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质的味道
厨房此刻像是炸开了锅,嘈杂的喧哗声绝不亚于战场。
“臭、臭死了!这股恶臭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信长双眉紧皱,厉声质问道。他从进来就没有将手从鼻子上拿开,现在更是快被臭气熏得昏过去了。
刚从京都、大阪、堺等地运来的山珍海味堆积在地上,在五月骄阳毒辣的光芒照射下,鲜鱼、蔬菜、干货等原本的天然气味很容易就变成了恶臭。厨师和火夫长期在这里工作,嗅觉早已麻痹了。但是对从未进来过厨房的人而言,这股恶臭简直可以顷刻令人窒息!
然而这的确并不是食物腐化变质的味道,大量不同种类的食物混合放在一起,味道原本就好不到哪里去。
工作人员一个个懒洋洋的进来,正准备开炰动工,突然看见厨房正中央站着一个人,正在旁若无人的大声喊叫。待他们看清那张通红的脸孔后,一个个都惊呆了:
“殿下!”
工作人员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信长会亲自来厨房视察!
“光秀!光秀去哪里了?”
听到信长呼唤,森兰丸急忙前去传命光秀,其他近侍不顾厨房肮脏,都低头平伏在地上大气不出一声,任凭信长怒骂呵斥。
接到兰丸通知,光秀疾步如飞迅速赶了过来:
“卑职来迟,不知殿下有何贵干?”光秀小心翼翼地问道。
光秀本以为有什么急事召见,他也没有料到信长竟然会亲自视察厨房。
“这种恶臭光是闻一闻就会死人,你难道打算用这些腐烂的污物来招待家康吗?”
听了信长的质问,光秀总算明白他为何要亲自来厨房视察。
“殿下,这绝不是食物腐化变质的味道,这些新鲜食品都是用快船速马刚从现地运过来的呀……”光秀辩解道。
“我说的不光是味道!你看看,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这一堆!我最重要的贵宾难道吃的就是这些用脏脚踩来踏去的猪食吗?”信长额上青筋暴起,脸颊肌肉不断地抽动。
光秀狼狈不堪,正因为要招待信长的盟友家康主从及穴山梅雪一行,他才让家人四处采购了这批食物。光秀家厨房本就窄小,一下堆积这么多成捆的食品,工人们迈不开脚,只能从上面小心地跃过去。
厨房本就不是干净的地方,在原料没有加工成成品之前,乱七八糟在工作人员眼中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殿下,这不是猪食……”光秀努力试图继续辩解。
“别说了!我的贵宾绝对不能吃这种猪食,把这些垃圾都给我统统扔掉!”信长命令道。
光秀目瞪口呆。为了招待信长的贵宾,他自费巨资采购这批山珍海味,现在信长一句话竟然就要全部丢掉!
但信长说过的话是不会改变的,光秀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将这批“垃圾”抬出去丢到琵琶湖中。家人们一个个都流下了羞愧的泪水,但于事无补,信长说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都无法收回。
天正十年(1582年)四月,织德联合军歼灭武田残党,信长将骏府城赏赐给了家康。五月十五日,为表达自己的谢意,家康率近侍前来安土城拜访信长,同行的还有先前在武田攻略战中临阵倒戈的穴山梅雪。
光秀也参加了武田攻略战,其时刚得到信长“在庄”(休假)的命令,在家中修养调整,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但由于家康的突然拜访,信长一句话,光秀又被任命负责接待的“光荣”任务。
难得的休假就这么泡汤了,这还不算,接待费用信长是不会掏一分钱的,光秀必须用自己的私费接待家康。
家康是信长桶狭间之战以后最亲密的盟友,对他的接待工作不允许有丝毫疏漏马虎。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个大差事。从中可以看出信长对光秀的绝对信任。然而在光秀看来,自己非但好不容易得来的休假没有了,还要耗费大量的私财购买山珍海味;现在信长一句话,山珍海味就都被当作猪食扔掉不算,自己反倒落了一身不是!他越想越窝火,神经简直都要崩溃了。
