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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其次的,她发现白家村的确是好多池塘与桑树,这里地势平坦,微微有些坡度的地方便容易淤积出一个池塘来,几乎沿着河,走几步便能瞧见一个。

还有好些池塘连着一大片无主的荒地,竟这么白白撂荒了,塘水面上浮着浓稠的绿藻,池塘边长满了芦苇和菖蒲,田里也满是杂草。

这样沿河连着池塘的肥沃田,竟然无人耕种?沈渺心里生出疑虑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手搁在眼前搭了凉棚,张目看去,好似荒了好几亩地呢。

白家媳妇见沈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似乎对这样的田地很有些意动的模样,连忙道:“这是先前官家下旨要清丈田亩清出来的,以前是镇上郭大官人的隐田,如今收为官田了。

但……我们白家村的人都惧怕郭大官人,不敢与官府买来耕种,这便荒了。

他们家行事很霸道,沈娘子若是想买地,还是买旁人家的好。”

沈渺好奇:“为何?那郭大官人又是什么人?”

倒是谢祁知晓,在旁默然了片刻,接过话道:“是郭废后的娘家,颍川郭氏。”

第66章过桥米线

沈渺小心地提起裙子,走到池塘边观望四周。

眼前这废塘约莫有一亩大小,周遭满是荻草,这个时节已大多叶枯茎折,风吹过,荻花瑟瑟纷扬,飘落在岸石和泥淖之间。

沈渺只站了一会儿,身上便沾了不少。

塘边的浅水,杂物浮泛,还浮着几条翻了肚的鱼尸,藻荇交缠,显得了无生气。

沈渺的确想买几亩地。

汴京城郊的地不敢肖想,她便将主意打到了周遭村镇之中。

这也是白老三一来相请,她明知去白家烤全羊挣不了几贯钱也一口答应的缘由之一。

“老燕州烤鸭”

上市这么几个月,已点燃了汴京人对炙鸭的热情,但沈渺每日只能烤二十只,有一个原因是烤鸭炉子暂时只有一个,她已经去定了第二只,还没出窑;但炉子不是最紧要的,主要是没鸭子了!

汴京城周边鸭场能供应的“小白鸭”

不足,李婶娘这些日子把腿都跑细了,才勉强凑齐一日二十只符合要求的鸭,已向她抱怨好几回了,问能不能买本地那绿头麻鸭。

汴京城里外,养猪羊的要比养鸡鸭的多,而且,此时本地的鸭多为从野鸭驯化来的绿头鸭或是麻鸭。

这俩种鸭子飞行能力强,生长慢,肉质更硬,水分少,烤起来不如小白鸭好吃。

沈渺刚开始试烤北京烤鸭的时候就用李婶娘家养的那些麻鸭烤过了,烤出来那肉干巴巴,香虽然也香,但那肉嚼得打渣,还塞牙,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烤鸭的滋味。

最后都是自家吃或是给街坊们试吃了,一只都没卖。

再后来沈渺给李婶娘描述了小白鸭的样子,托李婶娘去外城找了几家大鸭场,才寻到的。

小白鸭虽在后世得了个“北京鸭”

的大名儿,但实际上人家的一部分先祖是南京湖鸭。

历史上顶顶爱吃烤鸭的朱家人,哪怕迁都北京都不忘将南京的鸭子带上,直接来了个南鸭北调。

相传便是明成祖朱棣将这种白鸭带到北京南苑饲养,之后又与北京的白河蒲鸭杂交后,才彻底成的北京鸭。

想想真实历史上,咱八百壮丁起兵从北打到南的永乐大帝声势浩大迁都守国门,这辎重车上还得捆几百只嘎嘎叫的活鸭,也怪好笑的。

宋朝因漕运海运兴盛,如今这小白鸭还叫金陵湖鸭呢,前几年才由南边的商人千里迢迢带到汴京,起初因白鸭漂亮还当宠物卖,此时还只有少量几家专门养鸭的鸭户人家有养殖一些,数量稀少,每斤还比麻鸭贵五文钱。

沈渺为何就看重这小白鸭呢,单看人皇帝搬家都非要带上这鸭鸭便知道它一定有优势了。

小白鸭在金陵是用谷壳和蚯蚓虫子喂养的,不仅肥嫩多肉口感好,它还长得快、体型大,肌肉丰满、羽毛白皙,它那么漂亮还不矫情,不管是南边暖和的天气还是北方干冷的气候都能适应。

从里到外,都赢了那长得灰朴朴顶个绿帽、肉少还老的野麻鸭子不是!

不比烤鱼货源充足、草鱼也便宜,汴京城养这白鸭的人太少了,每每听有些食客抱怨烤鸭太少连着好几日买不着了,眼瞅着接预定也供不上,沈渺便渐渐生出自个养的心思。

她之前便开始让李婶娘收小白鸭的鸭蛋了,有多少收多少,再让李婶娘家那些爱抱窝的老母鸡来孵蛋,如今已出壳十几只了,但这样也不是个事儿,自己院子里家养,也养不了多少。

沈渺在冯家做了几回饭,又攒了好些金子了,白白藏在地窖里不安全还没利息,不如拿出来买地、养鸭,开自个的养鸭场。

一家餐馆想壮大,必须要有自己稳定的肉源地。

上辈子沈渺也承包了一个小山头,弄了个养猪场,专养跑山黑猪,产出的黑猪肉除了供应自家几个饭馆,还能做成腊肉、腊肠直播售卖,她还弄了个年猪预定,从小猪便开始订出去,让客人自个挑,再在猪耳朵和猪背上盖章,写明“某某的猪”

,隔年猪长大了再帮忙屠宰发货,生意极红火。

肉源稳定,菜品便不会因肉质问题出现品控问题,能长期稳定客流,名声和招牌会越来越响。

听闻樊楼便有自个的羊场、牛场和猪场,占地十几亩,养了几千头。

沈渺不敢自比樊楼,也没此等钞能力,但为了烤鸭弄个小规模的鸭场还是能行的嘛。

风拂动了她的衣衫,让她从鸭场的畅想中醒了过来,她瞟了眼提起郭家神色变得有些小心的谢祁,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先走下缓坡,听着脚下衰草随之发出断裂之声,她压低声问那白家媳妇:“那郭家隐匿的田地既然已归官家所有,凭什么还能使坏不让你们租种?租种官田的人他们都敢闹,不怕官府追究怪罪么?”

白家媳妇也小声地跟沈渺说明原委:“郭家不好惹,他们便住在陈留镇呢,镇上那占了整条街的便是郭家宅子。

官家下旨清丈田亩,他家隐匿的四千顷田地全都被登记在册,要多交好多好多税呢!

于是他们家便将附近村里一些薄田、山田、塘田都舍了,充作官田,听闻在官家跟前还换了个不错的名声呢。

但他们舍了这么多田,便如自家割了肉,明面上不提,哪能不怀恨在心?

村子里有个刚搬来的外姓人不听我们本地的劝,不信邪,跟官府租了这片田和水塘,想着养鱼种稻发家。

他却不知,那郭家人在上游还有一大片田呢!

他们家一到抽穗的时候便将水截断,那外姓人先去郭家讨说法,被郭家的佃户打得鼻青脸肿,他又报了官,官府来了人,郭家人却已接信,提前将水通了,死活不承认。

但等官府一走,他们又故技重施,还偷偷往这池塘里投鼠药,毒死了一大片鱼。

那家人没证据,又耗不过,一年下来精疲力竭,鱼死了,苗枯了,去年那家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便在梁上吊死了。”

沈渺睁大了眼:“都闹出人命了?”

“可不是,若不是我们白家全族十几房人家聚居在此,人多势众,每到夏日水少时,我们全族都合起来守在水渠上游,几乎彻夜轮班不眠,我们白家又将铺子开到了汴京城,有了些能耐,那郭家人才不敢欺负我们,否则他们只怕连我们也想要赶走。

估计便是打着等田荒久了寻机占回去的心思。”

谢祁听得脸惭愧通红,他明明姓谢,此刻却也觉着无地自容。

沈渺立即打消了租买这地的心思。

她也是“外姓人”

,争不过这阴损的郭家,还是另外寻地吧。

她便托白家媳妇帮她留意些,她专门要连着水塘的地,鸭子是水禽,需要充足的水源。

白家媳妇点点头:“回头俺让俺男人帮沈娘子留心。”

又逛了逛,不止这一片,白家村如今的荒地大多都是曾经郭家的,沈渺便遗憾地准备打道回府了。

谢祁一路陪着沈渺走遍了本应是沃野的荒田,心里沉沉的,像是坠了个石头。

官家是以“经界法”

清丈田亩的,无论官户、民户均自报田地面积、位置、来源,由保正长担保,再由县令派胥吏照自报的册子清丈核实,都要依式造“砧基簿”

县令经勘查属实后,朝廷还要选拔其他在异地为官的,有才能、清廉的官吏再核。

之后以砧基簿为准,只要人户田产对不上砧基簿者,虽有契书文约,查出也要没官。

大族自然不愿交出隐田,有贿赂官员的,也有得了消息提前做假的,但大多都没落得好,正好给官家递了把柄,或是流放或是贬谪或是密诏处死,那一阵闹得腥风血雨。

谢家、冯家经历过先帝时期的宫变,族中儿孙子侄也受了不少苦,是最老实的,乖乖交出一部分隐田,乖乖多缴一部分税,又有边关的舅舅写信来求情,最终平安度过了。

当时郭家的反应也极激烈,还曾写信来骂谢父没骨气,说他无胆匹夫,膝盖尽是软骨,奴颜屈膝。

结果呢?回头郭皇后被废出内廷,郭家家主的节度使一职被撸了,他们也老实了。

但没想到他们明面上老实却没完全老实,竟还能这样憋着坏呢!

谢祁也是头一回听到郭家背地里干的这些缺德事,心想,那外姓人真是吃了亏了,他怎么没去汴京诉苦,只怕他没听过官家寻猪的传闻,若是他豁出去往御使台和开封府衙递状子,闹大了捅到官家面前,以如今的形势,恐怕倒霉的只会是郭家。

官家正愁没借口抄家呢。

沈渺没买成地,回汴京的路上一直心绪不高。

谢祁坐在牛车上,身子跟着车在摇晃,他瞥了好几回沈渺,见她一直蹙眉沉思,心里也万分挣扎。

世家相互联姻,他三婶的妹子的表哥的亲闺女,便是嫁去了郭家。

谢祁在是否背叛自己的阶级与亲戚中挣扎着,可又骗不了自己的心,不仅仅是为了帮沈娘子,而是他读了书、明了理,见过这人世间许许多多事,对错是非,他明明知晓,终不敢挥出那一剑。

他鄙夷自己白读了书。

还是孩子没有烦恼,湘姐儿和砚书两人在车上玩拍手游戏,你拍一我拍一,没拍着手还会一同大笑,惹得陈汌背书都背不下去,济哥儿也嫌他们俩吵闹,又挪到白老三边上坐了。

等回了内城,牛车停在了沈记汤饼铺门前,阿桃忙笑着迎出来:“娘子回来啦!”

还骄傲地邀功,“今儿的二十只鸭子,我与福兴都卖光了!

还卖了十三碗羊汤!”

沈渺也松开眉头笑了出来,下车先谢了白老三,又转身对阿桃赞道:“好阿桃,你这样厉害,下月你定又能拿双倍工钱了!”

“谢娘子!

回头娘子有事尽管出去,铺子自有阿桃守着呢!”

阿桃脸喜悦得红扑扑的,她也美呢,她也没什么烦恼,一心努力挣钱,便能早一日将阿娘赎买回来了。

谢祁怔怔地看着沈娘子与阿桃的笑容,阿桃的身世,他也听沈娘子说过,此时便更有触动。

舅舅曾教导他,为人当作坚直的松柏,做个“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

之人。

他念着这句话,心里慢慢生出了一点坚决与凄凉:既然世家大族已如大厦将倾,与其这般软刀子割肉,一刀刀凌迟,不如让他们果断些,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何况,谢祁担忧的是,士族背地里这些伎俩官家真不知道么?还是刻意留着不发,是为清算积攒罪证么?再想到今年仓促增科取士,便有些令人胆寒了。

清田、增科、激起士族不满、悬而不落的铡刀……谢祁脑中好似瞬间有闪电掠过。

他好像猜到官家要做什么了!

郭家有这样阴暗之事,谢家难道没有吗?冯家没有吗?谢祁细细思量了起来,即便谢家家风严正,但家族大了,总会有些瞧不见的地方,滋生些不好的事。

与其等待官家挥刀,不如先自家揭发自家的那些不法事,先自断一臂,肃清家中蠹虫再说其他……

“九哥儿?九哥儿?”

谢祁猛地回过神来,便将沈娘子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呢。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正好鸭汤还有,切些豕里脊来,晚食便吃砂锅米索如何?”

谢祁魂不守舍地喃喃道:“好…好……”

沈渺见他答应,便准备回后院去准备食材,说是砂锅米索,其实她想吃的是过桥米线!

切薄薄的猪里脊,再配上韭菜、豆芽、木耳等蔬菜,依次用热烫的高汤烫熟,可香了。

没合适的地,暂时买不成也没法子,回头再细细寻摸呗,或是找药罗葛也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总会有办法的嘛!

沈渺想了一路了,便也看得开,如今已满脑子都是嗦粉的快乐。

谁知她兴冲冲一转身,手臂却被谢祁一把抓住。

她吃惊万分地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手臂,心怦怦跳,却忽然听头顶上传来谢祁分外严肃正经的声音:“沈娘子,多谢你了。”

沈渺一脸疑惑:“什么?”

谢祁已经放开手,冲她深深一揖:“沈娘子,我……我今日不吃米索了,我有急事要赶去春庄一趟,先走了……”

沈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喊了砚书,让他快去租一辆马来。

砚书垮了脸往外走,委屈:九哥儿不想吃,他想吃米索啊!

没一会儿,砚书便不情不愿地领着个车夫,套了辆车来,还委屈地瞅着沈渺。

沈渺摊了摊手,砚书更快哭了。

谢祁登车前,还回头交代了沈渺一句:“沈娘子想买地,不要着急,或是下月再买……”

他露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奇怪的笑容,“恐怕过不了几日,便有不少又好又便宜的土地在典卖了。”

沈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缘故?土地还能凭空变出来?还是又好又便宜的,天上掉馅饼也不敢这样掉呢。

可谢祁没有再多解释,说完,便带着不断回头、万分不舍的砚书,急匆匆地赶车走了。

风中好似还飘来了砚书生离死别般的声音:“米索……”

可怜的砚书,回头他来了得空再给他做一回吧。

沈渺笑着摇摇头,她刚进门,福兴便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唤她,问她汤好了,如今要怎么做,她便赶忙回身进去了。

灶房里热乎乎的,醇厚的鸭汤奶白,福兴又加了些猪骨一起熬,正滚沸。

她看了眼,嗯,这汤熬得正醇。

阿桃去买粗米索也回来了,沈渺特意交代她要买新作的、筋道的酸浆米索。

酸浆米线是通过大米发酵再澄滤,蒸粉,挤压后制成的,看起来细长柔韧,更有米香。

唐二则片好了纸片薄的猪里脊肉、猪肝和鱼片,其他蔬菜也备好了。

有人帮忙就是好呀,沈渺看了眼井然有序的灶房,轻松极了。

她取了个大汤碗,先用热水预热汤碗,直到整个碗都烫手的地步,再装入油浓滚烫的热汤,按照先荤后素的速度,将切好的肉菜飞快下到汤中,用筷子轻轻拨动,直到烫熟,最后才下米线、调料。

过桥米线要做得好吃,一是汤要熬得好,二是肉要片得薄,最后便是烫肉和蔬菜手法要快,这样肉菜鲜嫩,米线口感爽滑,便能吃上鲜热滚烫的米线了。

秋日里这样一人一个小砂锅,热乎乎吃上一碗,再舀上些炒黄豆、加些酱姜茱萸辣油,趁着热气腾腾,用筷子挑起了吹一吹便趁热嗦进嘴里,更是香辣爽快。

吃到后头,甚至能冒一头汗。

沈渺将热乎乎的过桥米线端上桌,湘姐儿早都迫不及待,围到桌儿边,板凳儿都还没坐稳,筷子便已经攥手里了,济哥儿跟随其后,他自打在书院里呆过,回家吃饭也十分积极了。

陈汌也眼不眨地盯着砂锅。

唐二没吃过这样的米索,闻热气腾腾往上蹿的香气,咽下一唾沫,赶忙挑起一筷子,“呲溜”

一声,他眼睛便亮了。

这样烫熟的米线爽滑得很,裹着那鲜灵的汤,满嘴留香。

好吃!

