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听他胡说。”一道温和却有力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穆明珠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随意抚了抚他的后背,目光犀利看向那崩溃大哭的蔡攀,哂笑道:“你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胡搅蛮缠,羞不羞?”
蔡攀怒道:“我羞什么?”他自知必死无疑,说话倒是全无忌讳了,“我们这些实心实意做事之人,所受的苦楚又岂是你们这等人所能体会的?”
穆明珠伶牙俐齿,笑道:“你自己不中用,还怪人家中用的。从齐云父亲故去,到齐云继任,其间这黑刀卫都督换了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怎么你一次都沾不上?况且,若齐云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不顶用,用不了两年,陛下自然会拿掉他。你如今也不过四十岁,再过两年,难道老的动不了了吗?还不是因为齐云做得好,进步神速,一两年间已然比你这做了二十年的高出不知多少倍去了——你这才灰了心,正道走不过人家,才动起了歪心思。现下被我们戳破了,就哭天抹泪撒起泼来——呸!你说你羞不羞?”
蔡攀说不过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那软鞭太紧还是急怒攻心,竟是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齐云微微愕然。
穆明珠摊手,无奈道:“瞧瞧,就这身体素质,几句实话都听不得——还想做黑刀卫都督呢?做梦比较快一点。”
齐云一面将蔡攀拉上竹筏来,一面忍不住歪头去看穆明珠。
却见明月江水之间,少女含笑坐于竹筏上,星眸闪闪,长发迤逦垂落。
齐云一时看得有些失神,想到
她方才驳斥蔡攀的话,又觉心中温暖。
穆明珠察觉了他的目光,一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太好了?”
齐云仍是不会应对她这一套,此时望着她却有些挪不开视线,喉头微动,轻声道:“殿下的发髻散了……”
穆明珠不以为意,摸了摸散开的长发,笑道:“我故意把头饰丢在那船舱中了。”
大火烧光一切,可她需要留下一点证物——证明她已经死了。
这正是归程引出内鬼这一计谋的第二重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
她需要让建业城中的人,认为她已经死了。
如果她平平安安回到建业城中,虽然母皇囿于形势,不能立时杀了她,但所有人的共识都是她这一趟回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让皇帝动怒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更不用说让皇帝动怒之后又让皇帝不得不憋回这股怒气去了。
所以穆明珠要“以哀制怒”。
当她活着的时候,母皇考虑的是她会带来的威胁与不安定。
可是如果她死了呢?
母皇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会不会想起她一些微小的好处?会不会有一丝丝后悔?
就好比她那废太子二哥,当周瞻动兵之初,母皇可是什么训斥怒骂的话都明发了诏书的;可是当周瞻认罪、死已成定局,在济慈寺的禅房之中,她亲耳听到母皇同怀空大师所说,却又变成了“瞻儿原本是个好孩子,只是被人撺掇了去……”
如果她“死了”,母皇会不会也同旁人说“明珠原本是个好孩子,只是……”
“噗”昏死中的蔡攀忽然吐出一口水来,软软坐起来。
他脖颈上海缠绕着齐云的软鞭,手脚也都已被齐云缚起。
在齐云眼皮子底下,他是耍不出花招来的。
穆明珠看着蔡攀,笑道:“建业城中的人可是已经放弃你了——你还要为他保守秘密吗?”
蔡攀慢慢掀开眼皮,淡漠道:“我今日已是难逃一死,随便你们了。”
穆明珠坐在齐云背后,伸手捅了捅他的后腰,示意他注意。
齐云当然收到了她的示意,可同时浑身
也随之一僵。
穆明珠盯着蔡攀,慢悠悠道:“事已至此,你难道真觉得穆家能做皇帝不成?”