家康和穴山梅雪一行来到安土城后,作为贵宾,受到了信长热情、隆重的招待。但由于每天忙于敷衍信长的任性与骄横,家康很快就感觉到疲惫不堪。
穴山梅雪本是武田家的重臣,织德联军攻打甲州时,梅雪临阵倒戈,投降信长。信长此次让家康带上梅雪一同来见,其中显然有很大安抚的成分在内。
梅雪的生母是信玄的姐姐,自武田家重镇远江、高天神城失守后,他一直被任命为武田领地内最重要的战略基地—骏河、江尻两城的太守。如果没有他的临阵背叛,就算武田军目下形势江河日下,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织德联合军歼灭。光凭这一点,梅雪就为织田家立下了头号战功。
劝降梅雪的正是家康,联合军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江尻城,家康的功劳也是不可磨灭的。
鉴于此,信长严令光秀慎重接待家康一行,不得有丝毫疏忽大意。光秀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但想不到接待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作为接待项目的重要一节,家康一行到达的当天,光秀安排在总见寺举行了盛大的音乐演出。梅若太夫精湛的演技引得众人齐声喝彩,光秀更是激动得站起身来大声叫好。信长也表现出兴高采烈,一脸得意洋洋。
但第二天同样的演出,信长却忽然变了脸色:
“每天都演同样的节目你不嫌枯燥呀?还是故意想当着贵宾的面让我出丑?畜生,你竟敢藐视我不成?”
信长越说越火,揪起梅若太夫的前襟,准备给他两个耳光。
家康见状慌忙上前阻拦,经过好一番调解,信长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
光秀的身影
那天过后,家康忽然不见了光秀的身影。原本作为接待大员,光秀都是日夜陪伴在家康身边的,现在却换成信长的近卫大将—长谷川秀一。
家康有些奇怪,问长谷川道:
“日向太守怎么不见了踪影?”
“他接到主公西国出阵的命令,已火速返回坂本城准备人马去了。”
长谷川咬牙切齿没好气地回答道。
贵宾还没有离开就换了接待大员,这并不算是一件小事。虽说中国方面①形势紧急,但作为接待唯一拥有织田方面最惠国待遇的德川家主公家康的光秀,突然被改任他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表现。其实说起事情的本源,还要追溯到本文开头厨房的那一幕。
临时改派光秀去中国作战,正是信长对厨房臭气熏天的“猪食”的“回报”。
家康对此事甚为重视:
“或许,光秀可以为我所用也说不定。”他心下暗想道。
家康永远不会忘记:是信长设计逼迫自己亲手杀死了嫡男信康。天资过人的信康,早已被指定为德川家的下一任接班人。家康对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一直打算将千秋大业托付给信康。
然而信康死了,死于“莫须有”的冤枉罪名,家康认定这一切都是信长的安排。他原本下定决心要和信长—这位德川家独一无二的盟友生死相依,携手共同对付列国群雄。待统一天下后两家同治江山,世世代代友好相处。但由于信康的冤死,家康胸中的怨恨永世难忘,他发誓为嫡子报仇,一定要让信长血债血偿!
接到信长西国出阵的命令,光秀和明智家中众臣一起感觉到深刻的危机。
几乎就在光秀接到出阵命令的同时,青山与三赶来宣布了信长的另一道谕旨:先前属于光秀领地的丹波、近江两城,此后改由青山担任守备;作为交换,光秀被改任出云、石见两城的守备。
光秀惊呆了,出云、石见都是毛利的领地,现在还没有攻下来呢。自己现在的领地被收回,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敌人领地内的两座城池!
