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菩荠观夜话缘聚散 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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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这一段给半月的印象极其深刻,以至于这么多年后,她还能逐字逐句复述出来,如在昨日,如在眼前。她继续道:“小裴将军就问他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有人故意害他们家。他爹好像不想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告诉他了。

“原来去年腊月,小裴将军参加皇宫举办的一个什么演武比赛,和其他人比剑。当时他使了一剑,好像很了不起,所有人都夸他。但是,和他同期比赛的有一位大将的儿子,他也是使剑的,如果小裴将军继续比下去,势必会撞上他,所以……”

谢怜明白了,道:“所以为了让那位大将之子不撞上他,就让他没资格再参加演武?就为了这个,把他们全家都治罪?”

一家人惨遭祸事,原来不怪别的,只怪他剑使得太好,挡了别人的道。

罐子道:“小裴将军的爹说,要他日后在军中千万小心做人,不要张扬又被记恨,也不要被拿住了把柄,人家说不定还盯着他。没说完押送的人就赶他们走。小裴将军的弟弟妹妹都拉着他,他娘叫他把银子拿回去,说给他们不如去军中打点。小裴将军站在原地看他们走,就哭了。”

罐子也不晃了,道:“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

“后来我再见他,就是在半月关了。有一天他去捉蝎尾蛇,我的蛇咬了他,我才发现他充军充到了这里。

“我治好了他的毒,他醒过来了。其实现在想想,他当时好像不太认得我了,我们都是各说各的。以前他说话就会笑的,可是后来别说笑了,连话他都不多说了。

“又有一天,小裴将军问我,怎么让蛇听话。他那时候干什么都很拼命,我想是为了早日立下战功,好救回他的父母弟妹。如果我不告诉他,他一定还会去捉蛇探究,迟早要被咬死,我就把操纵少量蝎尾蛇的方法教给了他。”

谢怜道:“原来如此。他是这样学会你的法术的。”

罐子道:“对。是我教的。攻城前一晚,虽说我请他尽量不要伤害半月国人,可其实刀剑无眼,战场之上,你不杀人人要杀你,哪容得什么手下留情?现在想来……倒是不该那么跟他说的,弄得他还要被说背信弃义。

她说那般由衷,那般歉疚,没有半分的埋怨,没有半分的不甘,只是坦然地道:“打开城门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家。在当时的情况下,小裴将军也只是做了能达到最好结果的事而已。”

“而且我觉得,他可能也没想到我会死。因为我被刻磨吊在城楼上的时候,还记得他一回头的表情。我觉得我可能……吓到他了。”

没有推卸责任,没有身不由己,只是还惦记着死状把人家吓到了。谢怜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忽然软了。

罐子碎碎念道:“就是不知道,他家里人最后有没有被他救回来?”

“没有。”

一人一罐同时侧首。花城在不远处的林翳下道:“裴宿飞升的时候,他家里人已经死在流放路上好几年了。他也是屠城后才知道的。”

费尽心机,背弃承诺,双手沾满血腥,可到最后,还是没有救回自己想救的人。

这是怎样的一生啊。谢怜叹了口气。

这时,罐子道:“对不起,花将军。”

谢怜就奇怪了:“你为什么老是跟我道歉?”

罐子道:“我,要拯救苍生。”

谢怜:“………………”

半月:“花将军,当初你是这么说的。”

谢怜:“???”

他一把按住了罐子:“等等!!!”

谢怜瞄了一眼抱臂站在附近那棵树下的花城,道:“我真的说过这种话?”

这句话明明是他十七岁以前才最爱挂在嘴边的,在后来的这几百年里应该根本提都没提过才对!

谢怜觉得无法接受,罐子却道:“对啊你说过的。”

谢怜还想挣扎:“没有吧……”

罐子认真地道:“说过的!有一次你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说不知道,你呢?你就说:‘我小时候的梦想,是要拯救苍生!’”

“……”

谢怜叫道:“这!这种随口一说的话,你记这么清楚做什么!”

罐子:“可是我觉得你说的很认真啊!而且,后来你还说了好几次,看来真的一直念念不忘。”

谢怜:“哈哈哈哈哈是吗。可能吧!我都不记得啦!”

