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是谁?”淳于量问道。
王远知不答,反向孙思邈望来,道:“孙先生可知道吗?”
孙思邈脑海中立即闪过李八百、张裕的面容,可终究还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远知哂然冷笑:“孙先生是不知,还是不想说呢?”
“王道长此言何意?”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王远知微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的意思是,到现在孙先生还为李八百、张裕等人隐瞒,莫非是他们的幕后主使?”
孙思邈心头震动,一时间错愕无语。
殿中死寂。
王远知凝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孙先生真以为行事隐秘,图谋之事,就无人知晓吗?”
孙思邈半晌才道:“我图谋何事?”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王远知道,“这句话,贫道也是知道的。”
淳于量目光一直在孙、王二人身上转动,似也知道此事,竟未多话。
眼眸中精光闪动,王远知道:“十三年前,孙先生正值人生巅峰,却突消失不见。十三年后,学了天师大道,想要一展宏图,行叛逆之事。只可惜要展宏图,却非那么容易之事。孙先生暗中联系天师门下各姓,纠结势力。知江南茅山宗忠于陈国,绝不可能和先生一路,因此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妄想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孙思邈那一刻极为困惑。
王远知虽是臆测,但也并非全无征兆。
至少在孙思邈看来,太子和兴郡王之间的恩怨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有人在推波助澜,借宫中权利争斗实现自己的阴谋,而暗中推手很可能就是李八百、张裕等人。
可李八百本要联合天师六姓重建四道八门,为何所作所为反倒更像是要打击茅山宗?或者说,也像在陷害他孙思邈!
王远知接道:“若非如此,孙先生怎能两度营救太子?紫金山上,又如何能从李八百手上夺回太子?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巧合得像有人故意安排的!”
孙思邈忍不住向那紫衣少女望去,不想王远知所言和她竟大同小异。
那紫衣少女却移开了目光。
“只是天子圣明,又如何会被你的算计迷惑?因此,你才入宫中就被关入了笼中!”王远知下了结论道,“你作茧自缚,到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孙思邈淡淡一笑:“这些好像都是道长转移视线的推测。道长若是随便揪一个人出来,就说他是幕后主使,那我真的无话可说。”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心道这个孙思邈看似无争,但说得极为切中要害。
王远知笑了:“你真以为我只是凭空猜测?其实我只说了你图谋的半数……你图谋不止要打击茅山宗,取而代之,甚至还想颠覆陈国。”
众人耸然变色。
孙思邈波澜不惊:“王道长莫非把我当作无所不能吗?”
“你非无所不能,但斛律明月能!”
王远知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和斛律明月的连环计划。你莫要以为所做隐秘,却不知道,所有一切都被我徒弟冉刻求看在了眼中。”
孙思邈忍不住向冉刻求望去,诧异道:“他是你的徒弟?”
意外迭起,他倒实在没想到,冉刻求居然会是茅山宗的弟子。
王远知沉声道:“不错,他本是贫道派往邺城的细作。他一路跟随着你,不过是要查你的所为。”转望冉刻求,他缓和道:“刻求,你可将一切说个明白了。”
众人目光均落在冉刻求身上。
有风吹,殿中灯火闪烁,照得人影摇曳。
冉刻求的影子在殿中也是摇摇摆摆。他终于望向了孙思邈,目光复杂。
可他说出的话却简单得很:“孙思邈到邺城后,明里和斛律明月闹翻,但暗地却和斛律明月在牢狱中联系,图谋不轨,只怕要对陈国不利。”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千斤巨石砸在地上。冉刻求说完这句话后,移开目光,不再看孙思邈一眼。
众人微哗,孙思邈却默然。
“孙思邈,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王远知喝道。
夜已深,灯更明,照在铁笼的栏杆处形成数道阴影,落在孙思邈沧桑的脸上。
那一刻,他脸上没有迷雾升腾,没有愤怒失落,有的只是沧桑落寞。
“我无话可说。”
众人均愣。那紫衣少女霍然望向孙思邈,神色奇怪。就算淳于量眼中都闪过分诧异。王远知本还要说些什么,闻言顿住,脸上也有分讶异。
谁都以为孙思邈会反驳,谁都以为孙思邈要反击,可他竟然无话可说?
良久的沉默,淳于量道:“孙先生莫非已认罪?”
那紫衣少女忍不住叫道:“孙思邈,你疯了,你可知道认罪的后果是什么?”
勾结斛律明月,陷害茅山宗,图谋对陈国不利。在这里,无论哪个罪名均是死罪,没有别的选择!