信长的命令异常残酷:光秀想重新担任太守,就必须攻下那两座城池,如若不然,不但六十万石的俸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超过一万名以上的家丁也将从此流浪街头。
虽然信长历来性格苛烈,但这次就连近侍们都认为,如此对待光秀未免残酷得太不近人情了。
除光秀外,同时接到出阵命令的还有细川忠兴、简井顺庆、池田恒兴、中川清秀、高山重友(右近)等人。事情的原委,还要从秀吉出兵中国地区攻打毛利家说起。
秀吉自出兵以来一直不顺,这次围困备中高松城更是久攻不下。五月十七日,秀吉派出的使者抵达安土城,向信长面交了援军救助的要请。
平心而论,信长派光秀前往救援并不是纯粹的报复举动。对他而言,当务之急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歼灭毛利军团。但眼下北国局势吃紧,柴田、佐佐木、前田等将领正在前线和上杉军紧张对峙;丹羽率兵征伐四国②,现在差不多已经抵达阿波;泷川刚被任命为新领地上野的守备,领内琐事众多,派他前往救援也是不妥。如此算来,信长身边能征善战的骁将只剩下光秀一人了。
但从光秀的角度出发来看:如果说正在休假,却被任命接待家康这个苦差事,已经很令他恼火的话;那么领地被收回,又接到西国出阵这种类似惩罚的命令,就不能不让他怀疑信长的底意了。
“就算是殿下,也不能如此欺人太甚。这不是要把当家的往绝路上逼嘛!”
光秀重臣斋藤利三愤慨道。听说当家的领地被收回,他气得浑身发抖,两眼简直要迸出火星。
“殿下只是气性发作罢了,你休得胡言乱语!”光秀叱责道。
“主公,你难道忘了太夫人是怎么死的了吗?忘了诹访的耻辱了吗?”利三泪如雨下。
听利三这么一说,光秀也流下了悔恨得眼泪,他永远也忘不了老母的惨死,也永远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幕。
天正七年六月,光秀奉命攻打丹波领地八上城(今兵库县多纪郡)之际,以老母作为人质,同八上城主波多野秀治兄弟签下和议。但当兄弟二人去安土城拜访信长时,信长却突然翻脸将二人凌迟处死。得知主将死讯后,城内守兵将光秀老母拉到城门上活活打死!
此外,新近歼灭武田残部后,信长在诹访③的法华寺内大摆宴席,庆祝胜利时,光秀激动之余说了这样的祝辞:
“卑职向来口拙,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由于我等这些年来粉身碎骨、浴血奋战,现在甲州全境终于归属于殿下的统治范围。这真是可喜可贺,天神共庆呀!”
信长听后勃然大怒:
“我这些年倒真是呕心沥血,粉身碎骨的操持着家业,你这个‘金柑头’④什么时候粉身了?什么时候碎骨头了?什么时候立过战功了?”
信长一边骂,一边揪起光秀的脑袋狠命往栏杆上撞。
光秀好歹也是织田家的重臣,堂堂一个方面军的总司令。信长此举吓得满座群臣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本愿寺讨伐战之际,佐久间信盛因为用兵不当,被信长当即下令流放。那时光秀正在攻打丹波,信长对他的举动非常满意,称赞其为天下无双的人才。可现在,信长竟在满座群臣面前,将论战功毫不比羽柴、池田、柴田等织田宿将逊色的明智光秀骂得一无是处,简直连个废物都不如。
其实众臣心里有数:作为信长家中屈指可数的骁将,光秀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攻陷丹波,平定松(永久秀)荒(木村重)之乱,为织田家立下战功赫赫。信长对他一直寄以厚望,通过委任其为龟山太守(下辖坂本、龟山两城,皆为京都东西的交通要道)一事,从中更可看出光秀在信长眼中的地位绝非寻常。
被解除接待大员“要职”的光秀,于五月十七日从安土返回本居城坂本,开始为出阵着手做准备。
如此深刻的伤痕
取代光秀继任接待大员的是丹羽长秀、织田信澄、堀秀政等人,五月二十一日,信澄等人陪同家康一起去京都观光游览。
无论长秀还是信澄,原本都被派往参加四国征伐战,眼看即将渡海⑤之际,却被召回代替光秀。这些被光秀看在眼中,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斋藤利三等明智家将更是恨的咬牙切齿,一路走,一路骂个不停。
五月二十六日,光秀独自一人由坂本出发,前往丹波、龟山一带散心。二十七日,光秀由龟山前往爱宕山拜神,在爱宕权现神社内停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夜,光秀连抽三签都是同样的结果。从那时起,他就暗自下定决心讨伐信长。
然而光秀心中仍然有一丝不安:三次抽签的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神的旨意似乎并不赞成此时讨伐信长。
抽签完毕后,他来到西坊威德院,与当代著名歌人里村绍巴等共对百韵连歌,光秀的对歌为:
时势造化,机不可得,雨过天晴,五月日和⑥。
光秀将这首意味深长的和歌献在爱宕大神祭坛前,表示出其欲替代信长统治天下的野心。