唐二腮帮子一鼓一鼓嘞,嘴上沾满汤渍,还嘟囔:“这也太好吃了,俺能吃三大碗!”

他真庆幸被牙保卖给了沈娘子,不仅常吃肉,还每一顿都好吃。

沈娘子看着做什么都轻轻巧巧的,好似很简单似的,唐二有时在旁边看着,便想,好像也不难嘛,他也会。

但自个真的拿起刀、起了油锅,做出来便又不是一回事了。

沈娘子做的每一样都能把他香迷糊了,他自个做的每一样都像涮锅水。

一时院子里全是嗦粉的声音,湘姐儿嗦到一根长的,怎么都嗦不到底儿,给孩子弄得都站起来了,但她就是不松嘴,也不肯咬断,非要一口气吃进嘴里。

沈渺都怕她噎着,幸好她肺活量不错,还真一口气吃了。

等沈渺他们提前都吃好了,铺子里也差不多陆陆续续来客人了,又有不少人问可还有炙鸭,阿桃只能一再说没了,转而又推介起烤鱼来,她自个想了一套说辞,笑盈盈道:“郎君,秋日里论滋养暖腹,除了牛羊,便是吃鱼鲜是最好的,这烤鱼热乎乎吃下去,保证您不后悔。”

还真多卖了好些烤鱼。

不过今儿有些奇怪,好些都是书生、学子打扮的专门来吃烤鸭,听阿桃说没了炙鸭,还一脸怅然,嘀咕着什么文绉绉的话便垂头丧气走了,后来阿桃神神秘秘进来对沈渺道:“娘子,听闻有学子写了篇《沈记炙鸭赋》,听闻写得很是文采斐然,学子之间早传便了,今儿好些学子都是看了那篇赋才来的,说什么都要尝尝那赋中写的炙鸭,什么一饱口福,以证其美。”

阿桃还敬佩地望着沈渺:“还是娘子厉害,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如今外头都说若是来了汴京,不吃一口沈记鸭店的炙鸭,那简直是白来了呢!

咱们铺子现在也算声名远播了!”

说完又惋惜得不得了,好似那些没吃到烤鸭的人走了,哗哗的铜钱也在她眼前溜走了,“可惜咱们每日只来得及烤四、五炉,一炉就挂四、五只,白日转眼便卖完了……不成,我得去问问福兴,他那转杆手艺学成了没!

能多烤一只是一只嘛!”

沈渺听得呆呆的,望着不断进来问烤鸭的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她没有找人写这个啊!

还有,她什么时候变成沈记鸭店了都!

她明明是正经的汤饼铺子!

这名字实在不好,听得人心黄黄,令人误会。

*

“但见那鸭,皮呈金赤,油亮放光,割之,“呲呲”

有声……”

福宁宫中,殿中亮着大海灯,赵伯昀也在看那篇《炙鸭赋》,看得黑方脸上全是笑,“取薄饼,摊于掌心,再佐以葱丝……哈哈此人写得好啊,言语简练,读上几句,便好似真有人在眼前吃炙鸭似的。”

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又问微微躬着身子随侍的梁迁:“这是谁人的手笔?”

“听闻是辟雍书院甲舍生宁奕。”

在这篇食赋呈递到官家面前之前,梁迁便已查明了,为防官家追问,他又补充了一句,“祖上是卫州宁氏,先帝时期,其祖父宁纯任廉州刺史。”

“百年世家之后啊,怪不得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挥笔立就。

别看他不务正业,专写这些食赋,但家学渊源还是在的。”

赵伯昀笑容不变,只语气微微冷了些,他将那食赋搁在桌案上,又拿起其他奏疏看了会,才忽然抬头望了望外头的夜色,问,“小郗将军和岳将军到哪儿了?”

“奴婢想着,按两位将军的脚程,此时应当也过郑州了,快马再走几日也就到了。”

梁迁躬了躬身子,恭谨地回复道,“要不要奴婢遣人去问问?”

“不必了,不要催他们,他们冒寒赶路本就辛苦,再催得急如何是好?这路上的安全最紧要。”

赵伯昀起身伸了个懒腰,暗暗叹气,“这些繁杂的事务与两位将军无关,但朕须得与他们分说明白,毕竟涉及他们的亲族,日后两位将军才不会与朕离心啊。”

梁迁见赵伯昀心绪沉闷了起来,便又问道:“还剩一只烤鸭,要不要奴婢去热一热?”

赵伯昀果然好哄,立刻转过身来,猛点头道:“速去!”

他方才看了那宁奕写的炙鸭赋看得直咽口水,自己分明今儿才吃过,馋了又不好说出来。

幸好梁大珰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虫,不必他多说,便察觉到了。

梁迁笑了,行礼后忙去热鸭子了。

京城里的波云诡秘、暗潮涌动,却似乎总影响不到沈家小院。

嗦过粉,天气便一日寒过一日,那梁老丈还亲自来了一趟,和沈渺对了宴会的菜单子,说主家此次要招待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除了点名要做胡辣汤、烤鸭之外,其中一位爱吃豆腐和酸馅角子,另一位没什么忌口,独爱红糟肉就烧饼,因此这几样也一定要有。

沈渺都记下了,这几样也都不难,又问了问梁老丈主家有多少厨役,她需不需自个带人去帮衬。

梁老丈便答:“厨役不少,娘子若有用惯的帮手,也尽可一并上门无妨。”

沈渺点点头,那正好把唐二和福兴都带去,如今她和他们俩已经配合得很默契了。

梁老丈又与她对好了所有所需的食材、调料、香料,提笔记了三页单子,这老丈竟也写得一手好字。

之后,约好了初八来接的时辰,因是晚宴,说是过了午时才来接她。

沈渺自然都随着梁家——她一直以为是梁家要办宴呢!

再过两日,汴京城霜华悄降,沈渺一觉醒来,便觉着空气冰凉,她缩着膀子穿了棉衣出来探看,院子里的白菘都沾了好些霜霰,原本墙角的许多野草和爬山虎也都枯黄蒙白了。

沈渺哈着气蹲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掌:她怎么忘了,这时节早要该做辣白菜和大酱了呀!

如今不比后世,冬日里菜少,得多储存、腌些蔬菜呢。

正好下霜白菜口感更加脆嫩,今日便摘些来做!

沈家忙着摘白菜,汴京城郊也覆了寒霜的驿道上,则传来汹涌的马蹄声,一声声如奔雷,踏得那驿道上细碎的黄土和石子都在微微震动,没一会儿,甲胄鲜明的两队兵马便你追我赶,从驿道上流星般飞踏而过,眨眼间便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马蹄印子与满地踏碎的霜。

第67章红烧猪蹄

秋日总是忙的,大多人家都忙着囤冬了。

顾屠苏与其他街坊的男人、孩子这几日都是天刚亮便来敲门,把沈渺家里三个大小孩子都带去外城山上“拾秋”

去了——捡松针、松果、野栗子。

刘豆花一手挎着竹篮子,一手拉着腰别小镰刀、手拖麻袋的湘姐儿,一个劲给她炫耀头上新买的绢花,湘姐儿斜眼看她嘚瑟,煞风景来一句:“等会上山让树枝挂坏你别哭。”

这小嘴毒得给刘豆花气得倒气,跺脚跑走了。

李狗儿见状趁机赶上来,从袖子里掏出把炒豆,偷摸塞给湘姐儿、济哥儿和陈汌,还小声道:“我娘没炒多少,咱们几个吃。”

结果又被眼尖的曾家小子发现了,脸上拖着一行清鼻涕就冲上来抢,孩子堆顿时像一群飞起的小鸟。

拾秋队伍就这样吵吵闹闹着,大的带小的,呜呜泱泱往外城进发了。

天气冷了,外头铺子里炭柴的价格立马上涨一倍,日后估计还要涨。

巷子里的男人们为了给家里省些钱,几乎日日去外城山上背柴,连同顾屠苏在内,个个都熬得又黑又瘦。

沈渺家因开铺子做烤鱼、烤鸭,夏日里便囤了一屋子的柴木和炭块,估摸了过冬应当没问题,但她要做生意消耗大,为了保险起见,前阵子又忙买入了两大车,但那会儿柴炭的价已经涨上来了,两车柴就买了两贯钱。

冬日里什么都贵了起来,成本随之飞涨,各家食肆酒肆也都开始涨价,沈渺也琢磨略涨些,起码把柴火钱弥补回来就好了。

就拿最费柴火的香水行来说,一入秋便涨了十文钱,沈渺与家里这么多人都快洗不起澡了。

幸好冷了也不常洗澡,抬一盆热水擦一擦身子就算爱干净“穷讲究”

的了。

巷子里那曾家是一冬天都不洗头洗澡的,会熬到开春过新年前再去香水行彻底搓一遍。

他们家也不是懒或是脏,听闻曾家爷爷便是冬日里洗澡,之后染上风寒,挺了一个来月,一命呜呼了。

从此他家冬日大人孩子都不敢洗了。

这时,冬日一场感冒要人命还挺常见的。

随着天气寒冷,愈发干燥,沈渺也慢慢降低了洗澡的频率,但她平日里还是要打水单独擦身,也要求湘姐儿和阿桃不许偷懒,女孩儿不比男孩儿,一定要特别注意保持身体部位的干净。

毕竟全汴京城仅有一家“张小娘子家”

[注]是专门瞧妇人病的,还几乎日日都受邀去达官贵人家瞧病,平常小老百姓压根寻不见她。

妇人看病一直挺难的,有些小毛病也难以根治,所以得保护好自个。

差不多十天半月再到香水行搓一回,大宋的澡堂子也是分男女的几个坦荡荡无隔断的大池子,大伙儿不论老幼此刻都坦诚相见了。

泡好澡,让搓澡大娘搓得左右翻面、面面俱到,搓完还给抹猪油膏,沈渺拉着湘姐儿和阿桃,每次都被搓得眼神迷离浑身冒热气,满脸油亮亮的,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洗一回能舒服好长时间呢。

那搓澡的大娘还特喜欢搓湘姐儿,说是埋汰小娃娃搓起来得劲儿,能下一地灰。

除了囤柴炭,沈渺也开始囤粮米、麦粉、猪肉鸡肉和一些白菘、萝卜、山药、芋头之类容易储存的蔬菜,虽说花钱如流水,但等下了大雪,运河冻上了,很多东西都买不着了,必须得囤。

地窖里这时已成天然大冰箱了,也快堆满了。

在古代,平头百姓过冬并不算一件易事,哪怕是顶顶富裕的汴京城。

内城还好,冻饿而倒毙路上的人难得见,但外城里在水门边搭棚子住的贫困人家,一冬过去,便几乎没有老人了。

这时,外头卖儿卖女换粮食的也多起来了。

矮子牙保吸索索地坐在铺子里大口吃炸酱面,配了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还点了一份猪头肉拌黄瓜,吃得头都不抬。

他刚从外地买人回来,随带悄悄给阿桃带了她娘口信,他这回又去了一趟大名府,买回来一批人,几乎都是孩子,连他都瞧不过眼了,直摇头:“哎,外头苦,人市最旺时,便是冬日了。”

阿桃捧着她娘给她攒的一根小银簪子躲后院里哭去了,牙保说阿桃娘一直提心记挂着阿桃,得知她在汴京城谋了个好东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忙取了个用红布一层层包着藏在箱笼底部的簪子,托牙保给阿桃一并带来。

阿桃娘愧疚地说旁人家的小娘子到了十五岁,家人都会宴请宾客,办热闹的及笄礼。

唯独阿桃可怜,及笄之年被她亲手卖了。

但她还是攒钱给阿桃打了一根银簪子,簪子顶部便是两颗胖乎圆润的小桃子。

随着簪子带来的口信,是阿桃娘含泪踌躇犹豫许久说的:“你便与她说,让她好好过,别挂念我,千万别回来了。”

牙保把话带到,吃干净汤饼菜肉,便走了。

沈渺送了他,正想回身进后院宽慰阿桃,虽说心里想得酸,但至少有了阿娘的消息,回头问问牙保何时再去大名府,托他也递个话,两边便不会断了联络,也是好事。

阿桃却比她想象中更坚强,沈渺刚进去,她已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出来招呼客人了。

沈渺抬眼,目光落在她发髻上,便放心地笑了。

她头上戴着那桃银簪子,一瞧便是好银子打的,在她乌黑的发髻间,闪着盈润的亮光。

囤冬除了粮食柴火,沈渺还带全家人去棉花铺子买了几十斤新棉花,回来自己填棉袄、缝被子。

唐二和福兴还直摆手说不必给他们俩买新棉,买些便宜的旧棉就成了。

沈渺哪能做这样克扣员工的事儿?买了棉花裁了布,一人冬天两件厚实的老粗布棉袄,她和阿桃准备花上半个多月时间做好。

沈渺还想把雷锋帽的款式也提前做出来,冬日里戴上耐穿又暖和。

她即将头一回在古代过冬,也有些紧张兮兮的。

时常她会在心里庆幸,庆幸自己刚到汴京时便起早贪黑地摆摊挣钱,那时虽累,却让她很快攒下了初始资金,又多亏结识了谢家,谈成几次大单和合作,才能慢慢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好。

否则只怕也没法过得这样从容充裕。

总之大到囤积粮食柴火,小到日常洗澡的小事儿,为了能平安过冬,家家都铆足了劲儿。

沈家小院今日也是如此,初霜一下,家里的人便全动起来了。

沈渺举刀将白菘一劈两半,再把每一半都劈成四瓣儿,劈的时候要在根部切得稍微斜点儿,好让白菜入味。

之后将劈好的白菘都放在大盆里,撒上盐,倒上清水,让水没过白菘,要泡两个时辰以上,直到白菘都泡得软蔫。

她在泡白菘的时候,唐二和福兴便趴在屋子里通烟道、盘火炕。

在汴京城,家家户户的房子建起时不用特别说,木匠泥瓦匠都会留烟道,还会与灶房相连,春夏时节就堵着,省得满屋子烟气。

今日趁着还没下雪,便要将床移开收起,用土坯和石头搭起炕洞的框架,再在上面铺设土坯作为炕面,土炕缝隙用泥土仔仔细细地糊实,这样房子里的火炕便好了。

火炕烟道与厨房的炉灶相连,大半日便能将土坯烘干,冬日取暖也可以省下大量柴火。

唐二原便是辽东人,盘起炕来又快又好,炕面又抹得很平整,一上午他便与福兴盘了两间房的炕了,吃过午饭又接着干了起来,家里六间房,得分两三日才能全都盘好。

阿桃则抱着大笸箩挑鸭毛,先把那大鸭毛-片挑出来,再瞅那些小鸭毛和鸭绒,用手指头捏着杆儿,轻轻拽出来,再将绒毛小心翼翼地放进缝了两层的厚实布袋里,省得风一吹就跑了。

天一冷,夜里已经要盖两床厚棉被才顶用,压得人喘不过气,沈渺便想把棉被拆下来,拆一部分棉花出来,再絮一些鸭毛进去,鸭毛容易跑,还爱钻棉,要将毛裹进棉花中间,整张被子都用针线横竖缝好。

家里积攒了十几袋鸭毛了,之前时不时拿出来晾晒去味,这下能派上用场了。

沈渺接着调好茱萸辣酱,捣碎蒜泥、姜,再倒上糖、糯米糊、虾酱,搅匀后腌辣白菘的料就备好了。

看了眼盆里盐水泡的白菘,还得泡些时候,便也忙过来帮着挑鸭绒,挑了半日也才攒了两个袋子,已经挑得头昏眼花、肩膀酸痛了。

再挑下去,都快挑成斗鸡眼了!

