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人(2 / 2)

刺心3·飘渺孤鸿 墨武 603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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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人吃惊的是,原来他竟是认识孙思邈的,对孙思邈的举止早就看在眼间!

慕容晚晴穿过那供奉女神的殿堂,转瞬间又过了两间偏殿。

阳光当头,前方现出一排屋舍,想必是观中道人自己的住所,或是给香客留宿所用的客房。

那道人脚步亦快,明知身后有人追随,竟不停留,奔到一间房前推门而入,迅疾地关上了房门。

若是旁人,肯定要敲门叫人。慕容晚晴却不管那么多,一脚就踢开了房门,就见那房间还有个后门,已然大开,在风中摇曳。

那道人入房后居然从后门溜走,若不是心中有鬼,何至这么慌张?

慕容晚晴眉头一蹙,迅疾向房间扫了眼,只见到桌上有面铜镜,房内简单,绝不可能藏人。

她脚步一动,就冲出了后门。人在房外时,手一抹,有琴声轻鸣,她已扯出腰间的那把软剑。

她并不前追,突然身影后跃,竟再次回到房中,手中软剑一抖,已向梁上刺去。

梁上有人。

剑发琴声,剑光撩人。刹那她就到了那人的面前。

那人见慕容晚晴追了出去,本来舒了口气,哪想到慕容晚晴声东击西,这么快就发现他的影踪,慌忙跳了下来,躲开那一剑。

不想,琴声婉转、剑意曲折。慕容晚晴手腕抖动,琴剑追刺而至,眨眼就刺到那人的喉间。

那人大惊,忙叫道:“女大王饶命!”

琴声绕梁,剑光清凝,顿在了那人的喉前。

慕容晚晴一招得手,非但没什么得意之意,反倒有些讶异,一字字道:“冉刻求,你搞什么鬼?”

面前那人头着葛巾,身着道袍,却掩不住浓眉大眼,铁青的胡髭,赫然就是和他们失散多日的冉刻求。

在三清殿的时候,慕容晚晴只感觉这道人鬼祟,等这道人转过身去的时候,才觉得眼熟。从黎阳到淮水的一路,她是看着冉刻求走过来的,如何会不熟?

但眼熟归眼熟,她怎么也想不到冉刻求不但没死,还到了建康;不但到了建康,还当了个道士;不但当了道人,还见到他们就跑。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道人眼珠四下转转,错愕道:“女大王是向我说话?贫道法号微尘,身无分文,女大王要劫财,只怕找错人了。”

他茫然中带分惊吓,活脱脱是个遇到劫匪的百姓模样。

慕容晚晴见了,一时间真以为看错了人。她仔细看了那道人许久,才冷笑道:“冉刻求,你不要说变成微尘,就算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你脑袋被驴踢了,连我都认不出来吗?”

那道人眨眨眼睛,颇有些呆的样子,仔细看了慕容晚晴许久,苦笑道:“女大王,贫道真的不认识你,更没听说过什么冉刻求。”

他倒认定慕容晚晴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一口一个女大王的叫着。

慕容晚晴心中困惑,哂然冷笑道:“看来本大王倒是看走了眼。不过盗不走空,既然出了手,总要有些收获……”

说话时,剑一抖,那道士差点吓得跪下。

慕容晚晴却收了软剑,一把拿起桌上的铜镜道:“这镜子总值点钱了。”她拿着镜子就走,竟真像变成个强盗。

可出门之际,她手中铜镜微动,早借镜子看清了那道人的表情。

原来,她欲擒故纵假意要走,实际上还是不死心,要看看那道人的反应。方才,她就是借镜子看到了那道人藏在梁上,这刻不过是故技重施。

那道人本是惊骇的样子,可见慕容晚晴离去,轻轻舒口气,看起来想要招呼慕容晚晴,但颓然放手。

他并不知道,那镜子将他的细微动作照得清楚。慕容晚晴见了,再无怀疑,立即反身一剑指在那道士的咽喉处,一字字道:“你还敢骗我?你不认识我,为何要拼命躲着我们?方才你在镜中的举动,明明是有隐情的样子,还不承认?”

慕容晚晴一扬手上的铜镜,字字凝寒道:“你再不承认自己是冉刻求,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道人目瞪口呆,见慕容晚晴手腕一动,真的要刺过来,慌忙大叫:“我的姑奶奶,我是冉刻求!”

