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忽里台上,蒙哥虽然被推选为可汗,但是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却拒不承认。
“在远离蒙古本土,而且没有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参加的忽里台是无效的,因此决议也不能承认。我们决不承认蒙哥是蒙古的可汗,即便再开一次忽里台,也没用。”
蒙哥的地位如果得不到这两家的承认,蒙古则会陷入分裂。唆鲁和帖尼感到非常心痛。
成吉思汗年幼时,和母亲诃额仑以及弟弟妹妹一起,守着仅有的几匹马和几只羊,每天靠在河里捕鱼,在山上采野果,在草原上打兔子勉强度日。日子虽然过得苦,一家人却一条心。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家人开枝散叶,子生孙,孙再生子,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但是,这些人却为了利益开始反目,甚至势不两立。随着家族的扩张,力量得到了强化的同时,也促使了家族的分裂、崩溃。
就是看似团结的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也出现了分裂。在窝阔台家,忽察和失烈门产生对立;而在察合台家,也速蒙哥和哈剌旭烈兀之间也因为家业继承的问题关系紧张。
在拖雷家,蒙哥兄弟四人虽然和睦,但是随着家业的扩大,儿孙越来越多,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的蒙古帝国发展得太大了。在忽里台上,一些同族相见,甚至互相都不认识,或者叫不上名字。即便相互引见,也会因为人太多而记不过来。
对于蒙古帝国的扩张,唆鲁和帖尼从内心感到不安,她觉得现在的蒙古帝国,就像一块迅速膨胀起来的堆积云,中间是虚空的。
虽然唆鲁和帖尼想让自己的儿子蒙哥继承汗位,但是她不想因为自己家的愿望而导致大蒙古帝国的分裂。大概是出于天生的爱子之心,唆鲁和帖尼曾多次派人到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游说,请求两家参加承认蒙哥为可汗的忽里台,但是两家坚持不参加。
对于两家的态度,拔都非常生气。
“当初可是他们两家要求在本国召开忽里台的,现在我们按照他们的要求再次召集忽里台,他们竟然拒绝。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不如明胜只要可汗不是他们家的人,无论在哪里召开忽里台,他们都不会参加。他们家有人能担当可汗的重任吗?窝阔台家有失烈门、忽察、脑忽,察合台家有也速蒙哥,但他们无不年幼无知,难当重任。还有谁比蒙哥更适合当可汗呢?如果他们继续坚持己见,就别怪我拔都不客气了。”
但是,如以武力制服两家,拥立蒙哥,便难以避免蒙古分裂。
唆鲁和帖尼慌忙阻止拔都,对他道:“万万不可诉诸武力。我们应该耐心说服两家,得到他们的同意,不可急躁冒进。不妨再给他们一些考虑的时间,在此期间,暂时还是由斡兀立海迷失担任摄政。”
拔都也知道,如果动武,就显得自己太粗暴了,可能还会有人认为他想篡夺汗位。这不是拔都想看到的。
在唆鲁和帖尼的劝说下,拔都决定给他们一年的时间考虑,并继续让斡兀立海迷失监国。
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也知道,一旦诉诸武力,以他们两家的实力,绝不是拔都和蒙哥的对手。他们坚持反对忽里台推举蒙哥而争取到一年的时间,就已经满足了。真是可怜的抵抗!一年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继续反抗的理由了。
一年后,拔都再次宣布:“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次的忽里台,任何人不得缺席,否则将以谋逆论处。”所有人都答应出席忽里台。
他们出席忽里台则意味着蒙哥继承汗位。争执了长达一年的第四代可汗继位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一二五一年七月一日,蒙哥即汗位。此时蒙哥已经四十三岁,拔都四十四岁。
