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玄错开视线后,神色依然平静如常,内心却掀起了万丈狂澜。
他在心里快速地计算着,眼镜滑落最多不超过三秒、而且他的下半张脸被绷带挡得严严实实,如果夏油杰能在这三秒内看清他的五官,此人应该是人体打印机转世。
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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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信玄进行着激烈的内心冲突时,咒术师们也没想到他能瓦解「赤血操术」的攻击,老人傲慢的表情出现了些许松动,不再神态自若了。
「赤血操术」是通过操纵血液发动攻击的术式,虽能通过突袭的战术灵活作战,但缺点也十分明显,如果攻击时间过长,会导致失血过多。
老人浑浊的眼珠子轻微一转,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处于下风,立即放弃了攻击。
他用方巾捂住手腕上流血的伤口,不怀好意盯着信玄,问:“听说你非法持有咒具?”
看来那群纠察队的成员,已将大田区发生的事上报给协会了。
信玄眯起眼睛,他没有回答老人居心不良的质问,沉默地盯着他。
老人剜了他一眼,面露嘲讽之色。
“老夫知道你不想回答,告诉你吧,协会已向异能特务科提交了调查申请,虽然纠察队目前无权没收你的武器,但别以为能万事大吉……”
信玄闻言,讶异地扬起眉梢。
他知道咒术协会绝不会姑息异能者擅自祓除咒灵、总有一天会收缴他的咒具,却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行动——明明平时连祓除咒灵,都要层层审批后才发放派遣令。
信玄眉心紧锁地思考。
他在横滨祓除咒灵的行为,异能特务科大概早有察觉。
只不过,祓除咒灵对维持“三刻构想”的稳定有利无害,所以异能特务科一向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过问侦探社的活动。
但如果咒术协会从中插手、打破横滨约定俗成的平衡……
信玄想事情时,总会不自觉地抱起双臂。
老人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得意地扬起嘴角,又逼问道:“异能者,你的咒具,是如何得到的?”
信玄从他一字一顿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恐怕老人和咒术协会都认为,信玄的特级咒具,是五条悟赠予的。
此时,天逆鉾就放在信玄背包中,和那枚金属块放在一起。
信玄心想天逆鉾上还残留着禅院甚尔的指纹,又担心金属块被他们发现,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老人像看到腐肉的鬣狗,浑浊的双眼顿时亮起来。他朝一名纠察队成员挥挥手,示意他们过去,把信玄藏在身上的咒具搜出来。
然而那名纠察队成员犹豫了,小声说:“加茂大人,我们虽然提交了申请,但尚未得到内务省批准,按理来说,是不能擅自对咒术师搜身的……”
老人不快地眉毛一横:“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按老夫说的做。”
另一名咒术师看热闹不嫌事大,推了他一把:“加茂大人让你去就去,少废话了!”
老人斜过眼睛,冰冷地睨他一眼:“你和他一起,去把异能者的咒具搜出来。”
这名咒术师怛然失色,支支吾吾地不说话了。
其他咒术师闻言,纷纷低下头,祈祷加茂不要注意到自己。
咒术师们都心知肚明,如果因为擅自搜身异能者而被协会追究,老人一定会将责任甩给负责搜身的人、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这个苦差。
老人见他们全都装傻充愣,气得脸色都发青了。
“好啊,协会养了一群胆小如鼠的废物……”他喃喃地咒骂着,柱着细长的拐杖朝信玄走来,“异能者,把咒具交给老夫!”
他还没走到信玄身边,就被夏油杰的虹龙拦住了去路。
虹龙正横在老人和信玄之间,它威胁般发出低沉的吼声,坚硬的鳞片散发着炫目的光。
夏油杰原本正袖手旁观,现在却突然一改旁观者的作风,笑着说:“加茂,擅自搜查异能者,确实不符合协会的规定吧。”
老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显然没料到他会出手干涉。
夏油杰依旧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又说:“如果加剧术师和异能者的矛盾、咒术协会追责,我可是目击者哦。”
老人狐疑地盯着信玄,又望了望夏油杰,似乎在揣测他们的关系。
盘星教主夏油杰,叛逃的特级诅咒师,所有和他接触过的术师都说,他是个胸有城府的人。
自从不杀非术师后,夏油杰就深居在佛寺里韬光养晦,安稳地经营他的宗教,既不和激进派诅咒师往来、也不与咒术师为敌,保持着完全中立的立场。
这样的夏油杰,竟然会为了一个异能者表明立场,还意有所指地威胁咒术协会的重要人物,让所有知情的咒术师都十分意外。
老人之所以逼迫信玄交出咒具,只是为了不空手而归而被高层责难。
但如果和盘星教冲突,就得不偿失了。更何况夏油杰少年时代曾和五条悟齐名,他其实颇为畏惧这名拥有上万只咒灵的特级诅咒师。
他掀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扫了一眼虹龙,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恐惧。
三方沉默着对峙时,躺在佛殿里的中岛敦忽然翻了个身,从昏迷中醒来了。
他的烧伤已经长出新的皮肉,中岛敦咳嗽几声,抹去沾在鼻子上的炭灰,艰难地睁开干涩的双眼。
几个小时的昏迷让中岛敦头晕目眩,他勉强坐起身,目光转向室外,看到了正呈等边三角形站在佛殿前的三方人马,以及低空盘旋的虹龙。
中岛敦张大了嘴巴。
他晕倒的几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讷讷地指着那群咒术师,问:“信玄,他们是谁啊?”
