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人间公敌(1 / 2)

人间之剑 森村诚一 6323 字 10个月前

刺客善住房后

从远藤喜右卫门手中接过无铭宝剑的富田才八怎么也想不通,当初信长为何在眼看就要攻下小谷城的紧要关头,却突然命令收兵撤退。

宿将悉损、元气大伤的浅井家,根本没有余力抵挡织德联军的总攻击。至于朝仓家,早就连战斗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了。

信长为何会眼睁睁地放弃这绝好的胜利机会呢?

后来才八想通了—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信长高兴。他既可以在捉住暗杀自己的刺客善住房后,残忍的用锯刑将其慢慢折磨至死;也可以把拔去虎牙的浅井家,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们。

信长从不按常规出牌,只凭借自己的喜好做事。一切既成的观念、规则,对他都不适用。

事实上,在当日信长看来,经此一战,浅井、朝仓两家已不具备和自己争夺天下的资格。在他眼中,两家大名和死人已没有什么区别。紧急撤退的目的,是为了尽快展开军事行动,早日将以石山本愿寺、比叡山为首的敌对势力消灭干净。

信长完全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过以外的事物,他对神佛深恶痛绝。群众一旦信奉这种没有实体的偶像后,就会变得相比现实更注重前生来世了,正因为此,信长和宗教的关系一直水火不容。

他之所以对基督教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除了物以稀为贵的好奇心作怪外,主要还是因为在信长看来:和日本宗教“教义至上主义”不同,基督教倡导的是民众献身精神。这对一心想独霸天下的信长而言,这种精神和自己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如果善加利用,一定会带给本家巨大的帮助。

此外,伴随传教士一同进入日本的西欧新知识、新兵器等新鲜事物,也是信长霸权达成必不可缺的要素。

信长一直坚持认为:日本宗教是自己通往霸者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因此,在对基督教大力协助,不吝支援的同时,信长命令日本宗教必须按时缴纳巨额的军事课税。

姊川合战后,虽然浅井、朝仓两家正逐渐走向衰亡的道路,但现时状况对信长也绝对谈不上有利。

接到浅井、朝仓两军战败的报告,将军足利义昭惊呆了。诸侯都知道:两家背后最大的支持者正是义昭,信长此举使将军深感恐惧不安。

义昭绕过信长的监视八方发檄,与三好三人众、石山本愿寺等共同结成反信长阵线大联盟。

浅井、朝仓两家渐恢复元气后,派兵攻占了江南的宇佐山城,守将织田信治和森可成城破后相继战死。随着比叡山的加盟,信长彻底被“反信长战线大联盟”布下的天罗地网包围,他向义昭上书奏请讨伐,正亲町天皇却下旨裁定和议解决。

时间进入元龟二年,信长为分裂本愿寺和浅井、朝仓两家的联盟,切断了北陆通往京阪之间的交通要道,但此举弄巧成拙,诸侯反信长的热情相对先前反而更加高昂了。

现在不光本愿寺门徒,就连比叡山大众也加入了反信长阵营。紧接着,伊势的长岛一揆①、松永弹正等相继蜂起。用四面楚歌形容信长现在面临的局势已不太妥当,确切地说,应该叫做“八方俱敌”。

成为人间公敌的信长,仍然顽梗不向反对派抵抗势力屈服。元龟二年九月十二日,信长出兵比叡山火烧坂本麓。根本中堂、同寺山王二十一社、东西塔三千坊舍顷刻间悉数化为灰烬;不问男女老幼,数千名僧人、百姓皆死于信长军屠刀之下。

