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雏鸭刚经过长途跋涉,又到了新的地界,还都有些害怕,才会这样成堆地挤在一起,叫个不停。
但幸好看着都健康,鸭屁股都干干净净的,没有拉稀。
挑得个头也大。
这多亏了李婶娘悉心照顾。
沈渺听她说在船上怎么带鸭子回来的过程都佩服极了,太厉害了!
她和李叔两人要管那么多鸭子,每日喂食换水定时赶鸭走动,还要清洁笼子。
她已经决定要多给些酬劳给李婶娘,这一路上太辛苦了,这种时候可不能小气。
而且沈渺一见到李婶娘便提了这件事,还立马给她报销了她这趟出门垫付的一些“差旅费”
。
“哎呦回去了再算嘛,大姐儿你太见外了。”
话是这么说,但李婶娘见沈渺硬塞给她的几吊钱,也没有再多推辞,反而喜形于色。
收了钱以后,她哪怕昨晚没睡,都越发神采奕奕了。
这会子,她还挑剔地瞅着跟来的洪八一家子。
她考了他们好些如何拌鸭食、如何清理鸭舍、夏季如何防暑冬季如何越冬的问题,洪八被她吓得一开始回答得磕磕绊绊,后来才慢慢不结巴了。
但总算都答得言之有物。
李婶娘这才勉强觉得洪八一家人能用。
她还提醒沈渺,要让洪八每日都记鸭场的账,为此还给沈渺看了她平时怎么管家里鸭子的——她有个简陋的小册子,是用粗糙的草纸缝起来的。
里头画了站着的鸭子,倒下的鸭子,圆圆的鸭蛋,一个铁盆。
这些图样下头,她都用画横线来记录数量。
而这些图样分别代表着今日鸭子存活数、死亡数、产蛋数和饲料消耗数量。
“只有把这些重要的事都记起来,才知晓每月要备多少鸭食,哪里出了岔子,什么时候要添新鸭子,什么时候要孵蛋了。”
李婶娘说着把她才能看懂的“鸭账”
又收了起来。
她甚至还有另一本鸭账,是记录什么时节容易得什么鸭病的。
最后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治好的,她都用画画、刻痕的方式记录下来了。
沈渺惊讶地看着李婶娘,她好细致的心啊!
这好像后世的台账管理办法啊!
怪不得她鸭子养得好呢,做事用不用心真的一眼便知晓了。
之后李婶娘又和洪八商量好了鸭场里的大小事如何分配,譬如每天一早清扫鸭舍、清除粪便、剩余饲料的事情由洪八来做。
每隔一个月,还要把鸭子赶出来,把鸭舍彻底打扫干净,用石灰撒一遍。
而拌鸭食的活便由洪八媳妇萝娘来做,这么小的雏鸭每天要喂六次,鸭食里还要拌不少鱼泥、螺和谷子。
长大了便能减少喂鸭的顿数了。
李婶娘还叮嘱道:“喂了粮,要在旁边看着,等鸭子们吃饱了,看看有没有剩,剩了便是拌太多了,明儿记得少拌点,这样鸭子吃多少渐渐心里便有了数,不会多费粮食,鸭子也不会过饥过饱。”
洪家的两个孩子则负责每天“牧鸭”
,还要巡查鸭群,以防有病鸭。
沈渺听完放心了。
李婶娘请她来是请对了。
安置好鸭苗和洪八一家,沈渺便和李婶娘、李叔重新坐骡车回内城。
回去的路上,她也想好了,鸭场里也得栓一条狗看门,到时把追风牵到鸭场来,它平日里不追鸡的时候便喜欢往外跑,那么大的地就方便它撒欢跑动了。
而且那么多鸭粪,追风岂不是要幸福了?都能吃自助餐了。
沈渺自己想着都有些哭笑不得,它这症状只怕是治不好了,去闻十七娘的猫狗医馆去了好几次了,什么法子都试了,都没用。
后来闻十七娘都说,它吃鸡屎不是饿的,纯喜好这一口,很难改了。
除了追风,小牛犊和牛三十沈渺也打算让他们到鸭场来住,这里宽敞、鲜草又多,还有地方能“放牛”
,小牛犊便不用因为驴棚太小,经常被十一郎和它的亲娘挤得贴在墙上不能动弹了。
想着想着,骡车很快便回到内城了。
一进内城门,李婶娘和李挑子都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一个不断地抻衣裳抚平褶皱,一个不断地用口水把碎发抿得光溜。
“好长时间没见狗儿了,打从他落地,我就没离开过他那么久。
这真是头一回。”
李婶娘心里期盼得很,不知道狗儿这一月有没有瘦?想不想爹娘?家里也不知被这傻小子糟蹋成啥样了,他衣裳都不知能不能洗干净?
沈渺笑道:“狗儿常念叨婶娘和李叔,他也很乖,又能干,每天都帮婶娘喂鸡鸭呢。”
李婶娘被夸得红光满面。
渐渐的,离杨柳东巷越来越近了。
骡车正要过金梁桥时,沈渺忽似瞥见药罗葛的身影。
那两层的康记汤饼铺子门板紧闭,药罗葛背对着她,手里拿着浆糊刷子,正在门板上贴一张“旺铺出租”
的红纸。
沈渺惊讶地一直回头看。
康记竟然不做了?
第96章经营日常
桥下有画舫驶过,坐在船头的歌伎抱着琵琶弹着曲,船身遮挡住了对岸药罗葛的身影。
沈渺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河边茶肆酒楼的各色幡子在暮色中飞扬,李挑子驾着车小心地停了下来,等街上一队藩邦驼队身边缓缓走过,才继续向李狗儿就读的私塾走去。
李婶娘夫妻俩甚至不先回家,说什么都要先绕道去私塾等狗儿下学。
沈渺便也陪着一块儿,反正私塾不远,她也没什么急事。
而且她早就瞥见骡车上鼓鼓囊囊的几个大包袱了,除了衣物行囊,想来李婶娘夫妻两个给狗儿从金陵带回来不少好玩意儿。
狗儿读的私塾,算是金梁桥“学区”
里最好的一家,讲学先生是个山羊胡子的举人,姓邱,进士考了二十年都不中,便放弃了科考。
结果他开了私塾教书,倒是运气好,曾经教过的童子里后来出了两个进士。
他因此名声大噪,成为汴京城中两大官学之外,最炙手可热的私学先生之一。
狗儿当初辟雍书院没考上,李婶娘也是费了不少银钱又寻了这位邱先生兄弟的表姨的三婶子的门路,才将他塞进去的。
不过读了一年下来,家里为支应每年的巨额束脩十分吃力,狗儿读得也十分吃力。
这让李婶娘心里也有些打鼓,或许明年要改行让狗儿去跟老账房学算账了。
邱先生的家就在金梁桥外靠近大相国寺的榆树下,因此也有人管他家叫榆树下学馆。
才刚到门口,隔着墙都能听见里头响亮的诵读声,榆钱落了满地,学馆里看门的小童子捡了满兜,见有骡车停下来,便卷着衣兜上前询问:“来找谁?”
“是来等学子下学的。”
李婶娘忙陪笑道。
“那你们车停到石墩后头去等吧,别挡了大门。”
童子指着右边,“再有一刻钟便敲钟了。”
“多谢了。”
几人又把车赶过去。
果然没等多久便听见了铛铛的钟声。
学生们背着书囊像潮水般欢呼着涌了出来,李婶娘和李挑子早下了车在门外张望。
沈渺也跟着站在旁边,看着这些鸟雀般冲下台阶的童子、半大孩子,心里忽然也想起托付给谢父的湘姐儿、陈汌和有余,也不知谢父带孩子带得如何了?应当还好吧,陈汌和有余都很乖,湘姐儿虽皮了点,但也不算很折腾人…吧?
而且阿桃、福兴也在呀。
沈渺琢磨了片刻,觉得算无遗漏,又放心了。
“怎么都没见着狗儿啊?”
李婶娘踮着脚,四下张望,有些着急,“他还没出来呢?”
李挑子也没见人影,也把手攥在一起了,担忧地揣测道:“不会是课业没完成,叫先生留下来打手板了吧?”
狗儿在家写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时常一日才写几个字,早起端着饭进屋,见他提笔写了俩字,晚上再去看,在桌前枯坐了一日,毛笔都干了,还是只有俩字。
因此他以往时常挨邱先生的戒尺打。
但李挑子知道狗儿不是故意三心二意糊弄学业,这孩子自己也急啊,但有时就是写不出来。
他和李婶娘又不识字,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前段时日谢家的九哥儿搬过来了,李挑子便常让他拿着课业去问九哥儿,问了果然见效,狗儿在私塾里省了好几顿打。
但大姐儿路上说九哥儿也回书院去了,那狗儿不会又挨打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李挑子更急了。
“学馆里孩子多,落到后头了也是有的。”
沈渺抬眼帮着找,结果很快就在人堆里瞧见李狗儿了,她看李婶娘和李挑子还在茫然四顾呢,好笑地指着刚迈过门槛出来的李狗儿道,“那不就是狗儿么!”
“哪个?”
李婶娘都快蹦起来了,还是没瞧见熟悉的、生得瘦瘦一条的儿子。
“就那个穿酱色衣裳背湘竹书箱的呀。”
沈渺指过去。
李婶娘和李挑子的目光这才定住了,看清后,两人都慢慢睁圆了眼——那长得跟个发面馒头似的,竟是他们的狗儿吗?有些不敢认,两人又眯起眼,仔细辨认着五官,终于认出来了,好像…好像真是啊!
狗儿那脸起码圆了三圈啊。
“狗儿这儿!”
沈渺扬起手叫他,“你阿娘阿爹回来了!
快过来!”
李狗儿也看见了爹娘,兴奋地攥住背带跑了过来:“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和你爹刚回来,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哎呀……”
李婶娘这才笑出来,又上下把他拉到身边来看了又看,又有点难以置信,“一个多月没见了,你长高了些…也…也胖了。”
“沈家阿姊一日吃三顿,下午还时常做点心。”
李狗儿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面皮。
而且沈家阿姊做得还特别好吃,根本不可能剩下,他每日这么吃,吃完就坐着练字、写课业,很快便像吹气般胖了起来。
沈渺笑道:“哪里胖了?你娘浑说,走,上车去,有什么话回家说。”
“胖了好,胖了壮实。”
李婶娘也从儿子一个月不见胖了三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了,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帮他把书箱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拉着李狗儿的手道,“阿娘给你带了好些金陵城里的好东西,汴京都见不着的呢!”