但即使当着爱宕大神面前发过宏愿,此时光秀心中依然反复犹豫,左右动摇,始终无法坚定讨伐信长的决心。
自从跟随信长以来,光秀记不得究竟受过多少屈辱和嘲弄,但同时他的确无法否认: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全凭信长多年的提拔。
平心而论,从信长角度而言,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竟然会在光秀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伤痕,他们本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信长不但是一个果断实行,合理的现实主义者;还是一个认贤为亲,赏罚分明的能力主义者。由他一手创建的无敌织田军团纵横战国,所向披靡。他否定一切既成权威,但凡反对自己统一天下者,不论是谁,势必赶尽杀绝。
和织田军众多武勇类猛将相比,光秀在织田家中素有儒将之称。足智多谋的他,遇事深思远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透彻的分析力。即使在信长近臣中,文武双全的光秀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长期周游列国的生涯,使得光秀见闻之广泛、阅历之丰厚,皆不是织田家中其他武将所能比拟的。信长对他评价很高,夸他是贵重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中途参军的光秀,现在能拥有和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等平起平坐的地位,正表示出信长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从领导角度而言,对能力优秀者不问出身、职历,一律破格录用的信长,的确是战国时代出色的英雄;但若单纯从人的角度而言,信长的为人处世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和处世认真、为人谨慎、遇事深思远虑的光秀相比,信长更喜欢脑瓜灵活、反应机智、总是能说到自己心坎里的秀吉。秀吉总是出现在该出现的时候,不该出现的时候从来不会见到他的身影;信长明知他有时是在拍马屁,但就是愿意听。在信长看来,秀吉就是自己的奴隶,就是自己养的一只宠物。
即使在信长高兴的时候,一看到光秀也随即会马上头疼不已;而秀吉的到来却使他变得兴高采烈。同样的事情,秀吉做错了无可厚非;而光秀做错了就绝对不能轻易原谅。这倒不是说他对光秀有什么成见,在信长听来—光秀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说教、命令,连一丝建议请示的味道都感觉不出。
信长虽然给予秀吉最大的处事权限,但秀吉遇事总是先征求一下信长的意见,然后将自己的主张如实汇报,征得信长首肯后方才着手办理。别看信长老是“小猴子”、“野猴子”的称呼他,但秀吉听后非但不恼火,还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这就难怪信长越看他越顺眼了。
信长称呼秀吉“小猴子”,在秀吉看来,这是对自己的昵称,高兴还来不及,当然没有恼火的必要;但信长称呼光秀“金柑头”,在光秀听来,却是莫大的侮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不过话说回来,信长近臣中挨打受骂的人决不仅止光秀一人,几乎每个近臣都有同样的经历。越是信长认为亲近的人,挨打受骂的次数就越多。
信长非同凡人,作为他的臣下,要是不能学会忍受侮辱,根本就无法活下去。但光秀现在考虑的不光是自己,他闭上眼睛,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悲剧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徘徊许久不能消失。
战争本来是武士之间的行为,但织田军经过的村庄、市镇皆遭蹂躏。如果说发生在战场上的杀戮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那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有何罪呢?
然而信长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是敌人,无论兵士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他都要彻底地杀光、烧光、蹂躏光,不留一条活口。火烧比叡山,残杀长岛平民,越前大屠杀,浅井、朝仓幼子的骷髅盂,还有对荒木村重等家臣惨无人道的非刑,种种暴虐行径举不胜举,真可谓人神共愤,天诛地灭!
