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是不久前还手握着利刃的凶手,更不像是一个被师尊庇护的年轻人。
那几个喽啰还在吵嚷,有人突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什么“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他如若罔闻,眼底显露出些意兴阑珊的意味来。
然而下一秒,他竟瞧见温知寒突然站起身来,厉声叫那群聒噪的家伙“住嘴”。
他抬头望去,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出现了幻觉。
“你们无凭无据的,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温知寒怒极,痛也忘了,直接站起身来,“我的弟子如何,何时用得着他人置喙!以下犯上?我这个‘上’还什么都没说,你们就知道了?”
少年黝黑的眼眸微微睁大,脸上的震惊不带一丝虚假。
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却又变得非常不一样了。
……与上一世相比。
上一世,他自少年时便被温知寒这般阴狠小人百般折磨,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成了大乘期魔尊。
即将成功手刃温知寒报仇雪恨时,他却眼前一黑。
再睁眼,他竟然重生回了因“戕害师长”的重罪而入狱的这一天。
他记得这天,温知寒为他特意设了局,将他抓了个人赃俱获,名正言顺将他关进牢狱,种种刑罚加身,害得他根骨尽碎、心魔暴走,随后便将他逐出了师门。
意识到自己重生了,他立刻想补上一刀,直接在此手刃仇敌。
非常简单的……他拥有上一世的记忆,知道温知寒的薄弱之处,清楚如何趁其不备夺其命门……
这个时期的温知寒还只有元婴初期修为,他可以毁掉对方肉身,悄悄捉住这个伪君子的神魂,然后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折磨——就像上辈子温知寒曾经对他那样。
杀意刚动时,温知寒却忽然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没有记忆中的戏谑嘲讽,没有充满厌恶鄙夷的目光,只是略带茫然和不确定地望着他,而后唤了他几乎遗忘掉的小名“阿渊”。
那是他年幼时,还被当做孩子宠爱才会听到的称呼,更是一度支撑着他度过日日煎熬的幻梦。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就因为这样一声呼唤,仅仅是怔愣的一瞬间,他就错过了最适合动手的机会。
真是可笑!
‘温知寒’还是这么善于玩弄人心,他早就知道的!上辈子的记忆还不够刻骨铭心吗?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怀念着那些——那些他早已舍弃掉的东西。
那些支撑着他熬下来的,在一日日的折磨中,早已扭曲成一声声的嗤笑,嗤笑着他的软弱,嗤笑着他的无能。
他捏着指节,发出咯吱的声音,对自己的厌恶化为实质,从胃里翻涌上来。
一想到自己竟如此愚蠢,他便更难压抑动手的冲动,险些暴露底牌。
但是没关系,未来的日子还长,他既然有重生的优势,尽可以将前世遭受的种种……百十倍地、仔仔细细地回报给他亲爱的师尊,慢慢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上一世,还是太急着杀人复仇了,实在有些可惜。这一次,他有最充足的耐心,布下最周密的局,慢慢品尝欣赏温知寒的绝望和痛苦……
思绪只是一息间,沈纵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事态,觉出几分怪异。
所以,说好的定罪受罚、逐出师门呢?
这家伙疯了吗?
这是温知寒的新把戏,还是说,这个伪君子也……?
比沈纵更加震惊无措的,是那几个几秒前还嚣张无比、大放厥词的家伙。
三个外门弟子,一个到此做客的散修,还有隔壁宗门不成器的弟子,此刻都大眼瞪着小眼,就差把“咱们说好的不是这样啊”写在脸上了。
是啊,他们只知道要进来抓个沈纵以下犯上的现行,要像平时那样,找个由头狠狠地让这小子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既然听懂了就放开他!”
温知寒一声怒叱,无形之中元婴期修为威压倾泻而出,直接吓得那些人一个哆嗦,纷纷松开了手,膝盖发软,扑通扑通就跪了一地。
“温峰主息怒!”
“我等……我等也是担忧峰主安危,一时心急,不知您是想亲自处置他。”
他们这样胆战心惊、一副怕极了的模样,好像自己随时就要杀人似的,温知寒发了一半的脾气反而被噎住,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们一眼。
他不过是动了怒,又不是要吃人。那夺舍者究竟用他的身份做了什么,竟让这些人怕成这样?
他皱眉,干脆一挥袖子,“还不快滚!”
那几人便如脱了缰的野狗般连滚带爬地争相夺门而去,全然没了一开始的趾高气昂,生怕慢了一步就走不掉了。
等寝殿大门重新被关严,温知寒才再次放松了身体,得以重新思索眼前的一切。
今日之事,恐怕是专门针对他家小徒弟设的局。
啧……他才离开八年,沈纵怎么就叫人欺负成了这样?
他抬头,还在微微发颤的手掩在袖口,已经恢复平静的目光投向沈纵,微微出神。
沈纵的身上已经没了钳制,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只是神色都掩在微乱的发丝阴影下,有些看不分明。
他还以为,孩子受了委屈,等外人都走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委屈地扑过来、求师尊为他出头的。
怎么如今……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些什么,瞧见小徒弟浑身紧绷的模样,又将话都咽了回去。
罢了,再好奇真相……也不急于这一时。
温知寒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抬手招呼沈纵,唤着他的小名道,“阿渊,来坐下吧,先把手擦干净。”
沈纵在沉默中抬起头来,缓缓走到榻边,将师尊的指尖与帕子一同握住。
无色无味的药粉早已被悄悄涂抹在掌心,随着动作被沾染上去,只要药粉接触到了伤口,就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人的经脉。
既然温知寒要玩师徒情深的戏码,他就奉陪到底。
“还是师尊的伤势要紧,伤口还在渗血,要早些处。”
说着,便伸出另只手来,轻轻拉开染血的衣襟,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散发出血腥气。
他规矩而恭敬地微微欠身,近距离盯着温知寒的双眼,瘦削脸庞已经挂上乖巧的微笑,纯良、完美、捉摸不透。
这样的距离,就是他突然发难,一口咬断温知寒的喉骨,也是猝不及防的。
机会难得,他却没急着清创。
少年的嗓音早已蜕变,如清风吹竹、沉哑轻亮,说出口的话却仿佛裹着重雾,叫人心头一跳。
“师尊……不想问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