这下可算知道羽绒服为何这么贵了,哪怕后世有机器,可鸭毛里能挑出来的鸭绒真不多。

她算了算,一斤白鸭毛,最多能挑出六两白绒来,麻鸭的毛更不争气,挑出来的灰绒,才四两!

挑得眼酸手酸,她赶忙叫停,让阿桃也起来走走,歇息一会儿,别把眼睛熬坏了。

阿桃歇了会儿又坐下赶着挑,沈渺让她别太急了,她却把装满鸭绒的袋子扎紧,另拿一个,继续埋头一根儿一根儿找毛:“我记得济哥儿的秋假也只放到明日,书院便要开帷了,我念着给他先填一床被一件袄带去,他在书院里不比在家里方便。”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济哥儿转眼又要开学了。

沈渺听得一愣,忍不住伸手在阿桃脸上揉了揉:“你这个阿姊,当得比我称职。”

阿桃仰起头来笑,下意识摸了摸头上新亮的银簪子:“原本我没有兄弟姊妹,只有阿娘一人待我好。

如今在娘子这里,人人都待我好,我没什么能报答的,只能也尽心待娘子一家人好。”

沈渺才想起来忙得忘了记日子,起身去翻了家里墙上挂的“灶王码”

这时民间的日历都是粗糙的草纸画,几乎没几个字,有画灶王、春牛图等,还会印上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的图,方便不识字的人知道重要的农耕时令。

她看了眼,不仅济哥儿要开学了,九哥儿也要入场考院试了呀!

院试的日子是初七,不就是明日了吗?

不过这些天九哥儿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没露面,沈渺有些遗憾,她特意做了桂花糕,取折桂之意,又买了几对大猪蹄,已经上灶炖了,还准备给九哥儿做红烧猪蹄、猪蹄冻吃——金榜“蹄”

名嘛。

人果然禁不起念叨,傍晚,沈渺刚把辣白菜装陶瓮里封起来,砚书已经兴奋地跑进来了。

他手里拎着俩篮子满满当当的红柿子:“沈娘子,我给你带了春庄上的柿子,我和麒麟一起摘的!”

跑进来,柿子滚了一路,又慌忙弯腰去捡。

沈渺也忙出来帮他捡:“别跑,你急什么,等会摔了!”

“奴这几日在春庄都吃不惯方厨子的手艺了,沈娘子你瞧,我是不是瘦了!”

砚书想沈家饭想得眼泪汪汪。

沈渺一边捡一边回头打量,砚书圆胖圆胖的脸,大眼睛塌鼻梁,一笑起来还缺了俩上门牙,嗯,几日不见他还换牙了。

怪不得方才他说话有些漏风。

至于胖瘦……别说瘦了,应该还胖了些,这脸上肉跑起来都荡漾了。

砚书满地抓柿子,还不忘伸头找湘姐儿。

“湘姐儿去山上拾松果了,一会儿就回来。

砚书,你去里头和追风雷霆玩吧。”

沈渺摆摆手,“看着追风,别让它舔鸡屁-股!”

“嗳!

知道了!”

沈渺看他玩去了,又发现还有一颗柿子滚到门槛处,她忙追过去,刚要伸手,面前也落下一截水蓝色竹纹帛缎衣袖,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已先帮她拾了起来,衣袖荡起一阵清凉凉的雪松香,还有九哥儿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我来。”

沈渺直起身来,仰起头。

谢祁似乎骑马来的,还披着月白色带风帽的披风,风帽边缘饰以一寸长的白色狐毛,绒毛柔软蓬松,衬得他面容更加柔和而舒朗。

他手里还握着缰绳,他身后还探出个大马头,是一匹高高的枣红大马,也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沈渺。

谢祁把柿子递给沈渺,才转身去栓马。

沈渺和马对视了一会儿,她稀罕地问道:“九哥儿,这是什么马?那么高,可是相马人常说的辽马?”

“它爹是辽马,娘是鞑靼马。”

沈渺眼睛亮亮地望着那漂亮的大马。

谢祁一定很喜欢它,这马养得鬃毛都油亮柔顺,睫毛也长长的,蹄子也修剪得干干净净的。

谢祁便也温和道:“红骥是母马,很温顺,沈娘子可以摸,它从不踢人的。”

沈渺便踮起脚抬起手摸了摸马头,它还微微低头给她摸呢,果然温顺。

它太高了,比她的个头都高一头。

这是沈渺来了汴京见过最漂亮的马了,不论是别家的马,还是平日里谢家用来拉车的马也没有这么高,那些马只怕还没它脖子高呢。

在大宋,最好的辽马相当于劳斯莱马,鞑靼马算法拉马,大宋各类本土马算宝马一档,大青牛算奥迪,驴子估摸只能算大众了。

回头买了地,养鸭场开起来了,沈渺也准备花钱买两匹“德州驴大众”

来运送鸭子,方便些。

沈渺又摸了摸它,让唐二舀些泡软的黑豆喂马,这些黑豆原本准备明儿磨些黑豆花生豆浆喝的,如今只好先让给这漂亮的劳斯莱马吃了。

“九哥儿先进屋,外头冷。

对了,我给你做了一些桂花米糕,祝你蟾宫折桂呀!

明日一早你不是要进考场了?我记得是辰时开考?那咱们今晚炖大猪蹄吃,给你讨个好寓意。”

“多谢你记挂着,实在不必忙的。”

今年还不知有没有意外发生呢,谢祁心里不抱希望,却还是听得眼睛不自觉柔和下来。

怀里突然被一只爪子挠了一下。

谢祁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变戏法似的,从披风里一个暗袋里掏出来一辆肥嘟嘟的实心三花猫:“沈娘子,我家中有些事,乱糟糟的,我又要入场科考,所以今日过来,其实是为了将麒麟托付给你。”

沈渺吃惊道:“这是麒麟?”

怎么这么肥!

她方才一晃而过险些没认出来。

谢祁挠挠猫头,一边往里走,一边细数:“是啊,麒麟如今还爱喝羊奶呢。

每天吃三顿,有时吃鱼糜混鸡丝,有时吃鹌鹑拌兔肝,鸭胸肉也吃,偶尔逮着田鼠,方厨子会做成肉干给它磨牙当零嘴。”

沈渺:“……”

她瞥了眼躲过砚书的眼线偷偷对着鸡屁-股正大大张开嘴的追风,再瞅了瞅啃大骨棒子吃剩菜拌面条的雷霆,最后重新将目光落在谢祁怀里油光水滑的大脸肥猫上。

完了,假千金被送回贫家了!

麒麟进了沈家,谢祁给它刚放下,它扭头钻进地台下头去躲着了,追风好奇探了狗头去看,还被炸毛的麒麟像响尾蛇似的怒哈了出来。

谢祁面上顿时流露出老父般的担心,沈渺有养猫经验,让他先过来坐下吃块香甜的桂花糕:“没事,它躲着别硬拽,让它熟悉一会儿,它觉着放心了,就会出来了。”

桂花米糕是用糯米和大米按照三比一的比例,泡开再碾碎,再用磨子磨成细腻的米浆,搁点白糖搅合均匀,加入面肥,醒发到两倍大,等里面全是蜂窝孔以后,再撒上初秋自家院子里收的桂花干,就可以上锅蒸了。

蒸上两刻,时间一到,掀开蒸屉的盖子,那股桂花的香味便会“噗”

地就冒出来。

谢祁从春庄骑马过来,赶了一路,吃了一肚子凉风,被沈渺塞过来一块切成三角的桂花米糕,那暖意比香味更早传递到他心里。

谢祁原是不太爱吃甜食的,但这桂花米糕,桂花味儿极浓,吃到嘴里,软乎乎、甜丝丝,又没有什么杂味儿,口感细腻,意外很合他口味。

这不是新鲜东西,往日方厨子也做过,外头糕饼铺子也卖,但以往不知为何没觉出好来。

“真好吃。”

谢祁弯起眼眸,被凉风吹了一路的手脚也跟着暖和了起来,他吃下了一整块,嘴里也不腻,有些好奇地问道,“比外头卖的桂花糕清爽,沈娘子怎么做的?”

沈渺见他吃得香,也笑:“其实没什么,我不过少放了一勺糖,想着这样米香不会被甜味盖过。

糕饼铺子里爱搁多些糖,为了蒸出来甜香更浓。

但我认为做菜其实并无定势,取舍也是一门做菜的学问呢,有时舍比得好。”

谢祁怔怔地点点头,是啊,做菜要取舍,他们家族又何尝不是呢?以往便是太贪心了,底下的人才会酿出些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事。

幸好,或许还来得及。

沈渺不知谢祁心思已经转到别处去了,又扬声喊砚书和有余也来吃桂花糕。

他们俩像门神似的守在灶房的门口,一直在盯灶上散发着浓浓肉香的大猪蹄。

听见沈渺叫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过来吃糕。

红烧猪蹄还在灶上小火慢炖。

做红烧猪蹄,焯水后要再和香料一块儿炒,还要一直翻炒到猪蹄微微发黄,这样吃起来那皮才香。

这时候淋点酒、酱油、接着搁一勺白糖,继续翻炒。

等猪蹄都裹上色了,添上能没过猪蹄的热水,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半个多时辰,直到猪蹄软烂,汤汁浓稠,撒点盐再调一次味,就成了。

等天黑透,一盆红烧猪蹄总算出锅了。

沈渺挑了个大的带蹄筋的,先夹给需要金榜题名的谢祁。

谢祁看着碗里巨大的猪蹄,原本有些不知从何处下口,但那香味实在香极了。

于是便放开了包袱,夹起来放嘴里一咬,那猪蹄皮软糯弹牙,咬得“咕叽”

一下,胶感十足。

里头的肉也烀得嫩得很,嚼两下便要化了,红烧的浓浓滋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

沈娘子做菜,香料味从不会太重,反而能把猪蹄那股子肉香衬得更浓郁。

吃完了一个,谢祁忍不住再夹一个。

哪怕如今已吃多了沈娘子的手艺,却还是会想吃了再吃。

湘姐儿几个猴孩子出去玩了一日也回来了,背回来一大袋松针松果,还捡了一堆带刺的毛栗子。

他们来得巧,一回家就赶上吃猪蹄。

如今湘姐儿和砚书两个家伙,啃猪蹄啃成了花脸猫,吃完连手指头都吮干净了!

用完晚食,谢祁便与砚书先告辞回去了。

夜里,沈渺又冻上了猪蹄冻,准备明日一早起来,调个蒜汁儿配粥喝,一定好吃。

次日,因是院试的日子,街上天不亮便吵闹了起来,都是送考的,砚书一个人把谢祁送进去了,之后也不回谢家,又蹦蹦跳来沈家蹭饭吃。

沈渺见他一个人,还奇怪:“砚书,怎么就你一个人送九哥儿去考试?这也……”

太不重视了吧?

那可是科举啊!

砚书扒拉着热乎粘稠的小米粥,配上透亮得跟水晶一般,颤巍巍的猪蹄冻,夹一筷子放嘴里,“滋溜”

一下便融化在嘴里了,他咽下去才无奈地道:“大娘子和郎君都说照往年的惯例,九哥儿指不定今日就能回来了,便不来送了。”

沈渺:“……”

可怜的九哥儿,倒霉得家人都绝望了啊。

就连砚书吃完朝食,突然靠谱了起来,背了一兜子伤药,就赶去考场门口侯着,生怕九哥儿出了什么倒霉事儿就出来了。

没想到他可怜兮兮在考场外吹了一日风,九哥儿竟没出来!

他激动万分,一溜烟跑回沈家报了喜,又一溜烟跑回谢家,套了车去春庄报喜。

九哥儿竟挨过头一日了!

他还抽空看了看日头,没错啊,太阳还是东边升起呀?于是更激动了。

难不成…是谢家祖坟叫人点着了么?

沈渺也很高兴,看来考前吃猪蹄吃对了啊!

旁人都要放榜考中才算厉害,到了九哥儿身上,只要顺利过了一日,就算这非酋转运了!

就在砚书急哄哄往春庄去时,御街上也有一辆挂着谢字灯笼的朴素马车正慢慢地接近东华门。

谢父穿着自己那青绿色的九品官服,手里捧着个厚厚的奏疏,腰上革带里别着竹笏板,紧张得满头大汗,问陪他来壮胆的郗氏:“娘子,这真的有用吗?为夫腿肚子转筋,怕得有些站不起来了。”

郗氏习惯了,安抚得拍了拍他的手背:“郎君莫怕,九哥儿说得对,不破不立,闻风而观形势,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你上书自己弹劾自己管家不严,再跪下称有罪,求官家严惩,再摘下官帽挂冠而去,官家想必也会念你的好,也会念谢家的好。”

谢父总算萌生出一点儿勇气,握起拳头来,义正言辞点头:“好,娘子所言极是,只要为了家中平安,这官位舍了也就舍了!

反正不过九品官,我混了半辈子,也混够了!”

可马车到了宫门外,谢父撩开车帘子,望向近在咫尺的东华门,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还回头望了望郗氏,愣是没下车。

忍无可忍的郗氏抬脚踹了出去:“快去!

等会天晚了你还想挨十板子再叩宫门不成?”