织田军火烧比叡山之际,光秀曾极力阻拦,可话说到一半就被信长打断了:
“把衣服染黑了当铠甲,拿棍棒锄头做武器,这群佛门子弟可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哟。我这次倒要看看,菩萨究竟能不能保佑他们逃出我的手掌心!”
说完信长轻蔑地一笑,随即下令屠杀开始。
信长的确是个战略天才。他重视引进新兵器,发明了三段连续发射法,就连号称战国无敌的武田军团也败在他的手中。
同时,信长还在织田军团中新增加一个军种—后勤军。这在当时可是个崭新的创举。后勤军穿军服却不属于军人,他们的任务是随军补充各兵团粮草弹药。有了后勤部队,织田军的辎重队从此变得灵活了许多。
在胸怀壮志的年轻浪人眼中,信长是这个时代最有魅力的英雄。他赏罚分明,任贤为亲,只认能力不问出身职历,是当之无愧的战国头号枭雄。
但从流放重臣佐久间信盛一事可以看出,一旦被信长视为无能,不管是两朝重臣还是战功赫赫的功臣,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掉。
战略天才
信长之所以会成为战略天才,主要是因为他爱好战争。他非常期盼战争的发生,即使没有什么天下统一、王道霸业的光辉名堂,他也一样会寻找各种机会发动战争。只要能置身战场,信长就感觉快乐无比。
若非如此,信长也不会将大军所过村庄市镇中无论士兵百姓、男女老幼全部屠杀干净。对待战争,信长只有一点原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假设信长是为了正义而战,那么,又是谁给予他在正义旗帜下修筑骷髅山的权利呢?无辜的死难者又该向谁讨还公道呢?
任何一场战争,无论理由多么富丽堂皇,都没有正义可言。遭殃的永远是老百姓,这才是永恒的真理。
从桶狭间之战以来,斋藤、浅井、朝仓、比叡山僧人、本愿寺众门徒、长岛一揆、武田等信长宿敌相继被歼灭,现在织田军团已开始向北陆、中国、四国地区同时进击,眼看统一列国指日可待。但光秀清楚:即使信长能够统一列国,他依然会寻找各种借口挑起新的战争。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天,世间必将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修罗地狱。
火烧比叡山等一幕幕惨剧轮番地在光秀脑海中上演完毕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决不能容许信长继续活在人间!
但是,如果自己真的发动叛乱,到底有几成胜算呢?信长不是人,他是天魔恶鬼的化身,自己真的能够打赢这样的对手吗?此外,就算能如愿以偿杀死信长,后事的处理也十分棘手。柴田、丹羽、泷川等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还有秀吉,别看那家伙平日就知道溜须拍马,但的确是个扮猪吃虎的厉害角色。
想到这些,光秀又变得犹豫起来了。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日夜在神社内祈祷上苍,希望爱宕大神能早日指引他找到光明的道路。
光秀讨伐信长的决心并没有变,他现在迫切要解决的,是如何尽快找出处理后事的最佳方法。
五月二十一日,家康结束安土城访问,即将前往京都之际,在寝室中秘密召见了随行的服部半藏。
家康将无铭剑托付给他:
“你拿着这把剑去龟山,亲自交到日向太守手中,记住,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发觉!”
“是。”半藏从家康手中接过无铭剑,半句废话都没有多问。
家康永远忘不了信长的借刀杀人之计,是信长逼迫自己亲手杀死了信康—他最信赖的嫡子,德川家第二代接班人。三年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家康早已将满腹的怨恨都倾注于无铭剑上,现在,他要借光秀之手为爱子报仇雪恨!