他这么一叫,原先那呆板之气全然不见,活脱脱玩世不恭的样子,赫然又变回冉刻求。

慕容晚晴见了,嫣然一笑,可心中疑惑顿生,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殿中檀香缭绕,孙思邈心中也满是困惑。

那人认识他的,不然何以一开口就知道他姓孙?但他应该没有见过这个蓝衣人。他虽未见到那人的面容,但这蓝衣人气质如斯独特,让人一眼难忘,他若见过,绝不会记不起。

蓝衣人似随口一问,再无声息,但气势凝重,竟有鸟瞰众生之感。

孙思邈目光移到神龛中供奉的女子神像身上,终于道:“这是南岳夫人。”

“孙先生当然知道南岳夫人是哪个?”蓝衣人背对孙思邈问道。他也在看着那神像。

沉默良久,孙思邈才笑笑:“在下当然知道,可在下不知道的是……阁下究竟是哪个?阁下来此,难道就想和我谈论南岳夫人?”

那蓝衣人缓缓转身,淡淡道:“裴矩到此,除有一事要说外,还真的想和孙先生谈谈南岳夫人。”

他转身之际,露出真容——宽广的额头,通天的鼻梁,颌下一缕胡须,给他平添了些许儒雅之意。

他像个书生,可远比无尘道长还像个道人——无尘脱俗的道人,除了那双忽而咄咄逼人的双眸。

孙思邈看清那人的面容,更加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

裴矩?这对孙思邈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名字。但不知为何,他见到那人真容的时候,心中总有分古怪,觉得自己以前肯定和这人遇过。

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极准。

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孙思邈缓缓道:“还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世人眼中,南岳夫人是个神,又名紫虚元君。”

裴矩声音缓缓,转身又望向了那神像:“不过南岳夫人本是一个常人,升天后,才被天帝封为紫虚元君,与西王母共同管理三山五岳,独居南岳衡山神仙洞府,因此才又被称作南岳夫人。传言中,她曾被仙人授《黄庭经》传世,道法高深,无所不能。”

他突说起这个神话故事来,多少显得有些不着边际。孙思邈并没有半分不耐,只因他知道这神话中本也藏有个秘密——极少人知道、被尘雾所缭绕的秘密。

裴矩来此,绝不是来和他说什么神话,而是要谈论这个秘密!这个裴矩,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

果不其然,裴矩立即转入正题:“但很少人知道,南岳夫人本姓魏!”

魏姓不是什么怪姓,比较常见,裴矩为何单独提及这点?

孙思邈却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淡淡道:“不错,少有人知道南岳夫人姓魏,也更少有人知道她的闺名叫做魏华存!”

殿中神像雍容不改,俯望苍生,慈悲一片。

裴矩霍然转身,目光如炬,一字字又道:“不错,南岳夫人本叫魏华存!这事情太少人知晓,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她亦是天师弟子,六姓中人!”

堂中静寂,只有檀香寂寞地燃着,如同世间那些孤独的执著。

魏华存!

这如神一样、被世人敬仰的南岳夫人就叫做魏华存!

天师门下六姓中人!

世人多以神敬之。可道中之人,怎不知道她本是天师弟子,茅山宗的开山立派之人?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缓缓点头。他没有否认,因为这本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日茅山宗扩张千里,声势浩大,旁人都以为是陆修静的开拓、陶弘景的扩张、王远知的宏图所致,却多忘记魏华存这个人,更不知道茅山宗第一宗师本是魏华存。”裴矩神色感喟,声音低沉:“若没有魏华存苦心经营多年,传业琅琊杨羲,杨羲再传丹阳许谧父子,开枝散叶,茅山宗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孙思邈再次点头,微笑道:“对于这点,在下也是赞同。”顿了片刻,又道:“可阁下说错一点……世人或许忘记魏华存才是茅山祖师,却没忘记她这个人。她如今所得的成就,还远超茅山始祖一事。”

“可孙先生有没有想过,她的所得,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孙思邈扬扬眉,反问道:“她得的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不错,世多歧路,人多迷途!”

裴矩双眉一扬,双眸中竟也现出如李八百一样的咄咄大志,孤高狂傲。

只是他和李八百毕竟有些不同,李八百看起来疯得让人心寒,他却是执著得让人畏惧。

但他们有个极为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坚持!

