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素汤饼瞧着简单,但要做得这样好,的确是很不容易的。
即便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郗氏,此时也被这碗素面打动,慢而安静地吃完了一整碗。
当一碗汤饼下肚,只觉着不仅口感好,连腹中也和暖舒泰。
那爊肉更是令她惊喜无比,赤褐油亮,却不腻味,夹在瘦肉中间那层脂,被卤得如琥珀一般,放入嘴中轻轻一抿,酥软得立刻要化在嘴里了一般。
郗氏眼神一亮!
这爊肉好生特别,竟从未尝过如此的爊肉,一点儿也不呛喉,吃起来咸淡得宜,甘香暗生,果然是难得的好味。
原来只知晓这沈娘子糕饼、烙饼和馒头做得极好,没想到煮的汤饼、爊的肉也更胜一筹。
实在太难得了。
郗氏不得不承认,这沈娘子手艺真是高超,而且蒸煮烤卤炒,竟样样在行、样样推陈出新。
更别提,连这铺子也打理得别出心裁。
半窗的柜台、齐整的地砖、窗下的条桌、门边的青松、还有墙上的食单与图示……
方厨子与之比较,竟觉着只配与她打打下手了。
于是等沈渺走出来收碗筷时,郗氏便想起冯家大娘子前日来借厨子的事儿,心头不由一动,唤住了她道:“沈娘子留步,我有两件事,想与沈娘子商议。”
郗氏看了看天色,如今快到午时了,周遭食客行人寥落,于是又回头问道,“不知是否会打搅沈娘子做生意?若是不方便,与沈娘子另约时辰也无妨。”
沈渺疑惑地看向这高挑妇人:“这位娘子是?”
这时一直站在她身畔的矮个妇人便在此时适时出声,笑容温煦地说道:“沈娘子与我们家大娘子十分有缘,只不过先前只仰慕过沈娘子的为人、尝过沈娘子的手艺,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
不知沈娘子可还记得,当初那四百五十条蜜豆酥皮烤馒头?”
“原来是谢家大娘子!
失礼了!
方才竟没认出来。”
沈渺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真财神来了啊!
“不知大娘子今儿特意来,是为了哪儿两件事?”
沈渺克制着自己,忍着不让自己眼冒绿光。
毕竟每回这大娘子一出手,她都能挣一大笔钱,比拜什么财神什么菩萨都灵验,也不知这回是为了什么?
郗氏觉着这沈娘子这强忍激动的模样很是有趣,轻咳了一声,言归正传道:“昨日请九哥儿来沈娘子处商议作坊一事,可惜我那孩子是没个经济头脑的,竟全然忘了沈娘子交代的话,蒙头蒙脑只记得‘防火墙’几个字,说也说不清,因此今儿我便是为了此事前来。
不过这事儿需占沈娘子一些时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一会儿再详谈。
另外还有一事……”
她顿了顿,指了指面前吃完的面碗,笑道,“原本只是为了汤饼作坊的事儿来的,但是方才尝了沈娘子的手艺,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您说。”
沈渺毫不犹豫。
“辟雍书院的冯博士与我们家中素来交好,他家的老夫人过几日便七十大寿了,因冯太夫人身子不好,便不欲大办,他们家琢磨着办个只邀请亲近人家的小宴,略庆贺庆贺便是。
谁知他们家的厨子恰巧生了场重病,如今还起不来床,前日来谢家想临时借方厨子去使唤。”
郗氏仔细地与她说清来龙去脉:“沈娘子与方厨子打过交道,想必也知晓他是个因循守旧之人,只会做谢家惯常做的那些菜式,就怕去了冯家,人家让他做些新菜,倒丢了脸。
所以……不知沈娘子这月十八至二十日可有空隙?我便想请你一同去冯家帮衬操持那席面,冯家已说了算上筹办的时日,会酬谢二十金,若是沈娘子方便,这二十两金中当分四成以谢沈娘子相帮之情。”
沈渺呆住了:“四成?……金?”
金?金子?真金吗??
你们大户人家做一顿饭那么贵的?竟然是用金子这种货币来流通的吗?
沈渺晕眩了,她在心里疯狂运算一两金子等于多少贯铜钱,算得指尖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郗氏瞅了瞅她的神情,见她站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便犹豫地道:“可是太少了些?也是,这怪我突发奇想、思虑不周了。
以沈娘子的手艺,四成的酬价实在有些委屈了沈娘子,毕竟还要耽搁沈娘子两日的生意,要不还是……十金吧?”
沈渺眼神立刻变得坚定无比,冲郗氏猛点头:
“谢家大娘子,不必说了,这委屈我受定了。”
第46章你的名字
“行商风险无常,为图保业安固,防火墙商号便犹如甲胄在身、坚实壁垒,可御敌在外。”
沈家小院中,小方桌上摆着两碗粗茶,一碟子炸黄豆,匆忙之下沈渺来不及准备,只能这般歉意地说怠慢谢家大娘子了。
但郗氏却说无妨,豪不嫌弃地坐在小凳上,还捧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瞥了眼小院那只与鸡硬挤在一个窝里的黄狗,忍笑道:“来这儿又不是专来吃喝的,何况方才已吃上了甚好的汤饼。”
两人都是务实之人,沈渺便也不寒暄了,与谢家大娘子细细商议起那办方便面作坊之事。
她提出要占三成的利,郗氏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反倒好奇地问起何为“防火墙”
。
这回没了不靠谱的中间人传话,沈渺三言两语便给郗氏解释清楚了。
简而言之,资本主义尚未萌芽的大宋,谢家与其他大家族通常的家产打理模式只有母公司(家族本体)-子公司(家族名下产业如铺子、庄子、作坊)这样简单的二级运营模式,当上位者想要处置你时,简直易如反掌,顺藤摸瓜便一网打尽了。
但后世的家族企业为了避免这类情况,有效保住家业,会将股权架构做得异常复杂。
要知道商海浮沉,有时并非做错了什么才导致破产,反而是做得太大、太好、太打眼,时代容不下一家独大,才会常有“一鲸落才能万物生”
之事发生。
上辈子,随着自己名下的店越来越多,又渐渐涉及肉原厂、冷链运输、助农直播等行业后,沈渺也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构建多层公司架构,母公司甲持有子公司乙的股权,乙再持有孙公司丙的股权。
当孙公司丙面临纠纷或风险时,由于股权与法人的隔离,风险不会直接蔓延到母公司甲。
之后还能通过合法合规的股权代持、平台公司为中枢、独立的财务核算、合同约定资产界限、避免关联交易等等方式,从而在风暴中保全甲。
她为什么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开设汤饼作坊呢?一是对封建王朝下的商贸制度不信任,虽然大宋商贸法律的完备周全与宽容已是各朝之最,但她仍无法相信一家天下制度下的法律公平;二是谢家想将作坊开在边关,销售群体是较为敏感的将士与军需,她是小民思维,习惯了先规避风险,挣钱的同时她同样惜命。
但这不代表她怂到不敢参与,她爷爷说过,做生意,便是拄着拐杖过河,要敢闯,也要小心。
方便面这样的速食的确最适合放在边关这类地方,在衣食丰富的汴京是卖不长久的。
三是大宋有最好的商贸环境,针对商贸的律例周全且税赋相对公允,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法子也是行不通的。
第四,九哥儿当日一来便说漏了嘴,谢家是要在幽州办这个作坊,他们为何独独选择幽州?沈渺几乎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以他们大家族的习性,必然是有族人在幽州当官,并且还是能够主事的大官!
既然有人“罩着”
,这桩生意便值得一做。
沈渺还用茶水在桌上画出了架构图,还笑着解释了一番:“大娘子也知晓,我嫁到金陵三年,金陵与明州等地海贸昌盛,来往商贾不仅有宋人,还有外邦诸夷,海贸所面临的风险较常规买卖更为复杂多变,不得不小心为上,我也是听邻居那老讼师与其他大商贾谈论时说起这个法子,觉着很新鲜又有道理,便记在了心里,如今便借花献佛来班门弄斧了,望大娘子不要觉着我鲁莽。”
郗氏与喜妈妈却已陷入了沉思,她们对视了一眼,默默无言,可心中几乎被沈渺这些话惊骇得掀起巨浪。
谢家如今是何等处境呢?不得官家信任,还持有巨富!
从谢父这一代起,他们族中子弟不论多么才华横溢、尽心尽力为官,都再无人能突破六品官以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守着一座金山,却再没有了能保护它的宝剑。
但沈渺的法子,却为郗氏凿开了一道光。
先前听九哥儿稀里糊涂说什么防火墙时,她还不知其意,如今才知道这三个字有多么贴切。
喜妈妈也正色道:“婢子也听明白了,甲出资,不出面。
掌控作坊的商号只是个空壳子,并无实际经营之业,因此一定要择贤能忠心者主其事,再通过这一壳子,连通甲与丙。
但这壳子若要能经营妥当,必须将章程规制务极详备,权利益分配、决策之程、权限之属皆书于册。
否则壳子跑了,便什么都漏了。”
“大娘子连身边之人都如此厉害。”
沈渺大为惊讶,这位总站在谢家大娘子身边的矮个妇人,她虽未介绍自己,但从她谦卑的态度,沈渺约莫也猜出了她是谢家大娘子的奴婢,可她竟然如此有见识!
郗氏似乎读懂了沈渺的眼神,侧头望了眼喜妈妈,对沈渺笑道:“阿喜当年可是从谢家几百个家生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她自小跟着几位谢家娘子一同读书、学打理家事,本是预备着将来要随九哥儿的姑姑陪嫁的。
但……”
但谢婕妤后来入了宫,又在宫中自戕了……
她停住了,没再说下去,转而笑谈自己的过去,“后来我从幽州嫁到谢家,对汴京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姻亲与人情往来两眼一抹黑,太夫人便将阿喜给了我,让她提点我,帮衬我打理家事。
因此你可不要小瞧了阿喜,她虽在我身边自称婢子,但却读书看账无所不会,是连我也十分敬重之人。”
喜妈妈立刻便屈膝道:“大娘子万不要如此说,折煞婢子了。”
“原是如此。”
沈渺也笑着起来赔不是,但她却通过喜妈妈对谢家更有了信心。
能用十多年的光阴培养出一个这样出色的家仆,那么谢家如喜妈妈一般忠心又有能力的人想必不会少,挑几个出来打理商号和作坊,也不是难事。
而且……她很敏锐地发觉谢家大娘子应当是特意为她透露自己是从幽州嫁来的。
于是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里便也明白谢家为何要选择幽州了,原来是最亲密的外家。
聪明人之间不必说破,相视一笑,便双方的心思都一片澄明。
但谢家大娘子对沈渺的态度与当初前来相见时截然不同了,她实在赏识这个模样貌美却又无比精明谨慎的小娘子。
她这个岁数、如此出身,竟都能有这般见识,实在不易。
郗氏来沈记之前,其实已将沈渺的来历家世甚至前夫的身家背景都打探清楚了,于是与沈渺说定了分红与其余筹备的细节,事事达成一致后,临别前,郗氏还拍了拍她的手背,十分怜惜她。
登车离去后,郗氏在车内还与喜妈妈感叹:“沈娘子如此聪慧,真不知她当初为何会嫁给这样烂泥似的人家?难不成真是叫美色冲昏了头脑?”
“沈娘子出嫁时年方十五,又有父母庇护,想来当年还未曾长大,轻信他人也是有的。”
喜妈妈倒是感同身受,低低地叹息道,“观夫古之贤达,皆是多经磨难的。
昔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
于困苦之中,人必思变,沈娘子的聪慧,想必是因身处苦境,才砥砺如此的。”
郗氏自小习武,虽也粗通文墨,但其实并不精也不喜爱,此时听喜妈妈咬文嚼字,便觉着头疼,但又想到过几日要去冯家,那可是个更加咬文嚼字的人家!
于是忙道:“阿喜,记得帮我做两篇给冯太夫人贺寿的贺词,再另外备几首应景的之如赏花看水的矫情诗来,冯家来往的都是文臣家的夫人,吃席总要飞花令,每每与她们同席,饭吃不了几口,倒吃了满肚子的酸诗,真是苦煞我也。”
喜妈妈忍俊不禁:“是是是。”
***
沈渺营业微笑脸站在门口殷勤地挥手相送,直到谢家大娘子的马车遥遥而去了,才蹦着回了铺子里。
济哥儿、有余带着雷霆买肉未归,湘姐儿睡午觉呢,唯有追风在院子里追一片被风吹得四下翻飞的落叶,九哥儿这名倒是给它取得贴切,它的确是一条如风一般捉摸不透的狗。
她一肚子欢喜无人分享,只能冲过去抱住了它,狠狠在它的狗头上亲了两口,又高兴得捧着它的狗脸来回搓:“追风啊追风,我们要挣金子啦!
而且等作坊运转起来,咱们不是躺着都能挣钱啦?到时候阿姊每日给你买两根大骨头,咱啃一根扔一根,就是这般阔绰!”
追风被揉搓得汪汪直叫。
幸好济哥儿和有余很快便回来了,他们大包小裹推开后院的门,雷霆背上还背了两包油纸包住的猪蹄,它竟一路闻着生肉味,十分稳重地驮着回来了。
若是换作追风,那猪蹄只怕半路就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沈渺接过肉来,见济哥儿满头热汗,便赶他和有余去洗把脸,等二人脸湿漉漉地回来,又眉眼止不住喜气地与他们道:“我先去把这锅肉卤了,一会儿咱们关了铺子,去周掌柜的书局买些你开学要用的文房用具,昨日姚博士来吃汤饼便说了,你们这些经了童子试的,下月月初便要开学了,趁如今空闲些,便先将铺盖被褥、文房四宝都买齐吧。”
沈济奇怪道:“阿姊怎么这般高兴?”
沈渺得意地挑挑眉:“阿姊刚接了个大生意,过几日要去辟雍书院的冯博士家做席面,能挣这个数。”
她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在济哥儿面前晃了晃。
沈济惊喜道:“十贯?”
“狭隘了吧,再猜,往大了猜。”
沈渺喜滋滋。
“二十贯?”
沈济有点儿不敢往上猜了。
“是十两。”
沈渺搂住他的膀子,悄悄在他耳边说,“金。”
沈济瞪圆了眼,甚至都不敢吐出那个字,嘴唇动了动,只冒出来一口气:“金?”
“金。”
沈渺愈发沉醉,她这辈子都还未见过金子长啥样呢!
上辈子她也最喜欢金了,但她不买首饰,而是每年到银行里买些金块,再把家里的保险柜塞得满满的,每年坐在那数一数,她便会觉着好生幸福。
沈济也被震得身子摇晃了一下。
“好了,咱们偷着乐就成了,万不要说出去啊。”
沈渺把手往嘴上一捏,“你去叫湘姐儿起来了,给她洗洗脸,换身衣裳,阿姊再做一锅爊肉,咱们便出发。”
卤汤现成有,便只要将这些肉剁开洗净焯水后放进去便成了。
刚将肉下锅,正要去搬门板关门,忽然跑进来个眼熟的小厢军,一进门便急切地嚷道:“沈娘子,你这时辰便要关门了吗?幸好我来得巧,快,包二十份速食汤饼来。”
沈渺认得他,起先便是他领着厢军教头一大帮人进来吃方便面,还吓了她一跳的。
后来他也常来吃面,不过后来有空闲慢慢坐着吃,便都点的是羊肉面,唯独忙碌时才会包几份方便面回去吃。
“好嘞,就来,怎么今儿要这么多?”
沈渺随口寒暄,进去飞快地包好,用麻绳捆成一串出来,递给他,“这些日子也许久没见军爷们来光顾了,可是有什么大事儿忙得紧?”
“快别提了,秦州正平西羌之乱,便生了些流民,有些都流窜到蔡州城外了。
教头谨慎,怕届时有不法之徒混进城来,生出乱子便不好了。
因此如今日日都派人四下巡守,夜里也不让归家,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小厢军打着哈欠,显然这段日子缺觉得厉害,又眨眨眼笑道,“值夜时肚子饿,又不想啃饼子,还是沈娘子这儿的汤饼好,热乎乎吃下去人也精神了。”
沈渺担忧道:“秦州的乱子那么大吗?”
“听闻郗老将军已经收复那些贼子抢去的两个县了,想来有惊无险,很快便能平息了。”
小厢军摆摆手,“不必慌乱,流民是进不来汴京城的。
咱们守了几日,也只抓住几个浑水摸鱼的蟊贼。”
沈渺面上不显,送走那厢军后却还是决定一会儿推自家小摊车出门,多囤些不易坏的粮食得好。
省得粮价大幅上涨,她的汤饼铺子也无以为继。
正琢磨,湘姐儿打着哈欠走进灶房里,揉着眼说:“阿姊,我不去书局了,我要去找狗儿玩。”
她还惦记着狗儿昨天挨了打骂,哭得那样惨,今儿便想瞧瞧他如何了。
沈渺想了想:“成,那你和有余在家吧,雷霆也留下来,阿姊买了东西就回来。
你和狗儿玩够了,若是阿姊还没回来,便去顾婶娘家里等,阿姊会去与顾婶娘说一声,叫她帮着看顾你。
你与狗儿即便要玩也在巷子里玩,可不许跑到街上,知道么?”
