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吉思汗并未一直沉浸在失去爱子的痛苦当中。或者说，为了转移自己的痛苦，他在一二二六年下令进攻西夏。

这次对西夏的进攻师出有名。西夏皇帝李德旺收留了克烈部脱斡邻勒的儿子桑昆，成吉思汗要求李德旺交出桑昆，他却置之不理。

而且，木华黎死后，其子孛鲁继承父志，继续攻打金国。要想成功伐金，有必要将西夏制服。

这次出征的时候，成吉思汗选择了妃子也遂随军。

出师前，前来送行的孛儿帖看到成吉思汗憔悴的容颜，不禁大惊，劝道：“可汗，将这次出征的任务交给皇子和诸将就行了，您千万不要御驾亲征了。”

“为何？此前西夏曾信誓旦旦要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但是远征花剌子模时，他们不仅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还拒绝提供任何援助，现在又收留桑昆，不肯将他交给我。西夏不灭，我便无法高枕无忧。西夏乃我蒙古不共戴天的仇敌，如果我不亲自出马，谁能去呢？你不用担心，我还没老，只是在家里待久了，身体变得肥胖，四肢不灵活了，正好通过这次出征，减减身上的赘肉。”

成吉思汗试图用爽朗的笑声打消孛儿帖的担心，但是，常年陪伴在成吉思汗身边的孛儿帖听出来，成吉思汗的笑声中隐含着衰老的征兆。

此次出征，窝阔台和拖雷随行，察合台留守。孛儿帖看着率大军出发的丈夫的背影，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次，可能是永别。

在出征途中，成吉思汗下令边狩猎边行军，因此队伍行进缓慢。伐金战争长期进行，因此对西夏的进攻也非燃眉之急。对成吉思汗来说，西夏不过是雄狮眼前一只碍眼的苍蝇。

将士们从花剌子模凯旋之后，日日欢宴，如今是拖着肥重的身体跨上战马，大部分人都将这次出征看作一次游山玩水的休闲之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变得寒冷。行军因为严寒变得更加缓慢。—直到一二二七年二月，蒙古军才侵入西夏境内。这天，成吉思汗在西真国境附近狩猎的时候，一群野马突然闯过，成吉思汗的战马受惊后一跃而起，导致他落马。

成吉思汗的马术在蒙古无人可及，他从马上落下来几乎难以想象。诸将慌忙赶上来，要扶起他，但是成吉思汗却拨开他们的手，说道：“没事，不用担心。”

他踉跄着，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是，脚痛使他无法行走。

全军当夜就地扎营。夜里，成吉思汗开始发热。也遂彻夜守护照顾，但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成吉思汗依然浑身火烫。

也遂担心成吉思汗的身体，于是找窝阔台和拖雷商量。窝阔台和拖雷召集诸将商议应该继续进军还是班师回草原。

晃豁坛出身的脱栾献策说：“西夏据守城池，其民都是定居的。我蒙古将士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已是筋疲力尽，食粮也只能依靠狩猎来补给。和敌国相比，我们优势很少，更何况现在可汗身体不适，长此下去，一旦有事，必然影响到全军士气。我们不如先撤兵，待可汗康复之后，再行出兵也未为不可。”

窝阔台、拖雷和诸将都点头称是。于是，大家决定班师回草原。

可是，当众人将这个决定告诉成吉思汗的时候，他却摇了摇头。“如果现在率军撤退，西夏必然以为我军胆怯，轻视于我。我暂且在这里养病，你等派出使者前往西夏，要求他们对先前破坏约定、拒绝派出援军之事作出解释。”

窝阔台和拖雷按照成吉思汗的命令继续进军，同时派出使者谴责西夏皇帝失约。

李德旺身边的西夏将军阿沙敢不嗤笑道：“拒绝派出援军的是我。蒙古的一个小喽啰当上了可汗，就敢来对我西夏指手画脚？饿狼习惯了打仗，现在要来犯我西夏，我便在这里等着你们来送死。回去如实转告你们的成吉思汗。”

使者回来之后，向成吉思汗如实传达了阿沙敢不的话，成吉思汗大怒，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瞧瞧蒙古小喽啰的厉害。”

成吉思汗热烧尚未退，便下令对西夏发起进攻。愤怒的蒙古军不久便攻下了西夏人引以为豪的黑水城，占领了西夏的各要塞。夏秋之交，蒙古军又一鼓作气，攻下了甘州、肃州、凉州府的搠罗和河罗，到达了黄河的九渡。

