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本为世俗不容之人,因此思想
中反而没有世俗常理。
静念便认为静玉言之有理,虽然如此,仍是低声道:“还是不要乱说,免得惹祸。”
“我当然不会对别人乱说……”静玉话音未落,就听院门“吱呀”一声轻响,忙闭嘴回头看去。
那小侍女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望见两人,递过蒲团来,笑道:“樱红姐姐叫我拿给两位师傅的。”
静玉笑道:“劳烦姐姐跑一趟。”接了蒲团,又赞她,“姐姐真是人美心善。”
那小侍女脸上一红,觉得这和尚有些古怪,却说不出究竟哪里古怪来,因得了夸赞,便又问道:“两位师傅可要用些茶饭?若要用时,殿下那里有撤下来的点心,我去为二位师傅取来。”
静玉忙又千恩万谢于她。
穆明珠一夜安睡,次晨醒来,便听说园主人的侄子焦成俊来了。
昨日穆明珠曾要求崔尘给她送金银之外,还要送个会玩的人来伴游。
焦家乃是扬州城首富,这焦成俊既然出于一城首富之家,又正年轻,自然“会玩”。
焦成俊已于外厅等候多时,见珠帘轻动,便知是殿下将出,忙起身俯首候,一见穆明珠,便趋步上前,道:“草民焦成俊,奉崔别驾之命,特来引殿下巡查扬州城。”他说话也好听,不说玩乐,却说是巡查。
穆明珠慢吞吞“唔”了一声,自往主位上坐了。
焦成俊又道:“这是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便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交给樱红转呈上去。
这银票乃是昭烈皇帝所兴的货币,这一二十年来,已渐渐衰微,难以于大周全境流通,只在几个重要城市之中,还能兑换,譬如建业、扬州城等地。
穆明珠接了那厚厚一叠银票,又慢吞吞“唔”了一声。
焦成俊对仆从使个眼色。
众仆从便走上前来,把墙根堆着的一列大木箱都打开来,刹那间金光晃眼,竟是满满的金砖。
焦成俊面有得色,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被金光一晃,眼皮抖了抖,面上却仍是没什么反应。
焦成俊微微一愣,他满以为这样十箱金砖、十万两银票砸下去,必然能讨得
小公主欢喜,谁知道却是如此平淡的反应。看来这公主殿下虽然年纪不大,到底也是锦衣玉食皇宫中长大的,这些财物在她看来大约稀松平常。
焦成俊一咬牙,又笑道:“这些不过是供殿下在扬州城中赏人用的,伺后还有十倍于此的心意送呈园中,万望殿下笑纳。”
穆明珠按了按眉心,听他说了一场串话,至此才淡淡来了一句,“你有心了。”便伸手接了樱红呈上来的凉茶,一口寒意入喉,她才算是清醒了些。
原来穆明珠有个症候,那便是刚睡醒的时候有些迷糊,总要醒来过得片刻,定定神才算是真清醒了。
方才焦成俊又是银票又是金砖,穆明珠虽然口中“唔”着,但其实全没往心里去。
以至于让焦成俊误会了,又加码了十倍财物,还心中暗自揣测,怎么这公主殿下的性情,好似跟昨日底下人所报不太符呢?
穆明珠此时彻底清醒过来,一低头就看到自己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一抬头就看见墙根下一溜大木箱,每一箱都堆满了金砖。
这叫什么?一眨眼暴富啊!
穆明珠眉开眼笑,细看来人,只见他锦衣华服、俊美年轻,最难得是出手如此大方,倒果真是个同去玩乐的好伙伴,因和气道:“阁下怎么称呼?”
焦成俊微愣,他方才不是报过姓名了?这位殿下小小年纪,怎么跟那些老太爷一样的做派,不是耳背就是忘性大。
“草民焦成俊,奉崔别驾之命前来。”
“哦。”穆明珠笑道:“那焦道成是你的父亲?”
焦成俊无奈,又重复了一遍,道:“那是草民的伯父。”
“哦。”穆明珠笑道:“原来是扬州首富的侄子,失敬失敬。”她见了这些财物,又见了焦成俊,更印证了昨日的猜想——这扬州城的当权者,不愿意横生枝节,宁肯破财免灾,要她玩得高兴了,早日回建康城去。
穆明珠想到此处,一跃而起,笑道:“焦郎君,咱们今日先从何处玩起呢?”