李狗儿惊喜道:“真的?什么东西?”
“你先前不是想要比曾家那小子更好的九连环吗?这回阿娘给你买了乌衣巷王家蒙学做的九连环!
上头还刻着王氏家训的谜语,铜制的,可漂亮了!
还有那什么《六朝图志》。
临走前,你不是问阿娘金陵城是什么样子吗?阿娘嘴笨说不出来,这本书里全是图画,也有字,阿娘认不得,反正上头画了白鹭洲和石头城,好看极了!
对了,还有雨花石,说是这种石头金陵才有的……”
李婶娘嘴说个不停,已经四十多岁的她,仍旧穿着简朴的葛布衣裳,包着头巾,身上甚至还有鸭子的味道,但沈渺看着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说着金陵风物的她,心头却莫名溢出一点点涩然。
困在柴米油盐和碎布头中打转了半辈子的市井妇人,终于第一次走出了汴京城。
她看过运河上磅礴的日出,听过采莲女的吴歌,走过了倒映在二十四桥的月光……这让李婶娘整个人像被金陵烟雨洗涤过似的,以前总斜着看人、事事不满的眼睛,此刻明亮而有神采。
排除一些天生便是恶人的人,有时候,大部分人之所以狭隘掐尖,只是因为她并不知晓广博的人生应该怎样度过。
譬如李婶娘,四十多年了,她从没见过这九道城门外的世界。
沈渺双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眼里闪闪发亮,正夸张地跟李狗儿比划秦淮河畔张挂的走马灯能延绵几里长的李婶娘,不禁翘起嘴角。
回到杨柳东巷,沈渺便让李婶娘和李挑子赶紧带狗儿回家,自己也好好歇息歇息,她又相邀道:“今儿李叔和婶娘都好好休息,明儿来我家里吃晚食,我好好做一桌子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李婶娘却直接摆手婉拒,一本正经地道:“我和你李叔都说好了,明儿让他带我回一趟娘家,我买了两匹绢布给我娘,她还没见过金陵的布呢。”
她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还见识了这么多好东西,她当然要回娘家显摆去!
去娘家炫耀完,再去小姑子、大姑子家走一趟,最后还要去巷子里各家都转个遍,哪有空在大姐儿这消磨?
好嘛,沈渺秒懂了,忍笑道:“好好好,等婶娘有空了随时来家里。”
“我先歇几日,等我从娘家回来,我便每日一早都去鸭场那儿帮衬,等你请的人做事都熟了,我便两日去一回,省得他们偷奸耍滑,把你这个东家瞒着。”
李婶娘忙又补充了一句,怕沈渺心里不舒坦,她还解释道,“毕竟狗儿还小,家里也要顾。”
当初沈渺就跟李婶娘说好了让她来当鸭场顾问的,这样她能兼顾家里还能挣点银钱,而且她也没想当周扒皮,人家刚回来便让人上岗也太不像样了,于是笑道:“不忙不忙,婶娘这一路本就辛苦了,歇几日应当的。”
李婶娘这才满意地搂着李狗儿往巷子里走。
李挑子收拾行李慢了一步,他用扁担挑了大件的行李,还从包袱里翻出来一盒子雨花石,憨厚地笑道:“不知买什么给湘姐儿他们,挑了一盒子石头,拿去给孩子们玩吧。”
“破费了,这不便宜吧?”
沈渺含笑谢过。
“没什么,这是应当的。
对了,这骡车还是童漕官借给我们的,我却不知上哪儿去寻这童漕官,恐怕还要劳烦大姐儿使个人帮我们还上才是。”
“我知道。”
沈渺忙道:“我让唐二跑一趟就成了,不打紧的,李叔快回家去吧。”
李挑子这才赶忙挑上担,追上妻儿。
沈渺看他们高高兴兴回了家门,才转身推开自家的院门。
院子里一片寂静。
廊下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地人。
陈汌和有余都被扎了两根冲天羊角辫,额头上点了红点,嘴上涂得鲜红的胭脂,挨着睡;湘姐儿在他俩边上睡着,她乱蓬蓬的头发里也戴了一头花,还搓了个泥团子贴在脸颊上,这……
沈渺俯身细打量,这难不成是扮的媒婆?沈渺无奈地看着她那头扎得一大一小、乱七八糟的发包,这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扎的。
她旁边,谢父也簪了一头花,脸颊上涂了两坨大红胭脂,连眼皮和嘴唇都被涂得红彤彤的,鬓角留下来的两缕风雅的头发被编成了辫子,他脖子上还系着红绸布,顶着不堪入目的妆容,睡得十分狼狈。
沈渺看得抿住嘴,用尽全力才没笑出来。
蹑手蹑脚走到灶房里,里头全是鱼丸的香气。
唐二和福兴正接着做鱼丸,见她回来,笑道:“今儿鱼丸汤饼卖得格外好,娘子昨日做好的那些都卖光了,我们俩加紧再做些。”
沈渺笑:“辛苦你们了。”
“哪里的话!
娘子莫要见外了。”
阿桃抱着一摞高高的面碗进来,放进池子里,扭身擦了擦身上腰上的围裙,跟沈渺努了努嘴,忍俊不禁:“今儿谢郎君可被湘姐儿抓来玩了一日了。
先是玩什么剃头的戏码,之后谢郎君说什么也不让她糟蹋胡子,湘姐儿便又让谢郎君扮新娘子,她则要扮喜娘,就是专门给新娘子梳发理妆的那个老妈妈。
陈汌和有余则扮滚床童子……”
阿桃自己没说完就笑得肩抖。
沈渺也笑得肚子疼,湘姐儿每回玩家家酒,她从来不抢什么新娘子、大官夫人的角色,她想要扮的角色一直都跟别的孩子不同。
她最喜欢当女将军、媒婆、喜娘和剃头匠了。
转眼半个来月过去,鸭场渐渐步入正轨,有李婶娘帮忙指导,洪八一家人也很快熟悉了鸭场的生活和这群金陵白鸭的习性,鸭子喂大了一大圈。
目前除了十几只在下过几场雨后因水土不服病死,其余的都已适应了汴京的天气,正在以麻鸭的两倍速度茁壮成长。
如今雏鸭身上的“鸭黄”
渐渐褪去,翅膀和尾部的羽毛也都长出来了。
李婶娘还传来了喜报,最能吃的那一批鸭已长到一斤重了,小的也有六两重。
而且,根据李婶娘之前养小白鸭的经验,只要肯用鱼料、田螺掺谷子喂,这鸭子大概一个半月便能长到五到六斤,就能运到铺子里做烤鸭了。
当然,还得把种鸭挑出来。
李婶娘之前帮沈渺养在家里的十几只小白鸭和专业孵蛋的老母鸡也运到鸭场了。
这些鸭子都养了半年,每日一只鸭就能下两个蛋,第一批下的三十多个蛋,都交给最爱抱窝的老母鸡孵了,如今也孵了十来天了,再过半个多月又能出壳些小鸭子了。
沈渺还给了李婶娘一笔钱,专门用来多买几只抱窝的母鸡——它们是鸭场的孵化员,一只母鸡能孵十到二十枚蛋,而且还会敬业地用爪子翻蛋。
除了多买几只母鸡孵蛋,洪八还说其他鸭场会用缸或者木桶孵蛋——在木桶里铺上棉花、谷糠,放在灶房的灶台附近,用灶台剩余的余热来孵蛋,但需要有人十二个时辰不断地看着,每天还要人为翻蛋两三次。
这法子有点费人,但也是到了产蛋高峰期的时候,母鸡不够用,不得不用上的法子。
至于鸭场旁边的麦田,建完鸭场后还剩八亩仍种着麦苗,沈渺也请白老三牵线搭桥,租给了白家村信得过、品行端正的无地贫农了。
此时地租一般在土地产出的五成粮食左右,若是肥一些的田,甚至有要六成租子的。
但沈渺决定要得少一些,因白老三带来的那一家子贫农夫妻俩有四个孩子,却连双鞋都凑不出来。
所以她想了想,和他们先签了两年的契,每一季产出的麦子给她四成就行了。
而且沈渺这田,在被官家抄没之前便已种下秧苗的,沈渺也不打算算这部分的银钱了,他们这样还能省了粮种的钱。
那一家子六口人,知道沈渺只要他们四成租子且不扣粮种的份例后,在契书上画押摁了手印的当日,便立马从白家村搬到了麦田旁居住。
他们借了鸭场与麦田相连的一个角落,以鸭场的砖石围墙为承重墙,用几根木棍搭了四间茅草屋,就这样住下了。
沈渺看得有些难受,后来去鸭场看鸭子时又把家里一些堆在仓库吃灰的旧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给他们带过去了,还给他们几个孩子带了湘姐儿、济哥儿和陈汌以前的旧衣裳旧鞋子穿。
他们感恩戴德,沈渺要走的时候一路送,送到驿道边,还一直站着目送她的车离去。
一番折腾下来,她好似…也成小地主了。
但她把田租出去倒不是为了当地主,纯粹是没这个精力打理这片田地,现在鸭场规模也没法一下扩大到十亩、养几千上万只鸭子,撂荒了又可惜,不如租给别人种。
她也不靠这些土地吃饭,让一成粮食给佃农,他们便也能更好把孩子养大。
至于快食店,丁五石因日日做大锅菜,整个人都瘦了些,但胳膊却更粗壮了。
如今他颠起那么沉的大锅来都得心应手,做起菜来也越来越麻利了。
如今订餐量已经接近两百份。
外城里也有好几家铺子专门做团膳了,有的专门在城外的九大津渡码头搭棚子现炒现卖。
城外码头离陈留、陈桥镇更近,能直接从大量的农户手里买到不少便宜的蔬菜瓜果,而且他们做的团膳专供纤夫营、包夫,运营起来的方式又和沈渺有些不同。
外城搭棚子的有些像后世的自助快餐店,农户供应什么蔬菜,今儿棚子便做什么菜,而且大多以素菜配馍馍为主,不能点菜,但量大管饱和便宜。
而且他们全天供应,据说是好几个厨子拖家带口合营的,轮流掌勺,即便深夜也亮着炉灶不休息。
刘豆蔻还特意跑去买过两份来吃,味道倒是不差,而且卖得极为便宜,一份三个素菜的热饭菜才十二文,若是只打一样菜夹热馍馍吃,甚至可以只要七文钱。
听闻这生意极为火爆,连管理纤夫营的都纲偶尔都去光顾。
豆蔻用力咬着从外城买来的馍馍,气不过道:“这是沈家阿姊想出来的点子,结果却被他们拿去挣银钱。”
沈渺笑道:“他们做得也不一样啊,没事的。”
她心里倒没有不舒服,反倒感叹,真是不能小看大宋商贩推陈出新的能力啊,这里不愧是以商业闻名的朝代。
汴京城其实各行各业竞争都不小,尤其是内城,街市上鳞次栉比全是商铺,卖什么的都有。
沈渺团膳能做得起来便是找准了定位,外城这些开这种棚子团膳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了康记。
这几日出门买菜时,有时路过康记的铺子,她也会驻足停下来看一看。
那铺子门板上还贴着招租的红纸,看来还没租出去。
沈渺仰起头看得入神,康记的铺子虽说有点旧,但是占地广,比她两个铺子合起来都要大,而且还是两层楼。
铺子背后便临着汴河,二楼有违章搭建出来的露台,能站在上头眺望江景。
这样好地段的铺子租起来一定价格不菲。
若是沈渺,这么大的铺子便绝不会做什么亲民的汤饼生意。
其实当初康掌柜就应当下血本把这铺子装修得华丽一些,定位不敢比樊楼,也该比汴京城中的那“七十二家正店”
吧?