家康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肯定光秀的意向,但直觉告诉他:信长和光秀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无法调解的芥蒂。作为接待大员的光秀被急令出兵中国,可见事态有多么错综复杂。
(如果光秀早有杀信长之意,那么此刻奉上无铭宝剑,对他岂不正是如虎添翼?不管光秀究竟有没有杀意,家康都认定以铭剑的利用价值而言,此事绝对值得赌一把)
二十八日,光秀离开爱宕山返回龟山城。刚回到家中就听近侍禀告:有人早已等候多时。
光秀听说来人正是家康使者服部半藏,急忙命令请进堂内会见。
半藏见到光秀寒暄几句后,献上了无铭宝剑。
“这是家康殿下献给我的吗……”
光秀的视线固定在面前这把古刀上面,心中极力揣测家康的真实意图。突然,他感觉宝剑散发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妖气,被妖气震慑,光秀的思绪竟然一时间凝固了。
“主公托在下转告:此剑必定对将军的大业有莫大帮助。”
光秀从半藏手中接过无铭剑,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间,他茫然了:
刃纹如丛云状团团簇拥,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现出海一般深邃的颜色。凝视刀身,光秀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十八层地狱的无底深渊中,莫名的恐惧笼罩全身。这把剑迄今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刀身中早已凝铸了永世无法消解的怨恨!
光秀感到浑身战栗的同时,参拜爱宕神社以来,一直动摇不定的心绪此时终于彻底巩固。
“你叫服部半藏是吧?请阁下转告家康殿下,这把宝剑光秀暂且代为保管了。”
光秀说完忽然发现:无铭剑仿佛有意识一般,将刀柄紧紧贴在了自己手中。
“天意如此!”光秀不禁感叹道。
光秀从半藏手中得到无铭剑的第二天,信长带着森兰丸等数十名近侍、奴婢从安土城出发去了京都。
对光秀谋乱的企图,信长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在他眼中,所有的家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自己养的狗。信长绝不相信天下会有反咬主人一口的狗,但这只是他的想当然而已,此乃信长第一大疏忽。
信长此行进京随行人员一共不超过四十人,他认为在自己的统治范围内,别说刺客,就是连敢叮自己一口血的蚊子都没有一只。但信长忽略了一点:如此少数的侍卫就连群盗恐怕都很难防御,别说眼下祸乱即将起于萧墙之中,此乃信长第二大疏忽。
事实上信长也并不全是盲目的自信,从安土城去往京都的路途中果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判断力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进京后信长将四条⑦城内的西洞院本能寺作为自己此行的下榻之处。
即使在古寺众多的京都城内,本能寺的华丽也是屈指可数。结构紧密、佛堂宽广,信长选择下榻此处显得颇具眼光。但他忽略了一点:本能寺虽然周围有空堀⑧,但却没有建筑兵砦;护墙虽然比普通寺院的围墙要高得多,但想要爬上去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此乃信长第三大疏忽。
这恰恰是最致命的一处疏忽。
就在信长进京前八天的五月二十一日,长子信忠也带领近侍、随从约千余人提前抵达京都,在郊外药师町的妙觉寺内住了下来。
天下霸主互通友谊
信长此时已是战国第一大霸主,日本大部分地区都已划入织田家的统治范围内。甲斐武田家灭亡后,北国的上杉残部也不会支撑太久;倘若再攻下中国、四国、九州地区,信长一统天下的野心眼看就要实现了。京都城内豪门、世家得知信长到来,纷纷携贡品前来拜访。每个人都想趁现在和天下霸主互通友谊,每个人都认定信长在不久的将来定会是君临天下的一国之主。
本能寺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非凡。由于每天拜访人群络绎不绝,四条城内交通一度瘫痪,方圆二十里之内甚至找不到可以停车的地方。
夜幕降临,喧闹的人群终于随着白天炎热的酷暑散去了。凉风丝丝吹进本能寺中,偌大的庙堂里只有信长和他的三十余名侍从。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没有人相信:平静中正暗藏着杀气和危机。
五月二十九日,就在信长入住本能寺当日,光秀将大批弹药兵器运往中国前线。在众臣们看来,光秀这是在为战斗做准备,实际他只是制造假象,尽可能地让信长毫无设防。
天正十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当日申刻(下午四时),光秀集合家中主将宣布:
“刚接到森兰丸阁下传殿下旨意,中国作战暂且一放,殿下欲在京都城内检阅我家兵马,大家赶快准备一下吧!”