罐子:“我想想。你还说过:‘只要真的想前进,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你的脚步!’‘就算在烂泥地里跌倒一百次,也要坚强地爬起来!’很多啊,类似的。”

“……”

“噗。”

不用回头也知道了,绝对是在树下的花城听到了笑出声了!

谢怜捂罐子也捂不住了,心想:“……都什么废话……这是我说的吗?我不是这样的人啊……我是这样的人吗??”

罐子道:“可到最后,我什么都没做好。”

谢怜一愣。

罐子迷茫地道:“我明明是想保护人的,像花将军你那样,无论是半月国人还是永安国人,我都要护,所以我才拼命修炼。可到最后我能做的,也只有让刻磨他们把我多吊死几次,这样他们多少也能消散些怨气,也许能早日被渡化。

“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拯救苍生,拯救所有人?”

“……”

谢怜道:“抱歉没有办法回答你。其实,这个问题我从前就不知道,现在依然不知道。”

沉默片刻,罐子难过地道:“花将军,我觉得我这辈子,好失败啊。”

听她这么说,谢怜就更郁闷了:照这么说,他这八百年岂不是更失败?

留了一只忧伤的罐子独望星空,谢怜与花城回到菩荠观内。

关了门,谢怜道:“小裴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呢?”

花城道:“也许是想让你这位半月小朋友少被吊死几次吧。谁知道呢。”

谢怜摇头:“那也不该用凡人去填窟窿呀。”

花城淡声道:“凡人嘛,自然是蝼蚁不如啰。杀几百个人,对神来说跟碾死几百只虫子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分身的力量会被削弱,他恐怕会尝试把我们全部灭口。”

谢怜看他一眼,想起当时他跃下罪人坑后一瞬之间便将半月士兵杀尽,道:“分身的力量会被削弱?我看你这分身倒是厉害得很呢。”

花城却对他一挑眉,道:“当然。不过,我这可是本尊。”

谢怜转过头,略感诧异:“是吗?你是本尊吗?”

花城道:“如假包换。”

要怪就怪他说完这句之后,那副似乎是在说请君亲验的表情,于是,在谢怜还没觉察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举起了一根手指,在花城脸颊上戳了一下。

戳完了,谢怜这才猛地惊醒了,心中连声暗叫糟糕。他只不过是心中好奇绝境鬼王的鬼皮到底是什么手感罢了,没想到身体比心思快,抬手就戳了一下,这可真不像话极了。

突然之间被人戳了脸,花城好像也微微吃了一惊,不过他一向镇定,神色迅速平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仿佛在等着他的解释,目光里的笑意却一览无遗。谢怜当然拿不出任何解释,看了看那根手指,不露痕迹地藏了起来,道:“不错。”

花城终于哈哈笑了出来,抱起手臂,歪头问他:“什么不错?你是觉得我这张皮不错吗?”

谢怜由衷地道:“是啊,非常不错。不过……”

花城道:“不过什么?”

谢怜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阵。最后,还是道:“不过,我能看一下你本来的样子吗?”

既然他方才说了“这张皮”,那就说明,此身虽然是本尊,但是皮相却不是本相。这副少年的模样,并不是他的真容。

这一次,花城却没立即回答了。他放下了手臂,不知是不是谢怜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一颗心不免微微提起。

只消这一刻空气的凝结,谢怜便知道了。这一句问得不太应该。虽然这些日子来两人相处得颇为愉快,但不代表他们便亲近得可以提出这种要求了。

他旋即笑道:“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别太放心上了。”

花城闭上眼,少顷,微笑道:“日后有机会再给你看吧。”

若是别人来了这么一句,那自然是随口敷衍了,“日后有机会”就等于“别想了忘掉吧”。但既是花城说的,谢怜就觉得他一定会做到,莞尔道:“好。那就等你觉得可以了的时候,再给我看吧。”

折腾到大半夜,他又躺到了席子上,花城也跟着躺下了。谁都没有纠结为什么在扯明身份之后,一鬼一神还能同席而卧。草席上没有枕头,谢怜学花城枕着手臂,道:“你们鬼界都不用报到的吗,看起来真清闲。”

花城不光枕着手臂,还支着腿,道:“报什么到?我就是最大的。而且鬼界都是各自为政,谁也管不着谁。”

谢怜道:“原来如此,那你见过其他的鬼王吗?”