湘姐儿脆生生道:“知道啦,我不会乱跑的。”
说完她便拉着有余往李家的后院门跑。
李婶娘午睡还没醒,李家静悄悄的。
沈渺探出头去看,只见湘姐儿在李家门口学狗叫,没一会儿李狗儿便顶着个肿眼泡探出了脑袋,两人在门边说了两句悄悄话,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来了,两人拉着有余一溜烟跑到水房背后的排水渠里躲着说话去了。
这几日没下雨,排水渠弯弯曲曲,还是干涸的,巷子里的孩子都喜欢钻进去玩捉迷藏。
沈渺又去顾家说了声,顾婶娘便搬着板凳到门口来,一边摘菜一边远远看着,摆摆手:“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坐着,他们怎么也出不去巷子的。”
于是沈渺很快收拾好,把铺子关上,小摊车上的大伞与底下的碳炉都取下来,便与济哥儿一块推着走了。
虽说内城里有不少近一些的书局,但沈渺宁愿绕远路去周掌柜那儿买,一是照顾周掌柜生意;二是他的书局离辟雍书院近些,不少书院的学子与他往来,他知晓不少书院里的事儿,沈渺正好能为济哥儿打听打听;三是方便面作坊与做席面这两桩生意都是意外之喜,今儿谈妥了她心情激荡高兴,可是财不露白,她没法逮着人说,便很想出来走一走,将这份喜悦交给外头的微风与阳光去平息。
等走到兰心书局,沈渺基本也恢复了平静,撩开书局门口半卷的苇帘时,她心里也有些自嘲地想,她终究还是个为己悲也为己喜的俗人,不过当个俗人也挺好,她拥有的这些满是铜臭的庸俗回忆,能令她内心丰盈且快乐着。
甩掉那些胡思乱想,她进门时扬着声音,一边唤着:“周掌柜。”
一边进去了。
一进去,她对上好几双眼睛,这才发现往日冷清的书局里难得的热闹,里头或坐或站,在柜台前围了好几个宽袍大袖的学子。
她的声音落下,便引得他们都回过头来瞧。
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学子,立刻惊喜大叫:“沈娘子!”
“沈娘子也来买书?这段日子我被我阿爹关在家里,都没去铺子里吃汤饼,真是饿得都瘦了!”
他扔下手里的书,自顾自地开始唠叨个没完,还激动地想挤过同窗上前来与沈渺攀谈,却又被身边的尚岸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于是扭头又不满地对友人嚷嚷道,“尚兄你拽我作甚,你不知,我被我爹关在家中,写了三篇颂汤饼的文章,颂的便是沈记的汤饼!
你撒开,你理会不了,沈娘子是我等饕客的知音,是暗夜之明灯,更是孤舟之港湾……”
“宁大,快别念你那些酸溜溜的文了……”
尚岸听得直打哆嗦。
“……”
沈渺也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想起来了,此人先前想买蛋黄酥给她拒过一回,后来方便面风靡之时,他串联了好些国子监内舍生与辟雍书院的学子漏夜翻墙出来吃方便面,结果还被姚博士撞个正着,后来便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
看来是逃学吃面之事东窗事发,被家里关了禁闭,今日才得以解禁吧。
沈济将家里的车在门口支好后,便也钻进了铺子里。
他默默地站到沈渺身后,眼神有些警惕地瞄了那激动得奇奇怪怪的“宁大”
一眼。
这时,周掌柜掀开后堂的帘子走出来,一边侧身与身后高高瘦瘦的人说着什么,一边迈过门槛:“谢家九哥儿,你回书院读书要沙土作甚?我倒是有些河沙,原是用来养鳖的,便均给你一盆吧!”
说着二人回过头来,见到沈渺具是一愣,之后异口同声问道:“沈娘子怎来了?”
沈渺先跟周掌柜见了礼,再抬起头来,才发现周掌柜身后的是谢祁。
谢祁那腿终于好全了,先前虽早已拆了木板,但走起路来还有些疼,如今算是走路跑跳都没问题了,家里便催他回书院读书,他今儿也是来兰心书局买些笔墨,顺带再添补些其他用具,便要回书院去的。
沈渺见了谢祁总是没理由不高兴的,她上前轻轻一福:“昨日刚在夜市遇见九哥儿了,今儿又在这里遇见了。
对了,还没告诉九哥儿呢,济哥儿考上了!
考了第六呢!”
她顺带将济哥儿拉上前来,仰起脸,发自肺腑地感激道,“当初若无九哥儿出言提点,又借了济哥儿书册,他想来考学不能这般顺利,日后济哥儿在辟雍书院,也托九哥儿得空看顾一二了。”
“不必总言谢了,我的书只是锦上添花,这一切都是济哥儿苦心读书才得来的,当谢他自个才是。”
谢祁没有居功,反倒笑着摇摇头,又转过头对沈济道,“恭喜,日后我们虽不在同一个学舍,也算半个同窗了,回头你入了学,我领你四下逛一逛。”
“多谢九哥儿。”
沈济有些脸红了。
尚岸忍不住瞥了格外温和的谢祁一眼,心想,谢九何时对旁人这般热络了?还借书?还逛一逛?
宁奕却又凑上前来,垫脚勾住谢祁的膀子,小声而神秘地对沈渺姐弟二人道:“你们不知道吧?谢九可是我们书院里所有讲学博士的心肝宝贝,他当年考童子试是头名考入的,之后在辟雍书院,甭管什么考试,他亦从未做过第二的位置。
他读的书、做的书批旁人不知,惟有我最是知晓,那写得极为鞭辟入里,又贴切精辟。
嘿嘿,我每次旬考、季考、岁考总借谢九的书看,临时读一读,之后便每回都能取中,不至于被踢出甲舍。
你家兄弟啊,当初能借到他的书,也算是捡到宝咯。”
沈渺惊讶地看了眼谢祁,原来九哥儿读书这般厉害?他平日里从不提,也不会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更不会摆出高谈阔论的样子来,她便也从未曾想过他能厉害成这样。
谢祁被她一双透亮乌黑的眼瞧着脸颊发热,很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去,轻声道:“沈娘子别信他的,他说话总是夸大的多,我读书谈不上多有天资,只不过比旁人勤勉些罢了。”
沈济却是读过谢祁写在旧书里空白处每一句每一行的批注的,他便也知晓那宁奕说得不错,默默点头。
谢家九哥儿厉害之处不在于文辞多么华丽繁复,而是文字如刀,总能切中要害,他当初答题时,也下意识学他如此解题,想来这便是他能考中的关键了。
“不论如何,人不能忘本,也不能忘恩,日后九哥儿有什么需要我相帮的,一定直言。
只要我沈渺能做到的,绝不会推三阻四。”
沈渺坚持道。
谢祁心头鼓动,沈娘子眼眸认真,可她说了这许多,他都没入心,两只耳朵像是刮过一阵风,他只听见风中传来“沈渺”
二字,下意识便问:“沈娘子的名字……是哪个字?是妙手谁烘染的妙,还是云帆淼淼巴陵渡的淼……”
他头脑发热,问完了,才知晓自个竟然在这儿恬不知耻地打听沈娘子的闺名!
一股热气悄然便爬上了他的耳朵。
沈渺却没在意,名字么,总归是让人叫的。
她如今没了父母,又没有夫婿,难不成这名字便不能示人了?哪有这等道理!
于是大大方方地道:“就是那个……天地之浩渺的渺。”
原来是“渺渺兮予怀”
的渺。
沈渺。
水至柔且广渺,柔弱却有力量,好名字。
很衬她。
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几遍。
说完了名字,沈渺又自然而然地转身与周掌柜搭话了,让周掌柜为济哥儿挑几套好用的笔墨,顺便问问书院里的学子大多都用什么样的纸笔。
虽不是为了助长攀比之风,但同龄人该有的东西,沈渺也希望济哥儿能有,而不是因不同而被人排挤或是蒙受闲言碎语。
以后他便要住在书院里去,需要适应不少新的人和物,不过万幸,九哥儿也在。
沈渺竟因此放心很多。
她一问,宁奕便热心地上前为她推介,哪种墨条好,哪个笔硬,哪种砚台磨得墨漆黑……滔滔不绝。
这回沈渺倒是听得认真,还请周掌柜拿了几样出来给济哥儿试一试。
而谢祁还心里含着沈渺这个名字,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他瞥见她春山含翠般鲜活的眉眼,站在她身侧的宁奕竟显得如此聒噪了。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也悄悄地踱步过去,站到沈渺身畔两步远,将宁奕不动声色地隔开一步,也温言替她择选起东西来。
“……济哥儿学的颜体,宁大说的那狼毫不大适用。
那还是用这等紫竹笔管的兼毫更好,中等大小的,最适宜他这个年纪书写……”
尚岸袖手站在一旁,听见谢祁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
真是热闹了。
***
与此同时。
杨柳东巷,水房排水渠里,李狗儿低着头,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胡乱地划来划去,闷闷地对湘姐儿说:“……我实在不想留在家里了。”
湘姐儿关心道:“你阿娘真的打你了么?”
“比打了我还让人难受。”
李狗儿双眼空洞地扯了扯嘴角,“我阿娘让我从今日开始,日日都要学着你阿兄那般练字、背诗、写五篇策论,从早到晚,除了午时让我歇一歇,便如坐牢般看着我。”
湘姐儿咂舌道:“这不得把人累死?”
“阿娘说,人家沈济都能这样读,你为何不能?她说你资质又不比他差,你与他这般读,明年一定也能考入甲舍,还要考得得比他还好。”
李狗儿呼出一口气,他虽然年岁不大,却已觉着心里沉闷得像是坠了块石头,令他喘不过气。
湘姐儿撑着下巴,瞥了眼蹲在那拔草玩的有余,又转过头来替李狗儿打抱不平:“可是我阿兄只是这般读了一个月余罢了,那段时日他也读得两眼发直,有时我们与他说话,他都不知我们在说什么,时常浑浑噩噩地出神,阿姊便说这样不好,后来不许他那么刻苦了,说是身子会垮的。
你若是这般读一年,定然也会垮的。”
“可若是不做,阿娘又哭又闹,说我不争气,不孝顺,我也只能听她的。”
湘姐儿一张脸皱巴巴了起来。
她不知要怎么宽慰狗儿了,于是便学着大人的模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后背靠在排水渠,仰着脸去看天上丝丝缕缕的游云。
李狗儿也跟着她仰头去看。
他们人小,蹲在排水渠里,抬头去看的天,便也是长方形的一块儿,今日的天碧蓝碧蓝的,像是烧出来的一块琉璃,将他们严丝合缝地罩在了这条深深的沟壑里。
平白的,李狗儿心里便难过了起来。
“为何我阿娘,不像你阿姊那般开明呢?”
李狗儿蜷起膝盖,抱住了自己。
湘姐儿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啊。”
顿了顿又忍不住骄傲地说,“我阿姊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姊,自然谁也比不上她的。”
李狗儿听了更沮丧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天,有余则专心地拔草。
她把手边的草都拔光了,于是又开始垒石块,转身想再寻些石头时,她忽然歪了歪头——
排水渠尽头延伸到地下的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里,似乎隐匿着一双莹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第47章狗传人了
有余自小便干粗活儿,手劲极大,又因心智蔽塞,反应便总能出人意料。
旁人若是见到幽壑暗渠中有双闪烁发亮的眼睛,定然会悚然生惧,甚至会撒腿就跑。
但有余与旁人不同,她既没有喊,也没有跑,猛地便伸手往里抓。
她一把薅住了头发似的东西,猛地一使劲,竟将里头不知是人是兽的生拖硬拽了出来。
这下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湘姐儿和李狗儿唬了一跳,望过去一瞧,更是吓得贴墙站了起来,两人紧紧挨着,瞪圆了眼吓得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有余手里抓着个瘦得柴火棒一般的小孩儿,蓬头垢脸,褴褛的衣裳贴在身上,浑身湿漉漉的。
他一被人从黑暗中拽到青天白日之下,便以手脚蹬地,疯狂挣扎,却还是被有余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
排水渠与地下沟洫相连,一条条通向外城的护城河,里头深邃曲折,因生过逃犯躲在沟洫中的事儿,御街两边的沟渠洞口是装有铁栅栏的,里头还有一排排倒钩,便是防着有人从这沟渠里一路爬进大内去。
若真有人敢匍匐而过,只怕会被钩得穿肠破肚。
但其他地方便没有这样奢侈的布置,平日里用几块石头堵上一半,雨天再搬开,便算用心了。
杨柳东巷的排水洞也是如此,上回下雨时搬开的石头正好好地搁在一边,甚至都忘了堵回去。
“有…有余,你抓了个什…什么呐?”
湘姐儿与李狗儿惊骇下慢慢平复,慢慢地挪了过来。
这小孩儿太瘦了,有余一只手便能将他摁住。
他不甘而倔强地趴在地上,已经挣扎不动了,却还是喘着粗气,皲裂的手紧紧地扎进泥土里,即便力竭,也仍然不肯再被有余拖动一步。
他不仅衣不蔽体,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腿还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
脸瘦脱了相,面皮贴于颊骨,深深凹了进去,还浑身都是污泥。
湘姐儿壮起胆子去看他,却只看清一双大得令人心惊的眼,眼里透出的光,冷而凶。
像彻骨的雪。
湘姐儿被他瞪了眼有些害怕,站起来往后缩了缩,李狗儿反倒已经“刷”
地藏在她身后去了,探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那人动弹不了,于是湘姐儿后来又忍不住好奇,复蹲下来,睁大两只眼去看地上的人。
李狗儿真是比湘姐儿还胆小,躲在湘姐儿身后好半天,才小声嘟囔着:“湘姐儿,他生得好怕人,别过去了。”
他把她往回拽了两下,没拽动,于是他一跺脚,竟把湘姐儿和有余撇下,自个爬出沟渠,撒丫子出去叫人了。
“娘!
顾婶娘!
有余逮住个贼偷儿!”
有余仍紧紧地抓着那孩子,像一只是成功抓住耗子的猫咪,天真憨傻的脸上带着求夸奖的傻笑。
沟渠里没有荫蔽,风拂影动,送来被屋檐分割的阳光,湘姐儿身上披着跳跃细碎的光影,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低下头来,皱起小眉头,软乎乎地问:“你是谁?做什么藏在这里?”
无人应答,这脏小孩由下而上地抬起眼,望了望干净、白皙还沐浴在光里的湘姐儿,眼睛因习惯了黑暗而被光刺出了泪,他又垂下了眼皮。
这人比有余还像个哑巴。
沉思片刻。
湘姐儿眯起眼,语气兴奋:“你跟我回家,我给你饼吃,再给你剃头!”
***
家里的狗爱捡东西还没掰正呢,沈渺怎么也想不到这坏习惯居然能有狗传人的迹象。
她不知道家里的事儿,还豪气万丈地在兰心书局中大肆采购。
她开店这么久以来,又悄然去钱庄兑了五十两银子,与先前攒的那些一起,深深地藏在了菜窖里。
如今不算手头上用于店铺运转的资金、日常开销的银钱,她已攒了上百两的积蓄了。
沈家的伙食和生活用度,早已渐渐变得宽裕了,吃肉不再是奢侈,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济哥儿写字都得在可循环利用的木板上写了。
谢祁在兰心书局的书架中流连,顺手取下一本书,对沈渺道:“曹魏时期有个玄学家叫何晏,他批注的《论语集注》最好,买了《论语》一定要再买一本他的集注,他在集注中汇集了汉魏无数大家对论语的注释与解读,读了以后,学起来事半功倍。”
若是旁人说这话,沈渺恐怕还要思考是不是真的需要,但谢祁这样常年稳居头名的学霸介绍的书目,那她便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买!”
“《孟子》也是如此。
东汉赵岐有一本《孟子章句》,是存世最早的注本,他在书中极为注重字词训诂和文意疏通,学《孟子》必读此书才能融会贯通。”
“买买!”
“笔墨纸张便不多说了,方才宁大择选的也能用。
但还需备上为纸张叠格用的界尺以及裁纸的书刀。
不知济哥儿可有印章?若是没有,日后得空沈娘子可带他去刻一套章,石头也不必名贵,一般只需闲章角章与名章三方即可。
因官家喜好书画与古籍,书院里便也开设了丹青课,七日上一次,有了印章,日后方便些。”
“好好好,我记下了。”
“周掌柜这儿还有搭售雨具,蓑衣斗笠与木屐也要备上……”
沈渺已盲目信任,只会点头:“买买买!”