蒙古军占领了西夏的各要塞之后，继续对应里县及其他中小城池发起进攻。

西夏百姓纷纷躲藏，但是最终都被蒙古军找出来屠杀了。据说当时城中尸骨累累，山谷也被白骨覆盖。

西夏皇帝李德旺在一二二七年八月，也就是蒙古军进攻最为激烈的时候去世。李现继承皇位，成为西夏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

蒙古军渡过黄河，攻陷灵州，在西夏国都兴庆府附近留下一个兵团之后，便开始蹂躏积石州和临洮府，并调转马首，转攻西北，攻打洮州、河州、德顺州各城池。

德顺位于成吉思汗驻营的六盘山西方，紧邻国境，是金的防守要塞之一。

势如破竹的蒙古军在进攻德顺的时候遭遇了顽强的抵抗。以勇猛著称的蒙古军不管如何冲击，总是无法攻克。

德顺没有朝廷军队，只是民间自发组织人把守。军队由当地的农民组成，他们本不是蒙古军的对手，但是，他们的勇敢让蒙古军损失惨重。

“攻克这么一座小城竟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究竟是些什么人把守？”

攻打金国国都的时候都没有遇到这种困难的成吉思汗非常吃惊，问部下。

“据说领兵的二人叫爱申和马肩龙。”

听到侍卫的回答，成吉思汗点了点头，

“金不愧是大国，虽然已经衰落，还是有人啊。杀了可惜，可要是劝降，对方未必肯降，尽量将他们活捉吧。”成吉思汗下令。

战斗持续了二十天，德顺最终失陷。爱申和马肩龙壮烈牺牲。成吉思汗下令找出二人的尸体，郑重吊唁。

马肩龙曾经参加科举考试，并中了进士，才华横溢，但是，由于厌倦京城腐朽的官场生活，一直住在凤翔。

德顺节度使爱申在京城便认识肩龙，深知其为人。他不想这么一个人才就此埋没，于是多方斡旋，请他出山。

守卫德顺的时候，爱申三顾茅庐，请求肩龙援助。爱申深知，德顺并无朝廷驻军，要抵抗来势汹汹的蒙古军，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如果有肩龙的谋略，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肩龙感激爱申的知遇之恩，接受了他的邀请。肩龙的朋友听说这个消息，都劝阻说：

“率领农民军守卫德顺城，与蒙古军作战，无异于送死，还是不要去为好啊。”

“士为知己者死。如果现在不报爱申大人的知遇之恩，恐再无机会报答。爱申大人如此信任我，我将尽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

说完之后，他便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德顺城。

与当年誓死守卫中都的完颜福兴的故事一样，他的故事成为了金国没落期一抹绚烂的夕阳。

二

现在西夏全境都已经在蒙古军的掌握之中，剩下的只有国都兴庆府了。

消灭了西夏之后，金国便会成为成吉思汗的俎上鱼肉。成吉思汗派出唐庆前往南京（今开封），劝金帝臣服蒙古。

金帝震惊，派出完颜合周和奥屯阿虎为议和的使者，带着堆积如山的贡品，来到成吉思汗跟前。

成吉思汗将金国送来的贡品分给了部下，然后将剩下的金银珠宝洒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去捡。

成吉思汗对一脸茫然的两个使者道：“这些东西对我蒙古人来说，如同草芥，没有任何用处。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即便将金国所有的金银珠宝献给我，也不能讨得我的欢心。金要想不亡国，就只有向我蒙古称臣。”

同时，成吉思汗也遣使要求西夏皇帝臣服。李（目见）提出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成吉思汗嗤笑道：“一个月？考虑？只要我现在一声令下，西夏国都兴庆府便成我蒙古的囊中之物。我是碍于情面，才允许你主动投降，竟然还说什么给你一个月的考虑时间，可笑至极。”

旁边的耶律楚材已经看出成吉思汗的焦急心情，他的脸上已经现出死相。成吉思汗大概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故想在有生之年攻陷西夏，将金国领土纳入蒙古版图。