“魏华存本是六姓中人。只是天师魏姓传到魏华存祖上时,没有了天师门下雄风,泯然同众人矣。其父魏舒更是胸无大志,只为数斗米而活,混迹朝廷,忘记天公将军传艺之恩情,这才会受到天谴,孤独终老。若非魏华存重拾天师遗志,魏舒不见得能得养天年。”

旁人若是听了裴矩所言,多是瞠目不知所以。因为他说的和李八百当初在通天殿内说的仿佛均是道中秘事。就算道中之人,也需对往事极为熟稔才知道他言中之意。

孙思邈懂得裴矩说的任何一个字。在裴矩述说时,他脑海中也流过了魏华存的奇丽往事。

魏华存,女,晋人,父魏舒。

魏舒年少就为孤儿,寄人篱下,生平无甚建树。四十余岁时,被郡中太守访察孝廉的时候选中,这才推举到朝中。庙堂中对策合格,这才为官,官至司徒。

魏舒是个孤单的人,连娶三妻,均是早死,唯一一子,也先他而去,很多道中之人都认为他不尊天公遗愿,才至于此,这就是裴矩说他孤独终老的原因。

可魏舒能被世人记住,绝非他是个司徒,而是因为他有个女儿。

魏舒四十四岁才再有一女,就是魏华存。

魏华存是个奇女子!

她当得起这个“奇”字,因为她自幼诵读黄老之言、三传、五经、诸子百家,若论文采学识,绝不逊于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

她的经历和孙思邈仿佛,但远比孙思邈要坎坷得多。因为她是个女人,有着太多世俗的规矩要守。

魏华存本意独身终老,专心求道,可父母不允。

那时女子极为早嫁,十多岁已为人妇的比比皆是,而魏华存一直到二十四岁时还是独身。但她终究没能抗拒世俗的规则,在父母以死相逼下,嫁给了南阳的刘文。

世道难揣,但她求道之心不减。丈夫刘文死后,她终于可一心向道,得参天地之奥妙。传言中,因其志诚心坚,更得神仙所授《黄庭经》传世,普渡世人。又亲传《上清经》给琅琊杨羲,这才离世。

后人均说她已成仙,就是世人供奉在道观中的南岳夫人。

而杨羲得其亲传后,才将上清教派扩充规模。到陆修静时,上清派得以大成。而陶弘景继陆修静之业,归隐茅山传上清法门,逐渐声名鹊起。后人因陶弘景隐居茅山之故,才将上清派改称茅山宗。

但无论上清派也好,茅山宗也罢,不过是源于多年前那个天下无双的奇女子——魏华存。

往事流转,历历眼前。

孙思邈想到这里,再望南岳夫人时,敬佩中便带分感喟,就听裴矩又道:“世多歧路,魏夫人却未迷途。她竭尽心力传天师遗志,得道大成,在下一直是敬仰的,今日来到这紫金山,才会到此一拜。”他说罢长躬至地,其礼甚恭。

孙思邈神色恭敬,也向神像施了一礼,起身道:“但阁下到此,自然不是向魏夫人礼拜这么简单了。”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这裴矩另有目的,更好奇裴矩开始要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裴矩缓缓直起身躯,转望孙思邈道:“世人只知魏夫人开创上清教派。到如今,均知茅山宗,而不知上清派,更不知魏夫人生平是何心愿。孙先生,你说这是否公平?”

“那依你之见,何为公平?”孙思邈反问。

裴矩微微一笑道:“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只有实现魏夫人真正的愿望,才算公平。”

“魏夫人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孙思邈又问。

裴矩轻淡道:“孙先生说笑了。想魏夫人身为天师六姓之一,自幼习天师之道,所授世人的黄庭、上清两经,也是从昆仑所得,可说和先生也有关系。她的愿望,先生如何不知?”

孙思邈素来平淡从容,闻言倏然变色,诧异道:“你……怎知昆仑一事?”

张陵封道昆仑一事,就算六姓之家都很少有人知情。当初,李八百和那神秘的黑衣人揭破此事,已让孙思邈意外。这个裴矩竟然也知道,实在让孙思邈困惑不解。

裴矩又笑,笑容中带着极为神秘之意:“在下不但知道天师之道藏于昆仑,还知道早在寇谦之和先生前,魏夫人已入昆仑,更清楚‘道有封藏,得之者三’一事。”

道有封藏,得之者三?

这句话极为古怪难明。孙思邈听了却更是讶然,望了裴矩许久,这才道:“你究竟是谁?”

“在下裴矩,已对先生说过。不过,想这名字不入先生之耳,这么快就忘了。”裴矩笑容更浓,但眼中如藏锐针。

“我见过你吗?”孙思邈突然又问。

裴矩似怔了下,转瞬微笑道:“先生高才,在下一直仰慕,可惜今日和先生才见一面了。”他笑起来,端是华贵威严,气质沉凝,比起李八百来说,另有一番摄人的气度。

孙思邈印象中是绝没有见过这人的。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嘴角突然泛起一分笑道:“我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他霍然睁开双眸,其中神光闪烁。

裴矩脸色变了,眉头已经皱起,却故作平淡道:“哦,哪里?长安还是邺城?”

孙思邈笑了:“我见到阁下,只是因为一封信——响水集的一封信。”

裴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