在即位仪式举行当天,蒙哥在众臣以及各国使节面前,登上了可汗的宝座,庄严地宣布:“受到全蒙古人的厚爱,蒙哥不才,登上汗位,荣幸之至。在即位之际,我发誓尽我所能,全心全意将自己的所有奉献给整个蒙古,决不做出有辱汗位的事情。在任何时候,都以帝国的繁荣和万民的幸福为己任,在任何时候,都不做有损邦国的事情。我将我的一生奉献给长生天和所有蒙古人。蒙哥不才,有幸继承上天赐给蒙古的这块神圣土地,继承祖汗开辟的基业。如果我蒙哥没有这个才能,很快就会退位。自此之后,汗位继承人将不仅仅局限于我家,四皇子家的子孙都有权继承汗位。让我们起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决不让我大蒙古帝国落人他人之手。”
蒙哥的话让前来参加即位式的众人感到惊讶的同时,也无比感动。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位可汗在即位的时候会说出这样的话。窝阔台和贵由即位的时候,都曾让大家约定,以后的汗位继承人都将出自窝阔台家,试图独占汗位。就连成吉思汗,也总是将对外侵略扩张作为最大志向。
蒙哥却把百姓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并没有表现出自家要独占汗位的意思,而是宣布四皇子家平等拥有继承汗位的权利。即便这只不过是即位式上的发言,并不一定是他的真心话,但是众人依然从中感受到他的公正并为之感动。
他的这个发言也是一种策略。听了他的这些话,原本反对蒙哥即位的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的人觉得自家以后还有继承汗位的机会,从而使矛盾有所缓和。
二
“蒙哥可汗,蒙哥可汗,蒙哥可汗……”众人欢呼起来。
蒙哥的即位式和接下来举行的庆贺宴会空前奢华。来参加忽里台的人每天要消耗三百头牛、三百匹马、三千只羊和两千车葡萄酒、马奶酒,蒙古帝国幅员之辽阔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对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来说,这不是什么贺宴,而是一次屈辱的宴会,因为他们最终屈服于拔都的威势。在阿剌豁马黑举行的忽里台处于拔都的势力范围之内,因此那次的结果是在拔都的影响下产生的。而这次,虽然忽里台是在蒙古部的发源地举行,但是由于拔都派出了大军,他们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武力。
拔都在无言当中已经向大家表明,谁敢对新汗有丝毫不敬或者不轨的举动,他马上就会把谁撕得粉碎。很多人迫于他的压力,只得跪在蒙哥面前,宣誓效忠。现在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是穿上华丽的衣裳,在奢华的酒宴上吃点好肉,喝点好酒。
蒙哥即位之后,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都成为他的臣子。拔都作为推举蒙哥的功臣,又是钦察汗国的可汗,得享殊遇。
蒙哥的继位正是拔都想要的结果。东方交给蒙哥,他就可以放开手脚统治西方。如果屈居于东方的草原,便无法看到整个天下。拔都的野心不在得一蒙古国汗位,而在称霸天下。
即位的贺宴持续了七天七夜。在这个时候,唆鲁和帖尼担心的分裂苗头终于出现了。
在蒙古,除了被称为金秋的八月下旬到十月这段时间以外,七月是最好的季节,三月到六月的春风过后,牧草茂盛,百花齐放。
山脊上的残雪和湛蓝的天空相互辉映,偶尔会刮起黄色的沙尘,灿烂的阳光中飘着芬芳的花香。
但是这样的季节并不长久,进入八月之后,气候便会发生变化,经常有降雨。对蒙古来说,七月是一个短暂的清爽季节。
七月一日是蒙古新可汗即位的日子。可汗下令,这一天大家停止劳作,忘记战争,尽情地玩乐。对百姓来说,这自然是件好事。不仅人,就连动物也要休息。因此,这一天不仅禁止骑马,还不允许狩猎、打鱼、掘土和弄脏水等。
宴会持续了七天,禁令则仅限于新汗即位的当天。
三
七月七日傍晚,贺宴仍在举行。一个叫做克薛杰的的饲鹰人来到可汗的大帐前,被卫兵阻挡在门口。
“大事不好了。我是来向大汗稟报,请他立即出兵的。请引见。”克薛杰着急地说道。
卫兵见克薛杰非常着急,将此事稟报给了蒙哥。
但是蒙哥却不慌不忙,说道:“没关系,让他到这里来见我。”
猎鹰是蒙古重要的狩猎方法,饲鹰人是一种专门的职位。
克薛杰被带到荣哥面前。他跪下来,说了一件让蒙哥意想不到的事情。
“小的丢了一匹马,前去寻找,遇到一支带着很多二轮马车的军队。将士们个个全副武装。小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装载忽里台上使用的粮食和酒的车子,但奇怪的是,每个士兵都全副武装。他们的一辆车子陷入沙中走不动了。其中一个将领看见小人,大概以为我也是他们当中的,让我帮忙推车。小人在帮着推车子的时候看到了,那上面装的不是酒和粮食,而是武器。小人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其他车子,发现装的也全都是武器。
