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跪在地上捧着铜盆,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裴越之将一双手浸在热水里。
水烫,裴越之的一双手泡的通红。
他将手拿出来,在柔软的丝绸上擦干净,对着明亮的灯火查看。
弹琴的人手指修长,裴越之一直觉得自己的手不差,指尖的茧子纵是不好看,怎么也该引起人的一点怜悯之心。
下人拿来锉刀和药膏,“公子,真要磨掉这些茧子?”
裴越之看了他一下,下人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裴大人。”
裴越之喜欢别人叫他裴大人,连近身伺候的人都要如此喊他。
“磨掉吧,”裴越之将手放下,“陛下不喜欢。陛下喜欢写字的手,不喜欢弹琴的手。”
十指连心,茧子磨掉之后露出通红的血肉,裴越之忍着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睛,要揣摩眼睛每一点细微的变化,才能装出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
他做这件事已经足够炉火纯青。
裴越之对镜子里的这张脸很满意,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然而一笑起来,神韵全无。
模仿一个人的笑要比不笑难得多。
裴越之沉下脸,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皱起眉,看向举着锉刀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下人。
下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裴大人恕罪,裴大人恕罪。”
“摆出这一幅害怕的样子给谁看?”裴越之轻声道:“陛下对下人素来和善,你这么害怕我,是觉得我对下人太苛刻吗?”
下人磕着头,伏在地上, “是奴婢辜负了裴大人的教诲,奴婢心有不安。”
裴越之点点头,“这才对。”
他冲下人招手,下人爬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看着他那双手,道:“这双手怎么这么难看,尤其是指甲,长成这个样子。把指甲拔了吧,让它重新长长。给你休息几日,不必跟着伺候了。”
下人都来不求开口求饶,颤抖着委顿在地上。
中秋前几日,小段出宫了一趟,去找红红。
红红下了值,天已经昏黑了,小段接了红红,俩人在路边找了个摊子,要了两碗羊肉汤。
红红当了官,把爹娘也接来了京城,他爹娘到京城,说是要享清福,到底闲不住,风风火火地把自家的肉脯开了起来。
红红还是那样,喜欢追着柳杨。
“柳杨真是跟姓裴的一门出来的,人家眼里就没有儿女私情。”小段道:“你喜欢她喜欢了那么久,够痴情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不要。”红红说:“当初是你跟我说的,让我缠着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乐意等。”
小段吹了吹羊肉汤,“你老追着一个人走,多累呀。”
“不累呀。”红红捧着脸,“追着她走我高兴,你不晓得我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有多开心,也不用我自己去找路啦,何乐而不为呀。”
今晚月色不错,刚刚天黑,月亮就出来了,又大又圆,挂在高空。
红红对月抒情,“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小段却不抬头,“你知道人家是不是把你引到沟里去了。”
红红哼了一声,他低下头喝汤,抱怨道:“这儿的羊肉汤味儿不正,没有新平的好喝。”
“不识货吧你,”小段道:“新平的羊肉汤是拿鸭肉混的,这会儿让你吃上正宗的了,你还嫌弃。”
“怎么这样啊。”红红嘟囔了几句,道:“可我还是觉得新平的好喝。”
“贱皮子。”小段骂红红,但是他也没喝完。
羊肉汤馆俩人分开,小段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不咎家附近,便去敲不咎家的门。
不咎不在家,仅有的一个老仆说不咎这两日总是忙到很晚。
小段犹豫着要不要去不鉴家串门,老仆告诉他,今日就是不鉴急匆匆截住下值的不咎,将他带去刑部了。
去了刑部,看来是忙正事。
忙正事好,总比俩人没事凑一块强。小段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会聊什么,缅怀缅怀裴再,骂一骂裴越之,再捎带上说几句小段。
小段也不见外,闲庭信步般走进不咎家。
小段很少来不咎这里,不咎家地方不大,家里唯一一个老仆也很安静。
这让小段有些意外,不咎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在家里的时候跟谁说话呢,还是说,连不咎都变得没那么爱说话了。
他走上台阶,站在廊下。明月洒下银辉,竹影深深,倒影在地上,摇来晃去。
这片竹林吸引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忽然哗啦一下,一群鸟都飞起来了,小段看过去,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很凶的鸟,正在张牙舞爪地驱逐竹林里其他的鸟儿。
月光下,陡然冲出来的鸟儿身上闪烁着翠绿色的冷光。
廊下的帘子随风轻摇,有人走到小段身后。小段没有回头,他盯着竹树上的那只鸽子,盯得眼睛发酸。
天爷,可千万别。
“陛下。”那个人叫他。
小段忽然觉得某一场雨又淋在了他身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袭青灰色的长袍,月光将他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他素色的发带被吹动,和着细细的发丝,扬起又落下。
小段很慢很慢地看过去,裴再负着手站在那里,神情从容。
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仙风道骨,好像身上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那让他变得格外轻松自然,随时随地都能踏月而去。
“陛下。”裴再安静地望着他。
不咎和不鉴从外面回来,还在说着话,看到廊下的人,都一下子愣在原地。
不鉴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公子,你回来了?”
裴再招手叫绿豆落在窗边,道:“路过京城,回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不咎不在家。”
不咎也愣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的解释道:“这几日事忙,回来的都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