谢父带着张苦瓜脸,一步一蹭地挪到宫门外,期期艾艾地递上竹笏板求见面圣了。

**

因是科考的日子,沈渺今日铺子里也格外热闹,汤饼卖得流水一般,羊肉汤才半日便售罄了,之后大白天便有人点烤鱼吃了。

沈渺店里所有人连轴忙到天快黑了,秋阳落下山去,客人全送完了,才瘫在铺子里的条凳上歇了会。

这天色一晚,便一阵阵冷了起来。

外头街市也跟着零零落落,不如夏日时热闹了。

沈渺正要回去抽空缝棉袄,谁知那梁老丈又来了。

他这回没穿细布素衣。

他头戴黑罗纱硬脚幞头,边缘镶以金线。

身着深绿色公袍,袍身绣云纹,袍袖宽大,银线熠熠,浑身气度已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他身后还跟着一辆无纹饰的宽阔高车,车旁还有四个蓝衣小内侍提灯跟着。

梁迁这身代表宫中高等内侍的衣裳一出现,寒冷风中途径的行人见了,都连忙举步避开了。

福兴和唐二已经吓得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梁迁迈过门槛,温和有礼地拱手道:“沈娘子,事出有变,客人已先到了,劳你速速随奴婢前往玉津园,筹备晚宴。”

沈渺眼珠子也快惊得掉下来了。

不是,不是,您这老丈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说好的御街旁住的富裕人家呢?怎么变成玉津园了,这个玉津园…不是…不是皇家园林吗?

第68章两个将军

“羊双肠嘞,刚出锅的羊双肠,汤浓挂碗,热乎鲜香的羊双肠!”

“四味菜嘞!

丸子、面筋、酥油肉,锅盔要多少加多少,带劲得很嘞!”

“油墩子出锅喽!

又香又脆嘞油墩子,刚炸好嘞油墩子!”

汴京城的晚秋,已失了秋老虎的威力,阳光软绵绵地落在巍峨高耸的门楼上,微微照亮了门上规整硕大的铜钉,还映得城墙青砖缝里攀附的秋草,叶梢片片泛红。

城门跟前小摊儿一个接一个,小贩们穿着破棉袄破棉鞋,双手交叠缩进袖筒里,扯起嗓子连吆喝带唱,声音高亢嘹亮,周遭热闹得如同鼎沸的水。

大宋与辽金接壤,商贸往来多年,胡服仍十分流行。

郗飞景身边只领了两个亲兵,卸了甲胄,身着窄袖皮毛大翻领宝相花锦袍,头戴鹿皮胡帽,悠哉哉站在门楼下吃羊肉烧饼。

他在边关多年,肤色早已变得铜黄粗糙,愈发像那等来往边关州府与辽人做买卖的马商。

烙羊肉烧饼的摊主压根没觉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忙于烙饼的间隙,忍不住多瞥了一眼这商贾身后俩小山般的大个子随从,在心里直嘀咕:这官人的仆从也不知那儿寻来的,生得跟那煤窑里炼出来的两块黑炭似的,怪怕人嘞!

郗飞景啃完两只烧饼,满足地拍了拍手里的饼屑,让亲兵会了账,才慢慢踱步往玉津园走去。

他一路与推车挑担的贩夫走卒擦肩而过,商贾赶着骡马、骆驼,扶着牲畜背上垒得高高的货物,高声嚷着借道,从他身边艰难挤过。

空气里什么味儿都有,牛马的粪便、扬起的尘土,还掺和着门楼下一阵阵飘来的食物香气,混出了一种嘈杂喧嚣的怪味,但却令人莫名亲切。

他也不知多少年没吃南熏门外的羊肉烧饼了,今年难得回来一趟,也算饱了口福。

因是奉密诏回京,不得声张,郗飞景连家都暂时不得回,带着自己的人马安顿在一家客店。

但他出城时还是忍不住站在那热气腾腾的炉子旁,买了几个饼,与身边亲兵同享。

想起幽州城外大雪中的肃杀荒寂,再对照京城繁华,颇有种恍惚隔世之感。

刚走没两步,郗飞景便瞥见个熟悉的身影,那高大健硕的背影哪怕穿着最不起眼的褐色长袍混在一堆买清炖羊肉汤的人堆里,也让郗飞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眯了眯眼,给亲兵使了个眼色,便借住人流的遮掩,从旁悄然摸了上去。

两个黑炭亲兵也行走无声,默契地掩护配合自家将军胡闹。

郗飞景只差一步,鬼魅般探出的手就要摸到那人腰间挂的钱袋。

谁知,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似的,垂落在身侧的手瞬间扭转,像只大铁钳,作势要扣住郗飞景的手腕。

幸好郗飞景反应也十分迅捷,见势不好,脚下立刻后撤,刹那间,身影已如风般退到三步远。

那人手抓了个空,淡淡地转过身来:“郗三郎,你怎还是这样爱偷鸡摸狗。”

郗飞景偷袭失败也不害臊,像个狐狸似的眯眼笑:“岳二,好久不见了,你耳朵还是这么灵。”

岳腾面色平静地指了指身前那摊主那口清炖吊子汤锅,这摊主手艺不错,竟将一锅肉骨汤炖得香而不浊,清亮能照人影,郗飞景这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馅了,失策失策。

他笑意更深:“岳二喝完汤了么?同去玉津园?”

“走吧。”

岳腾没带亲兵,数出二十个铜板,放在那摊前,独自一人与郗飞景并肩而行。

两人多年不见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还是郗飞景先怀念地开口:“你我可有四年没见了?”

岳腾目视前方,半晌,才开口:“两年。

前年一起到漠北演武,隔着你那花里胡哨的中军大纛,遥遥瞅了你一眼,没看清,就瞧着好似有个不正经的人歪在旗下的大帅椅上,那应当是你吧?”

“你还好意思提?不是你一箭把我射下马,害得我老腰闪着了!

我坐着能不歪吗?”

郗飞景提起就来气。

幽州、兖州每隔几年都会合作演武,两军对垒,只要冲垮对方中军,夺了对方纛旗便算赢。

郗飞景是个天生的偏门将军,满肚子花花肠子,压根不想好好跟岳腾正面对抗,他读兵书时便最喜欢西汉名将卫青与霍去病的闪电战术。

但每个用兵者个性与气质不同,同样的战术,落到他身上,又生出些猥-琐的气质来。

岳鹏评价郗飞景,认为他那长距离绕背迂回、神出鬼没的打法,其实不为别的,就单纯是以气死敌手为目的,所以常人时常无法参透他莫名其妙的战术。

用俗话说,郗飞景便是那等能走窗户偏不走门的欠登儿。

他打出名气的第一场打仗,便是当郗老将军的偏军,深-入草原,搞奔袭绕背偷袭,做那根折磨敌人援军的搅屎棍。

郗老将军只让他牵制辽国北府旗下的契丹部族军,为中军争取时间,其余没多交代什么。

结果他遛猴似的反复横跳,一会儿烧粮草,一会儿半渡而击,一会儿佯攻,一会儿夜袭,撩了就跑。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写了封耀武扬威、阴阳怪气的信,用特意抄录了十几份,箭射入对方阵中。

生生气得那学过汉话的右贤王耶律易旧伤复发,一命呜呼。

郗老将军擅守,又为人正直,生了个这样奸猾不走正道的儿子,时常哀叹前头两个儿夭折得早,日后郗家交到这小子手里,怕是要完了。

郗飞景偷袭也不是派人偷袭,他是个屁股长草闲不住的,每回都亲自去偷。

那次与岳腾演武也是如此,他把中军扔给副将,便兴冲冲带一队人马去偷袭,没想到岳腾太了解他了,早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

郗飞景身陷重围,但还是不肯认输,演武用的都是不上箭头的箭与不开刃的刀,但双方肉搏打起来并不相让,也疼啊!

他后来与自己两个黑凛凛高塔一般的亲兵努力杀出重围,他吃了亏还不甘心,暗搓搓迎风放了一把火,想趁乱冲破岳腾的中军。

结果岳腾不慌不忙,站起来,抬手三箭齐发,在百步之外,还隔着浓烟,两箭命中他的座下战马。

无箭头的秃箭杆都扎进马腿两寸,惊得战马昂首嘶鸣,一下便给他甩下来了。

他腰咔嚓一声就闪了。

郗飞景丢脸丢到人家家门口,被亲兵抬着,赶紧趁烟大混乱灰溜溜逃了。

但他也没罢休,夜里又弄了场偷袭,把岳腾殿后的后军端了,抢了他们十几车假粮草车。

所以岳腾才会总骂他偷鸡摸狗。

郗飞景对这评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毕竟岳腾是他敬佩的人。

岳腾与出身武将家族的郗飞景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农户之子,二十岁前还在种地放牛,二十一岁与长兄一起投军,从冲锋陷阵的小兵一路杀到将军之位。

先帝时期,大宋还兵弱于辽金,边关时时有战事,败多胜少,最惨的时候,还险丢了两个州。

岳腾当时只是副将,他的上峰仲将军已战死沙场,他临危授命,先收拢仲帅的溃兵,退到兖州休整了三日,又写信跟郗飞景借了一万幽州兵、十万石粮草,做了充足的准备,便开始反击。

最后,以少胜多连破三城,不仅收复失地,还一举打过长城,剑指金国襄州六郡。

那时岳腾不过二十八岁。

岳家军从此长守兖州,只要岳家旗帜还在城头飘扬,金人甚至再不敢南下牧马,就算饿急了也只敢狗狗祟祟过来吃一点草,又赶忙趁守城将士发现前溜走。

岳腾因出身贫家,无法忍受金人的马偷吃宋人的草,他后来连襄州都快打下来了。

结果后院着火了!

岳腾夺襄州的捷报传回京时,京城一片混乱。

先帝当时已病重昏迷,晋王为夺东宫之位,联合暗中支持他的几大世家,发动宫变囚禁了还是太子的赵伯昀于南苑,还囚了太后于宝慈宫。

官家当时年仅十八岁,命亲信太监梁迁掘狗洞爬出去,冒死联络东宫逃脱在外未被抓捕的属官,以东宫忠臣义士前赴后继的人命堆砌才成功送出虎符和两道太子谕旨。

第一道,官家先调郗老将军与郗飞景布置重兵守燕云十六州,对抗探知汴京生变想趁火打劫的辽金两国,让他们以保家卫国为先。

第二道,他才命岳腾率军回京驰援。

晋王当时已手握十万禁军,但当一面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岳字大旗奔雷一般出现在汴京城下,他还是怕了。

不仅他怕了,甚至还有禁军见岳字旗便临阵倒戈了。

晋王派人贿赂岳腾,又派人与他谈和,结果怎么利诱都不成,晋王恼羞成怒,便挟持了岳腾的长兄上了城头,逼迫其就范。

岳腾老父母已去世,只剩这个与他一同上战场,数次于危难中救他的兄长至亲。

岳大也是在战场上断了双臂,才奉命调回京城医治修养的。

岳大不愿弟弟为难,引颈撞刀而死。

之后,岳腾凭借手里的铁军,生生打穿汴京九个城门,拎着血淋淋的长枪,陪官家登临大宝。

官家本欲封他为忠武王,他辞了不受,直白地对官家说他的性子太鲁直,不适宜留在汴京为官,他只愿以身为长城,为大宋死守边疆。

他想回兖州去,官家只好重重犒赏岳家军,再授他一个太子少保的虚职——毕竟当时官家长子尚在襁褓,这个少保自然是虚职了。

郗飞景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三岁便能读兵书,十岁便上马在郗老将军身边历练。

他自小便是被长辈们轮番硬塞兵书兵法填鸭一般养起来的,可是他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不如野生野长起来的岳腾。

他这辈子没打心眼佩服过谁。

唯独岳腾,不得不服。

尤其岳腾不仅比他年轻得多,还生得气宇轩昂,那剑眉虎眼、一身刚正不阿的气度……哼,比他长得略好看一分。

岳腾治军也如其人,以严法治军,手下的岳家军令行禁止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他与岳家军如大宋一面最坚实的城墙盾牌,战法大开大合,却又灵活多变。

与郗飞景擅长闪电偷袭不同,辽金败在郗飞景手上,会不甘,会跳脚,会气得发疯,会想伺机报复。

但对上山峦一般的岳腾与岳家军,辽金上下都达成了惊人一致:别惹他,你说你惹他干什么?

他是大宋一把势不可挡的重剑,杀得辽金一见这旗就军心动摇、心肝胆颤、撒丫子往回跑。

郗飞景回忆完往事,心里又愤愤不平了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岳腾:“粮草就算了,你当初求援时跟我借的一万幽州兵,到底什么时候还?”

岳腾装傻:“那是郗老将军送我的,不是借的。”

“胡说八道!

你借兵的信我都还留着!”

“下次,下次还。”

岳腾含含糊糊。

兵的事,怎么能叫借呢?

“你看看,你看看!

官家总说你性子直,我太狡猾,我看你是扮猪吃老虎!

如今正该去他面前分辨分辨,我此身从此就分明了!”

“郗三郎,你多大年纪了,还去官家面前撒娇?不曾断奶乎?”

岳腾一脸正气,面不改色地气人,还默默加快了脚步。

郗飞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岳二!

休走!”

岳腾不应,脚下倒腾得更快了。

两人追追打打到了玉津园,正好遇到梁迁领着一市井打扮的小娘子并两个随从,便纷纷收敛了身上脾气,都带着尊敬对梁迁行了抱拳礼,问候道:“梁大珰,多年不见了!

身子骨可还硬朗?”

当初若没有梁迁发动宫中太监里应外合,偷掘狗洞为官家送信,如今只怕龙椅上坐着的便是奸臣贼子了。

梁迁又是先帝留给官家的老人了,侍奉了两代君主,忠心耿耿,值得一个平礼。

梁迁连忙避开,又深深躬下身子,叉手道:“不敢当两位将军的礼。

官家被一些杂事耽搁了,两位将军先进园子饮茶,一会儿便开宴。”

之后便领着那小娘子与随从先避退一边,拱手请郗飞景与岳腾先行:“两位将军请。”

郗飞景与岳腾点点头,又对视一眼,心里对官家临时叫他们回来的原因,其实都有了些猜测,便依言抬步入内。

二人刚往里走,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车一个急停,刹到玉津园门口。

一个方脸少年的脑袋探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子,对着他二人激动得挥手,语气十分亲近:“岳将军!

小郗将军!

留步!

等等本王!”

沈渺本来拉着紧张浑身冷汗的唐二和福兴乖乖躲在角落里,结果突然听见这两声称呼,她耳朵便不由一动:郗?难道是谢家大娘子的那个郗?这个姓可不常见,那么巧?

还有岳将军……她咽了咽唾沫,心跳顿时加快,想抬起头来看一眼,结果就看到梁迁已经弯下腰去了,掀起衣袍就要下跪:“参见鲁王殿下。”

这小黑胖是鲁王?这个封号……好像是当今官家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兄弟。

沈渺又吃了一惊,正也要弯膝盖,又听头顶那个刚变声的鸭公嗓鲁王直摆手:“免礼免礼。”

正好,沈渺闻言弯了弯膝盖就站起来了,顺便悄悄往前头瞄了一眼。

两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结实的小黑胖子前后错开几步,在内侍的引荐下,正往园子里去了。

没看到正脸,但还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鲁王追着两个将军去了,像小尾巴似的一会儿缠着这个一会儿缠着那个:“岳将军,我可以跟你去兖州打金狗吗?求你了!

再不成,小郗将军你收了我吧,我打辽狗也行啊。”

“殿下,打仗不是儿戏。

刀剑无眼,太后娘娘与官家都不会让你去的。”

这是苦口婆心的岳腾。

“殿下,什么叫‘再不成’?难道臣在你心里就是个岳将军的替身?”

