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将目光炯炯,盯着孙思邈道:“还不知孙先生来建康何事?”他的声音低哑浑厚,自有总领千军之意。
徐陵顾盼左右,离题万里,可这武将却是直言无忌,不忘本来的目的。
孙思邈道:“吴将军每次见人入建康的时候都要问问吗?”
那武将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突然顿声,讶然地望着孙思邈道:“你怎知我姓什么?”
孙思邈观其神色,闻其话语,知道自己推测不错,微笑道:“想鸿鹄不与燕雀齐飞,良骥难和驽马为伍,能和徐大人并立而不相形见绌的武将,陈国实在没有几个。”
徐陵笑道:“孙先生过奖了。老夫老矣,饭否难能,怎敢和镇前将军相提并论呢?”
那武将却想,徐陵年迈,早不复当年锐气。孙思邈此言看似夸奖徐陵和我,但潜在的意思只怕是说陈国无人了。
他虽这般想,但心中叹息,知道情形真是如此,忍不住问道:“虽说和徐大人相匹的武将不多,但毕竟陈国还有几个,孙先生为何能肯定本将就是吴明彻?”
孙思邈已猜到这人来历,但听他直承名姓,还是蹙了下眉头,微微一惊。
如今三国鼎立,相持不下,只因各有良将坐镇。
江北齐国当以斛律明月为中流砥柱,有段韶、兰陵王辅助;关中周国却以宇文护为权柄,眼下有韦孝宽、梁士彦两将护翼;而江南陈国三将中,眼下以吴明彻最为有名。
当年陈霸先以陈代梁后,虽有作为,但江东王气已衰,陈国更是形势险恶。
当时,陈国的江北有齐国欲投鞭断流,西北有周国、后梁虎视眈眈,就算江南内部,还有湘州王琳、闽州陈宝应等人和陈国为敌。
陈国四面烽火,多亏吴明彻率兵先拒齐国兵侵,再抗周国虎狼之兵,力战王琳,才保陈国日趋稳定。
斛律明月评点天下英雄,提及江南时,曾说了一句:“陈有吴明彻镇前,终不可灭。”
能得斛律明月看重的天下英雄,如今不过是周国的韦孝宽和陈国的吴明彻两人。
孙思邈听吴明彻询问,微笑道:“在下见识鄙陋,但也知陈国有三位将军威震江南,一是以勇猛著称的萧摩诃,一是以兵法见识闻名的淳于量,另外一个当然就是智勇双全的吴明彻将军。”
顿了下,他解释道:“在下已见过萧将军。听闻淳于将军虽有谋略,但不良于行。阁下却是龙行虎步。想威猛能与儒雅并重,又如此心细如发,听弦琴知雅意的,不是吴将军,又是哪个?”
徐陵呵呵笑道:“吴将军是镇国之将,孙先生也是见识广博,都是不差。”
吴明彻得孙思邈赞许,只是淡淡一笑道:“孙先生过誉了。只是孙先生顾盼左右,言论其他,难道来建康的目的不可说吗?”
孙思邈见其性格深沉,喜怒难行于色,倒也佩服,含笑道:“吴将军对在下的目的如此有兴趣,莫非是怕在下有不利陈国的举动?”
殿中微静,徐陵脸色异样,吴明彻只是淡淡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本将从未说过这点。”他言语轻淡,但词锋直指孙思邈做贼心虚。
孙思邈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身边的牢笼道:“在下只是觉得,若将军不怕,何以在笼外说话?”
吴明彻忍不住脸色微红,徐陵干咳了几声。
无论如何,孙思邈总算救过陈叔宝两次,对陈国非但无过,而且有功。但他才入陈宫,就被关在笼中,吴明彻、徐陵饶是才学兼备,也是解释不通。
沉默良久,吴明彻才道:“这其中只怕有些误会。”
“还请将军详解。”孙思邈道。
吴明彻闭口不言,徐陵一旁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次请孙先生入宫,本是太子的意思。孙先生先后救了太子两次,我等很是感激。”
“哦?”孙思邈看着铁笼,微笑不语。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你等就是这么感激我的?
可他毕竟不愿多做口舌争辩,只等徐陵解释。
徐陵老脸也有些发热,又咳了几声,看吴明彻始终不语,只能开口道:“太子请先生入宫,本想请先生帮忙做件事情。”
孙思邈倒客气,不看笼子,只看徐陵道:“不知何事呢?”
徐陵也不说话了,殿中又沉寂下来。
孙思邈饶是思绪敏锐,碰到这两个人支支吾吾,话说半截,也实在猜不出下文。他索性也闭口不言,甚至眼睛都闭上了。
笼内笼外一阵沉默,气氛极为尴尬。
吴明彻终于耐不住,开口道:“听闻孙先生当初是在破釜塘底下的宫殿救出了太子,可和太子早在响水集就遇上了?”
