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冷,虽是江南,冉刻求却感觉风中带着一股还甚北方的阴冷。
那股冷是从心底吹起来的。
四肢微僵,望着那巷口的人影,冉刻求长吸一口气,嗄声道:“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人影不语,亦不动。
冉刻求感觉三面是墙,有些难爬,只能握紧拳头,一步步地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他就闻到一股香气随风传来。
那股气味如蝶粉花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冉刻求顿住,眼中突现出难以置信之意,失声道:“蝶舞,是你?”
暗影中那人上前了一步,到了月色之下,露出了比月色还美丽的脸庞。
秋浓烈,蝶轻舞,带着分难以排遣的惆怅。
冉刻求大喜,快步上前,看起来要过去抱住蝶舞,可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却又止步,身形如同木刻一样,再没动弹半分。
蝶舞只是望着冉刻求,许久才道:“你瘦了很多。”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撞在冉刻求心口,让他顿时感觉回到了邺城的岁月。他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你也一样。”
他木讷说出这句话后,才发现蝶舞似乎真的有些憔悴,不由露出关切之意,可他心中实在有着更多的疑惑。
蝶舞怎么会来建康?
邺城一别,他没想到能和蝶舞在响水集相见。
响水集离去,他有心痛,却没想到蝶舞竟又到了建康。
他到哪里,似乎蝶舞就到哪里,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本市井男儿,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笨。很多事情,不过是不想去想,想到了也不愿意深想。
深想能如何?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蝶舞笑了,那如水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地凝在了冉刻求的脸上,她突然伸出了手。
冉刻求未动。
那一刻,就算蝶舞要取他的性命,他似乎也不想动。
蝶舞的手轻轻地抚摸到了他的脸庞。
冉刻求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蝶舞为何会有今日的举动?他爱蝶舞,但知道蝶舞是喜欢兰陵王的。
可他还是爱蝶舞——一种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明知这爱可能是毁灭。
他要做富翁,他要做英雄,他有太多要做的事情,可这些事情,若没有心爱的人一旁见证,做了有何意义?
他跟着孙思邈,他要拜王远知为师,他要实现大志,可在他心中最深处,永远都有那邺城中蝶舞的倩影。
离开只是为了重逢。
爱一个人,距离远近都会爱。
他卑微而努力地祈求实现自己的梦想,却没想到这一刻突然来得如此之快。
“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你一脸的络腮胡子。”蝶舞低声说道。
冉刻求嗯了声,不解她这么说的意思。
难道说,她千里迢迢地赶到建康,只是为了讨论他胡子的问题?
“记得我曾经说过……”纤纤手指缓缓到了冉刻求的下颌,摸着那扎手的胡茬,蝶舞道,“我说你不留胡子更英俊一些。”
冉刻求苦涩一笑,心道我一直以来四处流浪,本是不修边幅,一蓬胡子倒是威风,也有阻吓宵小的作用。可你说我不留胡子更英俊,我就立即刮了胡子。那时候,我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兰陵王不会留胡子吧?
冉刻求还是冉刻求,刮了胡子也变不成兰陵王。
“现在我倒感觉……你可能还是留着胡子好看些。”蝶舞就那么望着冉刻求。
明月在天,可好像那一刻月光全落入了她的眼眸。
她似乎也有千言万语。
可她到现在为止,不过在谈论冉刻求的外貌。
一个人的外貌可以千变万化,可心却是难改的。
冉刻求不知道蝶舞究竟想说什么,只感觉全身僵硬,偏偏脸颊的触觉又是敏锐非常。
那手指纤细、余香、绸缎般的光滑,可也如绸缎般的冷。
“那我以后就留胡子。”冉刻求终于道。
他实在也不知说什么,可说的每个字满满的都是真心真意。他听从蝶舞的建议,一心一意。
蝶舞眼中突然像有了晶莹的泪光:“原来你还和以前一样。”纤手滑落,蝶舞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冉刻求没来由的心头一紧,立即问道:“你怎么会来建康?有什么要我帮的吗?”他在邺城时,只知道蝶舞幕后有股势力,却一直没有追问究竟。
这刻他才突然想到,蝶舞来到建康,难道是有什么别的任务?