这是幽怨起来的郗飞景。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俩都是国之栋梁,我心目中最好的将军,本王就是想先去兖州看看,再去幽州嘛……”

“唉,臣不如岳将军,臣知道。”

“……小郗将军你以后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一张嘴说得话叫本王浑身起鸡皮疙瘩。”

再之后便听不见了。

梁迁谨慎地等贵人们都走远,才站直了身子,对若有所思的沈渺、呆若木鸡的唐二、两股战战的福兴道:“沈娘子,我们也快些进去吧。”

沈渺直到这时才清晰地知晓自己是要给谁做饭。

过来路上她还在想也不知这梁内官的是大内哪个贵人身边的内官?要宴客的又是哪个皇亲国戚?

如今全清楚了,就是那堆猜测的贵人堆里,最不敢猜,还最贵的那个!

唐二与福兴颤-抖着嗓问沈渺:“沈娘子,咋办啊,我俩没想过这辈子还要做御膳啊!”

他们粗手粗脚的,怎能做御膳呢?

沈渺心想,她也没做过。

“你们别怕,一会儿我来掌勺,你们只管像在家里灶房那样帮衬我便是。

我想官家请我们来也不是为了吃御膳的,他应当是想吃些不同的。”

沈渺冷静了下来,“照常做便是了。”

唐二和福兴相互搀扶着,见沈渺镇定,那七上八下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两人抹了一头虚汗,腿总算不再打摆子,与沈渺一起进了玉津园的内厨膳房。

里面已侯着好些内侍厨役了,见梁迁带着他们进来,都躬身行礼。

梁迁严厉地交代厨役要全听沈渺的吩咐,不许误了官家的要事,又转头对沈渺温和道:“沈娘子,这便托付给你了。

今日匆忙,要劳累你了。”

“应当的。

梁内官放心,我这便开始。”

沈渺拿出博带绑起袖子,将头发全都包进头巾里,自己用胰子仔细洗了手,也让福兴和唐二都去狠狠洗一回手,把指甲缝也得抠得一干二净。

她挑了一把最顺手的刀,翻了翻刀花,按照与梁迁约定好的食单,行云流水地开始做菜了。

梁迁看沈渺一口气烧起三口锅,冷静地发号施令,忙而不乱,做菜速度极快、手也极稳,便暗自点了点头,交代了等候传菜的内侍几句,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玉津园引汴水入园成池沼,又于池中筑浮岛,建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遍植银杏与枫树。

这也使得玉津园秋景殊绝,此时正好满园木叶转色,银杏叶黄,枫栌火红,美得如火如荼。

赵伯昀御驾到时,郗飞景和岳腾应付嘎嘎直叫闹着也要去边关的鲁王已身心俱疲,当赵伯昀高大黑胖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迈入水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臣弟拜见皇兄!”

“臣叩见官家!”

赵伯昀摆手让起,笑着入座:“两位将军赶路辛苦了,快坐,无需多礼。

阿珩你没胡闹吧?”

“没有没有。”

鲁王赶紧撇清,乖巧地坐在下首,“最近读书,博士们都说臣弟字有长进,能写得大小一致了。”

赵伯昀:“……”

回头给那几个为鲁王讲学的侍讲博士多加些俸禄吧,实在辛苦了。

梁迁忙上前询问:“陛下,可要开始传膳?”

赵伯昀点头:“传吧,朕与两位将军边吃边谈。”

梁迁又忙下去安排了。

赵伯昀挥手屏退了其他侍奉的宫婢侍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便微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郗飞景:“小郗将军,你有个同胞妹子不是嫁给陈郡谢氏了么,你可知你那妹婿,今儿竟自称有罪,特地叩宫门求见,前来辞官了。”

郗飞景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个靠脸拐走妹妹的妹婿,至今都还未释怀,那可是他的妹妹!

但看在妹妹与外甥的面子上,他又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来:“臣那个妹婿没什么才能,早该辞官了。”

年轻时他那妹婿便软得好似面团,除了一张脸能看、很听纯钧的话、写得一手好字、文章写得不错、家世清贵、家风严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

“他这回倒是开窍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谢家旁支背地里侵占了好些民田,又有不法的奴仆作威作福,是他管家不严,故而求朕严惩。”

赵伯昀畅快大笑,他一直等着看在他动手之前,是否会有世家识相对他彻底服软,本来希望寄托在冯家身上,没想到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是谢家。

说着,赵伯昀便话锋一转,笑意一收,冷冷将自己的打算透露了出来:他要趁此机会一举打掉士族最后的脊骨,打得他们只能在皇权下苟延残喘,再也直不起腰来!

之前,父皇还在时,便想着为他削弱士族,日后他登基后便能顺顺当当。

但却因太过急切酿出了不少冤案,这或许便是逼迫河东四大豪族:薛秦徐姜都选了晋王的缘故。

他们谋朝篡位时,也没对他心慈手软。

而他登基三年并没有斩尽杀绝,已算仁慈了。

赵伯昀早就打算好了。

日后对士族抄家没田所得,一分三,一份充盈国库,一份充为军费,最后一份用来凿空西域。

“之所以将你们叫回来,一是为了让你们举荐几个得用之士卒,随团去西域;二是此事关系到两位将军的亲族,朕自当与你们分说明白。

三呢,也是为了让你们回来探望家人,再陪朕好好过个年。”

赵伯昀说着说着又冰雪消融,眉眼带笑。

“朕要与二位将军一起蹴鞠!”

岳腾长兄的遗女嫁去了冯家二房,他听官家如此说,却眉头都不动一下,只诚恳直白地道:“官家所言,臣明日便与侄女说明白。”

郗飞景原本心里大惊,但想到妹婿会自请辞官,官家又言他开窍了,只怕对谢家的投诚还算满意,便又松了口气。

于是也笑嘻嘻道:“臣倒是省事了,谢家全族皆忠于官家,臣已不必多言了。”

话说到这儿,宴客的目的也已达到。

鲁王一边听一边都灌下几杯茶了,赶忙有眼色地插了话:“皇兄,饿了。”

“菜来了!”

梁迁适时地撩开围幔,底下端着漆木方托盘的内侍已鱼贯而入,他眼尖瞅了一眼,这沈娘子有些功夫啊,官家与将军谈话也就两刻钟功夫,她竟已做好了三道菜了么?

第一道是冷盘,龙井虾仁。

虾仁经焯熟冰镇,以茶水冰镇,是清爽鲜美的开胃小菜。

第二道便是炙鸭,是沈记做好了带来的,如今应该在炉子上稍热了热,面饼软和,鸭肉温热。

第三道菜赵伯昀都没留意,他看到炙鸭便两眼放光,与两位还不知如何食用的边关将军大力推介起来:“两位将军不知,这汴京城里新开了一家鸭店,做得一手绝妙好鸭!

快尝尝,那鸭店的沈娘子,手艺卓绝,二位一定没吃过这样美味的炙鸭。”

岳腾还好,速食汤饼还未传到兖州,他便学着官家的样子包了鸭子放入口中,果然吃得满嘴喷香!

他这样不好口腹之欲之人都不禁点头称赞:“的确是好鸭!”

郗飞景却是知晓汴京城有个沈记汤饼铺的,幽州的汤饼作坊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之后妹妹在信中也常常提起那沈娘子,说是又聪慧又勤快手艺又好,只是……怎么汴京城那么多姓沈的厨娘么?

怎么又有了个开鸭店的沈娘子?

他疑惑地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鸭皮香脆油润在他口中咔嚓作响,鸭肉爆汁,混着那酱、那饼、那葱丝,实在是超出他预料的好!

果然,能入官家眼的鸭子,一定不是普通的鸭。

“的确美味。”

郗飞景一连吃了几个,吃得胡子都湿了,也吃得言语匮乏竟想不出如何形容,心里恍惚道,这位鸭店的沈娘子和那汤饼铺的沈娘子莫不是两姊妹?

都是一身好手艺啊!

鲁王早在宫里蹭过他那嗜鸭皇兄买来的烤鸭了,因此面上并不激动,只是包烤鸭熟练又快,一连吃了七八快都没停,十分有经验,不能说话,多说一句便少吃一块,得专心闷头吃烤鸭。

赵伯昀见郗飞景与岳腾都喜欢,也有种遇到知音的满足之感,大手一挥,对梁迁道:“你去与那沈娘子说,再烤个几只来,给两位将军包上,带回家去!”

梁迁露出犯难的神色,他多次前往沈记购鸭,想多买几只都没有,因此也知道沈渺鸭子不足的烦恼,之后又因官家有意请沈娘子来操持宴席,他便将沈家从头到尾、祖上十八代都查了查。

他不仅知道了沈家是当年那场大冤案里被波及的可怜人家,连沈娘子近日去白家村看荒地都知晓,再暗地派人去白家村一打听,什么都清楚了。

梁迁便老老实实说了:“……如此这般,这白鸭子十分不足,沈娘子又不愿用次等的麻鸭,如此下来便只能每日供应二十只,她也想自己买地养鸭,正寻呢,又偏生听闻一件惨事,吓得不敢租用官田。”

于是将郭家的伎俩也说了。

“混账!”

赵伯昀顿时拍案大怒,震得烤鸭都弹起,“好一个郭家,在朕眼皮子底下也敢耍这等花招,可恨,朕还以为他们果真向好了,没想到全是蒙骗朕的!”

郗飞景忙停了筷子,安静又乖巧地坐好。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官家,只见官家的黑脸怒得胡须炸起,显得更黑了,可不知为何,眼底却还闪动着些许兴奋,恨不得起身鼓掌叫个好似的。

这郭家的事儿。

官家……应该早就知晓了吧?

岳腾是个纯臣,没有派系,虽然和冯家有姻亲关系,但也从不为冯家说话。

因此面色平静,继续默默卷烤鸭吃,还瞥了眼梁迁,心里也在想,梁大珰这为官家搭台唱戏的功夫,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沈渺不知道上头的那些纠葛与风波,因今日是匆忙赶鸭子上架,她只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做饭,一心一意想把这宴席做好——不努力不行啊,这是皇帝啊,她看多了那等影视剧里一言不合便将太医和御厨拖出去斩了的情节,心里还真不敢大意,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来做这次宴席。

速度与质量,经过训练是可以兼得的。

上辈子在爷爷身边,她便被当过两年炊事兵的爷爷练过速度——三十五分钟,四菜一汤,大锅菜五十人份,是她的最高速度。

那么急,爷爷还非让她炒糖色。

不过,她还真炒了。

爷爷吃一口她的红烧肉,勉强满意,还说:“这有什么的,就算在野外架锅搭灶,也得炒糖色。”

沈渺便把那时候的功夫全拿出来了——红糟肉、鱼头豆腐汤、香煎走地鸡、孜然扇子骨……做完一身汗地窝在灶台边,这样冷的深秋,她拿个扇炉膛的大蒲扇对着自己直扇风。

唐二与福兴跟不上锅铲子都抡出火星子的沈渺,早看得目瞪口呆了,之后又被沈渺喊得陀螺般团团转,其他厨役更是如此,连对沈渺好奇说闲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最后一道牛腩煲出锅,内厨膳房里顿时瘫了一大片。

梁迁匆匆进来时,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软瘫在各个角落,两眼无神,好似一缕缕魂魄正从嘴里升起来似的。

“沈娘子?”

他试探一叫。

沈渺默默抬起头来,眼神也有些累。

“官家遣奴婢送来此次操持宴席的金银,还道……”

梁迁也看出沈渺尽全力了,官家与两位将军都是吃一道便赞一道,又有鲁王这大胃王,吃到最后一桌子菜几乎分光了,这在寻常宫宴上几乎是不会发生的。

他笑出一脸褶子,奉上一个荷包,也传来官家的口谕,“官家说,沈娘子的鸭子会有的,略等几日罢了。”

这话怎么和九哥儿说得差不离?沈渺听了心里犯嘀咕,但还是双手接过了小荷包,也多多谢了梁迁的好意,等乘车回去后,她才满怀期待地打开荷包。

之前与梁迁约好的是定银五两,做好后尾银也给五两。

但那时她不知道请客的是皇帝啊!

今日她又使出浑身解做这顿饭,那梁内官看起来很满意,还夸了她好几句,那应当能得些奖赏吧?她满怀期待,带着对皇帝的刻板印象,畅想:皇帝怎么可能会小气,一定会多给……

她僵住了。

敞开的荷包里只有一块五两的银饼。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第69章糖炒栗子

沈渺难以置信地将那荷包翻来覆去,还举起来倒了倒,真只有一块银饼。

不是,人家剧里的皇帝叫赏,都是抬一盘子金元宝、银元宝,以百千万不等的单位来计数。

怎么到了她这儿就不灵了?

等马车摇摇晃晃将她送回沈记汤饼铺,沈渺也已接受了:最富裕的朝代生出最抠门的皇帝,能量守恒了。

而且,她之前跟人家约好的便是这个数呢,打赏是额外的情分,这么想想好似也没错儿。

回去时天已晚了,阿桃正在合门板,打着哈欠对沈渺说了说他们走后铺子里又卖了什么,明儿要多补些什么菜,大伙儿便直接洗漱熄灯歇下了。

沈渺这个精力旺盛的都觉着累了,睡下连梦都没做,一夜黑甜。

隔天,沈渺与阿桃紧赶慢赶,将济哥儿的棉袄、棉亵衣棉袴(秋衣裤)、厚棉被都赶齐了,连同辣白菜、速食汤饼、烤鸭等等捆了一大车,由唐二推车送济哥儿去入学。

阿桃又继续挑鸭毛了。

新的一只枣泥炉送来了,福兴爱惜地用新买的巾帕,将炉子里外的窑灰仔细擦了几遍,又通了火先预热,撸起袖子,准备一口气烤两炉。

湘姐儿头上戴着阿桃给她新缝的带棉护耳兔子帽,穿着阿桃给她做的绯红色碎花棉短褙子,下头是一条百褶灯笼棉裤裙,裙边还捏出了精细的花瓣褶子,脚上也是一双新鞋,鞋底纳得很厚,鞋里子填了棉,鞋面还缝了两个圆滚滚的线球,走起路来一晃一晃,把湘姐儿美得冒泡,迫不及待穿到巷子里,馋刘豆花去了。

果然,没一会儿,刘豆花气哭的声音便隔墙传来,湘姐儿笑嘻嘻地赶忙溜回来,又回屋将从头到脚的行头换了下来,还是穿上旧棉衣,阿桃收拾着鸭毛,瞥见了惊讶道:“怎么不穿了?”

湘姐儿忸怩道:“想留着过新年再穿。”

她怕弄脏弄破了。

阿桃笑道:“千万别留,你长得快,过了年指定得拆了做新的,到时我给你做更喜庆的醒狮帽。”

沈渺也没想到阿桃手这么巧,她低头把挑出来的鸭毛杆子拢到一块儿,笑着说起曾经在大名府的瓦子里日夜帮乐伎拆改衣裳的日子。

“还小的时候便开始熬油点灯地做针线活儿了,鸨母算盘珠子打得响亮,怎会白白养我?”