不过也可能是康掌柜没能取得正店招牌的原因。
这东西不太好弄。
宋朝是榷酒制度,只有出钱买了官府酒曲的“正店”
才能酿酒售卖。
其他农户、百姓、官宦和宗室人家酿的酒不可出售只能自饮。
譬如顾家的小酒坊便挂着已斑驳的“正店”
牌子,这是他们家祖传下来最值钱的东西——说明他们家原本也是经过官府许可能酿酒的正店酒户。
之前沈渺便听李婶娘说过,顾家以前是巷子里最富有的人家,铺子都有三四间,城郊还有一大片田地。
但是顾家祖父脑壳昏了,偏疼烂赌的小儿子,也就是顾屠苏的小叔。
家业被败光了不说,顾小叔被赌坊逼债而死,后来顾祖父自己也叫气死了。
顾叔父接过酒坊时,只剩了如今这一间小铺子、一缸子酒曲和一屁股债。
顾家现在都还紧巴巴地守着这小铺子,也不知债还完了没有。
总之,沈渺先前便觉着康记的经营定位好似有点不合理。
卖汤饼真需要用这么大铺子吗?包括后来康记学着弄团膳也是,有点稀里糊涂就赶鸭子上架似的。
不过现今人家都不开了,沈渺心里再多主意也算马后炮了。
“嗳?这不是沈娘子吗?”
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声。
沈渺一回头,就看到了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路丁零当啷响的药罗葛。
他笑眯眯地迎上来:“沈娘子想进去看看吗?我正好带了房主交托的钥匙呢。”
沈渺直摆手:“不了不了,我可租不起。”
“一个月也就三十贯嘛。”
沈渺一噎:“也就?这也太贵了!”
药罗葛笑容不变:“沈娘子嫌贵的话我是不信的。
沈娘子生意兴隆,想来几日就挣回来了?”
财哪能露白?沈渺当即撇了撇嘴,否认道:“胡说,哪儿有这样天上掉铜子的好事?你快告诉我,我立刻背上麻袋就捡去。”
“那沈娘子站在此处做什么?”
药罗葛怪道。
沈渺便趁机和他打听康记关张的原因。
那药罗葛倒是很清楚,又与沈渺相熟,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那康掌柜啊,原本只是一家小店的掌柜,他雇了个手艺很好的老庖厨,做的一手好羊肉汤饼,这康记的生意便是从那老庖厨的羊汤起来的。
后来生意愈发好了,康掌柜便盘了这个大铺子,又多雇了几个厨子,一同卖起其他菜来。
最开始生意也还不差,后来嘛……”
药罗葛把眼睛往沈渺身上一顿,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后来么……生意不景气,那老庖厨自持手艺好脾气也有些差,惹得灶房里其他厨子哀声怨道,便合起伙来挤兑老庖厨,整天吵得乌烟瘴气,康掌柜便把老庖厨辞了。
这下康记的菜品一落千丈,客人又更少了。
再后来,弄新的营生没弄起来,连新雇的厨子也辞了一半,最后么,便亏得伙计的月钱都发不出了……就这样关张了。”
原来是未经调查盲目扩张和员工管理问题。
沈渺哦了一声,但这药罗葛看她的眼神怎么有点意味深长?她可和康记没往来!
细论起来,她只是自己努力经营自己的铺子,没有使阴私手段害过人,旁人经营不善关张了,也不能赖她生意好吧?
八卦完,沈渺便跟药罗葛道别了。
药罗葛还追问不休:“沈娘子真不想租吗?真不动心吗?一月只要三十贯,河边的两层铺呐!”
沈渺斩钉截铁:“不!”
她快步跑走,扭头便去路边老妪提篮子来卖的小摊上买新鲜粽叶去了。
临近端午,街上卖九子粽、艾叶、松子和五色丝的挑担小贩多了起来。
沈渺当然也不能错过端午大节。
她为此想了一道应景的新菜。
除此之外,济哥儿和谢祁都将休沐回来过节——大宋法定节假日,端午休沐一日。
还有,她答应了要给九哥儿做烧肉粽的。
虽然此时汴京城的粽子绝大部分都是甜的。
做法是:“用糯米淘净,夹枣、栗、柿干、银杏、赤豆,以茭叶或箬叶裹之”
[注]。
本朝著名美食评论家苏轼也曾曰过:“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
——他竟然爱吃杨梅棕。
好小众啊。
但沈渺,是一个坚定的咸粽子主义者。
不管!
端午就得包肉粽!
肉粽!
第97章烧肉粽子
你吃过最好吃的粽子是怎么样的呢?
对于沈渺而言,最好吃的粽子,是前世外婆包的烧肉粽。
外婆祖籍在闽南,做得一手古早味闽南烧肉粽。
她年轻时便远嫁北上,外曾祖父母离世后便再也没回过家乡。
于是在大枣粽和白糖粽横行的北方,她是当时整个北方小镇里唯一坚持每年包咸粽的人。
她家里那么多厨子,过一个端午节能包出七八种口味的粽子来,沈渺的爸爸就包过榴莲粽子,熏得家里的厨房好几日都散不去味道;还有一年,她爷爷还跟一个衢州人学会了酸辣味的酸菜粽子,学得还是特辣版本,那年吃得全家连着两日上厕所都辣得臀眼子疼。
和这些相比,外婆的烧肉粽都不算不合群了。
但沈渺心里,还是包含思乡之情的外婆包得粽子最好吃。
沈渺前世是混血串秧子——哦,混的南蛮与北夷,虽然是没出中国的混血,但距离够远。
这导致她很多饮食习惯都十分北方,爱吃牛羊肉、爱吃面食和炖菜,唯独在粽子上与外婆保持了一致。
这让外婆从小便爱她,总抱着她摇啊摇说还是渺渺最像哇嘛(外婆)咯。
她会搂着她手把手教她包粽子,还常常偏心眼,专门给她包塞两个咸蛋黄、藏了无数大干贝的巨大烧肉粽,其他表兄妹想拿,都会被外婆用筷子敲手,通通不给吃。
后来家里人都知道,锅里只要出现那种两只拳头大的巨无霸肉粽子,就是专门留给她的——“渺渺专属粽”
。
外婆曾说过,看小小的她坐在门槛上,两手抱起硕大的三角粽子啃,她能看一天都不腻。
或许如今沈渺也时常忍不住给湘姐儿做巨大食物的根源,便来自于此吧。
她看着扎着俩丸子头、白胖可爱的小孩儿抱着大大的食物啃,那吃得晃手晃脚、香喷喷的样子,也百看不厌。
后来上了大学,外婆都要用真空包装和冷链,千里之外为她投送烧肉粽。
即便那时的沈渺早也学会了各式各样粽子的做法。
但外婆走后,她也代替外婆,成了家里唯一还做烧肉粽的人。
她没在八闽大地生活过一天,却托了外婆的福,学会了炸醋肉、五香条、裹烧肉粽、做粿。
节日承载历史,食物承载情感。
有时候这种情感能因为食物而留存很长很长时间。
这一世,沈渺也分不清自己是怀念曾经的自己,还是和外婆一样,想将此生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裹进粽子里。
端午前两日,沈渺便开始认真准备裹粽子的东西了,十分重视。
首先是粽叶。
裹粽子最常见的是阔叶箬,但汴京城也有用芦苇叶、芭蕉叶来裹的。
因为此时的汴京是瞧不见箬竹的。
箬竹只在湿润暖和的南方才能生长,所以汴京城里出现的箬叶都是通过漕船从南边运来的,价格比其他叶子昂贵多了。
但沈渺还是买了两篮子。
她习惯用箬叶裹粽子了,箬叶那种经过蒸煮后独特的清香也能把粽子衬得更好吃。
反正不打算卖,这些粽子裹了也就送给街坊领居和自己吃用,所以不必计较成本,吃好喝好就是了。
这些从南边来的箬叶为了便于运输,是晒干了的。
沈渺便提前一日浸了一晚,泡软后又在锅里煮了会儿。
煮过之后,箬叶的纤维会变得柔软,在包粽子时更容易弯折和塑形,不易断裂漏米,方便包出各种形状的粽子。
而且煮过之后,箬叶会更香。
裹进粽子里的糯米是让福兴特意去买得长粒精粳米,这种糯米煮熟后口感较为劲道、有嚼劲,不会过于黏软,口感比较好吃。
糯米买来了先过竹筛去除碎块,再泡两个时辰。
沈渺便让有余去泡糯米,她准备接着做卤肉。
有余抱着一大盆糯米,蹲在水房井台边的青石槽淘洗了三遍,又挑了井水来泡。
之后她便专注地蹲在大盆边抓着水里的糯米玩,抓一把攥在手里,又放回去,还数着黏在手心里的糯米粒玩,每每数到三十便卡壳,又重头开始数,乐此不疲。
今日买的五花肉也特别好。
沈渺亲自去郑屠摊上挑的,三肥二瘦的腹五花,切成麻将块大小,用高粱酒抓洗去腥,铁锅干煸出油至琥珀色,盛出来备用,煸出来的油也不要浪费,等会炒其他辅料还用得着。
沈渺炒好肉,就被院子里孩子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吸引得抬起了头,一边舀香料一边从灶房窗子里望出去。
阿桃、豆蔻、顾婶娘、曾阿婆、方婶娘、刘婶娘还有年家嫂子等人约着来了她家院子,正一起给巷子里年纪还小的孩子集中洗澡。
今日是个温暖的大晴天,阳光浓烈得堪比仲夏,这种天气晒着太阳洗澡都不会感到冷。
老桂树的枝叶晒下碎金箔一般的阳光,风里浮动着艾草微微发苦的清香。
顾婶娘把家里的大得能煮孩子的青黑大铁锅搬过来了,院子里垒了个土灶,便开始熬菖蒲根、佩兰叶、艾草同煮的洗澡水。
熬得汤色发褐,蒸腾的热气里都混着药香。
竹帘子隔开男娃女娃,煮好后兑几瓢凉水,便要趁着烫烫地给小孩们刷洗,说是这才有除秽的效果。
婶娘们粗糙有力的大手,刷得几个孩子都嗷嗷叫,皮子都红了。
刘豆花叫得最惨,因为她是姐姐给她洗。
看着刘豆蔻举着水瓢来了,立刻就踮着脚往后缩,想偷偷摸摸跳出浴盆里。
脚丫子都还没抬起来,就被豆蔻像提溜小鸡仔似的,一把抓住后脖子薅回来:“跑什么,就是要烫才能祛毒!