蔡攀面皮一抖,忍不住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便知自己猜对了,冷笑道:“你想对了一半——穆家能做皇帝的,是我,不是穆武。”
蔡攀盯着她,道:“穆家为何出卖我?”他想不明白,为何要向穆明珠等人出卖他。
穆明珠望着他,忽然狡黠一笑,道:“穆家没有出卖你。我只是诈你的。”
蔡攀愣住。
穆明珠摇头叹气道:“你看看你这反审问意识,难怪二十年还做不到都督之位——真是半点都不冤。”
蔡攀再度抿紧了双唇。
穆明珠拍拍手,道:“没用了。把他丢下去喂鱼吧。”
蔡攀真面对死亡,却又有些恐惧,不解道:“殿下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穆明珠冷淡道:“不用。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嫌恶地看向蔡攀,又道:“况且你这么蠢,知道的事情一定也有限。”她看向齐云,道:“动手吧。”
齐云应声而动,拉过蔡攀来,袖中匕首横出,在他喉咙间轻轻一划,随后把他整个人推入了江水中。
“咕咚”一声响,蔡攀落入沉沉江水之中,血水涌上来,做了江上亡魂。
齐云俯身,以江水洗涤匕首,轻声道:“他兴许还知道点细节。”
“不问了。”穆明珠打了个呵欠,因竹筏上狭小,她就在齐云身后,便顺势趴在了齐云后背上,在他耳边轻声道:“那老东西欺负你,我不爱同他多说话。”
齐云只觉背后一暖,已是被她整个趴上来,听得此言,心头一热,顿了顿,轻声道:“他没有欺负我……”
穆明珠却不愿他再去想方才蔡攀的鬼话,笑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猜出是穆武的吗?”
齐云垂了睫毛,看着半浸在江水中的匕首,他其实也猜想到了,此时听到她问,仍是顺着她的话问道:“殿下是怎么想到的?”
穆明珠趴在他背后,下巴抵在他肩窝处,笑道:“扬州那个崔别驾崔尘呐——他说了丁校尉与焦道成的对话,后来又出了黑刀卫内鬼之
事,我这几日就联想到了。那焦道成很明显是搀和到争皇权中去的,所以丁校尉与他是一条线的。那焦道成手下的两个人,做了周瞻府上的清客,却是故意要害周瞻的。显然焦道成辅佐的人,不是周瞻。而那丁校尉跟焦道成起了争执,乃是因为希望破灭了,焦道成却又安慰他祸福相依。所以定然是他们辅佐的那人遭了飞来横祸,丁校尉认为这场灾祸让那人失去了继位的可能,焦道成却认为未必如此——两人的争执发生在半年前的宴会上……”她往齐云耳朵里呵气,笑道:“齐都督,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齐云整个人如在云端,浑身却不断发麻,一半心神清晰理智听着她的话语,另一半的他却只能感受到她的香软与温热。
他不敢开口回答,怕一开口太过喑哑的嗓音会透露太多秘密。
穆明珠见他不语,只耳尖在她目光中一点一点红透了,便笑着自己揭晓了谜底,道:“建业城中有可能继承帝位的人,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而半年前遭遇了飞来横祸的,只有一个穆武。拜都督所赐,坏了他一只眼睛——想起来了没有?”
历来皇位的继承人,都是尽量保证身体健全的。如果实在是有残疾,一般也是在不显眼的地方,譬如稍微有点跛脚,或者稍微有点蠢笨——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历史上也都有过登基成功的。
可是穆武坏了的是一只眼睛。
这样的残缺,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比如丁校尉,就认为已经足以让穆武退出帝位争夺的行列。
但也有人如焦道成,则认为只要大势到了,伤残一只眼睛也不算什么。
因此会有宴会之下,丁校尉与焦道成的争执。
穆明珠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长久以来的疑问,笑道:“穆武这人近年来是很小心的,出行都是许多人跟随着……”
虽然穆武本来就喜欢摆架子,但真正发展到不带护卫不出门,还是因为穆明珠那次险些“骟”了他的举动,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虽说是围猎的时候,但要捉到他落单也不容易。”穆明珠随口问道:“你是怎么抓到的机会
?”又笑道:“你胆子也真大,虽说那会儿他跟着废太子受了牵累,但到底也是母皇疼爱的外甥,你动手的时候就不怕母皇责罚于你吗?”
此时竹筏已经挨近了一处极小的江中小岛,天上的明月照亮了两人所在的竹筏。
齐云垂眸望着两人在江水中的倒影,女孩从他肩窝探出头来,如此亲密。
也许是一夜同生共死带来的刺激开始真正涌现。
少年轻声道:“臣想过陛下会责罚。”
穆明珠笑道:“那你还敢射瞎他?”
少年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冷峻的脸上竟有几分温柔,他轻声又道:“臣亦不喜有人欺负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