“小人又听了听士兵的谈话。他们都以为小人是自己人,说话没有任何顾忌。小人听他们说:那些人现在只是沉溺于玩乐和酒宴,蒙哥的天下也就七天了。明天早晨,要么是失烈门皇子,要么是忽察皇子或脑忽皇子就任新可汗之位。好,就让他们再喝最后一点酒,吃最后一点肉吧,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小人想到车上装的东西和士兵们说的话,觉得这肯定是谋反,于是才快马加鞭来向可汗禀报。”
听了克薛杰的话,蒙哥和在场众人都非常吃惊。但是,他们一时间还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克薛杰是在说谎,他的话中必定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蒙哥道。
克薛杰又将他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如果克薛杰所说和第一次所说一字不差,便有事先练习的可能,但是,克薛杰只是将大意说了一遍。这次蒙哥相信了克薛杰。克薛杰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来说谎。
此次为了保证忽里台举行期间的安全,拖雷家和拔都的军队负责警卫。
如果军队在忽里台周边行动,现在应该有人来报告了,但是,直到现在,蒙哥还没有接到任何报告。克薛杰所说的那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已经在蒙哥不知道的地方开始行动了。以这一点,就可以断定是谋反。
蒙哥从最初的惊讶转为愤怒。
“我们来到蒙古旧地再次召开忽里台,已经给足了窝阔台家和察合台家面子,但是现在他们依然不甘心,不承认我继承汗位,企图谋反,真是欺人太甚。绝不能让他们这么猖狂。”
蒙哥命忙哥撒儿带兵镇压叛军。
“你立即带兵前去确认。果真有此事,立即将主谋擒获,带到我面前。”
忙哥撒儿急忙率领手下的三千士兵,前去镇压。
按照克薛杰的报告,叛军的兵力大约有一万,但是,忙哥撒儿麾下的士兵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他有自信能够战胜叛军。
不过,敌军也有可能因为阴谋泄露而进行绝望的抵抗。忙哥撒儿率领着麾下人马,急匆匆朝叛军所在方向进发。最后,他得知这支叛军乃是窝阔台家的。
不幸中的万幸是,失烈门、忽察和脑忽等人并不在这支军队当中。窝阔台家的军队在驻地摆上了宴席,就好像他们的叛乱已经成功一样。这时,忙哥撒儿的军队到了。
窝阔台家的这支叛军首领是一个叫做脱脱的人。一开始,脱脱以为忙哥撒儿的军队是来迎接他们参加忽里台。他同时也觉得非常奇怪,因为这次行动是在秘密中进行的,对方怎么知道呢?他虽然有些惊讶,却没想到自己的谋反行动已经被人发现。
“有劳将军亲自率军来迎接,在下真是惶恐之至。”脱脱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贵军在这一带行动。有人来报告说贵军在这—带,因此请将军跟我走一趟。”
脱脱这才知道忙哥撒儿不是来迎接他。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此时忙哥撒儿的副将来报:“将军,马车上全是武器。”
“你们是来参加忽里台的,为什么在马车上装那么多武器?”忙哥撒儿逼问道。
“是为了保障忽里台举行期间的安全。”脱脱辩解。
“哎呀,真是一个好借口。很多将领都是率军前来,从来没有听说谁家的马车上装着武器。如果真为保障忽里台的安全,又何必鬼鬼祟祟?请跟我到可汗跟前,将此事说清楚。”
现在,脱脱的军队已经被忙哥撒儿的人团团包围,如若抵抗,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脱脱这才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被人发现了。
以脱脱为首的二十个主要叛将被带到蒙哥面前。
蒙哥并未将脱脱看在眼里,他的真正目标是失烈门、忽察、脑忽和也速蒙哥。
蒙哥即位之后,他们依然不计心,甚至在宴会期间阴谋叛乱。如果不是克薛杰发现得及时,这次蒙哥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蒙哥想利用这次机会,一举将四人铲除。但是,皇太后唆鲁和帖尼却一直担心蒙古分裂,反对他这么做。如果没有唆鲁和帖尼的支持,蒙哥可能当不上可汗,没有她的同意,蒙哥不敢擅作主张,处决同族。因此,要想铲除这四个人,就得找到一个堂皇正当的理由,这样唆鲁和帖尼也就不会反对了。