沈渺真心疼她。

幸好如今她已释怀了,心里不做他想,只想攒够钱把娘赎回来也过过舒坦日子。

湘姐儿也被阿桃说服,想了想,便又美滋滋回去穿新衣了。

她换了以后不敢到处爬树了,乖乖坐在地台上,帮阿桃填棉花。

手上填一把棉,还时不时要扯扯自己的衣角,生怕皱了脏了。

沈渺自打家里日子宽裕后,便都给济哥儿湘姐儿去成衣铺子里买衣裳,很少动针线了,更别提这样需要复杂绣花裁剪的。

自己倒是忽略了,湘姐儿也会爱美了呢,才会如此珍视这套衣裳鞋帽。

湘姐儿还新鲜着呢,结果追风吃完那口热乎的,忽然过来舔了一口她鞋上的毛球,可把她气坏了。

一把将追风薅过来栓柱子上,便给它狠狠梳了一地浮毛,梳得它摇头晃脑嗷嗷叫。

陈汌的新棉衣阿桃做得是蓝地素棉布底子,袖口领口缝了几条鲤鱼,衣摆用彩线绣了一整圈水波纹,帽子鞋子左右都带着两只彩线鱼鳍。

也不知是他生得白还是蓝色显白,一装扮上衬得他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唇红齿白,这张总是面瘫沉默的脸竟变得比往常可爱三分。

沈渺看他换上新衣,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肉脸颊。

平常日日见没什么,现下才忽然发觉当初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小孩儿早已不再头重脚轻、走路打晃,如今脸上也养出两坨好捏的脸蛋肉了。

个头更是蹿了一截,再看不出当初那虚弱凄惨得几乎快死去的模样了。

顾婶娘正巧过来借麒麟去捕鼠,见陈汌和湘姐儿穿了新衣裳,都稀罕得拉过来看。

她看了正面还让转过身来看背面,两面均匀转了几圈看完,才满足地直呼俩娃娃可真好,新衣裳一穿,活似年画童子。

之后还夸沈渺养孩子养得好,每个娃娃都养得白胖白胖的。

连谢家那小书童,因常来常往,都被她喂胖了不少。

顾婶娘夸完再一想,好像不止是孩子,连沈家的狗和鸡也是肉嘟嘟的。

沈渺也笑。

的确,养得分外有成就感。

麒麟昨晚在地台下躲了一晚,今日早晨便被沈渺一碗自制鸡肉湿猫粮引诱出来了,在沈渺怀里吃得呼噜呼噜的,也忘了怕生了。

沈渺再给它梳梳毛、擦擦眼屎与鼻子,拍了一刻钟的猫屁,它便成了夹子,与沈渺天下第一好了。

它揣着两只前爪赖在沈渺身上不走了。

之后沈渺出去给院门口的野花浇水,麒麟也不愿下来,反而得寸进尺爬上沈渺肩头,那沉重的猫屁股好悬没把她压成高低肩。

这么大一辆猫在身上,便被路过的顾婶娘瞅见了。

于是便兴冲冲跟沈渺借猫,说是粮米袋子都被该死的耗子咬穿了,今日必须得是那死耗子的忌日。

麒麟先意思意思哈了顾婶娘两下,沈渺让顾婶娘喂了它一块鸡肉,它便又没出息地任由顾婶娘抱去了,挠挠下巴还呼噜。

这有奶便是娘的小渣猫啊!

但沈渺还是先给顾婶娘提前说了:“婶娘,您瞧这猫这体型,它都不知能不能跑得过耗子,您且试试,不成还是买鼠药吧。”

顾婶娘不信这世上有不会捕鼠的猫,还夸麒麟:“它不胖,它只是毛厚,你瞧,它这大脸盘子大眼睛,胡须又长又翘,生得多威风哪,一看就是跑得飞快又会捕鼠的好猫,是不是?”

麒麟也不知是不是能听懂,被夸得昂首挺胸,还把那挺胖一条尾巴也翘起来了。

连哄带骗的,顾婶娘便把麒麟抱到灶房里去巡逻了。

沈渺心想,谁家猫连尾巴都快胖成海参了,这还只是毛厚?麒麟一摸就是实心的,早上用鸡肉引诱它时,它一激动想蹿出来,结果肚子太胖卡着了!

最后硬是被沈渺拔萝卜似的拔出来的。

沈渺想到这些生活里小小的快乐便更快乐了,也忘了那抠门的官家了。

今日没客人时,她也会回到院子里偷懒——偷懒的同时,顺便把夏天的那些换季衣裳全洗了,惹得有余又紧张兮兮地趴在水缸边看,最后还是没忍住,抄起扁担便去挑水了。

沈渺连阻止都来不及。

那头,湘姐儿因为衣裳的新鲜劲还没安分半个时辰,又开始想着玩“跳百索”

——也就是后世的“跳花绳”

,此时这游戏是用竹竿绑绳子,多人围跳,但沈渺洗衣服晾衣服,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竹竿全征用当晾衣杆了,再没有空闲的竹竿了。

于是湘姐儿便将麻绳栓两条狗身上了,还招呼陈汌一起跳,被他摇头拒绝了。

陈汌每日会自觉读书学字,雷打不动。

这会儿趁着铺子闲。

便靠在柱子上,把被他翻得都有些破破烂的《宋刑统》拿出来背了。

湘姐儿冲陈汌皱了皱鼻子,自己玩。

家里两条狗都知晓湘姐儿不好惹,不想被她抓来扎辫子、涂胭脂,就得听她话,乖乖坐好。

湘姐儿先冲进去单脚跳又换双脚跳,兔子帽上两只垂落的长耳随着她忽上忽下的晃悠,后来刘豆花看见了,也进来玩,两个女孩儿一边挑一边笑着喊:“太平鼓,声咚咚,拌了脚换下一个……”

沈渺便坐在前廊的地台上,手里一边剥栗子一边含着笑意看她们玩。

之前几个小孩儿去山上拾秋,捡回来一堆毛栗子,今日正好拿来炒糖炒栗子。

秋冬怎能没有又糯又香的糖炒栗子呢!

带上手套,先寻到壳子上的缝隙,用剪刀一撬,外头带刺的壳裂开后,洗干净再用刀在棕色的外皮上划出浅的十字开口,就能用热砂来炒了。

不过栗子收拾起来并不快,尤其客人进门,沈渺还要时不时出去擀面。

陆续忙到午后,才将栗子都剥好了。

唐二也从外城回来了。

他知道沈渺今儿准备拾掇栗子,还专门绕道去贺待诏家里讨了一袋沙来,结果推着车从后院门一进来,便见满院子洗净的衣裳,在秋风中扬起又落下,三个孩子在一片片衣裳里钻来钻去玩“老鹰叼小鸡”

,陈汌打头当母鸡,湘姐儿拉着他,刘豆花拉着湘姐儿,三人串成一串。

至于那“老鹰”

,是兴奋摇着尾巴的雷霆。

追风倒是解放了,湘姐儿不玩跳百索了,它撒丫子便溜出家门去了。

满院子都是清凉微苦的皂角味和高高低低的笑声,看得唐二也笑了。

他忙把沙子扛进灶房,兴冲冲钻到最末尾,拉住刘豆花的衣摆,弯着腰当那只大巨鸡,随着孩子的笑声,一起嘿嘿笑。

前头吃汤饼的客人都听见了,笑着对沈渺道:“沈娘子家的孩子真快活。”

可不,还有个二十岁的也愿意胡闹呢,真是返老还童了。

沈渺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闹腾得很,不过孩子闹些好。”

“是嘞,这样孩子养得壮实。”

说着说着,门外又进来几个谈论着昨日考题的学子,他们抬头看了看沈渺贴在墙上的食单,一人忽然“咦”

了一声。

他发现后头新写了两道墨迹都还未完全干的菜:“辣白菘炒索面”

、“辣白菘豆腐酱羹”

,原本是来吃炙鸭的他们,便立刻坐下来点了这两道新菜。

这俩学子都是国子监的,一个姓盛,一个姓高。

两人常偷偷来沈记开小灶,很知道沈渺手艺。

高贺搓了搓手,摩拳擦掌地等候着,炙鸭先前吃过几回了,这辣白菘炒索面还没吃过呢!

汴京城里大多腌白菘都是酸的,还没吃过辣的是什么滋味。

两人一边等一边闲聊。

沈渺正转身进灶房,身后这两个学子又谈起科考的事儿。

说头一日有几个在考号里晕倒被抬出来的学子,都不约而同说今年院试的题极难,他们都因无从下手,不知如何解题,紧张得手脚发凉、头晕目眩。

甚至还有人因头一日交了白卷,后两日没戏了,便灰溜溜地弃考出来了。

“今年考题听闻是姚博士出的,没见姚博士上月便不见了么?想来是被押去出题了。”

“原是姚博士,那便不奇怪了,他去年在国子监里出的岁考题,我们学舍几乎半数都被判了‘狗屁不通’、‘离题千里’,大多只拿了‘戊’等,回家险些被我爹打得屁股开花。”

高贺叹气。

“今年院试的学子真是太惨了,竟遇上了闻风丧胆的姚博士,我虽已考过院试,听见他的名号还是瑟瑟发抖。”

原来那常来吃汤饼的严肃方脸博士竟是每位国子监学子的噩梦么?

这些话让沈渺的脚步一顿,不由想起了九哥儿,也有些担心。

不知九哥儿考着可顺利?

沈渺怀着一点对九哥儿的忧虑,在灶房里笃笃地切辣白菜,拍碎蒜,切葱花,又将五花肉切作薄片,另一边同时起锅烧沸水,下两把拉好的面下去,煮到七八成熟便捞起来,过一遍冷水,沥干水盛在碗里。

重新起锅,挖一勺猪油,油热,便下五花肉片煸炒,炒得五花肉收缩出油,微呈金黄,再下切碎的辣白菜。

大火把辣白菜炒至出香气和红油,才下面条一起翻炒。

就这般猛火炒得每一根面条裹满辣白菜的酱汁,最后,加青葱,炒到葱断生,撒上一把盐,便可出锅了。

辣白菜炒面炒出来的味道是沈渺觉着特别好吃的,做的时候面一定要过一遍冷水,那样炒出来的面条就特别柔韧劲道,裹着辣白菜那独特的酸辣爽脆,又带着猛火炒出来的柴火气。

这炒面大冷天吃得便特别暖和,挑起一口下肚,就有热意蒸腾又满口火焰似的舒服。

再加上辣白菜豆腐汤,那就更好了!

辣白菜豆腐汤做起来更简单快速。

和炒面的菜料几乎是一样的,沈渺便同时备好,一起起锅。

同样是五花肉切块,冷水入锅,水沸之后撇沫捞出。

姜、蒜切末,大葱切段,再将辣白菜切段,挤出汁水单独放一碗备用。

取老豆腐半砖、嫩豆腐一块。

老豆腐切小块,嫩豆腐则直接捏碎。

嫩豆腐就是要这样捏碎了加进去,到时候会融进浓郁的汤水里,块状大小不一,特别好吃。

接着锅中倒油,油热下葱姜蒜爆香,一样先煸炒五花肉,再加辣白菜段与辣白菜挤出的汁水,和五花肉一起炒出香气。

添一瓢方才烫面的面水,用大火煮沸,之后再调风箱、抽柴火,用小火慢炖一刻多种就能放老豆腐块了,放了豆腐便下青盐、糖、大酱等调味,这样豆腐吃起来也会很入味。

再续煮半刻,最后再下捏得稀碎的嫩豆腐,等那汤水煮得浓稠,就可以洒葱丝出锅。

端出面与汤,沈渺便笑着让那两位学子慢用。

高贺闻着味儿便已经抬起筷子了,沈渺将汤与面搁在桌上时,他眼睛几乎都不离开她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放下。

两人几乎是立刻便举起筷子舀汤挟面,吹了吹便埋头呼噜呼噜吃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些:“嗯!”

、“唔!”

的惊叹。

沈渺抱着托盘回去了,走回去路上,顺带抬眼望了眼窗外。

院子里那棵老桂树原本张牙舞爪的枝丫被九哥儿帮着修剪了一回,如今长成了个圆圆的树冠形状,像个青苹果味的大棒棒糖。

今日砚书也没来,希望九哥儿真能顺顺当当。

被沈渺念叨的谢祁,正第五次抬头望向自己那考棚顶子,上头用几根竹竿横竖绷起青蓬布——去年便是这棚子的竹竿断了。

幸好当时他一听见上头咯吱响,便知晓不对劲,身子比头脑反应更快,等他凭借丰富的经验撑起桌案跃了出去,身后棚子便稀里哗啦塌成了废墟。

他好悬没被埋在里头。

如今却已是科考第二日了,这棚子竟还结实着。

看完后,他又提笔继续往下写,写完半页,他又开始端详自己手中的紫竹毛笔。

还好还好,笔也没断呢。

这时,考棚外的狭窄过道里来了几个挑着火盆热炭的厢军,谢祁默默将自己的卷子从桌上扯下来,盯着他们为每个考号分发炭盆,直到他们走到如临大敌的他面前,顺利用火钳送了一个进来,稳稳放在了他脚边。

谢祁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又心怀庆幸地继续写,约莫写了半个多时辰,他总算将题解完,于是将这草稿放到一边,预备吃个午食再来誊抄。

自打沈娘子做出了速食汤饼,如今科考的学子们再也不带干饼了,考场里全弥漫着各色速食汤饼的味道。

被风引着,浓浓地弥散至各处,耳边此起彼伏尽是嗦汤饼的声音。

谢祁也泡了一碗,与旁人的不同,他的速食汤饼是沈娘子用打磨成粉的山药混入麦粉中手拉出的山药汤饼,再下锅现炸的。

这汤饼独独他有,泡起来带着山药的清香,条形也更粗壮,更劲道爽口,久泡不烂,能吃得更饱。

沈娘子还在他的陶碗里还加了些她刚腌好的辣白菘、豕肉片,让汤底都变得更浓郁好吃了。

这样热乎乎来一碗,手脚立即便能暖和起来,透过青篷布不断涌进逼仄考号房的寒风,都好似被这满腹暖意阻隔了。

他捧着陶碗,仰头去看外头雾蒙蒙的日头,手心里正源源不断传来汤饼的热度。

不知家中现在如何了,爹去辞官了吗?家里的田地与庄子清出来了吗……他有些担忧,家中此时一定很忙乱,又想起砚书,他这几日不知是否还在沈娘子家,还是已回家去帮衬了?

或许等他出考场,家中已大变样了吧。

谢祁默默出神。

秋风萧瑟,有几片残叶沙沙地落在棚顶,投下细微的碎影。

浮影落在他眼皮上,谢祁仰头望去,只觉那些缝隙里漏下的树叶残影都有几分微不足道的美好。

他头一回能如此平凡地度过这考场三日。

这些残缺不全的秋叶之影,还莫名让他想起了沈娘子家中的老桂树,以及用那桂树开出的花做的桂花糕,他眼里望着这残叶,却仿佛闻见了馥郁的桂香,心里顿时也泛起一片宁静的沙沙声。

他默默点亮油灯,铺了新纸准备誊抄文章,谁知落笔的第一个字便写成了沈,只好又失笑地拿出书刀,将那一条裁去。

裁下的纸投入火盆中,很快便燃烬了,谢祁重新执笔,这回抄写得对了,只是心里还在想:

沈娘子正忙着囤粮备冬,又要操持铺子,只盼望她不要太辛劳了。

沈娘子说要去那御街梁家操持宴席,也不知是否顺利,但是御街何时有个姓梁的大家了?或许是新搬来的商贾吧。

沈娘子还说回头等他从考场出来,再做一次砂锅米索给他与砚书尝尝。

沈娘子……此时此刻,不知在做什么呢?