很快柜台上便堆满了书籍与各类杂物,周掌柜乐得见牙不见眼,还主动送了沈渺一大块粗麻包袱皮,笑眯眯地帮她将东西都给她包好了搁在车上,还道:“若是有缺漏也无妨,从书院过来添置极便利,你瞧瞧,从我这儿,踮着脚都能望见那头书院的侧门,沿着这条道,走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
沈渺点点头,牵着济哥儿一边跟谢祁道别一边准备回城。
她一会儿还要去买米粮,再给济哥儿定两床小一些的被褥,九哥儿说了书院里的学舍大小不一,大多是四至八人一间,人人都是单床,小而窄,家里的藤席与被褥太大,最好按尺寸专门缝一床,捆起来一卷,绑在书箱上,方便搬洗晾晒。
谢祁亦步亦趋送到门外,沈渺正要与他说不必相送了,视线一顿,忽然发现谢祁衣裳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东西从腰间咕涌咕涌,窸窸窣窣,很快便蹿上了衣襟领口。
原本平整的回字形对襟的领口突然鼓囊囊地冒了起来。
她吃惊地看着一只毛茸茸、圆乎乎的猫头忽然从他衣襟里挣了出来,张开嘴便仰头喵喵个不停。
“麒麟?”
沈渺伸手将它抱出来,两只手举着,便与小奶猫湿漉漉的双眼对视上了。
夜里它被追风叼回来的时候,它被追风的口水含得湿漉漉的,毛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像拖布墩子成精了,实在没眼看。
那时夜色又黑,她其实没怎么看清它的模样,今儿一看,才发现这猫生得格外好看,还是长毛的,左脸是橘色右脸是黑色,中间正开脸,头顶又还带有一戳黄,身上也是黄多黑少,腹部则是全白的,除了后腿上带些花斑,两只前腿也是雪白。
小爪子翻过来一瞧,四爪皆粉。
谢祁将它照顾得很好,抱出来浑身都是有点膻的羊奶味,毛干爽蓬松,叫声也洪亮多了。
“你怎么随身带着它呀。”
沈渺撸着猫,觉着谢祁身上突然长出一只猫来,很是好笑。
谢祁无奈又宠溺地点了点猫头:“我喂了它一夜,它便认了我了,砚书也好秋毫也好,他们俩喂它,它竟不吃,还总扯着嗓子叫,但我来了,它便又安静了,除非饿了才叫……如今只怕是又饿了。”
何况它一两个时辰便要吃一回,还是带着方便。
今儿陪谢祁出门的是秋毫,他见状十分熟练地从背后的书箱里翻找出羊乳糕来,切下一小块,便找周掌柜借温水化开,之后又掏出个小银匙,准备好后,便将小碗与银匙都递给了谢祁。
沈渺饶有兴趣地看着谢祁喂猫——他掌心宽大,单手将猫抓住,另一只手握着小勺,就这般极耐心地一勺一勺喂。
麒麟一边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一边又急得喵喵叫,两只小小的耳朵还吃得一抖一抖的。
奶猫吃饱,连肚子也会显而易见地鼓起来,嘴套上一圈都是奶渍,谢祁还掏出自个随身的手帕,轻轻替它擦嘴。
这么点大的猫,吃饱了便犯困,在谢祁身上蹒跚趔趄地爬了几步,又自发咕涌咕涌钻进他衣裳里。
谢祁今儿穿的衣裳宽大,革带勒在腰间,衣裳松松系在里头,他的腹部至腰带中间,便窝成了个天然的猫窝。
沈渺拿眼一瞟,小小的猫把他的衣裳盘出了个不大明显的弧度。
方才想必也是这样睡的,只是她一时没留意。
“辛苦你了,没成想是你亲自照料麒麟……”
沈渺一时有些愧疚,她知道照顾奶猫的辛苦,“它这样黏着你,你岂不是要一并带去书院?会不会耽搁你读书?要不还是我带回家去吧?”
谢祁手搭在腰腹,指腹隔着衣料轻轻地抚了抚麒麟的背,摇头:“无妨,沈……咳。
麒麟很乖,吃饱了从不乱叫,何况……冯先生忙着著书,近些时日并不大管我。”
沈渺留意到了他的手,抬起视线时,他正低垂眼眸,长睫覆下来,令人瞧了心里莫名也泛起一阵水波般的温柔。
终究还是心里歉疚,于是,她还是再三嘱咐了,若是有觉着不便的时候,便告知她。
她今儿见谢祁喂羊乳,这才想起来,她分明可以去万五娘或是其他猫狗铺子里打听看看有没有能奶猫的母猫呀,那天真是急昏头了,竟没想到。
但是谢祁都温言拒绝了,还将沈渺姐弟二人一路送到街口。
而他直到她们已然推车走远,他才想起来自个也是来买东西的,方才竟全然抛诸脑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此时他两手空空,白逛了一下午,什么都未买。
于是忙折返回到书局,一进门便又对上尚岸与宁奕灼灼的双眼。
二人面含促狭地望着他。
尚岸倒未曾说什么,宁奕则开始挤眉弄眼,挑动着眉毛,嘿笑着打趣道:“谢九啊谢九,方才你与沈娘子挨着看那狸奴的样子,真该绘成一幅画,题跋便为‘一家三口团圆景’,你觉着如何?”
谢祁耳廓发烫,随手抓一本书,便掷了过去。
“混账,莫要败坏人家女子的名声!”
***
沈渺与济哥儿回到内城,先在泰丰粮铺逛了一圈,见粮铺里粮价还是前几日的价,她便连忙与掌柜的定了一百斤的麦粉,又定了些红豆绿豆、稻米、小米之类的,一共买下来好几百斤。
推车只能装一小部分,太重了车都推不动,幸好她与泰丰的掌柜的也熟识得很了,他便说明儿多叫几个伙计一齐替她送了。
路过肉铺子见腌的咸肉还不错,肉色粉嫩,于是买了一些。
之后还遇上卖笋干的小贩,便也买了点儿,这样一路走一路买,沈渺与济哥儿说着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东逛西看,十分慢悠悠地逛着。
日影也西斜了,沈渺与济哥儿刚走到巷子口,便瞥见自家院门大敞,远远瞧着,里头似乎人影绰绰,她顿时心生疑惑,有种不详的预感。
赶忙加紧上前,果然一走近便发现家里围满了邻里街坊,都正在大声争论什么。
顾婶娘、李婶娘、古大郎还有卖豆腐的刘嫂子等人围了一圈。
李婶娘手里抓了把瓜子正嗑呢,她眼尖,余光瞥见她回来了,忙大声地嚷道:“大姐儿你可回来了,你家湘姐儿给你捡了个脏猴子回来!”
这下众人便让开一条路来,沈渺定睛一看,果然也将下巴惊掉了:院子里竟多了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儿!
那孩子身上脏得往地上滴污水,手里却捏着家里早上剩的两张鸡蛋饼,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他的头发蓬乱已经结成了块,身上隔着老远都能闻见一股乌糟臭味。
“狗儿说,是有余在沟洫里抓到的。”
“瞧这样子,只怕在沟洫里藏了好些天了,他怎么会孤身在里头?”
“可是混进来的流民?这人来历不明,还是派人速去报官吧?”
“我瞧着不大像,他只一人,年岁那么小,怎么可能从秦州走到汴京?你看他瘦得,这身上肋骨都能一根根瞧得见,也幸亏如今天暖了,否则冻也冻死了,也挨不到今日。
我看啊,还是别报官了,最近厢军巡得紧,若是叫他们认作私闯入城的流民押进大牢里,他这幅身板饿两日只怕也死了。”
“不送官谁来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邻里们议论纷纷,两边争论不休,听得沈渺脑壳也疼了起来。
她看向湘姐儿,她蹲在人家面前,捧着下巴,看他拼命地将凉得蒙了一层油的鸡蛋饼往肚子里咽,眼里满是可怜。
沈济瞟了眼不言声的阿姊,又转过目光看向湘姐儿,再看向自顾自忙着挑水的有余——她可不管旁的事,她的脑袋里只记得到了这个时辰便要挑水。
在争论声中沉默地站了会儿,沈渺终于动了,转过身来,先笑着对顾婶娘道:“麻烦婶娘这一晌午帮我看着湘姐儿他们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但遇上了也没法子。”
之后又转向其他人,“各位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先好好问问,弄明白来龙去脉再说。”
顾婶娘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沈渺,离开前还悄悄地将沈渺拉到一边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必报官了,不若将其赶出去就是,免得招惹麻烦。
这世上,只有自家事重要,咱们救不了天下的人。”
沈渺点点头:“我知晓轻重,婶娘别担心。”
等人走了,沈渺便拉过湘姐儿仔细问了一遍,问完之后她又往那男孩那边瞟了瞟,这小孩儿真是瘦得可怜,他已经吃完了鸡蛋饼,扶着墙,打晃着站了起来,他的腿有一条腿甚至是折了的,看样子已折了许久了,骨头自个重新长了起来,却因无人干预医治长得歪了,成了个跛脚。
他缩到墙角,风渐渐凉了,遏制不了地打了个哆嗦。
沈渺长叹了口气,拿手点了点湘姐儿的脑门:“你比追风还厉害了。”
湘姐儿茫然地看着她,小声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没有,阿姊是怕你遇见坏人。”
其实整件事听下来,沈渺觉着最为心惊胆战的不是湘姐儿好端端把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孩领到家里来了,而是沟洫里藏了个人,看他样子应该还藏了好几日了,他们巷子里谁也不知晓,若是藏的不是个孩子,而是凶残的歹徒呢?湘姐儿和有余焉还有命回来?
这事儿回头得跟那常来买泡面的厢军提一句,叫他们多搜一搜下水道,省得真出了事儿。
沈渺想着这些,进了灶房,从灶上的水灶里舀出几勺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装进桶里,便提到院子里来。
那小孩儿还缩在菜地旁,沈渺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里?”
“你爹娘呢?”
那孩子一动不动,起先还瞥了沈渺一眼,后来连眼都垂下去了,更别提说话了。
沈渺无奈,只好伸手去拽他,她本来还使了一点力气的,但却轻而易举地把人扯起来了,像是扯了一张轻飘飘的风筝似的。
虽吃了饼,可他还是饿得两眼昏花,浑身打晃,那细骨伶仃的手腕她握着心都颤,甭说上辈子了,她即便来到大宋也没见过饿成这样的孩子。
若是湘姐儿没给他这两张饼,他可能真的快死了。
沈渺忽而生出这感觉来。
将他拉起来后,沈渺便把他身上脏得跟烂布条差不多的衣服全脱了,然后给他摁进木桶里,身上接触到水的时候他突然剧烈地挣扎了好几下,但最终因没什么力气而停止了,沈渺拿了个没用过的抹布给他洗了一遍,水瞬间脏得跟下水道捞出来似的,浓烈的臭味四散,臭得被济哥儿拉走还探头探脑的湘姐儿都捏住鼻子跑了。
沈渺把水倒了,又去接了一桶回来接着洗,第二桶还是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黑水。
第三桶,水的颜色浅了,沈渺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挣扎了,他浑身上下都是青紫、鞭痕以及大大小小还未愈合的血口子,有的可能是在沟洫里蹭的,有的却明显是叫人打的。
她手顿了顿,去取了剪刀来,抬手便将他打结得连成片的头发剪掉了,又把他的脑袋和脸也给洗了。
洗出来之前,他是个脏兮兮的柴火棍,洗出来后,是个苍白又布满青紫的柴火棍,压根看不出好不好看。
头重脚轻的,跟大头娃娃没俩样。
但也总是把这孩子洗出了个人样子,他泡在水里时不时还会疼得抽动一下,更可怜了。
沈渺刚想叫济哥儿,却发现济哥儿已经将他最小的一套衣裳找出来了,正站在她身后:“阿姊,便让他穿我的,拿去吧。”
她接过来给他套上了,手脚都太长了,袖口裤管卷了又卷,空荡荡的像是套了个麻袋。
“阿姊。”
“嗯?”
“让他睡我屋吧。”
“暂时委屈你几日,等他缓过来,我们再看看是送他去官衙还是哪儿的。”
沈渺点点头,泼了水收拾完,她用厚实的大巾帕把他剪得快成寸头的毛发擦干,之后便把人抱起来了,他应该年纪和湘姐儿差不多,或许也可能要小一点,但抱起来却感觉比湘姐儿轻了一大半,最多也就二十多斤。
太轻了,轻得沈渺都怕他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把人塞进济哥儿的被窝里,沈渺也没说其他,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起烧,说明身体底子还是好的,便轻声地说:“你先歇会儿吧,安心睡一觉。”
沈渺疼小孩儿,湘姐儿和济哥儿的床榻她都是最底下垫一层草席,上头两层褥子,如今天热了,褥子上头还加铺了一层藤席,睡进去,又软和又清凉,还不硌人。
那小孩儿几乎一躺下,便好似陷进了木棉堆里,没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沈渺站着看了他几眼,便转身去开店了。
夜市开了,沈家的汤饼铺里客流来来往往,灶房里的爊肉也已经卤好了,洗小孩的臭味终究散去了,现在沈家又是炊烟袅袅,满院子浓浓的卤肉香了。
一锅卤肉,不仅一夜售罄,连带先前放在饮品柜里没什么人点的小酒都卖了不少。
果然想要售酒,必得上下酒菜!
沈渺一边为食客们切卤肉,一边想,回头再腌一些糖蒜、酸萝卜与醋花生来,用来配面也好。
之后这几日,那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缩在济哥儿的屋子里不动弹,或许也是没力气动弹,有时候没点灯都找不到他在哪儿。
沈渺吃饭时把饭给他端进屋,他便狼吞虎咽恨不得骨头都要嚼碎了吞下去。
但一句话都没吭过,若不是沈渺给他上药,剔脓包时他没忍住叫了一句,她还以为这也是个哑巴呢。
湘姐儿和有余一开始还时常隔着窗看他,对这么个人很好奇。
尤其是湘姐儿,她耐不住寂寞,总与他说话,但他都不应,也不看人。
后来湘姐儿觉着无趣,孩子便是这样,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的朋友遍布杨柳东巷,甚至还有其他巷子的,如香果儿,于是很快失去了兴趣,便又领着有余去寻旁人玩了,不再理会他。
这下水道里捡来的小孩儿便这般在沈渺家住了四五日,那股将死的气色在沈渺一日三餐热饭热汤里渐渐消散,等他走路终于不打晃,这一日,谢家的郑内知又来了。
他是来送有关幽州汤饼作坊的契书的,沈渺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每一行字里都没有坑,且是照着先前商议的条例拟的,这才爽快地签字画押。
契书成了,谢家便要派人去幽州选址营建了,沈渺也要在近期交出方便面的配方来。
理好了这件事,郑内知又拱手道:“明儿一早,周大会来接沈娘子去冯府。”
沈渺笑着应了,送走郑内知后,她想了想,还是进了济哥儿的屋子。
济哥儿没在屋子里,他出去救妹妹了——湘姐儿不知为何又跟刘豆花吵起来了。
那孩子天黑了也不动弹的,于是这屋子里便没有点灯,昏暗不明的光线在里头沉浮,那小孩儿还是蹲在最黑暗的墙角,睁着两只大眼睛,无声无息的。
若不是床底下塞了两只大箱子,他估计会藏到床底下去。
旁的孩子都怕黑,他却觉得黑暗里更安全。
沈渺走到床边坐下,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耸耸肩,接着说:“明儿我要出门,你若是不告诉我实话,我不知你的底细,不能这样将留你在家里。
等晚食吃完,我便领你去街道司,把你交给厢军,让他们来帮你,你能听懂吗?”
沈渺一开始便没打算长久养着,毕竟不知道根底,顾婶娘说得对,她在这世上能庇佑的人只有自家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救了这小孩儿几日,便是想让他养养,缓缓劲,回头还是要报官的。
说完,沈渺拍拍衣裙,起身要走了,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那沉默了那么多天一句话也没说的小孩儿头一回开了口,他声音不像其他孩子似的柔软稚嫩,反倒有些粗哑:
“我叫陈汌。
我家住在汌河边的第三座屋子里,我家里是染布的,家里挂着很多布。”
沈渺惊讶地转过身来,他扶着墙站着,眼很亮,很大,声音空空的,似乎一直在回忆:
“我有一个阿姊,还有个弟弟,今年去看花灯,我被个络腮胡子抱走了。
他把我装在麻袋里,先坐船,之后又换了车,我趁他放我撒-尿时跑了两次,他用鞭子抽我,之后又用棍子把我的腿打折。
他一天只给我一个饼,怕我有力气跑了。
后来,他又把我卖给了另一个人,我便一直在麻袋里,好多天了,终于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麻袋不知被什么勾破了,我就从车上摔下来了,滚在人堆里,买我的人要回头抓我,我钻进水渠里跑了。”
“他没抓到我。”
他说完了,眼皮耸了下去,膝盖往地上一跪,很低很低地哀求:
“我想回家,别送我去,他们会把我送回牙行的,我不想被抓回去,求求你。”
沈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拽起来:“你家是哪个州哪个府的,记得吗?”