光秀借口阅兵,巧妙地调动大军前往京都。
除了斋藤利三,没有人对光秀的话语表示怀疑。
六月一日,明智光秀率领内大军一万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出了龟山城,威风凛凛地向京都城前进。明智军旌旗井然,军容严整,一路于平民秋毫无犯,沿途百姓纷纷称赞光秀治军有方。直到这个时候,除了光秀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支队伍的目标井然是京都城内信长下榻之处—本能寺。
斋藤利三虽然近来察觉到主公情绪变化复杂,但就连他也没有料到光秀此时已下定讨伐信长的决心。
光秀的着装配置使他在一万三千大军中显得格外醒目—身穿赤地锦直垂紫浓铠,头戴五角锹兴胄的他,典型的一副镰仓初期武将打扮。
但最令人注目的不是他的着装,而是腰间的佩刀。按理说武将在盛大的阅兵仪式上,都应该佩带祖传的银刀,但今天光秀腰间佩带的却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古刀。
刀身长二尺四寸(72.72厘米),柄头为铁制,上缠鲛皮;把柄缠着粗线,锷口为赤铜打造耀眼鲜红,鞘上漆纹已经斑驳脱落。这把刀怎么看也和光秀的打扮极不相称。
利三清楚地感觉到:此刻主公身上正在散发出异样的妖气。他偷偷浑身上下打量了光秀一番,随即将目光紧紧盯在光秀腰间那把奇特的古刀上。
从龟山向京都方面前进,本应走三草这条顺路。然而光秀却命令全军绕过三草,由老坂右下方的山崎天神川插过,改走摄津这条远路。
明智军来到龟山东方条野一带时已是深夜,光秀将全军分为三队,轮流休息。趁全军休憩之际,他命女婿左马助光春将斋藤利三、藤田传五、沟尾胜兵卫、明智次右卫门四位家中重臣唤至本营,召开了紧急会议。
见五人都已到齐,光秀从床几上站起身来,和五人一同坐在帐内地上。看到光秀紧张的表情,五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预感主公要有大事宣布,于是紧紧将光秀围绕在了正中央。
直到此时,光秀才正式告诉五人,自己经过反复斟酌,终于下定决心讨伐信长:
“诚然,我能有今天都亏信长所赐。但我如果再不动手,迟早有一天会和佐久间、荒木等人落得同样的下场。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讨伐信长绝不是为报个人私怨。大家都看到了,比叡山、长岛、越前等地,但凡信长经过之处,百姓惨死,生灵涂炭,种种暴行举不胜举,信长的举动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人间必将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修罗地狱。为了天下苍生从此过上安宁祥和的日子,请诸位协助我此次讨伐一举成功。拜托了!”
光秀说完这番话后,除利三略感震惊外,其他四人都目瞪口呆,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光秀虽口口声声强调此次讨伐信长绝非为个人私怨,可接下来非但又讲了许多自己这些年来从信长那里受到的种种侮辱嘲弄,甚至连信长对其他人等的非行暴语也都掺和进来了。
“诸位还记得林通胜将军吗?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了!当年就因为林将军提议立信长弟信行为织田家后嗣,想不到……想不到竟然被惨遭流放啊!”