给我站好!”
说着便兜头浇一瓢褐色的药汤下去。
“太烫了!
娘,娘你来看啊——”
刘豆花仰头就开始嚎。
刘豆蔻抬起巴掌,眯起眼作势要打地威胁道:“再哭等会不给你吃角粽。”
“真的烫……”
刘豆花害怕地看了眼旁边也在顾婶娘的大手下嗷嗷叫的湘姐儿,看到好友也是这幅惨样,便知道躲不过了,只好挂着眼泪屈服了。
旁边古家双胞胎的杀猪式哭声也此起彼伏,古家嫂子麻利地摁住阿弟乱蹬的脚,另一手抓着阿宝光溜溜的胳膊,赶忙让阿桃帮着冲洗。
阿弟坚决不肯自己去男娃那儿洗,非要和阿宝挤一块儿,不过他俩最小,古家嫂子只好依了。
没想到,洗到一半,阿宝忽然抽噎着说:“弟弟多浇了一瓢水,我少了一瓢!”
古家嫂子忙道:“行行行,多给你浇一勺。”
阿宝还是不依:“弟弟的瓢大!”
“那大瓢给你成吗?”
“不成!”
阿弟也不哭了,坐起来,“我要大瓢!”
“我也要大瓢!
我们要一样的!”
“上哪儿给你找一模一样的瓢,快洗!”
古家嫂子高声喝道。
好不容易给他俩洗好,又说要一样的浴巾、要同步穿衣、还要穿得要一模一样。
穿好了衣裳,阿桃给他们带浸过雄黄酒的五彩丝绳,阿宝要戴右手,阿弟非也要跟着戴右手。
古家嫂子说:“男左女右,你要戴左手。”
“不行,我要和阿姊一样的!”
阿弟死活不肯,包着两眼泪嚎啕大哭。
古家嫂子听得耳朵疼,于是松口让他也戴右手。
她发愁得很:阿弟什么都要学阿宝,那么大了行礼都还行女子的礼数呢,以后可怎么办呦?
两个孩子戴完后还细细地打量对方的丝绳,必须得连绳结都要打一模一样。
阿桃默默擦了一把汗,同情地对古家婶子道:“养双生子还真不容易,他们在家也得什么都得一样吗?”
“你不知晓,今儿都算好了。”
古家嫂子直摇头,“不仅要穿得一样、吃得一样,今日从外头回来,路过时正好看见杂耍班子,阿宝看到狗钻火圈了,阿弟没看到,你猜怎么着?必须回去重新看一遍,否则能哭得把天都哭塌了。”
阿桃歪了歪头:“……那阿宝不是看两遍了?”
古家嫂子连忙捂住她的嘴:“嘘!
千万别叫阿弟听见了!
这不是要我命吗?”
阿桃赶忙做了个把嘴缝上的手势。
“这也不算什么。”
古家嫂子叹了口气,又趴在阿桃耳边绝望地道:“你可知晓上回阿弟还为了什么不一样而闹么?他质问我为何阿宝不带把儿,偏他带把儿,而阿宝没有。
他哭着说他也不要这个把儿了,累赘得很。”
把阿桃听得都呛到了。
过了会子,院子里孩子都洗好了,一人塞了一块糖,赶去廊子下玩打石子。
各家把各家孩子的衣裳都收回家去,顾婶娘家里没有小孩儿,纯是来帮忙的,她还顺便把沈家几个孩子的衣裳都搓洗干净了。
不一会儿,晾衣绳上便挂满了还滴水的肚兜、小衫和裤子。
树影慢慢变短,日头快升到天心了,那些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头碰头,和衣裳一起被慢慢晒干。
沈渺绑着袖子,也快准备好了。
她用冰糖和刚刚煸出来的猪油同炒糖色,待糖浆冒蟹眼泡,便加入一碗花雕,酒气滋啦响时立刻离火。
之后加水、酱油、酒糟和各种大料,再把带皮五花肉一块块浸入卤汁中文火煨一个时辰,这时候要格外注意火候,一开始要用中大火烧出大沸的状态,之后等水面上出现浮沫,就要转文火,保持小滚。
最后收汁到浓而不滞的状态就行了。
糯米泡好以后就用猪油热锅,爆香葱酥油,再下糯米翻炒,最后浇上熬得浓浓的卤肉汁,让米油充分融合,每一粒米都裹上琥珀色的卤汁,看着膏润丰腴,粒粒棕亮就够了。
其他要包进去的食材比如干贝、虾米和香菇都洗净泡发,用葱油翻炒出香味备用。
说起来,这个大的干贝不论古今都贵得令人要咬牙跺脚才舍得买,沈渺买了一斤,足足花了三百多文。
花生米也单独炒香备用,原本应当还要加板栗的,但这时节没买着好板栗,便只能不放了。
咸蛋黄早上便备好的,还是从李婶娘那儿买的,一个个都咸香流油。
这样就算备好料了。
烧肉、咸蛋黄和其他料都各自用碗装好,炒过的糯米一大盆,粽叶一盆,按照一勺糯米垫底、埋一颗咸蛋黄、一大块烧肉,再加一勺糯米,加其他辅料,最后盖一勺糯米的顺序来摆放,裹起来就又快又方便。
沈渺把备好的材料都抬到院子里,顾婶娘他们也把自家准备的糯米和馅料都拿来了,廊子下摆满了一盆盆的东西,几家人围坐着合起来一起裹,回头准备相互交换着不同口味吃。
沈渺也侧着身子坐着,一边熟练地取过煮软的箬叶,叶脉朝外折成斗状,往里舀糯米,一边听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说巷子里各家各户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谁家媳妇怀了,谁家鸡被偷了,谁家的兜裆布飘进了隔壁院子……最后又纷纷和沈渺打听她的婚事如何了。
“快了,六礼过一半了。”
沈渺一点儿不害臊,笑着用苎麻绳再粽角绕出连环结。
提到这事儿,她还下意识望了院子里一眼,谢父不在,正好和周大一块儿去书院里接九哥儿和济哥儿回来。
他们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哎呀,我们大姐儿的福气原来在后头呢!”
曾阿婆笑道,“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好郎君,叫我们大姐儿碰上了。
哎,我那日还碰见九哥儿他爹了,好俊的皮子,跟他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顾婶娘喷笑:“阿婆你这话说得,是九哥儿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才是,哪儿有爹倒像儿子的。”
“就是这个意思。
父子俩站在西巷宅子门口,从背后看过去都认不出谁是谁。”
古家嫂子也羡慕道:“哎,若是古大郎能生得跟九哥儿一样,即便穷得当裤子我都情愿嫁他。”
沈渺和几位婶娘都大笑,方婶娘还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撞她的手臂:“你这婆娘怎么说话呢?当心叫你家大郎听见了,一发狠,回家了晚上把你折腾得下不来床!”
古家嫂子抱起胳膊冷笑道:“呦,他若是真有这本事,我还得在门前放三日爆竹呢!”
众人皆爆出笑声,沈渺也没忍住,笑着笑着险些没被口水呛到。
之后闲聊便聊得愈发不对劲起来,连顾婶娘也跟古家嫂子小声地打听起她常买的虎鞭汤是哪家医馆的,管不管用?
众人纷纷笑话顾婶娘还想再生个娃儿。
顾婶娘理直气壮地回道不生娃儿也不能守活寡呀!
婶娘们又捂嘴笑起来。
方婶娘笑完还遗憾:“可惜李挑子他婆娘回娘家去了,不然咱们还有更多说头呢!”
古家嫂子也赞同:“可不,你们还记得吗?上回李家小姑子来了,就说新嫁的郎君是个绣花针,哭着来找哥嫂撑腰,撒泼打滚要和离。
李婶娘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说她小姑子说,洞房时太紧张闭着眼,以为还没开始,结果,一睁眼,竟然结束了!”
大伙儿又笑个不停。
莫名,这裹粽子裹得愈发人心黄黄,绕是沈渺这自诩见过世面的人都听瞠目结舌。
怎么…思想最封建的好像是她啊!