他仰着脸看向沈渺,原本戒备而警惕的眼睛里涌上一点泪光,他茫然地无法回答沈渺,他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在哪儿,他只记得门前有条河,阿娘背着弟弟,会在河边洗衣,院里的绳上挂着横七竖八的布,染成不同的颜色,他便时常在这些布里穿梭着。
沈渺把他摁在床榻上坐着,揉了揉他的膝盖。
他年纪不大,能记得这些都已不错了。
而且听他描述,听着像是江南那边的,临水而建的房子,不像是汴京城周遭——今年看花灯时被拐,元宵至今已将近四个多月了,也就是说那人牙子领着他辗转了快半年才走到汴京,这一路够远的了。
此时车马慢,书信慢,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渺就这样站了好久,心里天人交战,直到湘姐儿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抓着一把不知哪儿薅来的野花,这小馋猫探头进来问:“阿姊,今儿吃什么呢?”
她转头去看,屋子里黑,外头还是亮的,湘姐儿是与光明一块儿涌进来的。
湘姐儿见她看过来便歪着头笑,还向她举起来一把淡蓝色的花:“阿姊你看,我采的花儿,这颜色真少见,是不是?”
细细的茎,被湘姐儿攥得都打蔫了,但和着闪闪发亮的夕阳,却显得生机勃勃。
那一刻她居然在想,若是她没有来到这里,湘姐儿和济哥儿会变得如何呢?
他们会和这个小孩儿一样流落街头或是被人拐卖吗?转手几次,连家都不再记得……若是这样,会有人伸出援手吗?
沈渺赶忙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她看向这个叫陈汌的、瘦骨伶仃的小孩儿,松了口:“罢了,你留下吧,不缺你一口饭吃。”
不过回头还是要去问问讼师,先查查律法,这被拐卖的孩子又被牙人卖了,那他如今算是个什么户?牙人或是买人者手里一定还有身契那还作数吗?
还有他那身伤,外伤这几日倒养得无碍了,就是那条腿不知还有没有救……等她从冯家回来,先带他去赵太丞家“体检”
一回吧。
脑袋里一时便冒出来许多问题,沈渺吸了口气,也不多纠结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问题在那儿一个个解决就是了,烦恼也无用。
她想着,又上前爱惜地摸了摸湘姐儿的脑袋,“晚上吃腌笃鲜配腊味饭,你先玩,阿姊去做饭。”
腌笃鲜是什么?
湘姐儿听名字就开始馋了,又是她没吃过的!
真正的腌笃鲜应当用春日的鲜笋来做,但如今这月份已经没有鲜笋了。
沈渺将笋干泡开,便开始切五花肉和咸肉,切成薄片备用,之后等灶上水开,先下咸肉,大火煮沸,直到汤渐呈乳白,继而投入泡开的笋干与五花肉,改以文火慢炖,笋吸肉香,肉浸笋鲜,汤白而浓郁,便能出锅了。
腊味饭也很简单,将腊肉切成薄片,下油锅与葱花一起煎出油香,再加上菜心翻炒,最后再加入蒸好的米饭翻炒均匀,腊味的油脂会渗透到米饭中,便能得到一份咸香浓郁的腊味饭了。
沈渺很快做好,端出来时,发现湘姐儿竟和那叫陈汌的小孩儿说起话来了,虽然湘姐儿说十句人家才回一句,而且通常只有“嗯”
、“是”
、“不是”
这几个字,但因有了回应,湘姐儿越发起劲了,后来干脆强拉着他出来吃饭。
于是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又平添了一个人。
湘姐儿喜新厌旧,今儿又要挨着这陈汌一块儿坐了,两人挤在一边。
沈济都懒得理她了,今儿和刘豆花便是为了一把野花吵起来的,俩人比谁采得多,刘豆花输了不认,湘姐儿也不让,于是又为点鸡毛蒜皮闹起来。
至于这餐桌上的位置……
他瞥了眼阿姊,愈发正襟危坐。
他每日、每一餐都牢牢地占据在阿姊左手边的位置,谁来也不换。
但很快他又有点惆怅:再过两日他要开学了,从此便不能常常在家里吃饭了。
沈渺摇摇头,起身给这一群小孩儿舀汤时,忽然觉着自个好似个幼儿园园长——有余虽然生得高大,却与小孩儿也无异,她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给他们挨个分了饭和汤,有余的饭碗是最大号的,因她顿顿至少要吃四碗饭,沈渺干脆给她拿了个汤盆当饭碗,省得一直添饭了,她自己也能少洗几个碗。
把饭碗递到陈汌面前时,沈渺多说了一句:“以后你也叫我阿姊吧。
我没法子替你去寻家人,所以只能照顾你几年衣食,等你长大了,你自个有了能力,再去寻家人吧。”
陈汌抬眼看她,半晌,伸出双手接过了这饭碗,垂头答了一声:“……阿姊。”
湘姐儿耳朵动了动,又执着地问道:“你几岁?”
陈汌已埋头吃饭,他是一只手扒饭另一只手围成圈的护食姿势吃饭的,吃饭时也绝不会说话的。
“你比我矮,指定比我小,所以我也是阿姊,你也要叫我阿姊。”
即便没有得到陈汌的答案,湘姐儿还是自顾自得出了她的答案。
沈渺忍俊不禁,她都不明白湘姐儿为何总看重要当阿姊这件事,逮着一个人便要比比岁数。
“好了,赶紧吃饭吧。”
湘姐儿这才坐下喝了一口汤,喝了便又满足了起来,也不管什么做不做阿姊的事了,那鲜味清冽地裹住了她的口腔,让她没空说话了,变得与陈汌一般埋头苦吃,一口汤一口饭,吃完后又率先举起空碗,抢着道:“我还要一碗汤!
给我多多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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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家一片寂静,唯独灶房里还亮着光。
有余回家了,湘姐儿和济哥儿都睡了,那个捡来的陈汌也在济哥儿屋子里搭了个地铺,应当也睡熟了吧?沈渺一人坐在小凳子上,正把最后一个包子收口。
她已和顾婶娘说好了,明日请来家里帮着看一日孩子,这是她留给他们的口粮,临走前她把包子蒸上,他们便能吃了。
隔日卯时,沈渺便坐上谢家的车出门了,那时家里的鸡都还在垂头睡觉。
等湘姐儿叫尿憋醒了,揉着眼起来上茅厕时,便发现阿姊不见了。
只有顾婶娘围着围裙在院子里浇菜喂鸡,见她迷迷瞪瞪地出来去茅房,回头笑了笑:“你阿姊真勤快,走之前还给你们把肉馒头都蒸好了,甚至还煮了一大锅鸡蛋汤,都温在锅里了。
你还睡吗?不睡了便起来吃去吧。”
湘姐儿才想起来,阿姊今儿要去做席面,冯家不是相熟的人家,不能带他们。
她的瞌睡虫便也因此飞了,她撅了噘嘴,捏住鼻子进了茅厕。
顾婶娘又帮着溜了一圈狗,结果刚套上狗绳,就被俩狗拽得飞了出去,在门口划出了一道残影。
之后她这脚便几乎都没着地过,尤其是追风,若非有狗绳牵绊,它恨不得飞起来,飞到天上去。
等顾婶娘发髻松了、气喘吁吁地回到沈家小院,济哥儿与陈汌也起来了,济哥儿洗漱好,一手拿肉馒头一手拿书,正站在廊下背呢。
那个大姐儿收留下来的陈汌缩在院子的角落里,湘姐儿溜过去与他说话,顺便给他递了俩肉馒头。
今儿不开门,有余便也放了假,没来。
顾婶娘抹了一把汗,狠狠锤了锤自己的腰,心想,今儿也不知是她遛狗,还是狗遛她,怨不得昨日大姐儿特意交代了说,遛狗可得小心,它俩力气大。
她原来还没在意,狗力气能有多大?平时见大姐儿遛它们,似乎也轻轻松松呐?
结果这老腰啊,险些闪了。
她把俩狗解开绳子,散在院子里,禁不住又瞄了眼那影子似的陈汌,那么小一孩子阴沉沉的,真不讨喜。
也就大姐儿心善,否则给他几顿饭吃,就此赶出去了,也没人说什么。
虽说铺子开起来了,大姐儿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但多一张嘴吃饭也是负担么。
顾婶娘是不大赞同大姐儿留下他的,不过大姐儿已主张留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各家有各家的缘法。
看几个孩子都吃上了,她便去前头铺子了。
她把门板卸下来一半,让铺子里能透透气、见见光,又拿了笤帚帮沈渺把铺子的地给扫了。
还有不少熟客见今日铺子都没开门,探头上前来问呢,顾婶娘便笑着一一替沈渺解释:“沈娘子手艺好,叫人请上门做席去了,这两日都歇了,你们后日再来吧。”
陆陆续续的,没一会儿便有数十人进来问了,顾婶娘嘴都说干了,还有个显然是大户人家家仆的,衣帽簇新,听闻沈娘子两日都不开门,那模样险些哭出来,灰头丧气地回去了。
平日里不怎的留意,原来大姐儿生意这般好呢,那么多熟客。
顾婶娘心想着,把地扫干净了,又把桌椅擦了,便将门板又合回去了。
她拍拍手,回家拿了针线簸箩,悠悠然在沈家院子里缝补衣裳,又看湘姐儿捉弄陈汌,看济哥儿给雷霆梳毛,看追风追着几只鸡,趁人不注意,张开狗嘴便吞下那热乎的……
杨柳东巷的巷子口不远处,停了辆装饰得十分华丽的犊车,那方才快哭出来的家仆拖着步子走到车前,沮丧地回禀道:“大娘子,这沈记汤饼铺今儿歇业了,说是店家不在,出门去了。”
王大娘子垮了脸,手里的团扇烦躁地扇了扇风,抱怨个不停:“早也不停晚也不停,咋就今儿个歇业了呢!
哎呀,捞不着那小笼馒头,我这一整天都不带舒坦的呀!”
旁的女娘喜爱琴棋诗书,唯独王大娘子喜爱各色美食,旁的女娘在宴席上争奇斗艳、出口成章,她一言不发,吃个精光。
但今儿不同,她今儿要去赴冯家的宴!
冯家的宴,也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
出了名的难吃。
想到冯家喜甜,冯家庖厨甭管做什么都要加饴糖,连炒个菠薐菜都甜丝丝的,她便倒了胃口。
“苦也,罢了罢了,便拐个弯儿去东楼买两只酱肘子吃吧。”
王娘子退而求其次,叹道。
家仆抽了抽嘴角:“娘子,这一大早吃酱肘子会不会太……”
油腻了些?
“别絮叨咧,麻溜儿地走啊!”
王娘子愈发烦躁起来,家乡话又冒出来了。
她将车帘子狠狠一摔,在车里叹息道。
如今不吃得饱一些,难不成去冯家饿肚子么?
她可不想吃加了饴糖的凉拌菠薐菜!
第48章冯家大宴
孟夏时节,谢家质朴到几乎没有纹饰的马车缓缓地停在冯家的宅院前,冯家门子忙上前来牵马,周二掀起车帘,喜妈妈先跳将下来,随后伸手稳稳地扶着郗氏下车。
郗氏与冯家大娘子交好,天色尚早,便过来帮衬了。
今儿她依旧梳着利落的高髻,鬓边却只点缀数朵小巧珠花,身上穿一袭缠枝纹金银绣对襟大袖罗衫,腰束宽幅锦带,下裙百褶罗裙,裙摆虽宽大,却也并无多余纹饰。
既是来帮衬的,并非主家,郗氏便也藏锋敛锷,不欲夺人声色。
喜妈妈扶住她的臂弯,在门子殷勤奉迎下入了院门。
冯家出身不俗,祖上乃是建立北燕的长乐冯氏,从东晋至前唐五百多年,长乐冯氏一族曾现“四帝四后五相”
的盛景。
但与谢家一般,在黄巢之乱中,覆巢之下并无全卵,冯家大量田产与族人都被吞没与屠戮,尤其……到了本朝,先帝临死前下诏“不抑兼并”
与扩大科举名额,将门阀士族手里的馅饼再次分割了出去。
如今他们面临着与谢家相差无几的窘境。
冯博士名冯元,精通经学,如今是冯家官位最高之人,但他也在国子监直讲一职中蹉跎了半生了。
不过冯元性喜澹泊,是个书痴,这清水衙门他呆着倒如鱼得水。
不过三年前,他之次子冯二郎也卷入宫变,先被贬至潭州,后宰相李岗极力主张严惩,同年九月,便被先帝密诏赐死。
之后,冯博士便将家族前程抛却,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著书立说之上,再未有什么念想。
或许这样也好,省得还要烦恼。
郗氏步入庭院中,小径蜿蜒,绿阴渐浓。
冯博士极为爱竹,冯家宅院几乎隐于幽篁之中,院子里门窗也尽为古朴,全是木色,不着一点丹漆,连石阶也是苔痕斑驳,为求一份天然,刻意不做清理。
郗氏倒也能欣赏这一点雅致,但是旁人便不一定了——
“俺娘哎!
差一点儿就把我摔毁了呀!”
王大娘子正好走在前头,提着裙子步履维艰,方才脚下一滑,若非身边的家仆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就要五体投地了!
站稳后,王大娘子自觉失了脸面,便一边用帕子拭汗,一边又气又恼地指着为她引路的仆僮抱怨个不停:“恁这些人咋这么懒呢!
一点儿也不麻溜干活儿!
那么厚的青苔也不铲去!”
王大娘子的郎君王雍是个奇人,他是京东路(山东)陵县人,陵县乃是辽宋两国疆界,时常有兵祸,他年轻时逃荒流浪甚至沿街乞讨,到了汴京后,以抄书卖字为生,可谓是一贫如洗,但他不久便一举考中进士,如今已升任开封府尹。
这王大娘子是他的糟糠妻,曾陪伴王雍从陵县一路流浪,夫妻二人感情深厚,这王雍至今后院一妾不纳,唯愿守老妻一人。
此时,冯家那仆僮被责骂得很委屈,又不敢与客人顶嘴,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垂头挨骂。
郗氏忙上前,笑着见礼道:“好巧,遇上王家大娘子了,今儿你倒也来得早。”
王大娘子侧头见是郗氏,脸上的怒容才消退一些,还伸手要扶她,一张口便是浓浓的北边口音:“慢点儿哈,这地儿上溜滑儿,加小心别卡倒咧(摔了)。”
王大娘子以前是个农妇,不懂贵妇们的弯弯绕绕,也无法理解刻意在台阶上留苔藓的“风雅”
,她在京中这些高贵的世家娘子里,总是格格不入的。
王大娘子心里也知晓,她们不过为了巴结她家郎君这个天子新贵,才捏着鼻子与她打交道。
在大宋,开封府尹不仅位高权重,还是个极敏感又关键的位置,非官家心腹不能任。
若非当今官家的皇子皆年弱,按惯例,开封府尹将由日后要继承皇位的亲王担任——当今官家在未正式册封太子之前,便曾任开封府尹一职。
正因知晓这一点,她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家娘子,也是除了郗氏,一个都不稀罕。
因为郗氏与她一样,从不主动在席面上提议作那劳什子诗,也不会刻意为难她,或是话里有话、拐着弯骂她。
但与她不同的是,郗氏在席面上还是会装装相,勉强应和几首诗句的。
王大娘子便十分直白且气壮:“俺不会。”
然后专心吃菜。
她当年饿过肚子,平生没别的爱好,唯爱吃。
先前她这般态度,被这些官家娘子明里暗里地取笑挤兑好几回,她倒没放心上,结果王雍得知后怒气冲冲将她们有一个算一个,把她们各家的郎君和儿子全弹劾了个遍,还要亲自进宫哭诉,这些娘子们便老实了。
后来再不敢惹她了。
郗氏知道这王大娘子瞧着粗鲁,实则是心直口快,心地并不坏,便笑着就势挽住了她的手臂:“冯家喜好风雅,大娘子又不是头一回知晓,他们是极为推崇‘竹林七贤’的人家,自来便有这等癖好,上回我还听冯家大娘子说,她家冯博士,近来爱上了烤青苔吃呢。”
王大娘子这回却没露出鄙夷来,反倒点了头:“俺逃荒时也吃过,那玩意儿不好吃,闹饥荒时才吃的嘞!”