杀生禁断的寺庙,本是国家镇护的圣域灵场。信长的暴行不但使举国僧人为之胆寒肝裂,就连朝廷百官、万民百姓听后亦不禁为之战栗心惊。

后来白河法皇曾经于诗中感叹道:“潺潺鸭川比叡山,武将专权世遭殃。火烧僧宅弑百姓,天魔恶鬼是信长!”和喜右卫门一样,白河也认为信长是从异界降临人间的妖怪。

平清盛曾专文考证,信长将比叡山佛像扔入鸭川,是为了向反对派表示:纵使神佛在他眼中也毫无任何地位可言,何况汝等世间小人。其实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比叡山大众加入浅井、朝仓的反信长阵营固然令信长恼火,火烧比叡山、屠杀僧俗虽然有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的威慑目的在其中。但主要因素,还是由于信长的性格使然。

信长从来对自己不承认的最高权威持完全否定态度。为了证实所谓神佛,其实是空无一物的虚幻假象,也为了对世人灌输自己新的价值体系,信长不惜以火烧比叡山这样冒天下大不韪的举动向世俗示威。

当世究竟有多少人认同信长自创的价值体系尚待考证,但代表日本宗教最高权威的比叡山,却顷刻间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从此永远在世间消失了。

浅井家已故宿将,远藤喜右卫门的贴身侍从富田才八,其时也在比叡山中。他之所以能在信长军惨无人性的大屠杀中侥幸保住一命,全靠手中那把无铭宝剑护身。

全山烧光、杀光后,信长军队得意洋洋得离去了。才八放眼望去,但见满目凄凉:山上庙堂僧坊悉数被焚,僧、俗尸体堆积如山,散发阵阵恶臭。至此,才八终于真正理解了主人喜右卫门的遗命。

喜右卫门说过:信长不光是浅井一家的宿敌,他是人间的公敌。只要信长活着,诸国必将尸积堆山,血流成河。

战国群雄为满足野心,扩大版图发起的中原混战,没有一起是正义的。但信长却是人间的公敌,诸侯虽各有缺点不足,尚且称得上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信长不同,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发展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才八亲眼目睹信长的残虐暴行,现在不仅是为继承主人遗命,他听见灵魂告诉自己:只有杀死信长才能换回世间本有的安定祥和。

才八手握无铭剑庄严发誓:不惜身家性命杀死信长,换回人世间本有的安详!

家康的统治范围

火烧比叡山后,不光佛门弟子,举国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庶民百姓都为之震撼恐慌。世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信长的恐怖、残虐、毒辣、野蛮。日本诸山从此视信长为佛门公敌,同信长反对派之间的大团结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同年十月三日,武田信玄借北条氏康病逝之机,同其子氏政缔结同盟关系。桶狭间之战后,失去义元的今川家族迅速走向衰亡—领国骏河亦被信玄夺占,远江则划入了家康的统治范围内。

和北条结盟后,信玄彻底打消了后顾之忧,开始将触手伸到远江一带。远江此时已完全属于家康的领地内,元龟三年(1572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双方在滨松北部三方原附近爆发激烈的冲突。

是役,家康主力和随后赶来的织田援军皆惨遭武田骑军兵团的蹂躏。这是自桶狭间之战以来,事业一帆风顺、势力日益强大的家康第一次遭遇到体无完肤的惨败。

但此战惨败的结果,也使信长从中充分吸取了教训,他开始洞察武田军的军法战略,为三年后的长筱大捷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同割据今川领地的家康势如水火的同时,信玄也对企图独霸天下、势力日渐扩张的信长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信玄结盟北条,赤裸裸地暴露出挺进中原的真实意图,对信长已形成极大威胁。信长之所以肯派遣军队支援家康,也是欲图借助三方原大战,一举将信玄军全部歼灭。

信玄已得到将军足利义昭秘密下达的信长追讨令,倘若借三方原大捷,率兵大举入京的话,其威胁力之大之深,绝非浅井、朝仓之流可以比拟。对信长而言,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战风剽悍、政治无能的上杉谦信;而是文韬武略、谋勇皆佳的武田信玄。

然而就在此时,幸运女神却终于向信长露出了微笑。

元龟四年一月十一日,信玄率武田军团攻打三河领内的野田城,不料行军路上宿疾劳咳症状突然急剧加重。四月十二日,在返回甲府的途中,信玄于信州伊那郡的驹场永远停止了呼吸。