在即位式上宜布四皇子家的子孙均有权继承汗位的蒙哥,已经开始考虑铲除异己,将矛头指向自家人了。
权力就像凶器,它能够改变一个人。在蒙哥得到这个凶器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谁都不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力,它本身便带有这样的魔力。权力应该掌握在最公正的人手中,但是它本身又具有腐蚀公正和正义的魔力。
唆鲁和帖尼相信,与窝阔台家的贵由、失烈门、忽察或者察合台家的也速蒙哥相比,自己的儿子蒙哥继承汗位,对帝国来说是好事,所以她才和拔都协力,将蒙哥扶上汗位。但是,她同样没有正确认识到权力这个东西拥有的魔力。蒙哥在即位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变了,脱脱率领的叛军,成为蒙哥铲除对手的一个绝好借口。
四
朝廷开始着手审理这次谋反案。忙哥撒儿被任命为主审,其他人员也都是拖雷家的亲戚和亲信。
不久,审讯的结果被报告给蒙哥。
“以脱脱为首的谋叛已经查明,他们想在可汗设宴招待宾客的时候发起突袭,谋害可汗。众人已经供认不讳。”
蒙哥非常高兴,这是一次杀鸡儆猴的机会,但是他不露声色,不允许立即治罪。
“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了吗?带着大量的武器来参加忽里台,自然让人生疑,但是,如果将窝阔台家的将领治罪,恐有不妥。”
他摆出了宽容的姿态。不过这显然不是他的本意,他还是害怕母亲唆鲁和帖尼怪罪。
“可汗仁厚宽容,臣等非常高兴,但是如果这次可汗心软,不将叛贼铲除,必然埋下祸根。这次谋反虽然未能得逞,但是无视忽里台的决议,是公然违背祖宗法令,绝不能饶恕,我们应该利用这次机会,将叛贼铲除。”忙哥撒儿等人态度坚决。
这正是蒙哥所期待的。他想让母亲觉得,虽然他很想原谅叛贼,但是必须得尊重审讯者的决议。唆鲁和帖尼也不能不接受这个决定。
但是,脱脱并不是主要的祸根,只不过是枝叶。如果不把他背后的主谋铲除,蒙哥就无法高枕无忧。
忙哥撒儿等人判定二十个叛军将领有罪,并宣布将他们处决。这次事件成为蒙哥伊除异己的源头。
脱脱虽然坚持声称此事是擅作主张,但是他的话显然不足信。忙哥撒儿等人开始将触角伸向叛军背后。
辅佐失烈门的哈剌门被捕。哈剌门起初矢口否认,但是禁不住严刑拷问,最终招认脱脱是在失烈门的指使下率军发动叛乱的。
但是,失烈门乃是窝阔台的嫡孙,蒙哥无法轻易将他治罪。失烈门背后还有斡兀立海迷失、忽察、脑忽及其亲信。蒙哥将自己要铲除的下一个目标、定为斡兀立海迷失的亲信。
其中,镇海和合答可以称得上是斡兀立海迷失的左膀右臂。镇海曾经被脱列哥那撤职流放,但是脱列哥那死后,他在贵由手下得到重用。镇海和合答一起,堪称贵由手下双璧。贵由死后,他们和斡兀立海迷失一起,一直与蒙哥作对。
蒙哥想要将这两人铲除,使斡兀立海迷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思虑良久,心生一计,决定询问当年成吉思汗的谋士牙老瓦赤。
牙老瓦赤是成吉思汗西征时投降过来的花剌子模人。他精通东西方地理、历史、习俗等,作为历代可汗的谋士,一直受到重用。耶律楚材去世之后,他便成为可汗身边第一不可缺之人。唆鲁和帖尼也非常信任他。
但是,蒙哥知道,牙老瓦赤对镇海和合答等人并无好感,所以他找来牙老瓦赤,与他商量如何处罚这二人。
“我等罪人(指他曾为俘虏),此等大事怎敢置喙?”
牙老瓦赤谦虚地推辞。
“不碍事,是朕在问你,朕命你回答。”蒙哥说道。
“既然是可汗的命令,那微臣也就斗胆僭越了。”牙老瓦赤开口说道,“亚历山大大帝为是否处置那些不服从命令的部下而犹豫的时候,曾经派人跟亚里士多德商量。亚里士多德将亚历山大大帝派来的人带到自己的院子里,当着他的面,砍掉一棵老树,栽上了新树。自始至终,亚里士多德一句话都没有说,使者只得将自己看到的这些报告给亚历山大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听了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些不服从命令的部下杀掉了。”蒙哥听了牙老瓦赤的话,点头表示同意。
铲除老树,栽上新苗。对蒙哥来说,老树就是那些反对他的人。牙老瓦赤援引的典故,给蒙哥伊除异己的行动提供了大义名分。
五
一二五二年二月,唆鲁和帖尼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