焦成俊见她如此直白,倒是与昨日底下人汇报的内容对上了,心里
踏实了,笑道:“既是玩乐,哪里还要殿下费心?草民虽然不才,却也于扬州城中混迹二十载,只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便请殿下上了马车,草民为您一一安排。”
穆明珠笑道:“好,好。”一面向外走,一面同他道:“咱们既然一同玩乐,你一口一个殿下、草民,未免太生分了些。你在家中行几?”
“草民乃族中第三子。”
“好。本殿是母皇所出第四子。”穆明珠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我唤你三哥,你唤我四妹如何?”
焦成俊微微一愣,笑道:“殿下的三哥,乃是皇子殿下,草民岂敢……”
“嗳,周眈远在建业城中呢。”穆明珠说着,抖了抖手中还未收起的银票,道:“在这扬州城中,你就是我三哥,我就是你四妹!”
焦成俊低头一笑,算是默认了下来,想着这小殿下,还真是——荒唐不羁。
静玉与静念在院门外守了一夜,自从见了焦成俊入内,便一直在等着。
此时一见院门大开,众人簇拥着为首的少女出来,静玉忙上前,道:“殿下昨夜可睡得香甜?贫僧等一夜默诵经文,只求殿下安睡。”他生得清秀貌美,这样肉麻的话说出来,也有一分别致的情趣。
穆明珠一眼扫去,果然见小和尚眼底淡淡青色,因才从焦家坑了一笔银钱来,心中畅快,倒是没计较他失礼之处,笑道:“累坏了小师傅,佛祖都要怪罪本殿。”
静玉闻言一喜。
穆明珠侧首对樱红道:“派人送这两位小师傅去歇下吧。”便继续向外走去。
静玉愣住,这跟他想好的可不一样。
穆明珠没走出两步,正遇上带兵巡查的齐云。
齐云盯了一眼跟在公主身侧的年轻锦衣公子,缓缓俯身,道:“见过殿下。”
穆明珠道:“你今日什么安排?”不等齐云回答,又道:“不管什么安排,都推了。你跟本殿一同出去。”
“是。”
穆明珠虽然面上同焦成俊等人敷衍玩乐,心里还是警惕的。
在这扬州城中,所有人都值得怀疑,独有齐云不必疑。
焦成俊也在打量这位奉命来查陈伦一案的齐都督,俯
首道:“草民焦成俊,见过齐都督。”
齐云冷冷看他一眼,跟在了穆明珠另一侧。
穆明珠笑道:“认识一下,这是本殿今日才认下的三哥。”
齐云本已将目光从焦成俊身上撤回,闻言又抬眸向他看去,神色愈发冷峻。
穆明珠对焦成俊笑道:“齐都督就是这个样子,其实人很不坏的,你跟他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毕竟这几日要绑在一处“玩乐”,气氛太僵了也没必要。
焦成俊倒是很善解人意,道:“齐都督官职所在,威严些好。”
穆明珠又看向齐云,见少年面似寒霜,想了一想,把手中那厚厚一叠银票二一分作五,极大方得塞了一半在齐云手中,笑道:“总这么严肃做什么?赏你的,给本殿笑一个。”
哪怕这是五万两的银票,仍是不足以买齐云一笑的。
世上怕是不曾有人见齐云笑过。
然而穆明珠塞银票的时候,动作随意,手指轻轻拂过少年的指尖,连她自己都不曾留心。
于齐云而言,这微小不经意的动作,却犹如山崩海啸一般。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间仿佛周遭成百上千的从众都不存在了,只有从指尖传来的感觉,被放大到无限强烈。
他下意识攥住了那叠银票,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控制表情,却仍是忍不住轻而快得舔了舔嘴唇。
那是太过强烈的情绪,不受控制得要流露出来。
虽然他仍旧没有笑,但面上的冰霜却瞬间融化,因为强行压抑情绪、控制表情,神色间也透出了几分不自然。
穆明珠递银票过去的时候,便一直故意盯着他看,见状笑道:“果然财帛动人心,连齐都督也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