顿了顿,又犀利评价道,“那冯元就是没挨过饿,净是吃饱了撑得慌,你晓得吧?”
“我可不敢这样说。”
郗氏忍笑,二人说说笑笑结伴往庭院中去,那冯家僮仆大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哈腰地跟上。
原本冯大娘子是想在竹林中办个曲水流觞宴的,不过曲水流觞已不算雅了,家家办宴都爱用这一套。
但后来郗氏给她引荐了沈娘子,不知沈娘子是如何与她商议的,这宴便改了,如今简简单单地布置在水阁之上,四面挂纱,清风徐来,也算凉爽舒适。
对面搭了个戏台,请了汴京城里近来十分红火的杂剧伶人,唱的剧也是汴京城近来连番而演、座无虚席的《王相公休妻》。
这本戏是先有的话本子,后来才叫梨园买了去,编成了戏,结果也是名震都邑。
连十一娘也闹着去看了两回,看得涕泪满襟地回来了。
郗氏倒没去听过,今儿也算能大饱耳福了。
郗氏与王大娘子还未至水阁,冯家大娘子便领着几个女儿迎将了上来,一番笑着寒暄,又问起九哥儿与十一娘怎么没来,郗氏都一一答了,想起儿女,无奈摇头道:“九哥儿回书院读书了,他落下不少课业,今儿便不敢再告假。
十一娘则是吃多了那速食汤饼,额上发了好几个面疱,没脸见人,躲着呢。”
冯七娘跟在母亲身畔,见谢十一娘没来,谢九哥儿也没来,脸上的期盼与喜色便刹那间寥落下去,觉着今儿都没意思极了。
几人落座,谈了几句话,冯家大娘子又告罪出去迎客,郗氏便与王家大娘子坐着喝茶闲聊,聊没几句,王家大娘子竟已不受控制地打了好几个饱嗝,惹得郗氏奇怪地问:“大娘子今儿是脾胃不和?”
王大娘子不敢说自个特意吃了两个肘子才来的,于是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地辩解道:“今日朝食吃得晚了,肚里还饱呢。”
郗氏关心道:“我家马车上备有消食散并一些常药,可要取来与你服用?”
王大娘子无所谓地摆摆手,又低声与郗氏坦白:“反正嘞,这冯家办哩那宴席啊,没多些好吃哩呀。”
她吃饱了来,才是明智之举。
否则坐上一晌午,还不得饿得前胸贴后背?
郗氏稍一联想,便看穿了王大娘子为何饱腹赴宴了,她“噗嗤”
一声没忍住笑出来,赶忙又用帕子掩住嘴,对上王大娘子疑惑的目光,她意有所指:“今日不同往日了,王家大娘子一会儿尝了便知。”
王大娘子被郗氏这句话勾得心里痒痒的,难道今儿宴席有什么不同?她想着又东张西望,却没看出什么不同,甚至这水阁也布置得十分无新意嘛。
***
当宾客陆续到来时,沈渺已经在冯家巨大的灶房里忙碌开了。
今日要宴请的菜单,先前冯家已托方厨子与她商定,当知晓那速食汤饼便是出自她手之后,冯家大娘子极为大胆地说:“沈娘子名声在外,又是谢家大娘子举荐的,用厨不疑,请沈娘子放手去做便是。”
也是沈渺建议她不必在宴会形式上拘泥一定要什么清雅。
既然是老夫人的寿宴,弄得太嘈杂新颖反倒凸显不出老人家来了,不如将精力与心意都放在菜色上,是最好的了。
尤其沈渺今日定的菜单,全是新菜。
菜已创新,形制守旧,这样才不会喧宾夺主。
冯大娘子竟也很爽快地采纳了。
不过她今儿过来时,还是生了一场小风波。
她与方厨子迈入冯家灶房时,十几个冯家的厨役已将所需的食材提前备好了。
冯家掌勺的庖厨虽病倒,但灶房里还有两三位年纪不小的老庖厨,见进来的是两个年纪三十都够不着的庖厨,尤其还有一位竟然是女子,他们自持效力多年,顿时便露出轻视之色,说话间也多有倨傲之意。
其中年岁最大的那个,还眯着眼将沈渺与方厨子上下打量,阴阳怪气道:“沈娘子、方厨子请吧,冯家今日备至的食材皆为珍品,还特意购置了两斤胡椒,二人炮制时可要小心,若是毁了食材,可没处寻。”
方厨子听闻立即便面露愠怒,当场便要发作争辩,却被沈渺笑吟吟地伸手拦住了,她脸上带着笑,语气却冷下来:“我与方厨子,乃是尔等主家冯大娘子亲自上谢家延请来掌勺的,可不是你冯家奴仆。
既然尔等生恐我二人年轻手生毁伤你们那珍贵的食材,对我们妄加置疑,那我二人便就此打道回府,不挣这份银钱便是!
这席面,便由你们自己亲力亲为,如何?”
说完,沈渺拉着方厨子转身就走。
其他厨役原本在旁旁观,不乏有瞧热闹的心思,见状大惊失色,若是叫冯大娘子知晓,他们各个都要挨了打赶到庄子上去!
于是纷纷堆上笑来,又拉又拽,将沈渺与方厨子都请了回来。
沈渺也没想真的走,只是面对这些拎不清的人,不发发脾气不行,一会儿做席面离不开这群厨役帮忙打杂,压服了他们,才能好好使唤。
于是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抱着胳膊,把周遭一圈厨役都扫视了一圈,冷哼道:“奉劝尔等一句,以后没认清形势,便莫要逞口舌之利。”
其中一个老庖厨,竟还不服气地对沈渺道:“既然这位娘子如此自信,何不坦露师承何家?也好叫奴等心服口服。”
沈渺更是冷笑,目光在那老庖厨身上重重地点了点,也用阴阳怪气的眼神上下将打量了他们一遍:“我为何要自证师承?可笑至极!
俗话说得好,有能则为,无能则默,你若是技艺高超,冯大娘子为何不肯重用你们反倒要重金向外延请庖厨?有这挤兑人的功夫,何不多自省是否学艺不精?你们二人活了这个岁数,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那两个倚老卖老的帮厨,被沈渺骂得涨红了脸,而且她大有再次转身离去之势,他们又被其他人劝和拖拽,只能偃旗息鼓,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多言。
方厨子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最后全化作了崇敬的目光,闪闪发亮地看着沈渺。
他认得的沈娘子温和宽大,却没想到她一旦骂起人来,如此飒爽!
“行了,我最厌烦听犬吠个不停,时辰不早了,若是延误上菜,我与方厨子尚且可以一走了之,你们呢?自个掂量掂量吧!”
沈渺从厚砧板上拔起一把刀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条案之后。
方厨子鼻孔朝天,趾高气扬跟在她之后。
今日要准备的菜,是沈渺结合后世宴席与当今饮食习惯拟定的菜单。
第一道开胃菜她给取了个名字叫“汴京七味”
,其实就是用花生、杏仁、黄瓜、木耳、牛肉干、腐竹、荆芥这七样食材,以酱、醋、香油、蒜末、花椒油、芝麻等调料凉拌而成。
这道菜不难,主要是凉拌汁要注重比例,需调得恰到好处。
第二道也是凉菜,沈渺取名为:“金鳞琥珀冻”
。
取黄河大鲤鱼来熬制鱼汤,熬到鱼肉糜烂鱼汤生胶,挑出鱼骨,将鱼汤冷却,待其凝固后搭配薄片的黄瓜,配上咸鱼籽酱,十分美味。
鱼冻本身鲜美而入口即化,再配上清爽的黄瓜与馥郁的鱼子酱,很有此时宋人喜爱的汴京风味。
之后便是第一道汤——是宋朝还未问世,但在后世风靡了全国,征服了无数国人、经久不衰的:胡辣汤!
后世有句话说,河南人的一天,是从胡辣汤开始的。
沈渺相信千年前的宋朝河南人也必然抵挡不住胡辣汤的诱惑。
如鲤鱼冻一般,昨日便提前交代冯家取牛骨熬了高汤,沈渺拌完凉菜,同时又指挥方厨子切牛肉粒、洗面筋,她则转而备木耳、黄花菜、油炸豆腐、洗面筋、等其他食材。
她手快,几乎眨眼间该切该码的就弄好了,转过头,方厨子还在哼哧哼哧洗面筋呢,于是沈渺也不歇着,又开始研磨胡椒粉。
取石钵时,顺带瞥了眼灶膛,还提醒烧火的杂役,火不够旺。
冯家的厨役这时早已人人看得两眼发直,老庖厨傻愣愣地看着桌案上一碗碗食材,他们头一回见这样快的刀、这样精的眼和这样能够一心多用的人。
沈渺压根没在意他们。
她今天也很兴奋。
平日里舍不得买的菜、得不到的胡椒、吃不起的牛肉,今日统统都能大展身手,一次性做十几道大菜,好生过瘾呐!
要做好胡辣汤,灵魂,就是胡椒!
这玩意一斤就要一块金子,沈渺研磨时掉了一颗胡椒粒都赶紧捡起来,擦一擦再放进去磨,这是浪费一颗都会心疼的程度。
胡椒粉备好,再起一锅,葱姜煸香,将熬好的牛肉汤过滤一遍再冲在热锅里,此时,先加第一次胡椒粉,让这胡椒的辛辣完美融入汤底里,之后再将切好的各色菜都丢进去。
这时,方厨子的面筋终于洗好了,沈渺取过来,她也不用切,直接用洗干净的手揪。
之后只需要最简单的调味:盐、再加一次胡椒粉、酱油。
加盖,命杂役抽柴转中火煲一刻钟,香溢时,方厨子洗出来的面筋水——其实就是淀粉水,一边搅一边加,使这汤浓郁而流润、稠稀得宜,再点上香油、撒上胡荽,便大功告成。
这回根本不需要沈渺多说,胡辣汤的香味早已溢满灶房,丝丝缕缕,萦萦绕绕,直钻人心脾,把满灶房的厨役都征服了,一个个吸着鼻子嗅。
灶房里冯家的厨役对沈渺再没有了闲话,只要沈渺一开口使唤,他们全都飞快地听从,连老庖厨也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帮着切菜揉面,杀鱼剔鳞,低眉顺眼,再不敢多嘴了。
方厨子将他们前倨后恭的态度尽收眼底,重重地用鼻子喷出一口气,一副“我才是亲传弟子,尔等永远不许靠近我师父”
的骄傲神情,像根尾巴似的,紧紧地跟着沈渺。
有了这些厨役的鼎力配合,接下来沈渺又飞快地做出来了这场宴席的几样主菜:香烧赤鲤(红烧黄河大鲤鱼)、牡丹燕菜、羊肉烩面、高炉烧饼肉夹馍等等……
而她在灶房里热火朝天地做饭时,灶房也流水般开始往外上菜了。
***
冯家翠影摇曳的水阁之中,宾客已经齐了,献寿礼和相互寒暄也已进行完毕,众人落座。
今儿是冯太夫人七十大寿,但冯太夫人早已因年纪大了而痴傻,浑浑噩噩连自己的儿子媳妇都时常认不出,因此今日便只摆了几桌,前头男人们三桌,后头女眷们两桌。
冯太夫人穿得喜庆,一身锦衣被簇拥着坐在主位,她今日其实也糊涂着,一会儿将冯七娘认成冯大娘子,一会儿又将冯大娘子认成自己的女儿,隔了一会儿又与冯大娘子问起那早已去世的冯二郎:“二哥儿去了潭州,怎么还不写信回来呀?”
没人能回答她,她又开始训斥冯大娘子:“你个当母亲的,也不知晓派人去潭州瞧瞧,那儿听说冬日也冷得很,没个信儿,也不知那孩子有没有受冻。”
这话把冯家大娘子的眼泪都快说出来了,失去了儿子的她,却还要安抚喜怒不定的婆母:“是,儿媳现就派人去……”
可话未尽,她已哽咽。
能去哪儿呢?二哥儿早没了啊!
她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心里日夜惦记着、盼望着的孩子,就这么轻飘飘死在了异乡。
她日日夜夜在汴京城外的渡口等着,终于等来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那简陋的棺木里,装着她孩子的尸身,装着那个最贴心的、会在她生辰日悄悄采来鲜花摆在她窗前的二郎。
三年了,不敢去想,一旦想起还是痛如剖心。
郗氏忙上前将她扶下来,又转头示意愣愣的冯七娘:“七娘,仆僮们送菜来了,你伺候太夫人用膳,我扶你母亲去更衣。”
冯七娘这才如梦初醒,忙挤出笑来,坐到兀自絮絮叨叨的冯太夫人身边,心里对祖母的怨怪又更深了一层:二哥儿是全家人心里的痛,祖母平日里即便糊涂也不说这些,怎么今儿却要在这样的日子、当着众人的面,去揭母亲的伤疤呢?
幸好很快,冯大娘子收拾好心情又强颜欢笑着回来了,她招呼着宾客吃菜,又命杂剧热热闹闹地演奏起来,于是宴席上渐渐笑谈起来。
不知是谁先下筷子尝了一口,立刻便叫好:“这凉菜好生清爽!”
酸中微微一点辣,辣中又回甘,花生和杏仁吃起来脆生生,满嘴香。
于是不少人也尝了,夸奖之声此起彼伏。
王大娘子来之前,便早已用酱肘子配大米饭吃得肚圆。
她听见旁人的反应,便很有些奇怪,这些人怎得味觉失灵了一般这样大肆吹捧?以往他们再虚伪也没有这般夸张。
不对劲。
于是将信将疑地伸出筷子,先尝了一筷子“汴京七味”
,眼睛顿时发亮,然后又迫不及待挟了一块巍颤颤的鲤鱼冻,凉凉的一入口便化开了,鲜美的鱼籽香得她眼睛都眯起来了。
奇了怪了……好…好吃啊!
这真是冯家庖厨的手艺??王大娘子实在难以置信,毕竟先前她来冯家吃席,他们每回的凉菜,上的都是凉拌菠薐菜啊!
今日竟然果真不同!
她想起郗氏的话,心里萌生出一丝后悔,但也仅仅是一丝,说不定冯家这凉菜是外头买来的,所以才会如此不同。
只要掌勺的还是冯家那庖厨,后头的菜决计好不了!
王大娘子试图安慰自己和自己肚子里的肘子。
就在这时,菜未至,香先到。
那是王大娘子从未闻过的味道,一开始距离尚远,是随风而来的,让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渐渐的,僮仆们流水般为宾客递上已经分好的汤,那辛香便猛然浓烈起来,胡椒味率先扑鼻,激活了王大娘子的诸般感官。
王雍寒门出身,又还有些良心,在官位上贪得有些局限,因此王大娘子在家也难得能尝到胡椒味。
这下一闻,浓浓的胡椒味里还掺杂着熬得喷香的牛肉香,她顿觉腹中馋虫蠢蠢,津液自生,急切地舀起一口热汤入喉。
黏稠、顺滑、鲜香。
木耳与香菇为汤底增添了浓郁的鲜味,而炸豆腐与鸡蛋则让勾了芡的汤口感更佳滑嫩,再加上一点点胡萝卜,又为这汤又带来一点点的甜味。
热腾腾吃下去,又辣又浓。
最重要的还是鲜,这碗汤每一味都鲜:肉鲜,菜鲜,麦粉也鲜,又因有了胡椒,整碗汤好似浴火而生一般滚烫暖和,吃起来不腻,不腥,浓香还久闻不厌。
滋味太绝了!
!
王大娘子奋力喝了半碗,便撑到了嗓子眼,只觉着肚子里的肘子也开始在汤里膨胀,可是这胡辣汤太好吃了,她喝不下了也忍不住含着汤匙,汲取着上头残留的滋味,又气又悔。
冯大娘子啊冯大娘子,你……你换了厨子,怎么不知说一声啊!
早上没吃上那小笼馒头已是大憾,如今佳肴就摆在自己面前,她却一口都吃不下了。
人间惨剧也不过如此!
王大娘子难过极了,她恨不得把这碗汤打包带走,但后来她发现,她还是太天真了。
紧接着,僮仆又给她上了一盘煎至两面金黄的红烧鲤鱼,那鲤鱼浇满了特制的红烧酱汁,又用小火慢炖至鱼肉入味,汤汁浓稠裹在鱼肉里……王大娘子抖着手尝了一口,鱼肉鲜嫩多汁,红烧的味道浓郁醇厚,好吃,还是很好吃。
立马,又来了一道牡丹燕菜,这道菜更是好了,不仅好吃还好看!