信玄担心中岛敦引来他们的注意,立即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保持安静。
中岛敦虽然疑惑不解,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噤声了。
信玄悄无声息地走进佛殿,耳语道:“敦君,身上的烧伤愈合了吗?”
中岛敦解开衬衫纽扣,查看自己胸前的疤痕,轻声说:“嗯,都痊愈了。”
正如中岛敦所说,火砾虫造成的大片伤疤都已痊愈,痂皮也脱落了,露出淡粉色的新肉。
中岛敦虽然伤口痊愈了,但因为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还有些头晕。信玄扶着肩膀让他躺下去,顺便帮他系好衬衫纽扣。
系纽扣时,信玄感觉有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他回过头,发现那道视线来自夏油杰。
夏油杰和信玄四目相对后,飞快地移开目光,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
信玄:“……”
夏油杰和咒术师依然僵持着,老人既没有得到金属块、又无法收走信玄的咒具,他感到扫兴又恼怒,却因为被诅咒师和虹龙包围在内,不敢发作。
信玄看他们对峙已久,都有些累了。
信玄很想溜走,但外面挤满了人,他无法不知不觉地带中岛敦离开。他只好在中岛敦身旁坐下,默默地盯着外面的人群,希望老人识相点,在夏油杰动手前尽快离去。
信玄走进佛殿后,夏油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佛殿的台阶前,正好挡在咒术师和他之间。
老人眯起眼睛,双目都快藏进皮肤的皱纹里了。
夏油杰见他们还在拖延时间,抬起左臂,看了一眼并不存在的腕表,似笑非笑地说:“虽然没有像样的待客茶具,但您站那么久也累了吧,进去坐一坐怎么样?”
尽管用词文质彬彬,语气却透出一股讪笑挖苦的意味。
京都式阴阳怪气,不愧是你。
老人也听出了夏油杰话语中赶客的意味,不甘地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朝纠察队说:“我们走。”
他话音刚落,身旁就浮现出了一扇雕花精致的红木格子门,门内一片黑暗、飘出浓郁的檀香味,让信玄不禁捂住口鼻。
老人目不斜视地朝那扇门走去,其余咒术师也低下头,顺从地紧随其后。
他们全部隐入黑暗后,格子门“啪”一声合上了,又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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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岛敦见那群不速之客离开,用手指碰了碰信玄的手臂,等他弯下腰来,才趴在他脸侧耳语道:“我可以说话了吗?”
“说吧,敦君。”
中岛敦还没忘记他们最初的目的,轻声问:“在我晕倒的时候,盘星教主没有杀人吧?”
“没有。他没杀人,还把教徒身上的咒灵全部吸收了。”信玄诚实地答道。
“那些人都没事吧?”中岛敦担忧地蹙起眉,“我晕倒的时候,那只喷火的咒灵还在攻击他们……”
信玄含糊地回答道:“都没事。”
中岛敦放松地舒了口气:“太好了……看来盘星教主没我想象中那么坏。”
中岛敦身体还有些虚弱,他靠在外套堆成的枕头上,勉强支撑着身体。
二人说话时,夏油杰正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难以从表情中看出他此刻的情绪。
信玄怀疑地想,夏油杰为什么总是盯着他们?
他的目光飞快地一次扫过夏油杰的头、脸、肩膀、手臂和腿,试图通过小动作,猜测夏油杰的心情。
夏油杰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容,呼吸很平稳,双手抱在胸前,姿势轻松自然地站着,看起来情绪非常稳定。
信玄更加不解了。
夏油杰注意到信玄审视的眼神,收回目光,朝一名路过的诅咒师低声嘱咐几句。
信玄只隐约听到了“灰尘”、“清水”几个词。
没过多久,诅咒师端来了一盆温热的清水,铜盆上还搭着一条洁净的毛巾。
夏油杰接过铜盆,又对他说了几句话,才走进佛殿,将铜盆放在中岛敦面前。
中岛敦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缩到信玄身后。
夏油杰眼睛眯成两弯月牙,亲切地对他说:“你脸上沾了不少咒灵留下的炭灰,用毛巾擦干净吧。”
听到他的话,信玄和中岛敦惊异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错觉吗?
信玄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毕竟眼前这个人可是夏油杰,把所有非术师当成低等生物的夏油杰——他居然将中岛敦当成客人,吩咐诅咒师给他端来一盆洗脸的清水。
甚至体贴地准备了毛巾!
中岛敦盯着铜盆里冒着热气的温水,也露出迷茫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看了信玄一眼,似乎在咨询他的意见。
虽然十分困惑,但信玄认为他们不该辜负夏油杰罕见的善意,只好朝他点点头,说:“谢谢你,夏油先生。”
夏油杰笑得像一只狐狸,温和地回答:“没关系。”
盘星教主突如其来的殷勤并没有停止,中岛敦用毛巾擦干净脸上的黑灰后,又有一名诅咒师敲响佛殿的正门。
这名诅咒师端来了一盘橘子。
他问:“夏油大人,这是您要的橘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