耶律楚材于是建议：“金国遣使来朝，其实已经表现出归顺之意。自从第一次越长城以来，木华黎全权负责攻打金国，连战连胜，他去世之后，其子继续伐金，已经十余年。金国皇帝也从第七代到了第九代哀宗。其间，金国的国力虽然一直在衰落，但是仍旧拥有巨大的实力。西夏是大国，为了制服这个国家，我们已经四次出兵。现在，您要对方在一天内便出城投降，未免强人所难。金和西夏其实都已经表现出归顺之意，如果您步步紧逼，对方必然会狗急跳墙，进行垂死的抵抗。我军兵马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可汗您的年纪也大了，臣以为，您应该接受金国的贡品，给西夏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耶律楚材曾经在金国为官，因此他的话很具说服力。成吉思汗听取了耶律楚材的建议。

成吉思汗在六盘山的驻营地指挥军队进攻西夏的时候，辽东的契丹人派使者前来朝贡。

成吉思汗第一次越过长城攻打金国的时候，原契丹贵族——当时的金国边将耶律留哥与成吉思汗里外呼应，协助攻打。成吉思汗为了表彰其功绩，将辽东的土地封给了耶律留哥，耶律留哥成为辽东王。留哥于一二二〇年逝世之后，其妻姚里作为摄政，总揽国事。听说成吉思汗西征归来，她带着次子善哥前来向成吉思汗请安。

她的真正目的是想为其长子请封。耶律留哥死后，辽东王的位置一直空缺。她这次来，是想征得成吉思汗的同意，立长子葭阇为辽东王。

葭阇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立下了战功。姚里看准时机，在成吉思汗高兴的时候，提出让长子即位的请求。

“留哥去世后，辽东一直无主。长子葭阇随可汗西征，常年留在西域。请可汗召回葭阇，继承亡夫之位。我辽东对可汗的忠诚，即便在留哥死后也没有任何改变。如果可汗允许，臣愿献出次子善哥作为人质，留在可汗身边。”

成吉思汗听了姚里的话，道：“葭阇乃是我蒙古不可少的一员武将。葭阇在西域战功赫赫，现在让他负责撒麻耳干的守卫。让善哥代替葭阇即位如何？”

“臣感激不尽。可是葭阇乃是姐妃所生的长子，善哥是我的骨肉。如果可汗立善哥为王，而撇开长子葭阇，众人必然会认为是我向可汗提出的要求。”

成吉思汗感佩姚里的贤良，遂立葭阇为辽东王。姚里向成吉思汗辞别回国，成吉思汗赐给她九个西夏俘虏、九匹骏马、九绽白银、九匹绢以及各种钱币各九个。

九对蒙古人来说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姚里从中感受到成吉思汗的温情，也从他憔悴的面容看到了衰老。她感觉到，这将是自己与成吉思汗的永别。

当夜，成吉思汗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母亲诃额仑、父亲也速该，还有为了家族的团结而被自己杀掉的同父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以及已逝的木华黎、木秃干，还有曾经的宿敌札木合和脱斡邻勒、蔑兀真笑里徒、脱脱、太阳汗、忽察儿等人。他们一个个出现在成吉思汗的梦中。不管是他的骨肉之亲，还是曾经与他不共戴天的敌人，都在向他招手。

成吉思汗猛然惊醒，浑身冷汗。他意识到自己死期已近。

第二天，成吉思汗下令将本营转移到西江河畔的清水县。他现在在考虑自己死后，蒙古帝国应该怎么办。金国已经奄奄一息，但是还没有臣服。虽然此前蒙古军曾经远征到斡罗思，但是其实并未真正在当地确立帝国的支配权。

自己死后，如果各皇子、皇弟和诸将为了争权夺利而发生内讧，长生天赐予的这个大帝国将会马上土崩瓦解。

长子术赤已经去世，次子察合台勇猛但是脾气暴躁。三子窝阔台性情稳重、视野广阔，且人缘好，只是不喜欢战斗。四子拖雷乃是战事天才，却不善治世。他们每个人都只是继承了成吉思汗的某一个方面，缺乏作为—个大帝国统治者的能力。

要维持帝国，诸皇子皇弟必须齐心协力。

成吉思汗将窝阔台和拖雷叫到自己帐中。众将也聚集起来。成吉思汗对他们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对他们二人说。”