白萝卜切成细丝,不知经过怎样繁杂的工序,这萝卜做出来形似燕窝,全没了萝卜味。
搭配火腿丝、香菇丝、鸡肉丝、海参丝等食材,用高汤烹制而成。
吃起来汤鲜味美,而这菜还摆得精美无比,盛在釉水温润洁白的钧瓷上,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接着,上了今日的主食:羊肉烩汤饼。
这显然是用羊骨和牛骨熬制了一整晚的高汤,汤白如奶。
拉制的汤饼筋道有嚼劲,盛出来时,似乎还刻意在汤饼中间包裹了些许鲜嫩的羊肉碎末,使得宾客们夹一筷子吃一口,肉香与面香便在口中充分融合了起来,越吃越香,越香越想吃。
而这汤饼里还搭配鲜嫩的羊肉片、木耳、枸杞等食材。
汤饼吸饱高汤的鲜美、羊肉的醇厚,还有丰富的配菜作为点缀。
若是吃得下,吃下去一定是暖身又满足的。
王大娘子悲苦交加,筷子紧紧捏在手里,却吃不进嘴里。
汤饼之后,又上了个小而饱满的烧饼,那烧饼炸得可真好啊!
外皮酥脆,内里松软,散发着浓郁的麦香。
将烧饼切开一个口子,里头夹上剁碎的酱牛肉,这酱牛肉卤制得酱香浓郁,与烧饼一齐一口咬下去,简直香得人找不着北。
更别提之后还有香浓的花胶瑶柱炖老鸡汤、脂膏如琥珀的烧鹅肝、比肉更鲜香的杂菌炒百合……
宴席将近末尾,还有一道令王娘子印象深刻、极为好吃的翡翠蔬果卷,是将鲜嫩的春菜、黄瓜、胡萝卜、柰果等新鲜蔬果切丝后整齐排列,卷入薄如蝉翼的荷叶皮中,搭配上樱桃果酿成的酸甜酱,那叫一个清甜爽脆。
这道菜一出,先前吃多了牛羊鸡鹅等荤肉的宾客顿时满口清新、身心都涤荡干净了一般。
最后,是两道在场宾客都从未吃过的甜点:
第一道是燕窝红枣冻,燕窝细腻滋补、红枣蜜甜清香,做成晶莹剔透的冻,再浇上一勺桂花蜜,那等香甜可口实在令人难忘。
第二道也是宴席上最后一道,是陈皮红豆沙冰碗子,红豆沙细腻绵密浇上牛乳,与捣碎的冰渣混在一起,再撒上一点绞碎的陈皮碎,为这冰碗子添上了最为关键的一抹清新。
众人在初夏的微风中这般吃上一碗,果然冰爽丝滑,乳香浓郁豆香甜蜜,悠悠沁脾。
王大娘子望着满桌只动了几筷子便再吃不下的珍馐美味,几近崩溃,她低下头,在家仆复杂心疼的目光中,忍不住抬起袖子,委屈巴巴地擦了擦被馋出来的泪珠。
苍天呐。
今日的她与宦官逛勾栏院又有何区别?
都是只能干瞪眼!
呜呜呜——
第49章碎骨续断
波光潋滟,水阁对面的戏台上剧目已唱至过半,往日这样的好戏总会引得宾客们大肆叫好,投掷鲜花鲜果子乃至金银布帛至台上。
可今儿却奇了,人们先是一阵埋头苦吃,之后又不住与邻座相互赞叹,尤其那热辣醇厚的胡辣汤,色如琥珀,一碗下肚,竟还有宾客意犹未尽,对冯元惊叹道:“此等美味,真是平生未见,你家可是换了庖厨?”
竟没人分神去留意那唱腔清亮悠长的戏声。
冯元还未答话,另一人也凑上前来:“冯博士是从何处寻得此庖厨?手艺实在高超,日后吾家设宴,亦当延请。”
之后,又有人还眯着眼在回味胡辣汤:“这汤真是……起初不觉着有多好,吃下去了才发觉连碗都见了底,可惜胡椒价贵,也唯有在冯家可尝到了。”
冯家如今虽落魄,但毕竟祖上曾是北燕皇族,听闻唐末时期,冯家各处庄子的地窖中共搜出上万斤胡椒,后全被黄巢的军队搜刮干净。
不过毕竟是数百年的世家,死而不僵,冯家住在外城,平日里也不显奢华,但只要来他家做客,席上总有难得一见的鲍鱼海参、獾鹿牛羊、燕窝熊掌之流的珍稀食材,便又能窥伺其家底之丰厚。
可惜冯家的庖厨手艺不精,暴殄天物。
今儿一场宴席吃下来,虽没这么多奇珍,却更加美味纷呈。
想必,这便全靠庖厨的手艺了!
冯元搔了搔头皮,他也被众客逼问得有些懵头懵脑,虽说他是冯家家主,但他已经好长时日没有归家了——今儿他与这些宾客几乎是先后脚到的冯家。
若非母亲大寿,他不得不回,否则他今儿还在辟雍书院的后山奋笔疾书呢。
因此家里是否换了庖厨,又换的哪家庖厨,他一概不知。
不过换了庖厨是一定的,这不是冯二十五能做出来的手艺。
他家庖厨亦是家中蓄奴,几代人传下来的,但因战乱与朝代更迭,冯家许多食谱都失传了,不说族人凋零,连昔日皇家御厨的辉煌技艺也断绝了。
这冯二十五便是那矬子里头拔高个,勉强能用罢了。
而且,因冯家嗜甜,冯二十五做菜便养成了必放糖的习惯。
炒青菜加一勺糖,炒蛋加一勺糖,炖牛肉也加一勺糖,没有糖,他难以做饭。
冯家人吃惯了,没觉着有多难吃,甜丝丝的怎么会不好吃?但外头的人对冯家宴席风评极差,冯元对此也是略有耳闻。
从前他只觉着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没吃过这些珍品,不知烹饪之法,才会如此诋毁。
但今日他吃到了迥然不同的口味,才明白何为没有一点饴糖之味,却自有菜品之甘,原来不用加糖,全靠激发食材自身的味道,也能做出如此好的菜!
他也是尝了今日的菜肴才知晓,原来同为庖厨,厨艺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参差!
这下高下立判了,原来往日里那些人背后取笑:“冯家之宴,味甚劣也”
竟不是诬蔑,只是实话而已。
于是他也在心中暗自揣测:这今日操持宴席的庖厨,定是个几十年功夫的老厨。
也不知妻子是从何处寻来的,真算是请对了,难不成是樊楼的掌勺大师傅?
于是他也好奇起来,唤来仆从耳语几句,命其去引今日掌勺来见。
对掌勺之人好奇的还有冯七娘。
她约莫是冯家唯一味觉还未麻木之人,对家中三餐从来不抱希冀,更别提这样的宴席。
她这几日有些心烦意乱,总在想那日在沈记汤饼铺里见到的字画。
字如其人。
一个人写的字不仅能看出他的性情,还能从不同时日写下的字上头品出那人提笔时的心绪。
烦躁时笔锋潦草,敷衍时收尾草率,静心时字也端正,快乐时连横竖撇捺都好似轻明飘逸。
九哥儿练的是钟繇的字,笔法自然,书写起来无刻意勾画之处,浑然天成。
她原是学的卫体,后来也学着九哥儿改练了钟体,成日里临摹《宣示表》,因此她深知九哥儿的字有何特征。
她……其实是知晓的。
九哥儿自幼便订了亲事,还是崔氏的贵女。
可是她遏制不了这份倾慕,便只能如此远望,将酸涩的心思放在心中。
但前阵子,母亲又说起九哥儿退了亲,那可怜的崔家娘子身患重病,不知还有几年命数,这婚事便已取消了。
母亲在感慨九哥儿姻缘真是坎坷,她怔怔的,却卑劣地滋生出了无尽的希望与欣喜,也愈发频频到书院里寻九哥儿。
可他待她却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因婚事变故而有所更改。
冯七娘想着,九哥儿没了婚约,她其实应当为他难过的,可心里疯狂滋长的喜悦实在骗不了人。
她想,她终于不用因暗自倾慕他而感到愧疚了,或许时日长了,九哥儿也总能看见她的好处的吧?冯家与谢家门当户对、两家又交好,托这家世的福,她自认与他似乎因此而靠近了一些。
可这两幅字画却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
那挂在沈记汤饼铺的字,写得那样飘然,几乎是挥笔立就。
说明写下这些字句时,九哥儿的心,也是无比快活的。
九哥儿没了婚约,他还能心悦其他女子,哪怕是个市井之中当街卖饼的女子,却独独不会是她。
冯七娘这些日子心中都萦绕着这份失意,吃不下喝不下,常埋在被褥里黯然神伤,又害怕被母亲与身边的婢子看出,连眼泪落下来,也要飞快地拭在枕巾之上。
漆漆之夜,唯有身上的锦被与颈下的头枕,才知晓她满腹悲愁。
今日祖母寿宴,她不关心祖母也不关心菜肴,特意精心装扮,只期盼能见到九哥儿,没想到谢家只来了大娘子一人,这下唯一的期望也落了空,她食欲大减,坐在祖母身边,也好似个木头人。
直到菜一道道递到面前,香气争先恐后往她鼻子里钻去。
就连痴傻的祖母都变得安静了起来,都没空鸡蛋里挑骨头折腾母亲了,格外安静乖顺地从头吃到尾,仆从递上什么她便吃什么,这实属罕见。
冯七娘也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口汤,浓烈的辛辣味猝不及防呛得她咳嗽,也将她的泪呛带了下来,她低垂下头,嘴上说着:“好辣啊。”
却终于恣意地为自个哭了一场。
这汤打开了她的胃口,之后每一道菜都极合她的胃口,等到腹中饱得腰带都紧绷了起来,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喝完了一碗汤、一碗汤饼、吃完了一整条鱼、一个烧饼、两个翡翠卷,连那两道甜品也未曾放过,通通下肚了!
她顿时懊恼不已:先前与十一娘说好了要节制饮食,待寒冬腊月恭贺新年之际,方能穿上新裁的华服美裳,身姿如柳、腰肢纤细地出门看雪看灯。
今儿又破戒了!
这时,游廊尽头忽然由仆从躬身引来了一男一女两人。
他们由冯元身边亲随领着上了水阁,冯七娘听见旁人议论:“冯博士将今日的庖厨请来了。”
、“是吗?我也要瞧瞧究竟是何等厉害人物!
这手艺实在令人不得不见!”
、“让一让,我也看看,是何人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虽说自家庖厨做的菜的确不如今日美味,但也不必说是腐朽吧!
冯七娘心中不服气,也用团扇虚虚地遮住了半张脸,探出屏风去瞧。
水阁与游廊相连,男的那个方脸壮实无甚好看的,反倒是他身后,还有一窈窕的女子款款而来。
她穿得碧色细布窄袖褙子,腰间勒一条绿丝绦,底下是一条素色百褶裙,头上只戴了银簪子,但这样略显寒酸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素净得好似天然去雕饰,格外好看。
待走近了,才发现她生得也格外地好,秀致的眉眼,鼻梁俏而小,唇角似天生便微微上翘似的,令人观之可亲。
更别提,削肩细腰,几乎盈盈一握,衬得她身上那细布衣都好看了起来。
冯七娘都看愣了,莫说席上其他宾客也是如此,不少人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又与旁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这样厉害的手艺,原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头……”
“还有个竟还是女子……”
“那女子生得好生貌美!
瞧她行止真如燕儿般轻盈,这通身气度也不俗,或许是哪个大家族里悉心教养出来的厨娘?”
“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众人议论纷纷,突然有个宾客惊喜无比地站起身来大声嚷道:
“是沈娘子!
是杨柳东巷的沈记汤饼的沈娘子!
我说呢!
今儿那碗羊肉汤饼,吃着就像沈娘子的手艺!
果不其然,我果不其然没猜错!
哈哈!
哈哈!”
那人不知为何喜悦无比,几乎要手舞足蹈,拉着身边的友人激动得唾沫都喷出来了:“沈娘子手艺之绝妙,我心服口服、日夜都想着!
有时想得很了,我真恨不得搬到杨柳东巷去住!
可惜人家没有空房啊!
上回我便与你说过,你偏生不信!
我说千遍万遍不如你亲眼所见、亲口所尝吧?我总没有骗你吧!
是不是极美味?是不是?哈哈哈!”
冯七娘又是一愣,杨柳东巷?沈记?
怎么…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头晕目眩,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吗?
冯大娘子与郗氏此时也先后站起来,温声为众人引荐,才令在场宾朋安静下来。
众人才知晓缘由,原来是冯家庖厨得了重病,于是找了谢家借厨子,而谢家又举荐了这位沈娘子……这下便说得通了。
那位冯家庖厨,病得好,病得妙啊!
不少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来:若非他病了,他们只怕面对的又是一大桌难以下咽的甜菜,还吃不上这样的佳肴了呢!
世家贵胄之间动不动便要办宴,相互之间也常你借我的厨子,明儿我借你的厨子,谁家有好厨子,又擅做什么菜,各家的当家娘子都门清。
当然从来没有人想不开与冯家借厨子的。
但今日她们心里又多记下了一个:
杨柳东巷,沈记,沈娘子!
沈渺站在那儿,只是露出营业式微笑,面对众人的赞、叹、奇各色视线与言语都淡然接纳,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知道此刻其实也不必她多言。
众人只不过是吃了一顿美味的宴,才对她生了些兴致。
但若是因此便觉着自己入了这些“贵人”
的眼而飘飘然,便大可不必。
冯家大娘子也出自真心地当众赞叹沈渺:“沈娘子之厨艺实乃非凡。
今日寿宴,皆因沈娘子而增色,多谢沈娘子尽心操持了。”
顺带也夸了夸在一旁被冷落的方厨子。
沈渺继续营业微笑着说不敢不敢。
随后,她眨眨眼,恰如其分地加了一句:“若冯大娘子日后还有办宴之需,仍可来寻我。”
冯大娘子含笑答应。
众宾客也听见了,心里难免活络。
沈渺这话其实便是说给她们听的,因此余光瞥见其他官家娘子的神情,便觉着稳了。
方才做完饭,在灶房里与其他厨役们同食时,她便在想这事儿了——上门筹办宴席可以做成一个长期的工作嘛!
不过一个月接两单即可,不然自家的铺子都没空经营了,那便本末倒置了。
沈渺的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大酒楼,所以如今的小小汤饼铺更要精心经营,一步步由小做大,积攒资金还要培养自己的班底,慢慢把名声打出去!
之后她与方厨子便退下了。
冯家的宴席虽结束了,但接下来还有好些听戏品茗、去园子赏景、各家相互交际寒暄联络情分的流程。
而这些便与沈渺无关了,她与方厨子现下便能拿钱回去了。
两人一起走到这游廊尽头,冯大娘子身边的婢子便赶了过来,她取来了丰厚酬金,冯家的金饼是二两一饼,还刻着冯家的冯字,竟比先前说好的多了二两金子。
一共得了十二两!
这冯家深藏不露,豪富啊!
沈渺这时那脸上的营业假笑瞬间换成了格外真心的笑容。
她把装金饼的漆盒紧紧搂在了怀里,美滋滋地想,虽然大宋的金子没有抛光,但是也会发光呢,摸在手里沉甸甸的,映在眼里金灿灿的。
美也,美矣!
方厨子也得了十二金,他惭愧地收下了。
毕竟今日的宴席几乎都是沈渺一人挑大梁,他只帮着做了些打杂的活计,若非他是谢家的庖厨,只怕冯家不会这般大方,这还是托了沈娘子的福啊!
沈渺倒不会心中不平,人家本来就是请方厨子去的,是谢家大娘子希望能更周全一些才叫上她,说白了,她也是托了谢家的福才有这一笔财运。
于是她笑眯眯地与方厨子道别,二人各回各家。
谢家做事依旧十分齐全,她走出冯家的角门,周大竟还等着她呢!
坐上了周大的车,兴冲冲地回了家,她想,她得赶紧把这钱藏起来!
这可是一笔巨款!