花城道:“见过。”

谢怜道:“青鬼也见过?”

花城道:“你是说那个品位低下的废物吗?打过个招呼,他跑了。”

谢怜直觉这个“打招呼”一定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果然,花城悠悠地道:“顺便得了个‘血雨探花’的号。”

原来这“打招呼”,就是血洗的意思。谢怜道:“你这招呼打得真是不同凡响。你同青鬼有嫌隙么?”

花城道:“有。”

“什么嫌隙?”

“看他碍眼。”

谢怜哭笑不得,心想莫非你单挑三十三神官也是因为看他们碍眼?道:“上天庭有神官说他品位低下,连鬼界都嫌弃他,当真如此?”

花城道:“当真。黑水也很嫌弃他。”

谢怜道:“黑水是谁?”随即反应过来,“是‘黑水沉舟’那位吗?”

花城道:“不错。也叫黑水玄鬼。”

没记错的话,黑水玄鬼也是一“绝”,而青鬼只是个凑数的,难怪其他几位都这么嫌弃。谢怜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跟这位玄鬼很熟吗?”

花城懒洋洋地道:“不熟。鬼界我本来就没几个熟的。”

谢怜道:“为什么?”

花城挑眉道:“在鬼界,不是‘绝’,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这是一句极为傲慢的话,被他说得理所当然。谢怜微微一笑,道:“这也挺好的,不像天界,神官多如繁星,名号都记不过来。”

花城道:“那就别记了。”

谢怜道:“但若是没记住,拂了面子,又会得罪人家了。”花城道:“要是这么点儿事就能被得罪,可见是心胸狭窄的废物了。”

闲聊了一会儿,怕话题深入敏感之处,谢怜不再谈二界之别,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道:“半月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想到方才那句振聋发聩的“我要拯救苍生”,他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翻涌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这时,却听花城道:“那句话真不错。”

谢怜道:“什么?”

花城悠悠地道:“‘我要拯救苍生。’”

“……”

谢怜如遭重击。

他翻了个身,蜷成虾米,一双手掩面,简直想再多一双手捂耳,□□道:“……三郎啊。”

花城似乎靠得更近了些,在他身后一本正经地道:“嗯?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直追问,谢怜拗不过他,又翻了回来,无奈道:“别说了!傻乎乎的。”

花城却道:“怕什么,哪里傻?敢言苍生,不管是要拯救苍生还是要屠尽苍生我都由衷佩服。前者比后者困难多了,我当然更加佩服。”

谢怜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躺尸道:“敢言也要敢做,还要能做到才行啊。唉。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我年纪小一点的时候,更傻的话都说过。”

花城笑道:“哦?什么样的话,说来听听。”

恍神了片刻,谢怜一边回忆着,一边微微笑着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自己活不下去了,问我到底他活着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他望了一眼花城,道:“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城的目光里,似乎有微光闪烁。他轻声道:“怎么回答的?”

谢怜道:“我对他说:‘如果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就为了我而活下去吧。如果不知道你活下去有什么意义,那么姑且把我当做你活下去的意义,把我当做支撑你活下去的支柱吧。’哈哈哈……”

谢怜想着说着,忍俊不禁,摇头道:“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我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有勇气说出成为别人的人生意义这种话?”

花城没有说话。谢怜继续道:“真是只有那么年轻的时候才能说得出这种话。那时候,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啊。现在你让我说这种话,我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缓缓地道:“我不知道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成为某人生存的意义,已经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遑论什么拯救苍生呢。”

菩荠观里,良久静默。半晌,花城淡淡地道:“拯救苍生那种事,怎样也无所谓。那么年轻就敢说这种话,虽然勇敢,却很愚蠢。”

谢怜道:“是啊。”

花城又说了一句:“虽然愚蠢,却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