沈渺正在炒栗子。

炒着炒着,鼻子不知为何突然发痒,赶忙扭过身子去,低头打了个喷嚏。

“谁骂我呢?”

沈渺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鼻子,心里嘀咕了句,继续用力翻炒锅里裹着栗子的沙子。

炒栗子不能着急,要用小火先把沙子炒热,才能下栗子,之后也没什么技巧,就是翻来覆去地炒。

唯一的难度在火候上,火大栗子就焦了,火小胳膊累断也炒不熟,得微妙地维持着中小火,才能让沙子里的栗子能受热均匀。

炒到划开的裂口像张大嘴似的裂开,露出已炒成琥珀色的栗仁,糯甜香气从砂石里溢出,那栗子便熟了。

趁热用筛子去沙取栗,装进小竹筐里,吹一吹上头的沙,便能剥开直接吃了。

湘姐儿她们捡回来的栗子都是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不需要额外加糖浆,随便炒一炒便满院子都是糯糯的甜香。

若是熬了糖水再炒,虽然甜,但剥栗子的手感不太好,总觉得手脏脏的,太黏了。

炒得好,不放糖栗子一样很甜,还干净又好剥,用两只手往里一挤,炒得发脆的壳便会从裂口中碎开,再用指甲剥开,便能得到完整的栗仁了。

再整个往嘴里一塞,软糯绵密,满嘴都是热热的、粉糯的栗子香味。

吃起来也甜,当然与饴糖的甜味无关,而是栗子肉本身具有的甜。

栗子本身便是高热量、高糖的食物。

它的甜味已足够征服爱吃栗子之人的味蕾。

沈渺给院子里的大人孩子每人都装了一兜子,让他们当零嘴吃。

不过栗子也不能一下吃太多,容易胀气,偶尔来几颗,解解馋正好。

她做好时,栗子香已经透过柜台上方的出菜口弥漫到前头铺子里去了,那两个正埋头大口吃炒面的学子被香得耸着鼻头抬起了头四下张望,沈渺便直接给他们俩抓了一大把,送给他们吃一些。

野栗子没花钱,炒栗子的沙也是白绕的,沈渺还把炒好的栗子送给了顾婶娘、李婶娘等人,满巷子里分了一遍。

回来时她还没空手,怀里被街坊们塞得满满当当:两把顾婶娘种的大葱、李婶娘的咸鸭蛋、曾家阿奶做的腌菜心、古家阿宝送的一把这时节难得的野花……沈渺走着走着就笑了。

把花用水养起来,摆在窗台;咸鸭蛋蒸上,晚些时候,和那脆甜的腌菜心一起,就鸡丝小米粥喝。

“沈娘子,会账!”

铺子里传来喊声。

沈渺嗳了声,忙出去。

那两个学子已经吃饱了,正在剥栗子,见沈渺进来收拾碗筷,不住地对她夸好吃。

“沈娘子,你腌的辣白菘卖不卖?腌得真好吃,脆生生的,辣而微甜,我都不知如何形容了,用来炒这索面真乃绝配,天生一对!

吃得我筷子都没敢停。”

高贺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滋味。

那汤饼刚端上来时便炒得金丝一般,油亮油亮的,切碎的辣白菘和葱段点缀其中,光看卖相便令人食欲大增了。

“要我说这辣白菘配豆腐汤更上一层楼,喝起来咸辣鲜爽,那碎豆腐嫩如凝脂,吸饱那滋味浓浓的辣汤,刚抿抿便入口化了。”

“还有这个炒栗子,也炒得好香,外头吃的火煨栗子真没有这样香,没加饴糖都满嘴香呢!”

“辣白菘卖不了,才做了一缸,买了铺子里便短了。

你们下回再来吃便是了。”

沈渺笑道,“至于这栗子,是我弟弟妹妹上山拾回来的野栗子,在地里藏了些时日了,前阵子又下霜了,这便将栗糖都沤出来了,自然好吃。”

两个学子吃得满意而归,一人兜里还装了一把还温热的栗子,结伴走出去了。

沈渺和阿桃一起收拾碗筷时,他们又跑回来了,问沈渺十日后的酉时能否包两张桌,拼在一起当做一方可六七人围坐的大桌。

他们都还是年纪不大的少年郎,说起来话来眼眸闪亮:“有个同窗要出门游学,我们要为他饯行。

但这回我们都商议好了,再不去酒肆名楼浪费钱财了,不如来沈娘子这儿吃些实惠好吃的呢!

点上几盆烤鱼、几只烤鸭,围着炉子畅快地喝麦酒,一定更为有趣。”

“当然能行,我记下了,到时你们过来便是,一定与你们留好。”

沈渺当然同意了,还问了人数,帮他们留靠窗的两张大桌子。

他们交了十文钱定银,这才揉着吃撑的肚子喟叹着“好饱好饱”

走了。

之后又卖出了好几份辣白菜炒面,还有好久不见的厢军们涌进来吃速食汤饼,那个与她相熟的厢军吃完匆匆泡面,上来会账时还悄声给她透露:“沈娘子,这几日早些关店,外头只怕会乱几日。”

沈渺闻言吃了一惊,那厢军已肃着脸微微摇头,转身大步离开了。

但她还是把这话记在心里,从今夜开始便紧闭门户了,果然夜深了,隔着围墙还能听见许多嘈杂的马蹄声、车轮声,偶尔还能听到哭声和喊叫声,一连持续了约莫有七八日才消停。

这连着几夜不太平,叫沈渺都跟着有些神经紧绷。

她白日里也听闻不少食客在小声谈论,说是抄家,一下抄了汴京好几家有名的大豪族。

但他们也不敢多说,就着小酒多说了几句便好似做贼一般闭了嘴。

连九哥儿出了考场也销声匿迹了一般,沈渺好几日没有了他的音信,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谢家不会有事吧?但她有一回去寻粮铺的掌柜,还绕到钟鼓西街远远望了一眼,街上虽也有几个厢军,但门庭还是清静的,甚至紧闭的角门里偶尔打开运送恭桶车、水车,还能见到有门子在里头,怎么看也不大像抄家。

不会是九哥儿又倒大霉了吧!

沈渺心里蚂蚁爬似的,可谢家如今每个角门大多时候都关着,又有厢军四处巡视赶人,沈渺连靠近都够呛。

直到梁迁又微服私访,笑眯眯来买烤鸭,沈渺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这城郊的十亩地连那大水塘都赠我?”

梁迁赶忙纠正:“不是赠,官家说这是抄没来的田,都是上好的,因赏识沈娘子一手炙鸭的好手艺,愿折价典卖予沈娘子蓄养白鸭。”

顿了顿,他再强调:“是折价典卖。”

“……。”

第70章冬至馄饨

梁迁来时,正值冬至。

有俗话说“冬至大如年”

,在宋朝也是如此。

这是个足以堪比新年的大节,官家要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南郊祭天,祈求上天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老百姓家中也会祭祀先祖、吃团圆饭、走街访友。

但此时,冬至既不流行吃汤圆,也不吃饺子。

宋人在冬至,最应节的食物,竟是馄饨,也就是带汤的薄皮饺子。

不过,宋朝时馄饨与饺子,似乎还未完全分家,还属于傻傻分不清的时期。

被沈渺改行去烤鸭的福兴正好擅长做这个,可算能好好露一手了。

冬至前一晚,沈渺便将冬至歇业的小木牌挂了出去。

这是家家户户团圆的大节,不仅济哥儿得了一日休沐,沈渺也得了沈大伯的口信,让她们三人一同去祭拜沈父沈母与沈家的祖父母。

沈家父母与沈家祖父母都葬在沈大伯名下的一块祖田里,在外城一处叫爪儿隅头的小山丘上,听说风水还不错,但所处的位置便有些热闹了,正好临着“漏泽园”

——那是大宋官府建起来为客死无归的异乡人收敛尸骨的公共墓地。

沈家是沈祖父一代才迁居汴京的,祖籍据说在山高水长的夔州(重庆奉节),沈祖父生前闭口不谈自己在远方的族人,也从未回去探亲,他发家后更径直在漏泽园边上买了一块坟地,以示从此沈家这一脉要在汴京落地生根的决心。

因此沈家没有自己的宗祠,也没有什么族谱,只有汴京城官营公墓边一块家族坟地,祭祀起来没别家那么麻烦,打扫起来也方便。

沈家坟地平日里都是沈大伯一家维护,听闻他专门买了个奴仆在爪儿隅头山上守墓,平日里打扫拔草、擦拭牌位,每逢大节便会请香点灯、供奉祭品,好让父母与兄弟在下头不至于饿肚子。

但冬至不同,亲人子嗣绝不能缺席,沈大伯前几日便派家中伙计来告知沈渺祭祀的时辰了,让沈渺姐弟三人辰时前便要到他家中,两家人再一同出发,不得迟误吉时。

又交代沈渺也要自备好酒肉果蔬和香烛纸钱。

沈渺自然应了。

在沈大姐儿的记忆中,她出嫁前好似也是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五去祭拜沈家祖父母,清明反倒被认为“阳气不旺”

,沈家在清明只祭祀土地神,与后世大多清明祭祀扫墓的习俗略有不同[注]。

因要出城扫墓,沈渺冬至那日起来的特别早,睁开眼时外头的天还是漆黑的,而火炕与被窝又实在太暖和,她呆呆地望着黑天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起来穿衣。

从棉被里谨慎地伸出两根手指,先感受感受外头冰冷的空气,再以迅雷不及掩耳将里外衣物都一股脑拽进被窝里去。

直到衣服都被火炕烤得暖烘烘的,她才躲在温度还未流失的棉被里飞快地穿上。

推开门时,一抬眼便望见了屋瓦上的霜,院子里的水缸也冻上了一层薄冰,拿棍子戳一戳,才裂成几块,漂浮在水面上。

家里还静悄悄的,大人孩子都还睡着。

沈渺呵着气,往灶房走。

灶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片昏黄的烛光,推门走进一看,福兴已经在灶前熬汤、包馄饨了。

“沈娘子起来了,快来烤烤火。”

他手里还捏着手擀的馄饨皮,回头笑着对沈渺道,“坐着等等,一会儿就好了。”

“你几时起来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沈渺走过来,坐在小板凳上,握住火钳捅了捅炉膛里的灰,“那今儿我来帮你打下手。”

“刚起来,也没来早。”

福兴憨憨笑着,扯了扯身上围着的粉白色碎花围裙,他两只手臂上也套着与身上围裙同一块布裁下来的碎花袖箍(袖套)。

这都是阿桃做的。

沈渺正好有一块碎花粗布压在箱子底里,似乎是老早以前便买来给湘姐儿做衣裳的,也不知怎的压在箱子底下便忘了。

前段时间为了收纳夏季衣物时才找出来,但寻出来时已有些霉坏了,那料子还被衣蛾和皮蠹虫咬出了好几个洞,气煞人也。

阿桃为了不浪费,便把这料子裁了给每人都做了套围裙袖箍。

于是福兴今日便穿得格外粉嫩嫩。

除了粉嫩的围裙,今日过节,他还穿了厚实鼓囊的新棉衣,虽是普通褐色的棉布,阿桃还给他袖口衣领都绣了福寿纹,取他名字里“福”

之意。

这会子,福兴便一边包馄饨擀面皮一边与烤火的沈渺闲话。

“我原本那主家,官是不高,但家里吃食很讲究。

家里的老夫人不爱吃大角子,说皮厚,馅儿拌得再怎么好,也不如馄饨。

她便教我做馄饨,先要把馄饨皮擀得纸薄,拎起来能透光,包起来透肉,这才算好。

还有那馅里的肉,要一点点剔去筋络,留下鱼脍般绵密的精肉,再用酒壶底子捶打成肉泥,打到黏着壶底要使劲才能拔起,才算好。

汤也得用老母鸡、猪筒骨煨汤,要这样做出来的馄饨汤,她才能满意点头。”

沈渺听了都觉着好吃。

不过她爷爷以前教她做馄饨没那么讲究,是直接拿滚水做汤底,什么都没有,放调料也全凭手感,东抓一把紫菜、西抓一把虾皮,挖一点葱油,撒点盐、鸡精提鲜,馄饨烫熟捞出后,便将这汤热热地淋上去,若是馄饨提前包好冻上的,做起来五六分钟也就好了。

瞧着随性粗矿,可偏偏吃起来味道真不赖,汤味鲜亮、清醇,她特爱吃。

福兴前主家那是十分精细讲究的做法,所以一早便得起来熬汤底了。

说话间,福兴已经包好了一簸箕的小馄饨,个个都是胖乎乎的身子,还拖着纤薄的皮衣,投入水中活似一只只白色长尾金鱼。

他起身,用长筷子拨动汤水,怕馄饨上下翻滚时粘锅,一边搅动着,还与沈渺又说起这段日子的汴京新闻:“娘子,昨日街上好似便没见有厢军押送犯人了,想来这些案子要结了。”

他前几天出门正好撞见押送犯事郭氏族人的囚车,作为亲眼看着自己前头那主家败落流放的仆人,他一开始瞧着那一辆辆装着人的囚车从面前驶过,心里还有些不落忍。

直到他在街边人群里站着看了一刻钟,那查封抄没郭氏家产、田产的骡车箱子垒箱子,脚都站酸了这车还没望到头,他那一点不忍又飞了。

他还在心里骂自己:他一个当奴仆的,不过十二两就叫牙保卖了,还替人操这门子心呢。

于是也不看了,转身回来了。

沈渺认同地点点头,既然这两日街上清静了,想必官家估摸着是彻底抄完了。

但谢家和冯家好像不在这次查抄的范围里。

沈渺这段日子也打听到了,官家细数了以郭家为典型的七大士族共计五十几项大罪,这些姓氏的族人有在朝为官的全都免官;有犯罪的,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回京;甚至有些被判为首恶的,还被禁锢三代不得科考。

这旨意如今已颁告天下,算是把那些上榜的士族狠狠钉死在耻辱柱上。

郭家那些鱼肉百姓、恶意争水投毒逼死人的族人与奴仆几乎都被叛发配岭南,而薛家相同罪行的犯人却流放到幽州、莫州、瀛洲等北方边境州府。

听说发配到岭南的犯人便是去船坞里当纤夫,流放北边便是去修长城。

至于为何分两头扔,福兴倒显得很有经验:“那郭家的祖籍一定在北方,因此将他往最南边送;那薛家祖籍只怕在南边,所以便将他往北边送。

我前主家便是如此。”

这流放分配还挺科学,否则北方回北方,南方回南方,那流放不就成回快乐老家了?沈渺先是点头,之后想起来福兴的前主家也是如此,不由惊讶:“你前主家这样爱吃鸡和馄饨,竟不是南人?”