信玄临终之际曾留下遗命:三年内密不发丧。但信长、谦信还是分别于十日、十三日后接到了信玄的讣告。

接到信玄讣告,信长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得救了。即使如信长这般的人物,也在三方原大败后陷入浅井、朝仓、本愿寺、三好、松永、伊势的长岛一揆等诸侯结成的武田包围阵中,几乎濒临绝境。

但随着包围阵主力信玄的死去,严密的包围网终于露出了大破绽。朝仓家胆小如鼠,而浅井离开朝仓则一事无成,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小谷城内静养。如此一来,信长终于从绝境中逃脱出来了。

天正元年(1573年)八月八日夜,信长率大军从岐阜城出发,在江北虎后(御)前山布阵。此次出兵的目的,是要将姊川之战中漏网的浅井、朝仓两家残部一举歼灭,赶尽杀绝。

十二日,信长军攻陷朝仓领内的大岳、丁野山两城,切断了义景同长政之间的唯一通道。小谷山城内的浅井残部,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

接到长政的救援要求,义景极不情愿地亲率二万大军,磨磨蹭蹭地赶到江北的舍吴。但被信长军强大的阵容震慑,义景在阵地还没有完全布好的情况下,便急令全军火速撤离战场。

撤退路上,朝仓军又在越前国境附近的刀祢坂一带遭遇织田军追兵,损失精锐骑兵约三千人。义景一路落荒而逃,终于返回了本城一乘谷。

其后为躲避织田军追杀,义景又从大野的东云寺逃到大坊贤正寺。八月二十日,同族的景镜发动军变,率兵包围了他的居所。义景害怕被俘受辱,用自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庸碌的一生。

自尽前,义景怒视背叛自己的景镜,咬牙切齿地发下咒言:“匹夫竟敢陷我于死地,我死后必将变成恶鬼,取尔狗命!”

遗言中留下四句话,颇令后人寻味:

“七转八倒,四十年中;无我无他,四大皆空。”

歼灭越前大名朝仓家残部后,信长命全军发动总攻,欲图一举拿下小谷城。八月二十七日夜,羽柴秀吉率部攻陷小谷城外围的京极丸。守备久政(长政的父亲)在城破后,自尽身亡。

秀吉攻陷京极丸后,长政唯一的外路出口被封死,小谷城顿时成为一座死城。随着信玄病逝、朝仓家灭亡、本愿寺自身难保,现在的浅井家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境中。姊川之战三年后,远藤喜右卫门当初的预言终于不幸在小谷城实现了。

富田才八手握无铭剑,站在城头冷静地俯视城下—织田军已将小谷城围得水泄不通。他知道:只要用手中这把无铭宝剑刺杀信长成功,就能从当下的死地绝境中完全摆脱出来。

现在的才八,在浅井军中已占有重要的地位。凭借无铭剑,三年来他出入战场,屡立奇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远藤喜右卫门身边的杂侍了。

对市夫人异常溺爱的信长,必将在小谷城陷落前派遣使者救护夫人出城。才八正在等待这个机会,届时跟随使者一同前往织田营中,伺机杀死信长。

这也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行,并且有效的方法。

长政已做好与城俱亡的准备。此刻的他心中焦虑万分:信长的使者怎么还没有到呢?和阿市结婚六年以来,夫妻二人育有茶茶、阿初、小督三个女儿和万寿丸一个儿子。此外还有一个男孩万福丸是长政前妻所生,万福丸现在已经十岁了,阿市待他有如亲生骨肉一般疼爱。

长政希望城破前信长能派人接走阿市和五个孩子,他坚信信长不会见死不救。

此刻信长心中也是充满了矛盾,他固然对长政恨之入骨,但也决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妹妹死于非难。

八月二十七日夜,在信长军即将发动总攻击之前,羽柴秀吉亲自作为使者,来到小谷城内。见到长政,他诚恳地说道:

“秀吉冒险来到贵处不为别事,无论如何请您允许我带走夫人和四个孩子。我以武士人格发誓:不惜身家性命,也要将夫人一行安全送到主公身边!”