蝶舞娇躯震了下,摇了摇头:“没有,我来这里,只想见见你。”
冉刻求心中一阵迷茫,本想问问蝶舞当初为何会出现在响水集?后来如何了?可不知为何,所有的话都阻在心头。
他冉刻求没有变,可蝶舞却似乎变了些。以前他就琢磨不透蝶舞的心意,如今也是一样。
“我走了。”蝶舞突道。
冉刻求一震,失声道:“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蝶舞摇摇头道:“你不要跟着我。”话才落,她的身形就飘到了巷口,似有那么一刻的停顿,但转瞬消失不见。
冉刻求被她最后一句话如钉子般地钉在地上,许久才回过神来,窜到巷口高叫道:“蝶舞……你等等!”
前方是条长街。
长街寥落。
深秋深夜,有叶落,可哪里还有蝶舞的身影?
冉刻求那一刻只是想,她找我,肯定还有话要说,可她为什么不说?
一念及此,他心中大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问个究竟?
冉刻求茫然四顾,一时间心绪万千,只感觉方才好像做了个梦。念头一起,他心中更是困惑,竟难分辨方才是自己的臆想还是怎地。
突然间,感觉身后有些动静,冉刻求霍然转身望去,就见一人缓缓地从长街那侧走来。
冉刻求大喜叫道:“蝶舞……你?”未等说完,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冉刻求一怔,改口道:“孙先生,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孙思邈。
冉刻求顾不得许多,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孙思邈的手臂,急声道:“孙先生,你见到蝶舞没有?”
“蝶舞?”孙思邈有分讶异的表情。他从宫城出来,远远就见到冉刻求的身形,因此才走过来,不想冉刻求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蝶舞也到了建康?”孙思邈问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异样。他立即想到的是,蝶舞和祖珽有关,如果来建康,所行之事会不会和齐国有关?
他和蝶舞并不熟,但想到的远比冉刻求要多得多。他和冉刻求不同,因为他知道回避是从来解决不了问题的。
冉刻求一听,失望地松开了手。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终于笑道:“看起来你好像不愿意见我。那我先走一步了。”
“先生去哪里?”冉刻求慌忙问。
孙思邈沉默起来,竟似有些为难的样子。
冉刻求先是烦乱,后是冷静,半晌后缓缓道:“先生也不要我跟着你了?”
兄弟没了,蝶舞来了又走了,到如今,孙思邈对他好像也不如以往那样,冉刻求难免有些心灰和失落。
孙思邈目光如海,望着冉刻求:“我要去张季龄的家。”
“他在建康?”冉刻求脸色已变。
孙思邈点点头,问道:“你要跟我去?”他说得平淡,可眼眸中却像隐藏着什么。
张裕抓走冉刻求却没有杀了他,张裕曾经出现在张季龄家附近,冉刻求和张角长得很像,冉刻求要当个富翁,冉刻求说过他姓张。
所有的点滴,别人或许很快就忘了,可孙思邈却不会。
他虽未经历过龙虎宗的事情,但已猜到了什么。他如此谨慎,当然有他的理由。
孙思邈想得多,冉刻求那一刻也是思绪繁沓,良久才道:“我可以跟你去?”
“你想去,我自然会带着你。”孙思邈笑了,眼中带分同情。他心中在想,我带他南下,带他去张家,对错难言,但冉刻求总有去张家的权利。
冉刻求没有留意到孙思邈的眼神,可只听话语就感觉周身都是暖意,似乎夜幕也亮了几分,见孙思邈转身行去,忙快步跟随。
他知孙思邈要去张季龄家,心中难免忐忑,可仍好奇孙思邈留在皇宫后发生的事。
“先生,皇帝老子后来和你说了什么?”
“他要请我当官,还有意和我做个亲家。”孙思邈淡淡道。
冉刻求先是一怔,转瞬哈哈笑道:“先生真是幽默。”孙思邈能从笼子中出来就出乎他的意料,自是不信孙思邈还能升官做什么驸马,又道,“先生肯定拒绝了?”
“你倒了解我。”孙思邈笑道。
冉刻求心道,我不是了解你,而是了解撒谎要圆的道理。一直有分困惑,他又问:“先生,那个王远知为何费尽心思要冤枉你呢?”