可恨汴京的钱庄都是私人的,实在没有后世的银行靠谱,她只能把钱往地窖里藏得深一点了。
到了家门口,她喜悦无比地推门而入,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走进一瞧,才发现几个孩子和顾婶娘竟然把家里的活都干完了。
水缸是满的,柴火劈好了——这一定是济哥儿干的。
开张日买的那两盆青松浇了水、修剪了枝叶,连湘姐儿摘回来的野花,都用水养在了陶罐里,摆在窗台上。
这应当是陈汌做得,这几日,他总是静悄悄地缩在花盆边。
雷霆与追风的毛摸起来还有些潮湿,显然刚刚被洗刷过——这估摸着便是湘姐儿的手笔了,因为两只狗都被扎了辫子。
鸡窝里的蛋都捡了,鸡屎也被耙了出来都运到了菜地里肥地,沈渺种的韭菜收了一茬,如今又冒出了新绿,还有顺着小竹竿郁郁葱葱往上爬的黄瓜、丝瓜、茄子和豆角。
几个颜色发黄的老丝瓜被摘了下来,一个个洗了干净,正挂在了阳光下晾晒——这样仔细,一定是顾婶娘帮衬的。
她先爬下地窖把钱放好,之后便从前廊踱步过去。
探头一瞧,湘姐儿在屋里睡得摊手摊脚,小肚子盖着条小花被子,顾婶娘陪她一起午睡,手里还着个蒲扇。
沈渺蹑手蹑脚进去,把那扇子取下放在一边,给顾婶娘也盖好了肚子。
又去济哥儿的屋子里看了眼。
济哥儿和陈汌挤在一间屋子,天气越来越热,两人挤着睡太热了些。
沈渺便给他搭了个地铺。
但自打那日一起吃过腌笃鲜,济哥儿之后都把陈汌拉到床上一块儿挤着睡,还让他睡在里侧,两人时常睡得头碰头,额头都是汗。
她想着这些,才只是刚刚走到了门边,陈汌便立即睁开了眼。
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里缩,背脊像猫一样紧绷弓了起来,猛地抬眼望向门边,直到看清门外背光站着的是沈渺,眼底那浓浓的警戒与恐惧才慢慢地褪去了。
沈渺不知为何,见他松了口气,她自个也松了口气。
之后又漫上一点酸涩:他明明和湘姐儿差不多大,那么小一孩子,究竟受过多少苦头,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随后,她想了想,便招手让陈汌出来。
看着陈汌轻手轻脚地跨过睡得正熟的济哥儿,一瘸一拐,小心地趿了鞋走到她面前,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心里也酸酸的,便伸手将他的手牵住:“我带你去看看腿。”
陈汌沉默地由着她牵,他还是极瘦,脸颊凹凹的,一时半会补不出一身肉来,沈渺捏着他的手,只觉着手里攥着的全是骨头。
到了赵太丞家,让里头最擅长跌打损伤和正骨的老郎中看了,那老郎中把他裤管卷起,捏着陈汌那皮包骨还满是淤青和伤痕的腿,再抬头时,看向沈渺的眼神都变得凌厉了。
沈渺赶紧把孩子的来历解释了一番,否则她只觉着那老郎中都要恶狠狠地冲她吐唾沫,再报官把她给抓咯。
“其他毛病也没有,都是饿的,慢慢养着就成。
这腿嘛……说好办也好办,还有救。
要不要治?”
老郎中听完了沈渺的解释,这才收起了审视的目光,语气十分淡然地询问道。
他的话,让沈渺和陈汌都下意识松了肩膀。
太好了,有救那是最好的了!
沈渺肯定地点头,笑道:“瞧您说的,既然能治那肯定治,治,那是……现在就治?”
“成啊,现在就能治。”
老郎中又摸了摸孩子的腿,一只手摁在那长歪的骨头那儿,还揉了几下。
忽然,老郎中突然抬头,指向门外,十分惊讶道,“哎呦,你们瞧那是什么?”
沈渺和陈汌都扭过头去看,什么也没看到,说时迟那时快,老郎中把陈汌那扭曲的腿弯狠狠往凳子上一掰,只听“咔嚓”
一声。
陈汌猝不及防疼得大叫出声,浑身发抖,那条跛腿已经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沈渺瞪圆了眼,赶紧把疼得脸都煞白,浑身瞬间汗湿的陈汌紧紧抱在了怀里。
而老郎中已经慢条斯理重新把他的断腿扳正,狠心地拉起来,重新调整断骨位置,这下又疼得陈汌痛苦大叫,但老郎中没有理会,反而给他涂上了草药,又扬声叫小伙计取几个药丸来,塞进他嘴里,让他咽下去。
然后便用干净的棉布包扎,又让伙计去取特制的夹板: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要治就不能怕疼,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与其跟你们说了,你们又哭又怕的,不如这样来得快些。
这药丸是止疼的,早晚两次。
我再给开个破血逐瘀、续筋接骨的方子。
豆子!
你来!
去柜上秤乳香、没药、熟大黄、硼砂各二铢;血竭、骨碎补、酒当归各三铢;土鳖虫三十枚,就这些,抓去吧!”
说着又扭头对沈渺说,“这药啊,你们早晚煎了,倒三碗水煎成一碗就行了,先服用五日再看。
饮食要清淡又营养,每日至少吃个鸡蛋,不许吃辛辣的油炸的。
这几日会有些肿,记得每日抽了空把孩子背过来让我瞧瞧,就怕骨头愈合得慢,因此得盯着些。
还有,绝不许下地,腿别磕着碰着,好好养上仨月,若是养得好,就能过来拆板子了。”
陈汌还在她怀里发抖,死死咬着牙关,却还是抖得牙齿都喀喀做响,喉咙里漏出一两声倒气的声音,显然还疼得狠。
沈渺搂着他,眼睛打直地看着老郎中往他腿上一圈圈缠布,不自觉手也微微发颤。
虽然知道老郎中是为了孩子好,可她心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而且这也太暴力了,真的不煮一碗麻沸散给人喝么?真是又惊吓又心疼。
真是太苦了,那么丁点的小孩儿,断了一回又断一回。
她就这么看着,脑子里也是胡思乱想,直到陈汌仍因疼痛而颤抖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颊,她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全是泪。
“阿姊,我不疼。”
他抽着气。
“你别哭。”
***
后来,沈渺背着陈汌回去的路上,还不住地问他:“还疼吗?”
陈汌明明声都哑了,却每次都回她不疼。
沈渺背着他,一点儿也不吃力,她又嘱咐一声:“疼一定要说,阿姊让那老郎中再给开一些止疼药。”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哪能这样呢,说掰断就掰断了,吓我一跳!”
这放在后世不得签手术同意书,再全麻一下?
这时候的医疗真是太粗犷了,直接用手掰啊。
不过看那老郎中胸有成竹的模样,应当不会有问题吧?又是赵太丞家的郎中,他年纪那么大了,说不定这辈子被他掰断的腿比她沈渺吃过的饭都多。
她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其实也是在安慰陈汌。
陈汌没吭声,但没一会儿,沈渺颈边轻轻地落下个有些扎人的脑袋,陈汌把头靠在了她肩上,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这依恋的动作也让沈渺心中微微一软,并且下定了决心:明日有空,她便去找个讼师问问如何给陈汌“附籍”
立户,希望能顺利些。
她手指勾着药包,把陈汌往上托了托,也侧头轻碰了碰他那被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
“走,阿姊带你去买肉,给你做鸡蛋汤和排骨粥吃。
咱们养得壮壮的,早点好起来!”
***
隔日一大早,沈渺没开门,她正好打算办完冯家的宴席,再歇一天的业。
一是准备去办陈汌的户籍问题,二是去买几条大鱼回来,顺带去杨老汉那儿买个木轮椅,她隐约记得,老早之前去他家买家具时,好似瞥见过有这东西;三是再去陶窑定制一批陶炉和陶烤盘。
没错,溽热的夏日快到了,她预备在铺子里上一个大菜!
今儿正好试做一次,把顾婶娘一家子请过来吃顿饭,也是好好地谢谢顾婶娘昨日帮忙了。
于是托济哥儿照顾好弟弟妹妹、狗和鸡,沈渺便换了衣裳,挎上包出门去了。
她一路走到兴国寺的后门,有个姓邓的老讼师便住在寺庙里,他住在寺庙里不是因为贫苦,而是因为每日都有人来兴国寺借贷,他正好当中人或是帮忙立契书,轻轻松松往那儿一坐,说说话、写写字,便能挣好些银钱。
沈渺之前请杨老汉造房子的时候也请他来立契书,打过交道,觉着人还算不错的,于是这回也来找他做“法律咨询”
。
有些讼师也是老鼠屎,没了良心,会欺负借贷人不识字,故意写错借贷的金额,人家签字画押之后,便会被逼债逼得家破人亡。
邓讼师没做过这等缺德事,在汴京城里风评良好。
甚至还有不少人称赞他厚道。
而邓讼师也没想到这一大早,他牙都还没刷完,便能有生意上门。
听完沈渺的话,他哈哈大笑:“你与你那些街坊邻里全不知律法,简直如盲蠡一般。”
随后又正色道,“你可知晓,《宋刑统》明文规定,若有贼子胆敢掠卖十岁以下童子者,当除以绞刑。
若是明知是拐来的童子还敢买的,也要流放三千里终身劳役。
若是胆敢藏匿被拐幼童的牙行,更是至少要判处三年牢狱之刑。
这可是重罪!
你们竟不敢报官?你还担忧这孩子的身契在他人手里,报了官他会被送回人牙子手上?实在杞人忧天。
你当这孩子为何能逃脱?那是因那些贼人心虚压根不敢明目张胆去寻。
便是摁一头猪坐在开封府尹的位置上,他也不敢如此偏袒拐子,你当日便该去报官了!”
沈渺吃惊,她……她真是对古代的官府与法律有所偏见了!
本以为买卖人口合法的世道,对拐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是重罪!
不过平头百姓,平日里都害怕与官衙打交道,又大多不认得字,大伙儿习惯了自扫门前雪,不懂这些律法也是正常。
“是我错了。”
沈渺干脆地认错。
“至于收养之事,倒是没怎么容易。”
邓讼师又仔细地与她分说,“你先报了官,官府记下这桩案子,便会先将他送到慈幼局去暂且安置。
你再到慈幼局,请求申官附籍就是了。
慈幼局也是过得紧巴,巴不得有人领孩子走省些米粮,应当不会使拌子。
你若是再给里头的小吏塞几贯银钱,当日办好便让孩子跟你回家去也是有的。
但是嘛,他是有父母者,你可要知晓,你抚养他也是白费,回头官府若是真寻到他家人,你便不得霸占,必须得还回去呢。”
沈渺笑道:“我巴不得呢,若是有一日他能回家,我自当为他高兴。”
邓讼师抖开扇子嘿笑:“如今说得轻松,将来悉心养了几年,你且看舍不舍得咯。”
差不多弄明白了,沈渺便最后追问确认道:“那我如今便是先去报官,再领着孩子前去慈幼局办附籍便成了,可是如此?”
邓讼师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上下打量她:“对了,但是还有一桩,大宋律法对收养幼童者也有限制,男要满四十以上,女户则要有恒产、还需身体有疾,无子嗣,你……”
这事儿她听说过!
沈渺早有准备,立刻掏出自己的休书,笑眯眯道:“我有恒产,我开了个铺子呢!
我也有疾。
你看,我这休书可是盖着金陵城官衙的大印的,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了的,我是因无所出而被休的。
您瞧,这不就是有疾且无子嗣?恰好!”
邓讼师:“……”
怎么你还挺骄傲?
第50章脆皮烤鱼
“沈娘子既识字,又是女子顶立门户且在外行商,得空时不如多读读律法之书,这样哪怕遇着什么不平事,心中也有底。
我说这话,沈娘子可别嫌我倚老卖老。”
这邓讼师收了沈渺一贯钱,便乐呵呵地洗了脸梳了胡子,换上藏青色纳纱长衫,随沈渺一同前去衙门报官了。
二人一路行来,走到开封府衙附近的御街上,市廛愈发拥堵,两人只得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各色小摊贩间侧身而过。
邓讼师提着袍角,踮着脚闪过个挑担卖瓜的贩夫,接着道:
“正所谓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但在市井之中与沈娘子打交道之人,又有多少是君子呢?就拿今日之事而言,若是沈娘子识读律法,知晓刑法之统,便不会拖延至今,说不准那拐子已逮住了。”
的确如此,若不是迟了这几日报官,保不齐这几日厢军巡逻得紧,运道好说不定真逮住了,那便能找到陈汌的家了。
沈渺将这话听进了心中,点头道:“多谢先生之谆谆教诲了,回头一定寻个机会去买上几本,好生研读才是。”
邓讼师捋着胡子嘿嘿道:“沈娘子若是有心,也不必从别处买。
我这儿便有,还是我亲笔抄录的,上面还有我的批注。
如《宋刑统》或是《大宋律疏》,沈娘子只读这两本便足够了。
这么着吧,我与沈娘子亦是熟识之人了,我也羞于挣娘子那许多银钱,见了沈娘子这般好学之女子,心中甚悦,即便是亏折也心甘情愿,只需两贯钱,这两本手抄之书便卖与娘子了。”
沈渺:“……”
原来如此。
而且……这话术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这不是她之前用来忽悠杨老汉的么?怎么倒叫邓讼师学了去。
敢情他坐在那写契书的时候,其实暗自竖着耳朵听她如何与杨老汉砍价么?
等到了衙门,沈渺便很庆幸自个寻了邓讼师一并来,如她一般的平民前来报官其实也不必击鼓鸣冤,只需递上邓讼师的状纸,便能等候衙役传唤。
于是沈渺便站在衙门口的狮子旁,饶有兴致地瞧着邓讼师与门口值守的小吏、厢军、捕快谈笑,一会儿约着何日一起喝酒,一会儿约着何日一起往香水行中搓个“盐浴”
,一会儿又说得了南边的好烟丝,立马便遣个闲汉去取,送来与他们尝尝。
真是八面玲珑啊。
而且……沈渺隐隐有些既视感,总觉着此时的讼师与后世许多行业都如出一辙,平日里即便不到求人的时候,但也得日日“烧香”
,与客户、甲方、以及那些“衙门中人”
维持联络、打好交道。
果然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约莫半刻钟,里头传了,沈渺才与邓讼师进了公堂一旁的厢房,他们这等升斗小民,又不是什么急案要案,自然也没什么资格见开封府尹。
二人随衙役进去,便觉着光线一暗,里头一股臭墨水味。
好几个司曹小吏正在处理垒得山一般的各类公案,或在录写誊抄,或在传讯勾稽,忙得两眼无神,浑身散发着古代牛马人那淡淡的死感,好些人手边还有半个没吃完的肉馒头,都已凉得结了油花。
见邓讼师说明来意,其中一个发髻乱糟糟插了根秃毛笔的小吏,头也不抬地取了个空白的册子便命邓讼师替沈渺写上陈汌的外貌、口音、衣着打扮等等线索,又让沈渺留下住址姓名,便算登记在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日后查得线索,便会前来告知。”
之后那小吏又耸拉着眼皮,转身取了个写着“转递”
的册子,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底下翻找出个印章,拿到嘴边哈了哈气,重重给沈渺盖上戳,便让沈渺将人领去慈幼局便是了。
于是出来后,沈渺便想着回去接陈汌,但邓讼师却意味深长地笑道:“方才与你说的都是常例,但你若是愿意花钱,便径直去办便是了。”
沈渺眨了眨眼,掂量了自己今儿带的银钱,最后还是选择与邓讼师直奔慈幼局。
一样又填又写,邓讼师先洋洋洒洒写完一页纸,便让沈渺将随身携带的休书与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约莫拿了三贯钱,他又出去买了袋上好的烟丝儿和两坛子好酒,提着进去不过一刻钟,就将一张墨迹未干、盖着大印的附籍书取了出来。
沈渺这下也是大开眼界,拿到附籍书都难以置信:“这便好了?”
邓讼师笑着将休书奉还:“自然便好了。
回去吧。
日后这孩子若是找不到家人,便永远都是你沈家人了。
你可是觉着这么办事有些轻忽?其实也没甚么好奇怪的。
沈娘子日后读了律法之书便知晓了,书上的律法其实是死的,而人却是活的。
若是一味拘泥于条例,这世上许多事都办不成。
法度之上,尚有人情。
若是只顾法度不顾人情,便会生冤案。
但若是只顾人情不顾法度,这天下也要大乱。
这便是为何这世上要有讼师一行了。”
他微微扬起下巴,有些自傲地挺起了胸膛:“律法固无情,但我等讼师,务须于森严法度之间,审酌权衡,兼全人情,此乃讼师之存义也。”
原来行事如此油滑老练爱钻空子的邓讼师竟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沈渺给他竖起了大拇指,顺带试探着问道:“不愧是邓讼师,性情如此高洁!
那……今日请您捉笔立书的银钱,是不是也可以免了呀?”
这时候请个讼师真的很贵。
请邓讼师陪着跑一趟便已经收了一贯,他方才还帮着填写了两份文书,便还要各收一百文。
“不成。”
邓讼师立时从虚无缥缈的理想抱负中清醒过来,两眼瞪起,“一文不能少。”
***
办好了今儿最重要的事,虽花费不菲,但沈渺心中也算放下了一块儿石头,总算能轻轻松松去采买别的了。
沿着御街往永康坊走去,走到金梁桥附近,先去熟悉的鱼铺子定了三条草鱼,等着鱼铺的店家帮着开背杀鱼的功夫,沈渺竟惊喜地见到了那只熟悉的狸花花臂大猫,它还领着那只小橘猫呢!