不过,她是不是被街坊们重新纳入已婚的范畴了?否则怎么会突然听到这么多荤话了……沈渺有些哭笑不得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幸好粽子裹完时,门前也响起了驴车的声响。
车轮碾过被暮色染得橘黄的砖石,麒麟本来蹲在门槛上甩着尾巴,忽然看见驴车上的人,喵喵喵地叫着便蹿出去了。
几个越聊越少儿不宜的婶娘、阿婆们立刻端正了坐姿,又故作矜持、一本正经地聊起今晚吃什么菜、明日下不下雨了。
换上各家的粽子,婶娘们在谢祁抱着猫走进来时,也纷纷抱着粽子笑眯眯离开了。
谢祁进门时,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沈家小院里,墙角边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几片花瓣零落在青砖地上。
竹叶裹着糯米的甜香在空气里浮沉,混着门廊上新挂的艾草气息,和洒了满院子的夕阳,像有一团暖融融的云霭在院子里飘荡。
谢祁顿时舒服得都想叹气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只要一走进这道门,心便会无比安定起来。
他肩头还沾着路上带来的尘灰,下意识扯了扯扣得极紧的领口,放下猫后,又拍了拍衣裳。
之后目光便落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坐着的人影之上,挪不开了。
廊下新挂的竹帘半卷,落在女子月白衫子的袖口,她垂首将裹好的粽子一个个装进簸箕里,发间斜插的白玉簪子在颈侧投下细小的光晕。
手指微微蜷起,谢祁身子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轻声道:“我来帮你抬。”
沈渺抬起头,一笑,将簸箕让给他:“好,抬进去吧。
今晚就先煮了吃。”
谢祁像被她笑容烫到似的,忙埋下头,抱着一簸箕粽子,耳尖红红地往灶房里走去。
见到沈娘子最先是喜悦,之后便很快又想起之前在巷子里发生的事,他便有些不敢看她了。
羞于启齿……但他在书院里日日都会梦到那一天。
灶房里唐二已经准备好了煮粽的陶瓮,又大又深,沈渺先架松柴烧得瓮底发白,再往里加水,投入粽子,再加三枚铜钱,等铜钱在沸水翻滚,发出声响,就可以撤出大柴,用灶灰余温慢慢煨。
有人用蒸笼蒸粽子,也有水煮粽子派。
沈渺是后面那一派的。
而且她还是用她外婆教的老传统“三滚三沸”
的法子煮的:锅里的水初沸时压几块石头使粽子沉底,二次沸腾加冷水令其浮起,反复三次,就能确保米粒熟透而不烂。
这样煮出来的粽子没有硬芯,糯米也很软糯黏软。
煮好以后捞出来过凉水浸泡一会儿,不那么烫手了便能剥开吃了。
如果有高压锅便煮得特别快,如今得慢慢煮上将近一个时辰才能煮好。
沈渺往陶瓮里放粽子的时候,谢祁便自发坐到炉灶前有余的小板凳上,默默帮沈渺拨弄炉灰,倒把一旁正洗好碗的有余看得一愣——那她坐哪儿?
她才是烧火的呀!
有余正要啊啊地发出声音,阿桃便好似一阵旋风般刮了进来,一把扯过有余道:“跟阿姊来,阿姊给你戴五彩丝,有余戴了以后也能平平安安呐。”
说完还瞪了唐二和福兴两人一眼,那两人立刻后背一麻,一个突然说要去打毡线,一个喃喃说去看铺子,都赶忙走了。
有余也懵头懵脑地被阿桃扯出去了。
“傻囡啊,灶房里灯点得够亮了,不需要咱们俩了,你可知晓?”
阿桃紧紧抱着有余的胳膊走了出来,还侧头小声地跟她讲道理,但有余哪能听得懂,便只是茫然懵懂地望着她。
“罢了罢了,我给你系绳子啊。”
阿桃给有余仔细地系了五色丝绳,一旁,谢父也在给沈家的猫狗脖子上都挂了五毒香囊,连驴棚里正嚼着甘草的驴都没落下,他满意地还拍了拍驴脖子:“彩丝贯楝,人与牲畜都要平安兴旺。”
灶房里,只剩沈渺与谢祁二人了。
沈渺也搬了张椅子来,坐在谢祁身边看着炉火。
蒸汽在灶房梁柱间环绕,又弥漫到他们二人中间来。
雾气朦胧之中,沈渺觉着自己的袖子似乎被人扯了扯,刚转过头来,脸上便扑了一阵热腾腾的白气,,蒸得她的脸温热又潮湿。
紧接着她便在大雾中被人抱在了怀里。
细软的发丝蹭在她肩头,挠得她脖颈有些发痒,但那双抱住她的臂膀却收得越来越紧。
“阿渺。”
他的声音在腾腾的湿热蒸汽里,好似也像缀满了春日的水汽一般。
“你教我的轻薄…我好似有些学会了……”
炉灶里剩余的柴炭哔啵作响,陶瓮里咕嘟咕嘟滚沸着,院子里还有猫追狗叫的声音,但这一切的嘈杂反倒衬得灶房里很安静,沈渺竟然清晰无比地听见了谢祁闷在她肩头,轻如耳语般的声音:
“我…可以重新轻薄一次吗?”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青灰,院子里灯都点好了。
但是……娘子和九哥儿还没出来呢。
阿桃心痒难耐,最终还是假装路过要去前头铺子取东西似的,不经意往灶房里一瞥。
她一下便看到了沈娘子。
她背对着窗子,站在灶台前,正不慌不忙揭开瓮盖。
烧肉粽煮好了。
竹香混着肉香轰然漫出,被长筷子夹出来的粽子,外头的粽叶已煮成鸦青色,麻绳吸饱油汁变得透亮。
沈娘子十分平静,还慢条斯理地挑了一个剥开。
绳子被剪开,粽叶敞开,用筷子把粽子从中间戳开,油亮的米粒裹着颤巍巍的琥珀色肥肉,咸蛋的红油也渗进了每粒糯米中,香得人直咽口水。
原来咸粽子出乎意料地香…不过……
阿桃的心早就像是被麒麟的爪子抓了一下似的,注意力全在别处了,赶忙又踮起脚往下一瞥。
她震惊发现:九哥儿竟然也看着很正常!
他也背对着窗子,屈着两条腿,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根火钳,十分笨拙地替沈娘子烧火。
炉膛里的火迎面照着他,从背后看去,他整个人都镶着一道光晕似的,阿桃也分辨不出他的耳朵究竟是被火光映红的,还是正滚烫发红。
阿桃摸了摸下巴,嗯…不对劲。
第98章五色水团
端午当日,阿桃早早便起来给家里的所有人和动物装扮“端午风穿搭”
。
先从家里的孩子开始,每人塞了一件五毒衣—那是一种鹅黄-色的肚兜,上头绣满了蜈蚣、蛇、蝎、壁虎、蟾蜍,十分花里胡哨,但大宋的孩子每逢端午就得换上,几乎人手一件。
湘姐儿和陈汌还不到会害臊的年纪,在阿桃的虎视眈眈中,乖巧地穿上了。
唯独济哥儿看着塞到怀里的黄肚兜,脸上满是抗拒。
“穿在里头讨个吉祥,又不会被人瞧见!”
阿桃丹凤眼一瞪,不容推拒地堵在济哥儿门口,“速速换上,不穿不许出门。”
济哥儿没法子,只好别扭地关紧门窗还拉上帘子,扭扭捏捏地把那肚兜穿了。
一脸郁卒地拉开门时,阿桃还不让开,他顶着阿桃质疑的目光,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撩起衣角,让她看见里衣里垂下来的鹅黄系带。
“这才像话嘛。”
阿桃满意了,扭身满院子抓猫狗驴牛,要给他们挂赤灵符。
西巷常来吃汤饼的葛神棍送来了不少,都是他自己画的——用朱砂在青藤纸上画出钟馗像,背面还要画上看不懂的符咒,再压上三清印。
葛神棍春风满面,送了符来又买了不少鱼面才回去——他这几日光是卖符都卖了好几贯钱了。
他还送了几张辟邪镇宅的天师像来,嘱咐要贴门上。
唐二嘴里咬着浆糊碗,两手抓着画像的角,正踮着脚往门上贴。
阿桃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抓住了飞檐走壁的麒麟,她抱着猫还过去帮着看了看贴得如何了:“歪了歪了,再往左一点。”
之后她便坐到树下,先给喵喵叫的麒麟系上了五毒披风,再在披风上绑个赤灵符。
雷霆和十一郎、十二娘也是一样的打扮,不同的是十一郎还多戴个蟾蜍帽儿。
因为只有它习惯了带帽,雷霆和麒麟一戴帽子便会想方设法用爪子挠下来。
十二娘也是,带了帽总甩头,上回还给甩得扭伤了脖子,可怜兮兮地当了只歪脖牛,牵去闻十七娘的兽医馆针灸了两日才好。
家里三只鸡和追风都去鸭场看家护院了,阿桃只能把给它们做的小衣裳托付给李婶娘带去了。
追风去了鸭场后简直如鱼得水,每天甩着舌头追鸭子,时常追得那些鸭子张着翅膀,噗通噗通跳进水塘里才能逃过一劫。
李婶娘说,好些鸭子被追风撵得腱子肉都撵出来了。
小白公鸡也高兴,因为鸭场有好多老母鸡,只有它一只公鸡,它每天太阳一落山便欣喜地钻进母鸡们的窝里,但不一会儿又会被母鸡们凶狠地啄出来。
把动物们都打扮好了,湘姐儿、陈汌和济哥儿也洗漱好了。
阿桃先把湘姐儿喊过来,给她梳了个双丫髻,再用艾草浸染绿丝带缠绕。
发髻根部还插了新鲜的艾枝,叶尖朝下串了两枚五毒钱,牢牢打了个结。
陈汌和济哥儿则戴艾虎幞头,用艾草汁染幞头的垂脚,末端系上小铃铛,幞头两侧缠五色丝和艾草枝。
等年婶娘送有余来了,她也没躲过阿桃的折腾。
有余是最乖的,坐着随阿桃如何打扮都没有怨言,坐在那儿还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年婶娘倚在门边看着女儿脑袋顶上左右扎了两个圆圆的发包,又被系上鲜艳的丝绦,便笑着把沈家的牛车赶到御街快食店去了,今儿定团膳的人不减反增,她今儿还得送餐。
年婶娘和丁五石等人都没什么抱怨,铺子里生意好是好事儿啊!
就怕突然萧条了,他们反倒心里惴惴不安。
反而是沈娘子心里很过意不去的样子,还因他们端午不得休息,今日都给他们算三倍的日薪,说是什么“节庆时三倍酬劳”
。
十二娘被年婶娘套上车牵走了,阿桃继续用雄黄酒和朱砂,给每人额头上都画一个“王”
。
济哥儿反抗失败,谢祁领着砚书过来时,他正蔫蔫地顶着脑门上的王字在喂驴。
“砚书!
好几日没见你了,快过来!”
阿桃一见砚书两眼发亮,立马把他也扯过来打扮。
因谢父来得匆忙又想“微服私访”
,这身边便没带伺候的亲随,砚书便被九哥儿拨过去听谢父使唤了。
他这几日都在外陪着谢父采买六礼所需的东西,这小孩儿忙得天昏地暗、早出晚归,这会儿见着他都觉着他眼下泛青,瘦了不少。
再一看,他好似又换了两颗牙,一张嘴漏风:“阿桃阿姊,要做什么啊?”