身经百战的勇将

长政早就巴不得信长方面赶快派人来接走夫人和孩子们,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不料阿市却提出只将孩子交给秀吉,本人要留在长政身边共同患难。

“我是殿下的妻子,值此危难之际,决不会撇下殿下自己跑到兄长身边苟且偷生。”

当着众家臣和秀吉的面,阿市深情地望着长政说。

长政大吃一惊:

“你若也要陪我与城俱亡,那咱们的四个孩子岂不要从此变成孤儿?记住:作为我妻子的同时,你还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要难过,别忘了这在战国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夫妇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不能相聚……来世仍然可以在一起。听我的话,带着孩子们赶紧离开!”

看到长政一家生离死别的凄凉场景,纵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从来不轻易流露自己真情实感的浅井家臣们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秀吉虽然极力想将泪水忍在眼眶里,但终于还是流了出来。

对战国时代的诸侯群雄而言为:实现自己的霸业而妻离子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女人从嫁给他们那天起,就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迟早有一天,总要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时间已经不多了,请夫人抓紧。”秀吉含泪催促道。

“末将不才,愿护送夫人一路平安直到信长跟前。”

小谷城将要陷落,仅剩的家臣们都聚集在浅井家大堂内,他们要和主公一同共赴国难。长政闻声望去,说话人原来是坐在末席的富田才八。

才八军功虽然显赫,但论身份在浅井家诸臣中只能排在最末。但在这即将城陷国亡的时刻,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身份与地位了。

“哦……是才八呀。也罢,你肯前去我就放心了!”

长政看着才八,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要将阿市和孩子们从城内脱出,平安护送到信长本营绝非一件易事。城外敌我兵将依然死斗在一处,一路上还有不少打算趁乱欲行不轨的鸡鸣狗盗之徒。而且长政担忧:自己家将中难免有人气不过信长,做出在路上率兵拦截妻子一行之类的举动。

充满危险和曲折的道路,有武勇拔群的才八护送,长政终于可以放心了。

秀吉也同意才八一同前往。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看上去地位下卑,毫不起眼的小臣,竟然身佩无铭宝剑,胸中暗藏着刺杀信长的惊世抱负。

长政的劝说打动了阿市的母性本能,先前一直坚持陪同丈夫与城俱亡的她,现在终于同意带着孩子们返回信长身边。夫妻含泪喝过离别酒后,长政目送妻子一行在秀吉和才八的护送下,渐渐离城远去。兵将们站在城楼上,挥泪和夫人做最后的告别。

信长军也暂时停止攻击,目送阿市一行远离战场。

一行十人,除阿茶、阿初、小督、万寿丸以及信长前妻之子万福丸外,浅井家的两名女官,也自愿陪伴夫人一同前往信长本营。

阿市拉着阿茶的小手,才八背着年幼的小督,万福丸和万寿丸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飞快地走在前面,秀吉和侍卫们则紧紧守在周围小心护送。

秀吉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马虎。他知道在信长心目中这个唯一的妹妹分量有多重。倘若万一阿市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先前的战功必将全部作废。

长政目送阿市一行平安出了小谷城,长舒一口气道:

“我先走一步,诸位,我们来生再见了!”

说完,长政引火点燃家内大堂,自焚身亡。

长政点火的同时,阿市一行已顺利抵达织田阵营最前卫,冢本小大膳的阵地。冢本小大膳以下全体官兵站在营外,列队迎接夫人的到来。

“辛苦了,你就到此为止吧。至于此后是回城还是去往别处,一切悉听尊便。”

秀吉对随行的才八说道。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阁下刚才想必也听到在下当着主公的面发誓:一定要将夫人亲自送到信长将军面前。如果现在就回去的话,恐怕不好向主公交差。”

才八坚持要亲自将阿市一行送到信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