见孙思邈只是点头,话不多说,吴明彻又道:“听闻早在这之前,孙先生还和斛律明月交过手?”
“这个消息,不知道吴将军从哪里听说的?”孙思邈缓缓问道。
吴明彻微微一笑:“这个嘛……只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将只想问问孙先生,是否真有此事?”
孙思邈倒也好脾气,又点了下头。他突然想到昨晚那少女所言,心道原来那少女并非空穴来风,凭自猜测,看陈国如此对我,莫非真的怀疑我的用意?
吴明彻又道:“本将还听说,孙先生消失十三年后复出,才到邺城,就施圣手,一针活两命,轰动齐国,甚至被礼聘入宫医治齐主高纬最宠爱的穆妃。”
孙思邈纠正道:“是四针两命。”
吴明彻笑笑,认为这无关紧要,目光中如同藏着几根针:“先生大才如此,本将也是佩服。可本将听说先生如此才技,又得权贵穆提婆赏识,本可在齐国高官厚禄,予取予求,后来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赏赐,反被斛律明月下入牢狱?”
孙思邈又点点头,这些大致不差,他懒得多解释什么,心中却在琢磨吴明彻说这些的用意。
吴明彻目光如刀,盯着孙思邈道:“却不知先生为何要拒绝赏赐,为何又被斛律明月关入牢中?”
孙思邈心中微愕,不知道吴明彻是否暗指昆仑一事,更不知他们究竟知道多少,只是道:“或许因为斛律将军也如吴将军一样了……”
吴明彻错愕,不知自己哪点和斛律明月一样。
“因为两位将军一直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救人就是为了救人,不求什么名利。或许高官厚禄、建功立业对某些人很是紧要,可在一些人眼中,却如过眼烟云。”孙思邈话语平淡,但其中也似藏着一根针。
吴明彻怔住,一时间无言以对。
徐陵赞叹道:“原来孙先生是不贪浮华之人……倒让我等很是惭愧。”
吴明彻打断道:“可斛律明月既然将先生下狱,肯定会重兵把守,如何会让孙先生又轻易地离开邺城?不知道先生能否解释呢?”
他虽未明言,但无疑和昨晚那少女一样的用意,都怀疑孙思邈和斛律明月有了个约定。
有人能从斛律明月手上逃走,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孙思邈坐在那里许久,才道:“我无法解释。”
吴明彻带分冷然的笑:“真的?”
“可我何必解释?”孙思邈神色亦冷。
吴明彻怔了下,眼中有分怒意。这些年来,他威震江南,位高权重,不但徐陵见到他客客气气,就算陈顼每次问北伐之计,均是极为礼遇。不想,孙思邈竟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
可他终究还是深沉之人,怒意隐去,只是道:“都说孙先生才华横溢,竟猜不出斛律明月的用意,倒未免有些让人失望。”
“我好像不用让将军希望什么?”孙思邈不为所激。
吴明彻见其如此,恼怒中兼有分失望。他本想借这次机会试探孙思邈,进而观察孙思邈的为人,但事到如今,他仍感觉孙思邈这人缥缈难以琢磨,更生警惕。
徐陵一旁目光闪闪,有些老狐狸的味道:“孙先生,其实我等早就想过,斛律明月此举可能是欲擒故纵之计。”
“哦?”孙思邈不置可否。
徐陵又笑了起来,缓和气氛道:“其实我等早知道孙先生的大名。孙先生一生多姿多彩,常人难及,但在调查孙先生底细时,更发现很多趣事……”
顿了下,见孙思邈不问,徐陵只好自己说下去:“孙先生未及弱冠时就已失踪,十三年后复出,虽行医时间不久,但被孙先生救活的、有名有姓的早过百人之多,这还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未经查证的人数还不知多少。
孙思邈只是说了句:“我倒从未数过。”
他一生的确如此,凭医道救人,只求尽心,倒真不记得救活了多少人命,却不想还有人帮他计算这些事情,好笑中又有些悲哀。
徐陵笑道:“只要先生出手,就从未有失手的时候……”
孙思邈眼中突然闪过分伤感,但转瞬被脸上的沧桑遮掩。徐陵说错了,他失手过一次——只一次,那一次造成他一生的遗憾。
徐陵却像不知,又道:“据我们所知,先生复出后,医术更精,但武功高绝也是常人难想,可先生一生最奇异的地方不是这些。”
他顿了下,突然向吴明彻道:“吴将军可知,大夫治病用药常用什么?”