两只猫蹲在鱼摊边,狸花舔着爪,橘猫则用前爪踩着尾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沈渺趁机蹲下来摸了摸,这狸花猫竟然还认得她,被她挠得两眼眯了起来,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然后老毛病又犯了,不自觉将猫屁股翘了起来,夹着嗓喵喵叫,急切地邀请沈渺拍屁。
沈渺……沈渺从了,拍得猫屁梆梆响。
等鱼好了,沈渺拎过草绳,抖干净血水,与这俩猫挥手作别,又往陶窑定了她需要的陶炉和大陶盘,说好了尺寸数量,还与陶匠约好了送试样的时日,便接着往杨老汉家里走。
到了他家中,他那积压得卖不出去的成货里果然有一辆榆木轮椅,上头都积满了灰,拉出来时那灰多得都呛人,但擦拭干净后,再把轮轴上一上油,便又如新的一样了。
既然是积压已久、卖不出去的,沈渺毫不客气地挥出大砍刀:“八十文也太贵了!
我那车都才两百文,要我说啊,您白放着也只会慢慢叫虫蚁蛀烂,不如清仓贩与我,好歹还有些进项不是?若非是机缘巧合,我也不买这玩意儿呢!
你若是不卖,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对吧?对了,这轮子外侧,你再钉两个厚木块来,这样要停下时,将木块抵在轮子上,便能刹住了。”
最终四十文便拿下。
杨老汉钉完木块,抹了抹头上的汗道:“沈娘子还是如此会杀价。”
他好不容易学会并活学活用了沈娘子先前的杀价技艺,可沈娘子每回来都有其他说辞,于是他恍恍惚惚还是被绕晕了过去。
本来这椅子是前几年人家定做的,结果做好了却又不要了,他当初只收了点定金,于是亏得底朝天,幸好今儿还是卖出去了,虽说贱卖了,但至少将木料钱挣回来了。
杨老汉竟顺着沈渺的话,安慰起了自个。
沈渺美滋滋地推着轮椅拎着鱼回到家里,济哥儿正教湘姐儿认几个简单的字,陈汌便也跟在旁边旁听,他的脸还是有些苍白,时不时眉头便会抽动一下,想必是腿还在疼,沈渺推着车过去,揉了揉他的寸头脑袋:“来试试。”
陈汌与湘姐儿同时抬起头来,陈汌倒还好,只是眼里有些好奇,反倒湘姐儿扔下笔,惊喜地哇了一声:“好厉害!
这是能坐着跑的椅子呢!”
她还围着椅子转了两圈,迫不及待地拍了拍椅子,兴冲冲道:“陈汌你快来坐,我推你。”
沈渺回屋子里取了个毯子来,叠成方块状垫在椅子上,再将陈汌抱上来。
湘姐儿立刻便又化身车夫了,嘴里喊着“驾驾”
,撒丫子便推着陈汌在院子里兜圈,风吹开了他们俩的头发,连鸡窝里的追风也蹿了出来,跟在轮椅后头汪汪地跑。
“慢点儿!”
沈渺对着笑得格外大声的湘姐儿叫了一声。
湘姐儿嗳了声,慢了下来。
陈汌两只手紧紧把在扶手上,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他没留意到他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一点笑容,当湘姐儿又跑起来时,风再次迎面而来,这副伤痕累累的小身板仿佛也被吹透了似的,令他觉着凉爽无比。
沈渺看了半天,又抬眼望向济哥儿,她还没开口,济哥儿已经了然地收拾着纸笔:“阿姊去忙吧,我看着他们俩玩,不会有事的。”
她顿时笑了,幸好这个家里还有个靠谱的。
沈渺便进灶房去预备晚上的大餐了。
她先把灶膛里的火升起来,才去处理鱼。
这鱼买回来时已经刮鳞宰杀,沈渺还让店主帮忙开背,因此鱼是从鱼背划开,再对半剁开鱼头掏的内脏,其他内脏她没要,都给狸花猫和它的猫小弟吃了,只留了鱼泡。
沈渺取回来后便只需去除鱼齿,拿丝瓜囊刷掉鱼肚子里的黑膜和贴骨血——只要去除这几个部分,就能去除掉鱼身上的大部分腥味了。
之后淘洗干净,在鱼身上划上数道浅浅的刀痕,她划的时候尤其小心,一直注意着不要划到鱼背和鱼尾,否则后续这鱼受热便容易碎裂,到时候便不成形了。
改完刀,再剪去鱼鳍,顺便还修剪了一下鱼尾——剪鱼尾倒没什么用处,只是为了好看。
处理好,便加上多一些的葱姜蒜酒盐与黄酒抹匀先腌上一会儿。
趁这时候,开始切白菘、丝瓜、莴笋、芹菜、豆皮、炸鸡蛋、挑豆芽,顺便备好花椒、孜然、豆豉、豆酱、酱油、大料等等配料。
将菜都备好,沈渺便擦擦手,准备去顾家。
她早起出门时与顾婶娘提了一嘴,顾婶娘一直摆手说哎呦不用了,如今天色渐渐晚,她便预备再去说一声,请他们昏时左右便过来。
结果走到院子里,发现济哥儿和湘姐儿、陈汌竟都不在。
她走到巷子里才看到他们,济哥儿背着陈汌,慢慢地将他放在巷子边坐好,而湘姐儿竟然不知哪儿翻出来两根布条和麻绳,布条在雷霆的胸背上穿过,再用麻绳把轮椅拴在雷霆身上,做了个简易的胸背带,让雷霆拉着她玩。
雷霆这样肌肉发达、力量强的大狗果然如吴大娘所说的那般,对拉车十分兴奋,素来稳重的它,今儿竟撒欢一般拉着湘姐儿从这头跑到那头,湘姐儿坐在上头又颠又晃,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有时候雷霆拉得那轮椅都快飞了,转弯时都有个轮子倾斜离地了,给沈渺吓得呀,湘姐儿反倒也一点儿不怕,开心的笑声能掀开屋顶,甚至还想说服济哥儿和陈汌也来试一试。
济哥儿两眼朝天翻了翻,指了指陈汌的腿,严词拒绝了这离谱的要求。
但这“新玩具”
很快便吸引了巷子里不少其他的孩子围观,豆腐坊的刘豆花想坐一回,沈渺便远远听见湘姐儿十分冷酷地抱着小胳膊,说:“坐一回,交一文钱。”
刘豆花跺脚:“怎的还要收银钱?”
“这是给雷霆的,它拉车也很累的呀。”
湘姐儿理直气壮,“我们雷霆就拉三回,所以只有三个名额,我可不想累着雷霆,你们谁想坐?先到先得!
我阿姊在忙我才能出来胡闹,过了这回可不一定还有下回呢。”
哟,还知道自己在胡闹呢。
卖炭家的曾家小子一听急了,立刻举手:“我要坐!
我头一个!”
说完还真嚷着回家要钱去了:“阿奶,阿奶,给我一文钱!
快给我一文钱!”
坐在巷子边旁观的济哥儿和陈汌:“……”
沈渺:“……”
好纯熟的饥饿营销,湘姐儿这孩子难不成还是个无师自通的经商天才?
罢了,让雷霆动一动也好,它这段日子也就早晚遛一次,有时候沈渺忙起来一日便只遛一回,它都长得都有些胖了。
沈渺摇摇头往顾家去了,与顾婶娘在院子里说了会子话,顺便帮她分线绕了两团线,再三交代请她们一家人傍晚一定过来一起吃晚食,她这才又告辞出来。
湘姐儿那“狗拉轮椅”
的生意也进行到了尾声,她把轮椅还给了陈汌,揣着那三文钱,把布条从雷霆身上取下来,抱着雷霆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雷霆,这是你挣的,走,我带你去买根大骨头吃。”
雷霆好似听懂了似的,杏仁眼湿润润看着人,还摇了摇尾巴。
沈渺正好还要带陈汌去赵太丞家复诊,便干脆带上这一串孩子上了街,先推着轮椅去赵太丞家换了药,老郎中瞧了,点了点头,说肿得不厉害,便还是这样养着。
还夸了陈汌一句:”
这孩子底子好,皮实,很快能长好的。
“
于是一家人都松了口气,这可太好了!
沈渺其实昨晚一晚上没睡好,还偷摸着起夜看了陈汌两回——不知是不是老郎中开的药有安神的用处,她这回进去时,这孩子没醒。
她去看他时,这脑子里便全在担心万一发炎怎么办?万一还是长歪了怎么办?万一愈合不上怎么办?
幸好今天担忧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沈渺后来又仔细问了陈汌能不能吃鱼,老郎中想了想说,旁人他一般不让吃的,但这孩子太瘦弱,是饿过了头的,五脏六腑都比常人寒弱,吃点鱼也好,鱼胶肉补又易消化,对他大有好处。
得了准话,沈渺领着三个孩儿一条狗往回走时脚步都轻快了,湘姐儿惦记着给雷霆换大骨吃,于是又拐道去郑屠的肉摊买了根还有些肉的大骨头。
湘姐儿高兴极了,一到家便把肉骨头洗了,递给雷霆啃。
追风好几次屁颠儿地凑上来想分一口,都被湘姐儿给搡出去了。
这孩子还挺公私分明,转过身,严肃地对追风教育道:“你没出力可不能吃,也不许闹,这是雷霆辛苦挣来的。
等你以后大了能拉车,自然也会给你买肉骨头。
所以你要乖乖的,别老是闻鸡屁股啦,上回你添我的手,我手上沾了你的口水,可把我臭了两天!
全是鸡-屎味!”
追风生气了,汪汪叫。
湘姐儿也生气地叉腰:“嘿,你还敢顶嘴不成?”
于是一人一狗竟然语言不通、跨越物种也能吵了起来,还越吵越凶。
济哥儿看不下去了,把还回头汪汪直叫的追风牵走了,拴在灶房门口,他自个进灶房里洗了手,给它切了一小块猪肉,拿出来给它吃——阿姊是绝不许狗进灶房的。
济哥儿蹲在那儿看追风安静下来吃肉,本来想摸它脑袋的,结果又想到湘姐儿说的鸡-屎味,于是改成捏了捏它耳朵尖,语重心长道:“平日里也没饿着你,雷霆有的你也有,你说你老吃那玩意儿做什么?往后可别吃了啊。”
追风夹着尾巴,眼神游移地呜咽了一声。
它在沈家养得油光水滑、肚子圆滚滚,自然不是因为饥饿,沈渺撞见过它好几回,当机立断上前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许它吃,可还是阻挡不了,只是理解为这纯属爱好了。
沈渺本来在灶房里开始炒调料了,听见济哥儿在窗子下唠叨地劝追风要做条爱干净的小狗,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也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从灶房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小声地嘱咐道:“济哥儿,你一会儿问问陈汌要不要上茅厕,他不方便,又不爱吭气,可别憋坏了。
你这几日还在家,便多帮着注意些。”
济哥儿应了,于是又去舀水洗手。
这下沈渺终于能专心做她的大菜了。
这几日天黑得越来越晚了,她便想起了后世的夏天,那真是沿街两边全是夜市小摊儿的日子,夜风温温地吹来,好多小饭馆把桌椅都摆到了外头,支起彩灯小棚子,每桌要么是烧烤,要么是烤鱼,要么是麻辣小龙虾,配上冰沙、可乐和啤酒,大老远经过都能闻见飘来的浓郁香味儿。
而且她发现了,大宋没有后世那种小炉子上头架深盘,带汤底咕噜咕噜的烤鱼。
这时候的烤鱼都是串在竹签子上,跟其他烤肉一起吃的那种烤鱼。
今日她便准备试着做上两锅,看看顾婶娘这一家正宗宋人喜不喜欢吃。
若是觉着不错,她便也多买几张矮桌小板凳,在自己铺子门口多摆上两三桌,每桌一只放炭块的小陶炉,吹着风吃着烤鱼,再吃几杯井水里湃好的清凉柏叶酒,多惬意啊!
做烤鱼用草鱼鲈鱼黑鱼清江鱼都可以,但后两样她在这里没见过,鲈鱼价昂而草鱼便宜。
沈渺便选了草鱼。
前头沈渺已经准备好了食材,这时便将之前切好的蔬菜都铺在深深的方形陶盘里垫底就行。
她便开始着手煎鱼了。
将鱼身上的水分擦干,加上淀粉。
宋朝制备淀粉的手艺已经很精湛,他们会将蕨根粉或是大米浸泡水中,使其吸水膨胀。
然后通过研磨磨碎过滤,去除杂质,最后沉淀便可得淀粉。
比如汴京有名的“重阳糕”
,便是加了许多淀粉做的。
富裕的贵族人家还会用淀粉浆洗衣物,他们把淀粉制成浆糊,用刷子给衣物上浆,这样有些娇贵的衣料穿起来便不会那么容易皱,还显得挺括。
沈渺自打开了铺子,用的便也是外头杂货铺子里买来的现成淀粉,虽不如后世的雪白细腻,但用起来也足够了。
鱼准备好了,便开始起油锅,煎鱼的锅一定要锅底与锅四周都要热,否则是煎不好的。
等锅底热了,沈渺便把锅抬起来,四周转了几圈,直到锅底已经微微发白,才加上一勺油润锅。
润锅的油润过就倒出,重新下一勺凉油,等油温微微热,便先下鱼尾煎成金黄,鱼尾若是不先煎好,便容易粘锅,将鱼尾煎到定型翘起,便能慢慢把鱼上半段滑下去。
一面煎黄,将锅里的油倒在小碗里,翻过面,再将油倒回去煎另一面,这样煎出来的鱼金黄酥脆,不油腻,肉还细嫩。
她将煎好的鱼放入铺了蔬菜的陶盆里。
锅里留着剩下的煎鱼油,就用这煎过的油最香,调上豆酱、花椒、酱油以及其他香料一起煸炒,炒到发亮发红,香味溢出,下两大勺骨汤,滚沸后,便能将这辛辣浓香的汤底浇在烤鱼上了。
点上小炉子,陶盘放在小炉子上继续小火慢煮,香味便持久不散。
顾屠苏手里拎着一坛子这几日新酿成的青梅酒,慢吞吞地跟在爹娘身后推开沈家虚掩的门,便被满院子的烤鱼香味扑了满脸。
他抬眼望去,大姐儿挽着袖子,露出半截精瘦有力的胳膊,正端着个大陶盘从灶房走出来。
她就这般自然地走进了晕成一团暖黄的灯影里,弯起眼睛笑着招呼他们:“顾婶娘、顾叔、顾二哥,快来,都准备好了,我做了新菜,来尝尝。”
“哎呀,刚进门便闻见了,太香了!
这还没吃呢,我这口水都冒出来了。”
“是啊,大姐儿,你这做得是什么?哟这煎的鱼怎么底下还有汤水?汤里还有那么多菜呢?我这可真是头一回吃。”
“何止头回吃,连见都没见过。”
“托你的福,我们也是大饱口福了。”
顾婶娘与顾父都已笑眯眯上前寒暄夸赞了。
顾屠苏却忽而有些恍惚,脚步顿了顿,才略微低了低头,攥紧酒坛的提绳,默默地跟了上去。
她在灯下,好似还未出嫁时,笑得这样温婉。
真如隔世一般。
顾屠苏原本怀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惘思,还有些难过了起来,可走近以后仔细一瞧——
沈家小院之中,两张桌拼在了一起。
桌上的炭火小炉正旺,里头的炭火慢慢煨着,烤鱼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响,冒着热气,鱼肉散发出的焦香气便随着这热气,弥漫在每一处角落。
于是莫名有些悲春伤秋的顾屠苏,便被这香气蕴藉萦绕。
他屈着长腿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眼前正对着他、被煎出金黄脆皮的大鱼头,忽然就忘了自己方才究竟在难过什么。
那什么灯下笑意温婉的女子也飞了。
他暗自咽了口唾沫,满脑子只有面前的鱼了。
不独独是他,湘姐儿更是已经拿好筷子捧着碗,早坐得板正了。
孩子们自己坐一桌,吃的烤鱼口味也不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满满一大盆铺满了葱花胡荽与豆豉的鱼,只等长辈们开吃,她便也要下筷子了。
她已经被香得直咽口水了。
这时,济哥儿拿来了四五块速食汤饼,用干净的筷子将汤饼埋在鱼身下,浸泡在辛香浓郁的汤汁里,让其吸饱汤汁,慢慢地烫熟。
沈渺则最后进灶房了一趟灶房,炸好了一大勺热腾腾的青花椒油,飞快地跑出来,热热地淋在顾家人面前那盆烤鱼上。
烤鱼滋滋作响,这花椒味霎那间便和着鱼香冲了出来。
沈渺满意地点点头:“这便齐活了。
顾婶娘、顾叔、还有顾二哥,别干坐着了,快动筷子吧,都尝尝,这青花椒脆皮烤鱼,可合你们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