“不是啊,他们祖籍是京东路德州的,德州人没有不爱吃鸡的。

至于馄饨,原是从角子化来,也并非南食。”

福兴疑惑地挠挠头。

沈渺被他这么一说便想起来了,她穿之前其实一直以为馄饨是一道在南方水乡里孕育而生的食物,但后来她跟外公探讨美食的沿革与历史时,外公好似提过了一嘴,如今很多南方的食物,都是随着魏晋“衣冠南渡”

,才渐渐在南方流传演化开来的。

馄饨的历史说法也很多。

有人说馄饨其实与汉人对匈奴的憎恨有关,相传当时北方匈奴部落中有浑、屯两个姓氏的首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汉朝边民对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馅包成角儿,取“浑”

与“屯”

之音,呼作“馄饨”

,要把他们吃了泄愤……但这个故事可信度太低了。

直到唐朝,馄饨都还叫“馉饳”

呢,古时发音也与现代天差地别,沈渺后来认定这八成是骗小孩的传说。

也有人说,春秋战国时期,便已有馄饨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来宋朝那么久了,宋人对饺子馄饨一类带馅的面食都深爱而不能自拔,这街上的馄饨挑子数不胜数。

没一会儿,馄饨都浮了起来,福兴便用竹捞把馄饨捞起来,先给沈渺盛了一碗馄饨。

“沈娘子先尝尝,一会儿济哥儿、湘姐儿他们起来了,我再煮新的,否则馄饨皮太薄,汤水泡得太久,会糊成面片汤。”

沈渺依言接过来,先尝一口汤。

他煮的馄饨汤一出锅便带着股浓浓的鸡汤鲜味,汤色也是浓而不浊,熬成了半透明的奶黄-色,淡黄-色的油珠散在汤面上,喝起来又清又醇又浓,这馄饨的精华似乎全在这一碗汤里了。

再吃一口馄饨,皮香滑,肉弹牙,嚼起来像吃肉丸子似的,真是不错。

当初在牙保面前,福兴说自个擅做馄饨,果然没骗人。

之后一勺馄饨一勺汤,沈渺没几下便吃光了。

“真的好吃,做起来虽麻烦些,但汤鲜馅更鲜,你这馅应该不止用了豕肉,定还夹了些鸡肉,是么?”

沈渺夸赞不已。

福兴却因此话瞪大了眼:“沈娘子的舌头真灵,我只混了一丁点都叫你吃出来了。”

沈渺便道:“这加了鸡肉的馅儿吃起来嫩一些,也比纯豕肉的清爽。”

而且鸡肉的回弹也比猪肉好,要想搅出这样肉丸子一般的口感,必然是加了鸡肉的。

福兴又谈起鸡肉香蕈馅的馄饨,因香菇本身所具有的独特风味,与鸡肉包起馄饨来也格外鲜美。

没错,香菇百搭!

就在沈渺要与福兴就馄饨谈到天荒地老之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沈渺便让福兴继续包馄饨,她自个裹上围脖,戴上护耳胡帽,去开门。

原本以为是顾婶娘来还猫——先前是沈渺以貌取猫了,麒麟竟是个灵活的胖子!

飞檐走壁抓耗子毫不含糊。

据顾婶娘说麒麟几日来已经逮着三只了,逮住了它还挺得意,咬到顾婶娘面前来,摁着耗子尾巴玩,玩够了才下口咬死。

它这样能干,喜得顾婶娘给它吃了两顿肉,它现在还气势汹汹地在顾家上班,大有让这耗子一家鼠都灭门的架势。

沈渺想着麒麟小小年纪也算就业了,不愧是她沈家猫。

但门一开,哪有猫啊。

清寒的日光中站着的却是身材微胖,背微微佝偻,头发花白的梁迁。

沈渺虽对官家的五两银饼印象深刻,但还是忙将这贵客迎入院中,在避风的廊下请他安坐,干脆让福兴再下一碗馄饨来:“梁内官怎么来了?天寒地冻的,时辰又那么早,一定没吃朝食吧?快喝碗汤暖暖。”

“沈娘子不必忙,奴婢一会儿便得赶回大内了。”

梁迁嘴上虽然客气,但大老远便闻到鸡汤香了,便没推辞,含笑接过古朴的手捏敞口陶碗,低头喝了口鲜美的馄饨汤,两眼便一亮。

呦,这沈记不仅烤鸭做得好,连馄饨汤也如此鲜美。

梁迁默默地三两口吃完了那碗馄饨汤,瞬间暖入肺腑。

怨不得人说,冬日里一碗热汤,果然比什么火盆都管用。

沈渺又去拿了茶壶和茶碗,冲了碗清茶给梁迁漱口。

“多谢沈娘子款待,这冬至吃馄饨讨吉利的食俗,没想到奴婢今年竟是在沈娘子这儿吃上的。”

梁迁眉眼都松弛下来,与沈渺略寒暄几句,见天角已开始泛青了,赶忙将正事和盘托出:

“沈娘子这几日应当也有风闻,官家查抄了不少大族世家。

这些士族门庭广阔,族人数以千计,暗藏了许多不法事,官家命人明察暗访多时了,如今才算是一举将他们攻破了,他们名下许多隐田,都是霸占民田得来的,如今已全没了官。”

“官家喜爱沈娘子的炙鸭,又听闻沈娘子有养鸭之意,便托奴婢前来询问一二,城郊有一片连着水塘的上好塘田,是冯家主动交出的隐田,原是冯家游猎之所,沈娘子可有意?”

沈渺一听激动了,官家这是要送她地啊,原来当初只给五两是这个原因,果然身为一国之君怎会如此小气!

她立刻便点头了:“有意有意,官家果真要将那十亩地连大水塘赠我?”

梁迁见沈渺误会,赶忙摆手:“官家的意思是,那边水源丰足,距离城内又近,最适宜蓄养鸭子,与其让旁人买去养鱼虾蚌蟹,不若典卖给沈娘子用于养鸭,更为适合。”

说完顿了顿,梁迁补充强调:“官家是赏识沈娘子,故而愿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码,将那十亩塘田折价典卖于沈娘子。

另外,等开春运河破冰,漕运通了,便会有不少漕船来往汴京与金陵。

官家还替沈娘子筹谋了,届时沈娘子要购鸭苗,他会交代漕运司的官吏免费为沈娘子运那金陵湖鸭的鸭苗来汴京。

不过购鸭苗的银钱,便要沈娘子自个出了。”

沈渺略微沉默了一小会儿,才掀了掀眼皮望向梁迁。

梁迁说得理所当然、一脸正气,他似乎并不觉着这话有何奇怪,还微笑直视着沈渺。

“低于市价三成,需多少钱呢?”

沈渺很快抛弃了对这官家的幻想,事已至此,她竟然也有些习惯这位官家精打细算的风格了。

不过她本来便打算买地,能便宜点也好。

“汴京城城郊的地,上田为每亩八十贯,照官家的意思,沈娘子只需以每亩五十六贯的价格便能买下这些田了,那水塘也算入其中,无需另外掏钱了,十分合算。”

梁迁在宫中已和官家算过了,此时对沈渺说起来十分流畅。

沈渺想了想,果然是很划算的,一般人家转卖带水塘的田,水塘还要另算价钱的。

而且后续要买鸭苗,官家还给她包邮,她能搭上漕船,顺风顺水来汴京,鸭苗的成活率比她自个托人去买有保障。

这条件比那低三成市价更令她心动。

“成,就按梁内官所言的这个数来。”

沈渺一口应下了,她如今的积蓄,已能让她从容地拿得出八百贯来买地了——其中大半要感谢冯家的大手笔,他们好像怕钱花不完似的,四处豪掷千金。

除了每次请她办宴会都是以金这个单位结算之外,他们家还在沈渺这里存了六百条烤鱼、五百多只烤鸭……甚至还问沈渺那“贵宾卡”

是否能储蓄金银,吓得沈渺赶紧拒绝了。

冯家被拒绝了还挺遗憾,一点都不担心沈渺会跑路的样子。

当时沈渺不仅担心他们这辈子能不能吃完那么多鱼和鸭,甚至还离谱地想,冯家不会是想用这些烤鱼烤鸭把她的铺子挤兑倒闭吧!

但经过这次抄家的事之后,她忽然便福至心灵,能明白冯家为何急于花钱了。

谢冯两家能保全自身,真是因为全族上下没有一颗老鼠屎么?还是他们已经通过别的途径,向官家表明了忠心了呢?

后世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很多原本是民营的重要企业会渐渐因股权变动,成为由国家控股的企业。

这位俭朴爱吃鸭子的官家好似很厌恶士族?当然,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如司马家一般“王与马共天下”

,沈渺脑海之中闪过无数念头,面上的笑容却连嘴角弧度都未曾变化。

梁迁也没发觉沈渺的异样,听闻她同意立刻也跟着笑了。

官家一直想养鸭,奈何太后娘娘不许,如今也算在沈娘子身上得偿所愿了。

日后吃炙鸭想必也更方便了。

梁迁竟然是带着地契来的,一手交钱一手交契,他揣上了沈渺的金子,还认真点了几遍,甚至咬了一口看看成色,才笑眯眯地告辞了。

沈渺心疼地望着梁迁鼓鼓囊囊的衣袋,心想,她会不会太草率了,那水塘和地她都还没去看过,就这样轻易地买下来了。

万一这抠门官家坑人咋整?

当皇帝的不会抠到这份上吧?但想到这五两银饼与折价典卖……沈渺又有些慌了。

不过慌了一瞬,她又安慰自己:官家看起来还是很讲信用的,至少银饼给了,地契也给了,应当不至于。

反正马上便要出城去祭拜沈家父母,按照这契书上写明的地址,应当会经过,到时她便先停下来略看一看,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正好济哥儿和湘姐儿也起来了,沈渺便催着他们俩抓紧洗漱吃馄饨,趁着时辰还早,便提早带上祭品、香烛纸钱、爆竹之类的东西去坐长车往外城的沈大伯家进发。

等出了内城门,沈渺拎着东西便往沈大米粮铺走去。

上回来沈大伯家还是中秋,她领着济哥儿与湘姐儿上门送了节,生疏地坐下喝了两杯茶,便准备告辞了。

谁知,沈大伯知晓了她如今生意红火,丁氏更是酸得要命,不仅旁敲侧击想问沈渺挣了多少钱,明里暗里还讽刺沈渺明明挣了那么多银钱,怎么先前还做出一副吃不起饭的样子,倒骗了沈大伯好几贯钱。

还给她扣了不敬长辈的帽子。

沈渺先前不计较,不代表她好欺负,便只淡淡提了一句:“伯娘若是要与我算账,那我也该与伯娘对一对我家那三年租子的去处。

这里头究竟有多少贯、多少文是在了济哥儿与湘姐儿身上?而被伯娘昧下的那些,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们?”

丁氏立刻变了脸色,愤恨地瞪着沈渺,却不敢再多说。

沈渺挑着眉头看向她,毫不示弱。

最后便是沈大伯连忙来打圆场,温言安抚着沈渺,丁氏不吭声,但也彻底败下阵来了,她从此再也不敢问沈渺挣了多少钱,更不敢就此多说什么酸话了。

要真闹到对簿公堂,两家人都没脸面,尤其丁氏,有些事根本经不起查,沈家汤饼铺那些租银的去向只要请老讼师来一点点翻查,总会翻出蛛丝马迹,到时候不仅沈大伯毁了名声,海哥儿前程也要被她几句话作没了。

丁氏的确不敢再惹这个侄女了。

她有手艺有名声还认得不少贵人。

听闻辟雍书院、国子监好几个讲学博士,都是她铺子里的常客,与她相熟得很。

更别提她铺子里还日日有些世家子弟往来。

沈渺之所以不要回当年的租银,便是想借这件事制约沈大伯一家人。

人活在世上,当旁人的戾气深重时,一定要记得做人做事都要留一线,她不想逼得沈大伯和丁氏狗急跳墙,否则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成天应付他们,也没什么趣了。

这样没事便不往来,更好。

有了上回中秋的不欢而散,这次再相见,沈渺与沈大伯一家反而能疏离地相互打了招呼,便各自包了辆驴车,往山上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路上果然见到了那片已悄然属于她的塘田。

沈渺对了三遍地契上描述的界碑,目光炯炯地探出头去张望。

已经种下冬麦苗的田地是水绿色的,那是一种稚嫩的绿,被风轻轻一波动,便会绿得更加生动。

十亩地,有一大半都种了麦子,与水塘相连的那部分,因土地含水量太高且大多是沙土种不了小麦,却生了一片荡漾的芦花,远远望去,衬着水面上的枯荷,竟有种苍莽的美。

水塘比她在白家村看得郭家地还要广阔,而且水质清澈,想来在抄家之前,这水塘都一直还有人在打理的。

原来这里应当是用来种藕莲的,放眼望去水面上到处都是枯败折断的莲枝与枯萎垂落的莲蓬,那些莲枝与它们投在宁静水面的倒影,自然地连成了一片水墨画。

官家没有骗人,这的确是上好的地。

官家是好官家啊!

沈渺的心被眼前广阔平坦的土地激荡得好似要满溢出来,她用手搭着凉棚,踮起脚来看了又看,恨不得此时能有一只相机,能将此刻记录下来,可惜她没有。

她只能迎风笑着,牢牢记住了这片土地如今的模样,便干脆地转身重新登车。

济哥儿和湘姐儿还在车里打盹,春困冬乏,这俩孩子被她催得急,这会儿在车上又犯困了。

沈渺望了会他们的睡颜,也闭上眼睛养神。

脑海中那片土地并未离去,仍旧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她已经兴冲冲地在脑海中规划了起来——鸭舍建在哪儿?鸭鸭的运动场与水域又怎么划分?这两个地方和鸭舍之间要记得设置通道相连……还有,管理鸭场的人员要雇几个?

当沈渺为了她的养鸭场而悸动时,大内福宁宫,赵伯昀领着百官祭天回来,也在为他瞬间充楹得满满当当的内帑而两眼发亮。

要知道,仅仅是谢冯两家便“献”

给他将近一万顷的隐田,冯家还多给了二十三处能产出不少牲畜、粮食的庄子;谢家还献上了十二个缫丝作坊,再加上其他门阀家中抄没来的部分财帛与田地……为他管理内帑的宫人夜以继日算了三日,如今都还没完全清点完毕。

赵伯昀自打生下来便没过过如此富裕的日子,怨不得他阿爹临终前一直交代他,不要对士族手软,不要妄图与士族共富贵……赵伯昀原本有些不明白后半句话,如今他明白了。

他与这些积蓄了数百年的门阀贵族相比,真与贫农无异。

不过,如今攻守易形了!

赵伯昀美滋滋地捋着自己的胡子,黑胖的方脸泛起兴奋的红晕:等宫人们清点完毕,他便能补贴岳将军与小郗将军一大笔军费,日后为岳将军铸造金牌,再也不必肉疼了!

还有造火器、通西域的钱帛也有了。

真呀真高兴,赵伯昀合不拢嘴,心想,为了这些快事,值得日食一鸭庆祝庆祝!

对,说起鸭,待那沈娘子的鸭场开办起来,日后想吃几只鸭便吃几只,皆大欢喜!

赵伯昀哼起不着调的曲子,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他闲得很,便愉快地命梁迁遣派人去宣岳将军与小郗将军进宫来踢蹴鞠。

小内侍奉旨飞跑出宫,去了两位将军投宿的客店,却都扑了个空。

郗飞景领着自己的黑炭亲兵,偷偷翻过了谢氏城郊春庄的围墙。

如今查抄士族一事尘埃落定,他也能见见自己的亲人了。

至于为何不正大光明拜访,倒没什么别的缘由。

他以前也不走门。

岳腾依旧独来独往,他正站在那沈记汤饼铺紧闭的铺子门前,默默盯了那门板上挂着的“本店今日歇业一日”

的小木牌半晌。

他想吃那日玉津园宴上的鱼头豆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