“娘子昨日便说了要去看龙舟,今日是端午,出门必要佩艾才能镇五毒,所以我现在给你戴幞头呀!”
阿桃一边笑着给砚书梳头,一边还偷偷瞥了眼谢祁。
九哥儿显然早知道要去看龙舟了,他已经装扮得当了——他头上没戴冠,用两条五彩丝绦高束发髻,丝绦很长,悠悠垂落在脑后。
他身上穿得是江崖海波纹的青纱褙子,内衬白娟布上银线暗绣了五毒纹,那精美的绣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腰间还悬了空心艾草球。
阿桃火眼金睛,一下便看出了端倪:九哥儿头上的丝绦怎么有点像娘子那天手编的?沈娘子不擅女红绣活,连编五色丝都编得有些松垮,十分好认。
不过她没说,只是收回目光,了然地抿嘴一笑。
等沈渺梳好头出来,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娘子梳了时新的歪髻,白玉簪子下多插了一支桃木菖蒲小剑,剑端坠了五彩丝编就的长命缕,和九哥儿头上的是一样的编法。
这一定是昨日娘子和九哥儿在灶房里煮粽子时,娘子偷摸送给九哥儿的!
沈渺今天穿得也是青艾色的衣裳,上身是交领鹊尾短衫,下身系茜草色棉布裙,腰上系的五色丝线编网状腰封,挂着铃铛、五毒钱、桃核、香囊……虽然挂了不少,但阿桃还是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一模一样的艾草球。
她笑容便愈发灿烂了。
看来……昨日娘子给了九哥儿她亲手编的五色丝,九哥儿回的便是这艾草球吧?
阿桃心满意足,顺便把手里剩下的两只赤灵符塞给唐二和福兴:“你们自己挂身上吧。”
便哼着小曲回屋子里给自己打扮去了。
沈渺默默地刷完牙掬水洗脸,她也一眼便看见了谢祁头上的丝绦,不禁笑了。
谢祁看见沈渺笑,耳尖又有些生热了,低头走进来,先弯腰揉了揉过来蹭他腿的麒麟,捞起猫抱在怀里时,那彩色的丝线便随着他动作先落到他肩头,又垂到胸前。
系在他腰间的艾草球,也不住晃动着。
今日谢祁腰带束得紧而平整,于是从肩头、胸膛往下,原本宽而阔的线条便忽然往里折了去。
沈渺盯着谢祁勒得紧窄的腰间,忽然想起昨晚在灶房,两人雾气腾腾中讨论“轻薄”
时,迷迷糊糊好似还攀住了他的腰。
她赶忙把脸浸在水里,井水森凉,脑中顿时被冻得一片空白。
再抬起头来,她用帕子将脸抹干,便又恢复了以往模样,笑着挽起袖子:“今儿朝食咱们家也吃五色水团吧?吃完关了店一起出门看龙舟。
顾婶娘说了给我们在河边茶棚里留了好位置,让我们都去给顾二哥和顾叔壮壮声势,他父子俩都被坊正抓了壮丁,今儿也要上场赛舟。”
湘姐儿立刻道:“那我去刘豆花家借个镲!
到时咱们吆喝起来绝不会输!”
说着拔腿就跑了。
陈汌也追出去:“再拿个鼓吧?阿宝家有个手鼓!”
“哎?”
砚书左右一看,忙扶着头上的幞头,也不想被落下:“等等我。”
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冲出院子去了,不一会儿又听见他们敲刘豆花家门的声音。
谢祁坐到了廊下,手无意识地揉着麒麟的胖脸,眼却一直追随着转身进了灶房的沈渺。
麒麟的脸一会儿被挤得牙都龇了出来,一会儿又被拉成了饼。
“喵!”
它急得用爪子直扒拉谢祁的手臂。
谢祁从怔然中回过神,看着麒麟那张被他揉得毛乱糟糟的胖脸,赶忙歉疚地给它顺毛:“抱歉抱歉,方才…方才晃了神。
没弄疼你吧?”
顺了毛又赶忙抱起来亲了亲它脑门。
麒麟这才不叫了。
但它还是从谢祁的怀里挤出来,再轻巧一跃便跳到他肩头,然后摇了摇屁股,又往他头上跳。
它猫屁股朝前地蹲在他头上,伸长爪子捞他脑后垂落下来的丝绦玩。
阿桃也戴好艾草涂好胭脂出来了,却见院子里只有九哥儿一人,便问道:“谢郎君怎么没过来?”
“我爹一早已回陈州接聘礼去了。”
阿桃惊喜道:“太好了!
之后是不是只要请人算好婚期便算定亲了?”
“嗯。”
谢祁耳朵尖微微动,他垂下眼,又开始抬手不住地揉麒麟落在他眼前的大尾巴。
“我说今儿怎么听麻雀直叫唤呢,原来是应到这件喜事上了!
太好了,以后你们定了亲……”
阿桃没说下去,但是脸上洋溢的窃喜笑容已经暴露了她心中所想:哎呀呀,以后娘子和九哥儿即便是亲近腻乎也不用再背着人了!
真好啊,那她很快就能看个够了!
而且,定了亲后,成亲难道还会远吗?她都想好了新婚洞房那夜她定要趴在门外偷听个够……
阿桃喜滋滋地哼着曲,又到前头看铺子去了。
谢祁不知阿桃在心里甚至连他和沈娘子的孩子名字都想了十几个了,他只是一边玩猫尾巴一边目光依依地望着灶房。
他倒是有些想跟进去帮着烧火,但是沈娘子昨日便嫌他不如有余烧得好,说陶瓮里的水都差点被他烧干了。
而且…他也有点不敢进去。
昨日他坐在炉膛前的小凳子上,腿麻了,缓了好长时间才能站起身来。
可……他也有些想待在沈娘子身边,即便只是坐着,不说话,也不“轻薄”
。
不…不能想轻薄的事了!
哪有日日轻薄的!
谢祁唾弃自己,心里却像有蚂蚁啃咬,他不得不用两只手把麒麟的尾巴摁在了渐渐生热的脸上。
沈渺表面也很镇定地走近了灶房里。
但迈过门槛,她便望见了那张炉膛前的凳子,不大自然地挪开目光,又瞥见昨天没吃完的烧肉粽用绳串起来吊在了窗子下,肉粽的香味浓浓,萦绕在鼻尖的粽香似乎又要将她拉回昨日的傍晚。
她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真不知在紧张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排除杂念,专心揉面做五色水团。
这其实是一道宋时端午特色冷面,不算很难,只是做五种颜色的面有些麻烦。
要提前用艾草、胡萝卜、黄米、黑豆准备出带颜色的汁子:胡萝卜切丝用纱布包裹挤出橙红色的汁液;菠菜洗净焯水加水后一红石臼捣出绿色菜汁;黄米煮烂,舀取上层的黄油米汤;黑豆泡发后打成豆浆取黑色的汁。
最后一种白色就是麦粉本来的颜色。
之后将面粉分成五份,分别加入这些汁水,在加盐、油揉成团面,醒发后擀成细面便行了。
但水团的汤底是梅子汤,加水将梅子、红枣、山楂、陈皮、罗汉果同煮,熬到汤色澄凉焦黄,晾凉后加上蜂蜜就行了。
这梅子汤昨日便熬过一次,密封好放进背阴处凉了一夜,如今冰凉凉的正好。
之后就将煮熟后过了凉水的五色面,团得整齐放进井水冰镇过的白瓷碗里,再倒入凉的梅子汤里。
汤底晶莹微黄,里头卧着彩色面丝,再往汤面上放一朵洗净的蜀葵,吃起来酸甜清凉、滋阴生津,像吃冰碗子。
后世似乎很少见这样的吃法了,但此时还有这种端午食甜面的习俗[注]。
而且端午吃这个也是有些中医讲究的,春日里回暖潮湿,很容易生湿热痰淤,吃一碗五色水团,应景的同时也能食疗。
这种梅子汤不加面其实也很好喝,沈渺喝起来觉得格外润喉,下肚还助消化。
日后铺子里的春日汤饮便决定再加上这一种了,让梅三娘做了送来。
沈渺把五色水团一口气做完了,在上头点花时,忽然听见院子里湘姐儿问谢祁:“九哥儿,你今儿怎么不带我跑步了?”
只听九哥儿结巴道:“腿这几日不好,明儿再跑吧。”
湘姐儿又关心道:“你腿怎么了?摔了?崴了?”
九哥儿支吾了好几声都没答出来:“嗯…差不离……”
沈渺脸腾地便红了。
昨日,灶房的窗浸着夕阳熄灭时迸发出来的那种蜜蜡色,灶房里又太热了,谢祁浓黑的眉骨下洇出一层薄汗。
他身后是黄昏,面前是跳动的炉火,两处光亮一前一后,将他浑身都笼进雾蒙蒙的橙金色中。
他隔着雾向她倾身过来。
沈渺没有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他。
看他高挺鼻梁右侧投下晃动的金边,看从他背后涌进来的余晖将他脖上那颗小痣也映得格外清晰。
外头济哥儿和湘姐儿几个在喝刚熬出来的梅子汤,不知谁跟谁抢汤里的梅子,兄妹俩又大呼小叫地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手里的瓷碗瓷勺碰得叮当响。
谢祁下意识屏住呼吸,顿了好长时间,才又慢慢地挨过来。
越来越近,呼吸纠缠,沈渺的睫毛都已碰上他的颧骨,旁边炉灶里被烧断的柴却突然一响,吓得本就青涩紧张的谢祁鼻尖一下撞在她脸上。
他捂着鼻子退开,也一副丢脸极了的样子。
还说学会了!