窝阔台和拖雷看到已然如死人一般的父亲，非常吃惊，安静地跪在床边。

成吉思汗气息奄奄道：“窝阔台、拖雷，你们要好好听我的话。我将不久于人世。在长生天的保佑下，我建立了一个空前的大帝国。现在我们拥有广大的领土，从蒙古的发源地克鲁伦河到帝国的另一端，需要一年的时间。在这个大帝国中，居住着金、契丹、西夏、畏兀儿、波斯，阿拉伯、钦察、斡罗思和突厥等各种人。窝阔台继承汗位，拖雷和察合台要尽力辅佐之。如果大家无法团结在窝阔台的周围，这个庞大的帝国将难以维持。对外的时候自然要团结一致，处理内政的时候也要兄弟同心。不能只想着个人利益，而应该始终以帝国为先。不要认为帝国是个人的东西，它是长生天赐给我们，让我们代为掌管的神圣领土。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想着我的话。要是在进行抉择的时候举棋难定，就选择难的那一个。在回到蒙古之前，不要将我去世的消息传扬出去。将我的遗体埋葬在不儿罕山中，不要立墓碑。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我的墓地，几百年后，我的墓地定会消失在不儿罕山的丛林之中。”

之后，成吉思汗又详细地向二人交代了自己死后的种种事务。

此时，已然如死尸一般的成吉思汗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

向两个皇子交代了后事之后，成吉思汗接着将诸臣诸将叫到身边。对于伐金，他对他们作出了具体的指示。

“金国虽然已经濒临灭亡，但是依然拥有不可小觑的兵力。金国的精兵守卫在渔关要塞，南面以大山为屏，北以大河为界，易守难攻。如果强攻，必然会有很大的损失，因此，最好取道宋发起进攻。宋与金是世世代代的仇敌，会允许我军进驻，协助我军攻打金国。这样，将兵马聚集到河南南部的唐州和邓州，立即对大梁发起进攻。金国必然将全军集结在潼关，以援救大梁。但是，长驱千里前去救援的金军必然疲惫不堪，无力应战。如此，我军发起攻击的话，将不费吹灰之力。另外，在西夏皇帝开城投降之曰，将他和城内所有百姓杀掉。”

听了成吉思汗的遗言，诸臣诸将痛哭流涕。

之后，成吉思汗又将众人招齐，分割领土和遗产。

成吉思汗和正妻孛儿帖之间生有术赤等四位皇子以及豁真别姬等五位皇女。成吉思汗以孛儿帖为皇后，忽兰、也遂、也速干等四人为四大妃，加上其他妃子，后妃总数众多。

这些后妃都各自生子，子又生孙，但是在史册上留下威名的，只有嫡出的四个皇子。

有继承权的是皇子、皇弟和重臣。成吉思汗去世的时候，蒙古的总兵力大概有十二万九千。其中十万为中军，分为左右两翼，另有一千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为成吉思汗的亲卫队。他将这部分主力以及原给母亲诃额仑的三千军交给了最小的嫡子拖雷，剰下的两万八千，拔都、察合台和窝阔台各四千，四千给六子阔列坚，五千给末弟帖木格，三千给三弟合赤温之子，一千给二弟合撒儿诸子。

其中最受优待的是拖雷，这是遵守当时蒙古末子继承家业的习俗。帝国的领土也被分割。术赤的儿子拔都已经得到了里海以及黑海北岸伏尔加流域的领地，而且还在继续扩张。次子察合台主要占据西辽的旧领地以及阿姆河附近，三子窝阔台的领地为阿尔泰山脉以西的乃蛮旧地及其西部，拖雷得到了蒙古大草原。合撒儿等三个弟弟则被封在大兴安岭一带。

“我死后，你们不要悲伤，应该团结在皇子周围，辅佐他们，保卫蒙古。我的身体虽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但是仍旧会活在你们心中。你们要是想见我，就呼唤我的名字。”

说完这些之后，成吉思汗闭上了眼睛，脸上那一点仅有的血色也消失了，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一二二七年八月十八日，成吉思汗逝世，享年六十六岁。从他继承汗位以来，已是二十二年。成吉思汗逝世之后，不儿罕山方向降下了大量的流星雨。

按照成吉思汗的遗言，大家没有公布他逝世的消息，而是悄悄地带着他的灵柩回了蒙古。护送灵柩的队伍在回蒙古的路上，为了保证消息不外露，几乎将见到的人都毫不留情地杀掉了。

但是，他们这样做的效果正好相反，侥幸得以逃脱的人很快将这个消息传播了出去。

“不知道那是谁的灵柩，护送的人见人便杀，肯定不寻常。”

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迅速传播开来。

众人回到位于克鲁伦河源头的蒙古大本营，才将成吉思汗去世的消息正式公布出来。

回到了故乡的成吉思汗的灵柩，在孛儿帖、也遂、忽兰、也速干等后妃的营帐中各自放置了一天之后，才最终放回成吉思汗的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