清气爽。比如我写作生涯中参加过的唯二的笔会中的一次,《天涯》杂志多年前开的一次笔会。
如前所述,我的《无处收留:吴三桂》当初被《天涯》因为太长委婉拒绝。当它在《钟山》上发表后,《天涯》副主编李少君写来一封约稿信,说韩少功看到《钟山》上的这篇文章,批评了他,说他错过了一篇好文章。
于是我接连在《天涯》上发表了几篇东西。说实在的,《天涯》这本刊物在所有文学刊物里最适合我,因为它办得不那么“纯文学”,而是更注重思想性和杂糅性,与我的写作风格比较合拍。
2001年,我意外地得到《天涯》的邀请,年底到海南开笔会。“笔会”两个字,在文学青年时代特别令我向往,在我的幻想中,那应该是一个小团体人的神仙会一样的精神会餐。大学里读文学杂志的时代,我是多少次幻想自己将来也能参加“笔会”,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到了海南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小规模的笔会,只有九个人。除了我,其他人都大名鼎鼎:张承志、莫言、李陀、王晓明、翟永明、汪晖。还有主人韩少功和蒋子丹。所有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大都是我心目中的文学英雄。不管怎么样,我心中难免暗自激动。那是我第一次到海南,感觉很新鲜。汽车沿环岛高速路行驶。山峦优美,千万株桉树见缝插针,热火朝天地竞争、拥挤、勾结、倾轧,迫不及待地生长。开会的地址是岛内的七仙岭,这是白云缭绕下的一座黛青大山,山顶七峰并立,如同七位仙人侧立。推开窗子,遍地椰树的翠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这些“文学英雄”身上,我确实发现了想象中的“80年代气质”。这个会上聊的许多东西,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莫言对于大家在会上总是“胸怀宇宙”有他自己的看法。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酒杯,抿着红酒,随口编了个顺口溜:
这是一个分裂的时代,又是一个整合的时代。
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又是一个建设的年代。
这是乡下人进城打工的年代,又是韩少功下乡隐居的年代。
这是文学似乎能影响社会的年代,又是文学一钱不值的年代。
文学圈里,拉帮结伙的多了,孤军奋战的少了。
无耻吹捧的多了,严肃批评的少了。
自高自大的多了,谦虚谨慎的少了。
出版的作品越来越多了,好的作品越来越少了。
关心国家大事的多了,关心文学的少了。
冒充理论家的作家越来越多了,像我这样不会说话的越来越少了。
丰乳的方法越来越多了,能分泌乳汁的乳房越来越少了。
……
他一口气编完,大家都大笑。蒋子丹立刻要求,这串顺口溜要交给《天涯》,放到“作家立场”里发表。
这个笔会让我感觉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梦不只是一个梦,它真切地存在过。
十三
1996年,当我拿起笔的时候,误以为写作能给我带来一切。转眼,写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也由大学刚毕业的青年,接近中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付给了书桌。抬头一看,几乎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
是啊,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沧桑”的一代:通常状态下几代人才能经历的历史变化,都压缩到我们这一代身上。应该说,有一些变化,是必然的,但是,也有一些变化是令我意外的。比如我今天在网上看到的这样一则新闻:
《蔓蔓青萝》《泡沫之夏》《潇然梦》……今日,某大学图书馆公布其2009年秋季学期借阅书籍排行榜,“进军”前100名的书籍几乎全为网络文学书籍。
据该排行榜显示,除了排名第51名的《宋氏三姐妹》和排名第100名的《最易掌握的学英语规律338条》,其余的均为在网络上曾风靡一时的网络文学作品,如《玥影横斜》《爱在唐朝》《失踪的王妃》等,以及郭敬明、明晓溪、安妮宝贝等青春小资文学作品。与高校专业课程相关的书籍均无缘入榜……
自己坐在大连市图书馆,翻读文学期刊的情景宛如昨日,却读到这样的新闻,怎么能让人不恍如隔世?当我恍惚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如发现整整一代人一生精力可能被一套房套牢,比如许多女大学生公然说愿意给富人做小三。我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走向,不是我所想象的。在二十多年前,这个世界就已经转向,离我们而去。我们这些人,是最后一代“文学青年”。
把最早的两本书——《千年悖论》和《另一面: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集合到一起,再加上早年的其他几篇文章,出这本“增补版”《千年悖论》,于我自己,是为了纪念“文学青年生涯”。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将这些体式上不那么统一的东西,集合了做成一本书的样子。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的,我恐怕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却总还想将这存留下来。
回顾这些文字,当然时时闻到青涩味道。可是,这些文字也是不可复制的,因为每个生命阶段的文字质地是不一样的。重翻这些文字,虽然它的“宏大叙事”中时而露出声嘶力竭,虽然它总是采取俯视的全能视角,虽然它时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做作,但是这些文字里面,灌注着力量、激情和理想。在这些青涩的文字中,我能感觉到自己彼时的单纯,感觉到奔涌的生命能量,感觉到自己当初用大铁锤去砸蝴蝶翅膀的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