沈渺又气又好笑,没忍住侧过头憋笑,越憋越想笑,最后漏出了声。
谢祁却像被她这一声笑惹恼了。
下一刻,沈渺的后脑便被一只紧张得掌心濡湿的手按住了,她被强硬地扭过头来,这一次谢祁终于贴上了她的唇角。
他拥住她,热热的唇瓣软得像细腻的缎子。
沈渺没有闭上眼,也没躲开,静静地看着他鸦羽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的影子,还有他两颊上的潮红。
但她的心里像是被文火慢慢煨融了的糖。
唇角吻过后,他又退开,试探着用鼻尖蹭过她泛红的脸颊,他的手捧起她的脸,睁开眼看向她。
炉火将他们两人的眼眸都映成了琥珀色,他睫毛轻动,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确认她的态度。
沈渺只是抬起手,将他脸颊边的碎发掖到耳后。
第二次,他不再只是试探,用唇坚定地碰了碰她微凉的唇,闭眼的瞬间,含住了她的上唇。
唇齿微涨,急促的气息与舌尖轻触,炉火投在地上的影子里,两人已融成了紧紧的一团。
炉膛里松木燃烧的焦香里透出一点粽叶的香。
闻着食物的香气,沈渺也安心地闭上了眼,配合地微仰起下巴。
窗缝漏进的最后一线橙红突然暗下去,蒸笼缝隙不断窜出的白雾却愈发浓稠。
谢祁托住她后脑的掌心滚烫,绵长的深吻结束,他们鼻尖相抵,那还未平复的短促呼吸也交错在了一起。
之后沈渺也有些晕乎乎的。
只记得,他吻了她一次又一次,像个孩子似的,吻里全是喜悦得无法掩饰的情动。
“阿渺。”
他会贴着她的唇呼唤她。
有时又温柔而痴迷地望着她,被炉火与蒸汽蕴得湿热热的眸子像要滴下水来。
暮色终于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灶膛里偶然爆开的火星映亮两人贴紧在一起的身子。
分开时,火光几乎将谢祁绷紧泛红的下颌与沈渺濡湿的唇珠,染成会跳动的暖金色。
“我真的……”
“好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你。”
在迷蒙与昏暗中,他重重复复地在她耳畔呢喃,诉说着心里抑制不住的爱意,可说着说着,他又会像一只粘人的小狗似的,蹭蹭她的鼻尖,一下一下轻轻咬她的唇。
他那样子,人是炙热的,心是炙热的,掌心和唇也像带着火,连沈渺都定不住心了,招架不住地回应着他,渐渐放任自己,让自己彻底淹没在他的吻里。
今日再回想起来,都令人脸热。
沈渺默默又舀了一瓢水洗脸。
之后么,陶瓮里的铜钱不再响了,粽子也煮好了。
沈渺当时与谢祁已经默默在凳子上呆坐了好久,她终于有了借口,表示要站起来查看粽子煮得如何了。
谢祁埋头小声地应了一声,但没动弹。
理所当然的、意料之中的。
他腿麻了。
沈渺回想到此,再听他与湘姐儿的对话,便知道了:九哥儿估摸着腿还麻着呢……沈渺忍笑,平复好心情,端着五色水团出去了,又剪了几个煮过的不同口味的熟粽子配着吃。
昨天婶娘们在她家一起做了蜜枣粽、蜜豆粽、白粽子、碱水粽,沈渺都用肉粽交换了一些,家里现在甜咸粽子都有,想吃哪个都行。
一人分了一碗五色水团,粽子包得个头都不小,每人按口味分一个就饱了。
湘姐儿不太爱吃五色水团,把梅子汤喝光了,就抱着粽子大口地啃。
她和陈汌是家里肉粽子的坚实簇拥,但济哥儿却头一回对她做的吃食反应平平,他爱吃顾婶娘裹的白粽子,蘸着白糖吃,一口气能吃仨。
砚书一如既往什么都爱吃,吃了一个碱水粽蘸蜂蜜,还吃了个肉粽。
吃完还惊喜地和沈渺说:“沈娘子,我还是头一回吃咸粽子呢,没想到也这样好吃,里头馅料好丰富,吃得好满足。”
沈渺便揉了揉他的脑袋:“想吃就过来,我煮了不少呢。”
记得前世家里裹粽子也是一次裹好多好多,一个端午节根本吃不完,冻在冰箱里,隔三差五拿出来煮一回,能吃好久。
不过南边一年四季早点摊里都常见粽子,它已成了早点的一个品类了,不像月饼似的一年只出现一次。
不是端午吃也算常见。
吃完朝食,便要赶忙去看龙舟了,否则等会儿会挤得连桥都过不去。
顾婶娘早就到河边的茶棚里等着了。
汴河两岸的杨柳在暖风中荡出一片碧浪,沈渺装了一兜子零嘴吃食,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出门了。
刚走到临河的茶肆门口,湘姐儿一眼就看到刘豆花在里面了,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蹿了进去,福兴和唐二连忙跟上去,茶肆里全是人,家里的孩子可不能走丢。
阿桃也快步进了里头,她看见人堆里隐隐约约的矮子牙保,想趁机问问他有没有她娘的口信。
沈渺和谢祁又单独落在了最后。
进门时挤挤挨挨,两人便胳膊撞胳膊,被人流裹着往前。
沈渺犹豫了片刻,有些想牵住谢祁的手,手指伸了出来,还未付诸行动,却忽然被谢祁先攥住了。
她猛地抬头看他。
他却不看她,只是一味地往前看,一脸正气凛然地护着她挤过人潮。
沈渺低头一笑,屈起手指回握了他。
两人走到茶棚违规搭建的露台上,这里能几乎是贴近地看清龙舟的情形。
顾婶娘身边已经挤满了小孩儿和巷子里的街坊们,沈渺与谢祁刚要往那儿去,身后却传来了伴随着钥匙叮当响的急切呼唤声:“沈娘子,沈娘子!
留步!
留步啊!”
第99章旧案落定
沈渺听着声儿回头一瞧。
只见药罗葛这厮穿得花里胡哨,大红大绿的缺骻袍子配着五彩绦带,脑门上还斜插着艾草石榴花,跟个花蝴蝶似的拨开人群窜过来。
"哎呦我的沈娘子哎!
"药罗葛未语先笑,咧着嘴就要开腔。
沈渺眼风一扫,抬手就截住他的话头:“不租,不要,真心的。”
自打上回在康记门口发了会子呆被他瞧见,他便敏锐地觉着沈渺兴许有几分心动,自此便将她归入可争取的主顾之列,往后每回碰面,都要缠着她好一番。
三十贯的月租倒不是拿不出手,只是她那鸭场、田亩、汤饼铺、快食店已够操持,好似也没必要再着急弄个大酒楼来。
而且康记租的那铺子指定是要扒了重新装修的,那又是一笔大的开销。
花起来,白花花银子指定淌水似的就没了。
比起租,沈渺其实对买更有意。
康记这般大的铺子,可不像御街那半间小铺,面积小、租金少,还能勉强负担。
这月租三十贯,一年下来便是三百六十贯呐!
三百六十贯呐,沈渺听着都心疼得慌。
这样的田宅铺子若是咬咬牙置办下来,即便一时付出巨大,但往后挣的铜子儿都是自家的,不会有日日为房东卖命之感。
而且,内城里二层高的铺子多得很,即便是单层的,也能自己花银钱加盖。
她慢慢经营挣钱,回头慢慢地寻一栋好的买下来,才是她原本的打算。
康记虽好,也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药罗葛急得直跺脚:“沈娘子,你且听我讲,这回真真儿有大机缘!”
沈渺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问道:“究竟有何不同?”
“对沈娘子而言真是件大好事,这事儿还与令尊令堂还有些干系!
我药罗葛虽说贪财,可在这等事上绝不骗人,千真万确!
比那金子还真!”
药罗葛就差赌咒发誓了,见沈渺还是挑眉不信,只得贼眉鼠眼四下张望,压低声音悄悄扯了扯沈渺的衣袖:“沈娘子,借一步说话,借一步……”
扯了两下,扯不动,他困惑地低头一看,才发现沈娘子的手正被人握着呢。
又顺着那条胳膊往上瞧,一个头极高的郎君正冷眼睨他。
这人生得太高,他方才太着急也没抬头看,都没留意沈娘子身边那是个人,还以为是一堵墙呢。
“这是……”
药罗葛讪笑。
沈渺想了想,反正都要定亲了,便大大方方地回答:“这是我家官人。”
话音刚落,握住她的力道立刻便大了不少,沈渺便也小指头勾了勾谢祁的掌心,权作安抚。
药罗葛一怔,旋即绽出满脸夸张的笑来,车轱辘般恭贺个不停,吉祥话说得比喜娘说得还流利:“早闻沈娘子要结良缘,今日得见郎君,真真是玉堂金马配嫦娥!”
沈渺笑着抬起另一只手:“多谢你吉言了,回头一定请你来吃酒。
罢了罢了,我们别在这儿说话了,到外头去,我好些亲朋都在那儿,你先容我安置好家里人和手里的东西,再与你细说。”
既然药罗葛提及了她的“爹娘”
,沈渺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虽说之前厢军的蔺教头也曾向她透露上头在查三年前的纵马案之事,但后来便没了消息,沈渺也一直没多去关注。
一来这事儿她做不了主,二来她生怕牵缠过多,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事;三是她和湘姐儿、济哥儿都已经慢慢走出了那段阴影。
既然无力匡正这世道,便也只能安生度日、好好活着了。
无力回天固然叫人悲哀,选择放弃或许有些可耻,但自私地为自己活着,又有什么过错呢。
药罗葛听见沈渺松口了,早把眉眼笑作初三月牙儿,侧身唱个大喏:“是是是,沈娘子但请尊便,某便在一旁恭候。”
沈渺便拉着谢祁过去,将因那句“我家官人”
而险些步子踉跄的他摁在顾婶娘身边的小凳上。
家里那几个孩子早已拿着大镲、手鼓和旗子,全都趴在栏杆上,时刻准备着为顾屠苏父子俩的龙舟摇旗呐喊。
唐二和福兴一左一右,如门神一般守着他们,生怕这些调皮的孩子激动起来掉进河里去。
杨柳巷的街坊邻里都从自家搬了凳子过来,又在这茶棚里买了几斤粗茶、瓜子,便挤挤挨挨地围着小桌,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桃也加入了婶娘们热火朝天的八卦局,磕着瓜子,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还凑上前问道:“啥……酗酒摔进茅厕里的是谁呀?”
“方婶娘的侄儿,你见过的,上回还来沈记吃汤饼呢,就是那个头顶秃了一圈,发髻都包不住的。”
阿桃立刻皱起脸,嫌弃地“咦”
了一声,还搓了搓手:她还给他送过汤饼呢!
