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叶说到这里,喉咙一阵阵发酸,几乎有些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他生了很久的闷气,也一直很不喜欢我提起这件事。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和阿翁争吵不休、频频闹翻,就是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亲人。那段时日里,我俩之间的话少得可怜,直到后来我拜了师父、离家学医,有一日突然便在山里想起他了。我想他的时候,并不会记起那些争吵的过往,也不会纠结他其实不是我亲阿翁这件事,只能记起他做的素面和从怀里掏出的那块糖糕。”
“我不了解老秦,他也从未和我提起过他的过去。不是所有家人之间的相处都是那般血浓于水、温馨和睦、从不说一句重话也从来没有任何秘密的。有些家人之间就是会争吵、会猜疑、会相互埋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一家人。可惜的是,这道理我懂得太晚了。”
偌大的府院再次安静下来,秦九叶就望着那一席被风吹冷的饭菜、最后说道。
“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说起过。今日也不过是有感而发、随口聊聊,您也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是我这个方才经历丧亲之痛的人的一点感慨吧。”
这一回,石怀玉并没有开口说些安慰的话了。
眼前这个妇人尽管看起来温和慈善,但终究不是等闲之辈,早已在转瞬间看懂了秦九叶自白这一切的目的。
石怀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收于袖中的手,眼神深处有种隐隐的挣扎。
“他二人之间,确实是有误会的。只是这误会若要解开,势必会伤到其中一人。”
“倘若真是如此,怀玉婶或许应当亲自去问问他二人的意思才对。”秦九叶眨眨眼,用一种近乎羡慕的语气继续说道,“至少他们如今还有可以当面解开误会的机会。就算事后依然不肯原谅对方,或是瞧对方不顺眼,也还可以面对面地吵上一架。家人间的相处不总是那样和谐,争执和不理解或许才是常态,就好比我和我阿翁……”
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顿,声音似是哽在喉咙深处,半晌才轻声说完那最后一句。
“……总之,万般不好,总好过日后想起,悔不该当初一句未说便这样匆匆错过。”
九皋城最漫长的白日已经过去,日落一日比一日早,黑夜一天比一天长。
秦九叶跟着石怀玉步入邱偃的院子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尽管四周灯火初上,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先前去苏府问诊、乃至孤身入方外观船舱时的经历。
入夜后的风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白日里被吹落的叶子堆积在廊道两边,偶尔踩上一片,便在脚下吱嘎作响。
秦九叶的脚步莫名有些踟蹰。下一刻,前方提灯的身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牵起她的手。
“姑娘莫怕,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将军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若觉得自己不该见你,便不会让你踏进这院子的。”
石怀玉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虽没有太多情绪,却也足够令人心中一暖。
秦九叶点点头,跟着对方迈入有些昏暗的室内。
对她这种连郡守府衙门前都不怎么经过的“乡下人”来说,镇水都尉的名字无疑是更加遥远的,她似乎隐约记得有一次新春守岁时,曾与秦三友远远望见过城楼上那个挺拔的身影,将军的身躯似乎早已与那高耸的城墙融为一体,历经风雨却坚不可摧。
时隔多年,秦九叶仍记得远望的那一眼。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过了片刻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发丝青白、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便是九皋城的英雄、昔日黑月军之首——邱偃。
同习武的江湖中人不太一样,当他褪去盔甲、放下刀剑、就只是一身布衣坐在那里的时候,看上去似乎不过只是个身材修长挺拔的中年男子,身上寻不到半点杀气和血腥味。
他就端坐在窗边那张椅子上,眼睛望着外面,似乎是在观察什么。但秦九叶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又分明什么也没有。
石怀玉又点亮几盏灯,室内瞬间亮堂起来。秦九叶仓促收回视线,连忙行了个礼,正犹豫着要开口说些什么,那窗边的人却已先一步开口道。
“方才听见怀玉教人备茶,我便知晓府中来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