他突然岔开话题,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吴明彻回答干脆:“本将不是大夫。”
徐陵摸了摸胡子微笑道:“不是大夫,很多人也是略知一二的。大夫用药,或是草药,或是金石,还有一种就是用动物身上的……比如说虎骨、熊胆、鹿血等等。”
吴明彻皱眉道:“徐大人要和孙先生讨论医道,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态度略有不耐,徐陵不以为然,只是道:“老夫说这些的意思将军很快就会明白,大夫多用这三类入药,但孙先生不同。”
吴明彻暗自皱眉,心道这徐陵毕竟老了,啰啰唆唆地不着主旨。二人前来,本有目的,可扯到日头西落,连目的的影子都没说及。
大夫用药和试探孙思邈有何关系?就算孙思邈能用七八类药,也不过说明他医术高超,还能说明什么?
可他毕竟还知道轻重,知道为官之道,只是道:“不知道有什么不同呢?”
“孙先生只用一类药,就是草药。”徐陵缓缓道。
吴明彻反倒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
“有人统计,孙先生到目前为止,除用针外,只用草药,从不用动物入药。”
徐陵眼中露出赞赏之意,接着又道:“换句话说,他这一生不但救人无数,未伤及一条人命,甚至连动物都没有伤害过一只。”
吴明彻一时间心绪繁杂,竟不能言。
这在他这个将军看来,当然也是极为不可想象之事。想历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这称号威风煞气,其中却不知包含多少河边魂骨、闺中哀怨。
他吴明彻一生杀人难以尽数,自然难以想象孙思邈这种人的行为。
可这行为,让他忍不住也起了分尊敬之意。
“因此,世人都称孙先生圣手仁心。”徐陵轻叹口气道,“老夫未曾领略过先生的圣手,但知先生事迹后,这个仁心当之无愧。这种人,自然不会对陈国不利的。斛律明月错了……”
他说了一圈,这才回转正题。孙思邈忍不住问:“他错在哪里?”
“他错就错在以为天下人都入他彀,施展欲擒故纵之计,故意放先生走,制造流言出来,就是想借陈国之手除去先生。他这计策,和魏武帝当年假人之手除去祢衡如出一辙。却不知我主本是明君,怎会中他的圈套呢?”
孙思邈嘴角终于浮出分微笑:“贵国君王虽未中圈套,可在下却入囹圄。”
他指的还是铁笼一事,可心中异样,不解徐陵怎么会对他的生平做如此深刻的了解。
这些事情,显然是要花费极大的气力才能够了解。徐陵和他非亲非故,自然不会找人调查他。那如此了解他的人又是哪个?
当然不是那个少女,那少女显然也是听旁人所言。如斯秘密,岂是那韶华少女所能打探出来的?
徐陵突笑,眨了眨眼睛。
那一刻,本是年迈的长者,竟然变得和顽皮的孩童一样。
孙思邈虽阅人无数,见到徐陵返老还童的表情,还是讶异,一时间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就听徐陵神秘道:“孙先生莫急,这说不定还是个好处。”
孙思邈倒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身入牢笼还有什么好处。他看了眼殿外,见夕阳西落,夜幕又至,眼前这二人却没半分离去之意。他心中暗想,长夜漫漫,只怕眼下虽是宁静,但风雨转瞬就要来了!
看着夕阳没入天际,夜幕降临时,慕容晚晴终于按捺不住,推门而出。
孙思邈竟还没有回来!
她虽不知孙思邈身在囹圄,可心中忐忑难安,知道孙思邈必定又出了事。
她盘算百遍千遍,从李八百想到张裕,从张裕又想到斛律明月的身上,只觉得这些人均有对孙思邈下手的可能,但显然没想到如今孙思邈身在陈国宫城。
她倒不觉得萧摩诃会对孙思邈下手,无论怎么来说,孙思邈总算帮过萧摩诃几次。
终于等不及,趁着夜临之际,慕容晚晴打定主意,去找张季龄问个究竟,确定是否是斛律明月已然对孙思邈下手。
虽知这可能不大,可这毕竟是她唯一可做的事情。
悄然夜行,慕容晚晴到了上次那灵堂之前,知道张季龄就在灵堂对面的房间居住。才要过去,突然透过窗纸见灵堂内有灯燃起。
慕容晚晴微怔,想到张季龄如此情深意重,每晚都要祭拜亡妻亡女,也是个孤单可怜之人。
她一念及此,倒不想急急上前询问,只是望着那窗上的人影,心头蓦地一震。
窗纸上竟现出两道影子。
隔窗而望,当然看不清究竟,只能看到两道影子都是男子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