他对什么天师六姓都不清不楚,自然对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理不明白。
“这其中……只怕有个天大的秘密。”孙思邈缓缓道。
冉刻求失笑道:“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他机关算尽,却把自己套了进去,实在不算聪明。”
孙思邈心中暗想,很多把戏揭穿了,都不算聪明的,可是王远知这次却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他为何会把赌注押在冉刻求的身上?这并不像是王远知的风格?
他想了许多,可只是道:“你被张裕抓走,怎么会落在王远知的手上?”
冉刻求搔搔头:“我也不清楚,当初张裕抓走我,原来不是要杀我,而是求我拜他为师。”
见孙思邈望过来,冉刻求哈哈道:“先生一定以为我在吹牛了?”
他那一刻好像又恢复到了本来的样子,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若非这样说话,只怕已忍不住掉头要走。
他只感觉每迈前一步,近张家一步,都有针刺在胸口。
孙思邈不置可否,只是道:“后来呢?”
“后来树上来了个人,好像是王远知……”
冉刻求对当初的情形不甚了然,简略说了经过,搔头道:“张裕被王远知打跑,王远知要收我为徒,条件是让我冒充他弟子冤枉你。然后我就到了宫中,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孙思邈望着前方,喃喃道:“这么说,王远知那时候也在紫金山上的?”
“当然了。”冉刻求只觉得孙思邈说的是废话,见孙思邈止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这就是张季龄的家了。”孙思邈道。
冉刻求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张家的大门前,心头一跳,身子竟有些颤抖。
孙思邈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好像有个做富豪的愿望?”
冉刻求嗯了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心中不知是何味道。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今天就来了,他本来是准备发达的时候才来的。
“富豪要有多富?比张季龄还要富吗?”孙思邈像是随口问道。
冉刻求一怔,咬牙道:“我就是看不起富人狗眼看人低的样子。”可心中绞痛,他知道自己口是心非。
他并未留意孙思邈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终于抬起头时,孙思邈却到了门前,就要拍打门环。
咯吱声响,院门竟然开了。
夜静得瘆人,静得连风的呜咽声都听得见。
冉刻求心中蓦地涌起分不祥,冲上去低声道:“怎么了?”
孙思邈看着前方漆黑的庭院,如同在看一个陷阱。只是他很快地恢复了从容,“你跟着我,莫要走远。”
他缓步跨进了庭院,穿过了正堂,转过回廊……
无边的幽寂,静得可怕。
偌大的张家庭院竟如一个死宅。
冉刻求本是心痛,这刻却有分担心——可到底担心什么,他也不想去想,他拒绝认为,自己是为张季龄担心。
他本想发问,可也知道孙思邈多半也不知情。孙思邈已走到两排厢房前,厢房前也有庭院,中有梧桐大树。
树已折。
风吹起,旋起无数落叶。
厢房内均是黑暗,没有灯火。可孙思邈却知道,张季龄本来是住在这里的。
“这里好像有过打斗?”冉刻求望着那折断的大树,猜测道。
孙思邈看了眼,沉吟道:“是被疆场战刀砍断的。”他看的比冉刻求要仔细,早留意到树的断面平滑,显然是被利器瞬间削断。
好快的刀,好霸气的人。
刹那的工夫,他脑海立即闪过邺城长街那把紫金刀。
刀如雷电,只有那样的刀,才能一刀断了这么粗的大树,李八百的刀都不能。
兰陵王到了这里?听冉刻求说,蝶舞也到了这里。一念及此,孙思邈神色微有异样。
冉刻求看不出究竟,但信孙思邈的判断,忍不住道:“这里怎么会有人动武,难道有强人劫财……”
话音未落,突见孙思邈向旁望去,冉刻求忙跟着望去,就见一间厢房内突然亮起了灯光。
灯光昏黄。
本来如斯夜中,灯光代表着温暖和等待,可冉刻求见到那灯光,却有心悸之感。见孙思邈举步要向那亮灯的地方走去,冉刻求一把抓住他,低声道:“先生,小心。”
孙思邈突然笑了,拍拍他的肩头,示意知晓,然后向那房间走了过去。
他也感觉有张无形的网就要收拢……
可他不会逃避。
走到门前,他正待拍门,就听里面一人笑道:“孙兄此刻才来吗?门没闩。”
那笑声中满是亲切熟络之意,冉刻求听了,脸色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