光秀说到动情处差点流下眼泪,仿佛被流放的是他自己一样。
但光秀这么说的确不是煽情。在他看来:林通胜对信长的怨恨已积压了二十五年之久,一旦得到机会爆发,必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只要林通胜立场坚定,手下家将想必也不会惧怕触动信长的逆鳞。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谋乱是一时冲动,对每一个多年饱受信长羞辱,郁愤满胸的织田家将而言,今次都是千载难遇的报仇的绝好机会。
讨伐信长成功后,如何应付织田家大老宿将们的反击,光秀此时胸中也有了充足的胜算:
先说细川忠兴,忠兴不但是光秀的女婿,其父藤孝更是光秀早在没有出仕信长前就结识的多年老友。丹波攻略战中光秀曾拼死掩护忠兴脱险,此后两家本已亲上加亲的关系更是发展到唇亡齿寒的地步。光秀有自信:只要自己开口央求协力,细川家断不会找任何措辞拒绝。
再说简井顺庆,顺庆是光秀亲生儿子的义父,两家多年来的交情也是非同一般。这里面还有个小插曲:当年信长将大和郡山赏赐给光秀的时候,是光秀主动让出封地,推荐顺庆担任太守。对光秀的恩义,顺庆终身感激不尽,光秀坚信他也决不会出兵反对自己。
至于津田信澄,光秀更是胸有成竹。信澄是信长弟弟信行的长子,当年尾张统一战中,信行因与信长意见相左,竟被他残忍的下令杀害。是光秀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信澄,并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养育之恩莫齿难忘;光秀有十足把握相信信澄一定会誓死效忠自己。
如此看来,只要光秀开口,这些人实在没有理由不帮他。其实光秀心中还有更妙的绝计:待这些人加入自己的阵营后,再联合中国的毛利、北国的上杉、关东的北条联合夹击织田残党。任凭羽柴、柴田、泷川等宿将大老是多么的英勇善战,届时还不都变成坐以待毙的笼中之鸟了吗?
衡量胜算的把握
光秀宣告完谋乱的意志后,五人沉默了良久。
“敢问主公……胜算究竟有多少呢?” 最先打破僵局的是斋藤利三。
“十成。我有十成必胜的把握。现在柴田、佐佐木、前田、丹羽、泷川、羽柴等宿将均领兵在外,畿内兵力空虚,没有人能够抵挡我明智家的大军。即使接到我谋乱的报告,然彼等现在各处皆为僻地,想要火速赶回亦绝非易事。京都城内守将细川忠行是我的女婿,其父藤孝是我多年至交;简井顺庆、津田信澄等人和我更是情同手足,他们都决不会反对我。只要赶在柴田等宿将归来之前同中国的毛利、北国的上杉、关东的北条结成反信长共同阵线联盟,天下岂不就在我手掌之中?本能寺中信长近侍随从加起来不超过四十人,取其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诸位,天意如此啊,是神助我此次替天行道,讨伐信长这个人间的恶魔!”光秀慷慨激昂地说道。
利三等五人此时正在心中反复衡量胜算的把握。
诚然,现在杀入本能寺中取信长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但此后事态的发展却是谁也不能预料的,光秀刚才说得固然有道理,但那也仅仅是假设而已。
不过信长此次只带极少数随从下榻本能寺却的确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机不可失,时不待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五人也着实不想放弃。
信长对主公的种种侮辱嘲弄,这些年来五人都清楚的看在眼中。每当主公受屈的时候,他们已记不得自己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咬破过多少次嘴唇。利三激愤之余,更是咬牙切齿地不止一次说过:要以浪人的身份刺杀信长,以雪主公的耻辱。
然而这次不同,当光秀明确告诉五人自己谋乱的决心时,他们为主公的预测究竟能否实现而深感不安。事关重大,讨伐信长一事万不能轻下决断。取信长性命固然容易,但此后事态如果不能如光秀所料顺利发展的话,明智家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一旦明智家灭亡,一万三千兵士以及超过五万名以上的家丁命运也将变得不堪设想。
诚然,织田家中大老宿将们现在都分散各地,无法脱身。但信长的威望也的确不容忽视,万一大老宿将们能够及时赶回……
此外,光秀举兵后简井、细川、津田等人真的能加入我方阵营吗?人心难料,天下众生又有哪个遇事不是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还有诸国群雄,他们真能呼应明智军里应外合,夹击柴田等部的军队吗?
这其中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智全家超过六万条生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座的都是明智家重臣,为何没有人出面谏止呢?想到明智家前途莫测,利三心下焦急万分,正当他考虑自己是否该出面谏止时,左马助光春已挪膝向光秀面前进了一步:
“臣以为此事关系非同小可,倘若主公只是在心中预谋而不告诉我等的话,则天知、地知,臣等不知。现在主公既然已告知臣等五人,也就等于告知了明智家所有的家将奴仆。事到如今,即使主公想反悔怕也为时过晚了。我等别无他言,是福是祸,任凭主公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