孙思邈再次沉默,良久才道:“我无话可说。”
众人微哗,众兵士已要上前,只等陈顼的号令……
“可我有话要说!”一人突道。
众人望去,略有诧异,发现说话那人却是冉刻求。
王远知脸色微变,喝道:“刻求,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你退下吧。”
冉刻求不理王远知,突然大步走到笼前,一把握住铁栏,手上青筋已起,重复道:“我有话要说!”
他那一刻,双眸炯亮,其中有着比灯火还要亮的光芒。
他终于望向了孙思邈,影子虽摇曳,可身躯却挺得如同标枪。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缓缓道:“这件事和你无关。”
“可你也和我无关吗?”冉刻求道。
孙思邈还在沉默,可他眼中突然闪过分温暖。
秋意浓,秋夜凉,但有些人不会跟随四季变幻而改变。
“你明知我在冤枉你,可你非但没有怪我,反倒为我着想,怕我因此受累,什么都不说。我若再不说什么,还算是人吗?”
冉刻求眼中有了泪影,望着那孤独的身影,嗄声道:“我一定要说!”霍然转身,他环望众人道,“我其实是个无名小卒,根本不是王远知的弟子,我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业,不明白什么六姓之家,我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王远知脸色已变,才要呵斥,突见淳于量望过来,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没说什么。
“可我却明白,孙先生从不算计别人,他只救人!”
冉刻求声音激昂,回荡在殿中。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倒喜欢算计他、冤枉他。斛律明月这样,李八百如此,如今到了你们,也是这样?难道做一个好人,代价就是要被人冤枉?若真如此,天理何在?”
吴明彻、徐陵面面相觑,他们身在庙堂,位高权重,本对冉刻求这种小人物不屑一顾。若论天理,侃侃而谈三天三夜也未见说完。
可冉刻求简简单单的一问,让他们却觉得无话可说。
很多事情好像没天理的。
霍然望向王远知,冉刻求大声道:“你身为一代宗师,更是荒唐,我不懂你的什么狗屁结论。孙先生两次营救太子竟是阴谋诡计?难道说救人不对?不救就对了?”
王远知脸色铁青,却沉默无言。
冉刻求又望向陈叔宝:“你这个太子更是莫名其妙。我一个市井之徒,还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可你被先生连救两次,眼睁睁地看着先生被人冤枉,竟然连屁都不敢放?”
众人默然,连陈顼都忍不住抬头望过来,眼中闪过分光芒。
陈叔宝一直长跪未起,此刻面红耳赤,突然叩首道:“父皇,孙先生是好人。儿臣在响水集亲眼见他所为,信他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儿臣……儿臣用性命担保!”
他是痴情种子,但一直颇为懦弱,在威严的父亲面前,更是沉默少语,这刻却被冉刻求骂出血性。
陈顼不语。
他很少说话,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就算陈叔宝亦是一样。
淳于量开口道:“冉刻求,你既然说得大义凛然,方才为何要说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勾结?”
“是王远知让我这么说。”冉刻求大声道,“他说,只要我帮他做成一件事,就收我为茅山宗首徒,绝不食言。我一时贪念,这才答应了他。”
殿中突冷——冷中带分肃杀的静。
冉刻求本想说,这本是天大的利好,老子若能成为茅山宗的首徒,当然比一直流浪,或者跟着孙思邈要强,成为首富也是大有希望。可他见孙思邈如此对他,更知道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让孙思邈万劫不复,又如何肯在这时候踢孙思邈一脚?
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也什么都不用说。
淳于量一拍手掌,殿外有弓弦绞动之声,无数单刀出鞘,只发出呛的一声响。
殿内周围的兵卫缓步上前,围得有如铁桶。
陈顼身侧的八名内侍形成个圆弧,挡住陈顼,面对王远知。
灯火燃的看起来都在冒着冷气。淳于量人在轮椅上,目光如刀,望着王远知道:“王道长,你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众人均知茅山宗师道行高深,绝境暴起时的可怕,因此丝毫不敢懈怠。
不想,王远知益发地安静,目光缓缓地从冉刻求身上掠过,突笑了下。他的笑容在此时此刻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意。
冉刻求看了发冷,却仍昂首不动。
“贫道只想问一句……”王远知叹口气道,“圣上召我入宫,原来不是为了寻龙?”
陈顼不答。
徐陵、吴明彻互望一眼,吴明彻道:“王远知,你作茧自缚,还想用寻龙一事讨价还价吗?”
淳于量淡淡道:“不用王道长,圣上也不见得找不回传国玉玺。”
“原来如此,”王远知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众人不知他是明白罪无可恕,还是明白召他入皇宫本来就是陷阱,可均知这茅山宗师这次只怕是作法自毙。
陈顼头也不抬道:“押下去详细审问。”
一言出,众人心中又凛,知道这详细审问中不知要包含多少腥风血雨,无辜的牵连。
淳于量再次拍手,有俩兵卫拿枷锁铁链上前,缓缓接近了王远知。
咔嚓声响,枷锁已铐住王远知脖颈,锁链缠住王远知的双腕。
众人反倒愣住,就算淳于量都像是有些意料不到的样子。
王远知并未反抗,他竟像知道反抗无用的样子,只是又看了孙思邈一眼。
孙思邈心思转动,略有惊奇。他并不惊奇王远知的不反抗,只是奇怪王远知这种人,为何将赌注全部放在冉刻求的身上?
这不像一代宗师所为!
兵卫锁住了王远知,如临大敌般将王远知押出了大殿。
冉刻求见了,轻舒一口气,只觉得周身说不出地自在。
淳于量望了过来,道:“王远知图谋不轨,理应严惩,可冉刻求欺君罔上,也当拿下!”
话一落地,有兵士上前围在冉刻求身边。
冉刻求心头一沉,他虽知为孙思邈出头后果严重,痛斥太子也不见得有好下场,但见这般阵仗,只怕生死转瞬,也是心中发冷。
兵卫才要给冉刻求上枷锁,孙思邈突道:“且慢。”
淳于量止住兵士,缓缓道:“孙先生有何见教?”
孙思邈道:“见教不敢当,只是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冉刻求赤子心性,并非圆滑之辈,无心犯错,还请将军给他个机会。”
淳于量不语,只是向陈顼看去,意思当然明显,这件事他不能做主。
冉刻求一见,心中凉了半截,暗想这个陈国皇帝一副死爹的模样,就算对儿子都没什么好脸色,怎么会听孙思邈的建议?
他才要再逞英雄,说什么不要管我,可想到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我?孙先生有本事,说不定能救我。
他在天人交战之际,孙思邈已道:“圣上英明,还请饶了冉刻求一命。”
冉刻求顿时失望,暗想孙先生说话干巴巴的一点水分都没有,既没分量,又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有何用?
陈顼抬头,望向笼中的孙思邈许久,这才道:“逐冉刻求出宫城。”
冉刻求又惊又喜,做梦也没想到孙思邈一句话竟有这种效果。才待感激圣德,早有两个兵士上前押着他出了大殿,一直将他带离宫城,等过了护城河后,兵卫这才回转宫中。
吊桥尚起,冉刻求回头望去,见宫城高耸,有如巨兽大口。他打了个寒颤。
紧走几步,远离了宫城,又近了市井喧嚣,确定自己没什么危险了,冉刻求这才停下脚步。他搔搔头,自言自语道:“就这么放了我?”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被放的理由,就索性不想。立在长街上,他却突然有分空虚之意。
这些日子来,惊险不断,让他没有工夫去空虚。如今惊险一去,那无孔不入的空虚再次和秋风一样的袭来,让他忍不住紧紧衣衫,叹息道:“人生如梦呀。”
他真的感觉一直在做梦,此刻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去做,也不知道孙思邈何时会出宫,更不知道见到孙思邈又如何?等了半晌,终于信步向前走去。
前方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冉刻求痴痴地望,不知为何,泪水突然涌上眼眶……
无家的浪子总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灯火。
不然,就算你点燃全世界的烟火,也驱逐不了你心中的寂寞。
陈顼看起来很是寂寞,徐陵、吴明彻、陈叔宝等人均已退下,那些兵士也退到了殿外。
檀香还在自燃。紫衣少女还陪在陈顼身边,有些挑衅意味地看着孙思邈。
淳于量也还坐在轮椅上,却已退居角落,他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陈顼终于抬起头来,接触到孙思邈的目光。
孙思邈目光如辽阔的大海,陈顼的目光却如深邃的寒渊。
目光相触,没有火花四溅,只有往事流年,唏嘘万千。
“十三年了……十三年未和先生相见了。”陈顼道。
孙思邈笑容浮起:“原来圣上还记得我。”
陈顼像也想笑,可不知是因为许久未笑还是怎地,嘴角只是翘了翘。
“朕当然记得。”他的眼中突然露出深切的恨意,咬牙道,“十三年前的每件事,朕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