此时龙舟赛还未开始,但两岸早已热闹非凡,连站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听闻那几片最好的临河彩棚里的位置,半个月前便被预订一空,坐着的大多都是富商,还有些达官贵人搭的是自家的棚子,四周都围着昂贵的纱幔,自然不像平头百姓这般拥挤。
正值午时,浓烈的日光劈开云层,水面早已被映照得碎金点点。
远处垂柳下,已有十二艘彩绘龙舟排成雁阵,蓄势待发。
不过浆手还未上船,只有站在水里的赤膊汉子在往龙舟上搬大鼓。
沈渺俯身,在谢祁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先去和药罗葛谈事儿,你替我坐着陪陪婶娘们可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谢祁的耳朵被沈渺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挠得痒痒的,不由笑了起来,点头应道:“好,你去吧。”
沈渺也笑了笑,又把家里带来的零嘴都倒在桌上,和婶娘们寒暄了几句,又托顾婶娘帮忙照看孩子和谢祁,便和药罗葛挤过人群,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谢祁捏了捏被沈渺气息撩过的耳朵,时不时便侧过头去追寻沈渺的背影。
茶棚里挤得水泄不通,有拖家带口来看龙舟争渡的人,有高高举着滚沸嘶鸣的铜壶穿梭在人群里送茶汤的茶博士,有担着香糖果子扬声吆喝的货郎,还有身前挂着木箱子,敲着竹梆子卖冰雪冷元子的小贩。
谢祁在人声鼎沸中,半站起身,透过人潮人海找寻沈渺的身影。
直到看到她与药罗葛站到角落里,身前凭靠着栏杆,站定了,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又安稳地坐了回来。
他手里还被顾婶娘随手塞了一把瓜子,他盯着炒得干爽喷香的瓜子看了半晌,便将瓜子放在腿上用衣裳垫着,用两只手掰着剥壳,剥好的瓜子仁则单独搁在帕子里,剥几个往人堆里张望。
他那总是伸脖子扭头的动作,连激烈地与其他婶娘讨论交换着八卦的顾婶娘都发现了,顺手又塞给他一杯茶:“大姐儿丢不了,你且安心喝茶吃点心吧,眼珠子都快粘人身上了,你是望妻石转世么?”
说得阿桃噗嗤笑喷了茶,又赶忙用茶杯挡住自己咧到耳根的嘴。
谢祁被调侃得满脸通红,但还是舍不得收回目光,偷偷地瞄了又瞄。
沈渺在家里时,眼里总是带着笑意,眉眼间透着温婉和煦。
可此时和药罗葛交谈,却露出一副严肃认真、甚至有些冷淡的神色。
其实谢祁一直都知道,阿渺温婉柔美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强大而从容的心。
她明明如此年轻,却好似早已看穿了世态炎凉。
有时她一个人独自坐着,垂眸沉思,也会露出这般淡淡的神色。
抽离清醒、专注笃定。
每每看到这样的她,谢祁哪怕身处这浮躁喧闹的闹市,都觉得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阿渺,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哎?是不是要开始了!”
顾婶娘突然站起身,扑到栏杆处,喊道:“开始了!”
果然,一阵如浪涛般的欢呼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咚咚咚——”
舟头的鼓手抡圆了膀子敲响大鼓,鼓点瞬间密如急雨,十二道龙舟如利箭般冲了出去。
顾屠苏赤着膊,腰间围着五色丝,手持朱漆船桨,破开水面。
桡手们齐声吼起号子,船桨拍打着水面,溅起层层水花,在日光下碎成万千光点。
“顾二哥!
我瞧见了!
那个青龙舟上最黑的就是顾二哥!”
湘姐儿已经大喊着举起大镲,“铛铛铛”
地敲了起来,“顾二哥冲啊,快划啊快!”
“二哥!
二哥!”
“那个黑不溜秋的就是我们的顾二哥!”
陈汌赶紧吹起喇叭,李狗儿敲起鼓,砚书挥舞着旗子。
等顾屠苏划着龙舟飞速驶过时,湘姐儿领着群小猢狲更是卖力,喊得嗓子都快劈了。
沈渺和药罗葛瞥了眼破浪冲刺的龙舟,数条龙舟贴着河面飞掠而过,船身上彩绘的鳞片在波光中好似真的活了过来。
但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细看。
沈渺与药罗葛同时转回目光。
“沈小娘子可晓得,令尊令堂三年前丧命的那桩公案,前日里已在大理寺画了朱批子,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药罗葛拢着袖子,斜倚在栏杆上,接着说道:“……当初指使人冲撞行人的,原是宫里太后娘娘那位‘义兄’,如今称作乐江侯的。
此番三司会审定谳,已改判乐江侯去职革爵、全家流放。
听闻官家也有意将乐江侯家中抄出的财帛用于补偿当初被牵连丧命的百姓家人,只怕不日便有旨意下来,这对沈娘子一家也算是个慰藉。”
药罗葛对沈渺行了个礼,说道:“当初这事儿在先帝朝,无人敢提及,如今也算事有转机。
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如今能真相大白,令尊令堂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为了此事,也该恭贺沈娘子。”
沈渺却默然,她远眺百舸争渡的汴河,嘴角扯出个冷笑。
人都死了三年,如今才来充青天老爷,早干嘛去了?
沈父沈母若真是在天有灵,得知真正的大姐儿已殒命金陵;济哥儿、湘姐儿又曾被亲长兄一家磋磨得蜷缩在废墟里,只怕变作厉鬼也要回来索命吧?
她低头萧索一笑,又抬头看向药罗葛:“这样的辛密之事,市井里一点儿传言也不曾听闻,想来宫里瞒得滴水不漏,药罗葛你哪来的消息?”
汴河上龙舟鼓点震得一旁的茶案都微颤,药罗葛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汗珠,压着嗓子道:“人有人道,鼠有鼠道,这事沈娘子只管信某便是!
至于为何沈娘子没有听到风声,自然是因为这件事,上头本就不愿声张,你想想,乐江侯是何许人也?为了顾及太后娘娘的脸面,连审问缉拿都是悄悄做的。
只不过啊,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事儿,如今各大牙行都知晓了,乐江侯夫人正急着脱手陪嫁的十几间铺子。
若不是侯府出事,她又怎会如此?”
药罗葛又一笑:“信不信由沈娘子裁决,但某的话便放在这儿了。
这乐江侯八成会领个崖州司户参军之流的虚职,全家体体面面地离开汴京,全了世勋贵胄与太后娘娘的脸面。
但其实啊,他们之后是要被禁军一路押往崖州的,从此看管起来,永世不许回京。”
沈渺的眼眸闪了闪。
他方才就一直滔滔不绝地说起沈渺爹娘的案子,看他那样子知道的还不少呢……且不论他如何知晓的,但沈渺听着听着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了,忽而抬眸直视他:“康记那两层小楼的东家不会就是……”
“沈娘子好聪慧,”
药罗葛捻须微笑,“那正是乐江侯夫人的陪嫁之一。
出嫁女的嫁妆不在抄家之例。
如今乐江侯的爵位被革了,一家子都要迁到崖州,这一去只怕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那乐江侯夫人才会急着要变卖汴京城里的家产,好多换些银钱傍身。”
“乐江侯夫人是急售,根本不在乎亏不亏了,她只想早点拿到银钱,因此要求现银。”
药罗葛急得额头冒汗,“她将十几二十处田宅托付给了汴京城好几家牙行,谁先卖出便跟谁定契书,沈娘子,这样的大馅饼,你可万不要错过了!”
沈渺沉吟片刻,眼眸闪动:“多少?”
“两千五百贯。”
这下便清楚了。
怪不得药罗葛这么着急寻她。
价格的确让人动心!
但以她对药罗葛狡猾秉性的了解,哼,这一定不是最低价!
当初骗九哥儿的钱她还记着呢!
而且,既然是急售还要求一次性付清所有的房款,便能筛掉不少找需要寺庙借贷的商贾。
那沈渺便也不客气地开价了。
“两千贯。”
沈渺眯起眼,“你只要能把价压下来,我立刻跟你签契书,现银过手,当日付清。”
药罗葛看着沈渺,沈渺也看着他。
“好,一言为定。”
药罗葛咬住后槽牙,一把擦掉了额间沁出的细汗,“我这就去乐江侯府!”
乐江侯夫人好端端地突然抛售嫁妆算是在各大牙行投入一块激起千层浪的大石,各牙人都盯着这一块肥肉,他自然也着急啊!
幸好药罗葛有个争气的小侄儿去年刚通过明经科考进了大理寺当从八品的司直,正好经手过这案子一些杂碎事宜,自家人关起门来细细一问,终于把这事儿都串联起来了。
于是他立刻便来寻沈娘子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只是大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这铺子根本不愁卖。
如今他出的这两千五百贯的价都已低于市价。
但药罗葛就是要做头一个卖出去的牙人,其他牙行如今也闻风争抢,都在寻自家相熟的商贾探问是否有意盘下。
所以药罗葛不能耽搁,如果这么大笔的生意他卖不出去,被其他牙行抢先卖了,他这汴京头号牙人的金字招牌可要砸了。
“沈娘子等某的好消息。”
药罗葛一口应承下来,一拱手便向外冲出去了。
沈渺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也闪动着精明的光。
她看出来了,她和药罗葛的利益是一致的,不仅是因为牙人能抽不少利,他更是为了他自己的招牌,他这回应该能及时帮她把价压下来了。
茶棚外忽爆出震天喝彩,十二条龙舟青旗已先后冲过河面上拉过的彩绸。
两岸观赛之人的声浪几乎要将棚子都掀翻了,有些彩棚的赌桌上今天也都堆满了龙舟赛的筹码,此时也瞬间爆出巨大的欢呼声来。
沈渺赶忙回来问:“谁赢了?顾二哥赢了吗?”
顾婶娘正抱着几个小孩儿又笑又跳,高兴得都来不及回答她了。
谢祁笑道:“夺了魁首呢!
听闻有几十贯钱酬金。”
沈渺也惊喜道:“顾二哥这么厉害呢?不过他和顾叔一向力气大!”
她又忙去给顾婶娘道贺,俏皮地挨着顾婶娘撒娇,“婶娘,有这样的大好事儿,今儿你可得做东,我们好好乐一乐。”
“也是没想到他们能夺魁,原本那弄桨手病了两个,咱们家这俩是赶鸭子上架,没成想成了最争气的!
之前哪里想过有这一遭?”
顾婶娘喜得都流泪了,忙也把沈渺搂紧:“好好好,就在你家铺子里热闹成吗?婶娘拿出银子来,咱们把街坊们都叫来,再把我家里的酒都抬过来,说什么也得好生喝一场!”
“那感情好啊,走,咱们这就家去,置办起来!”
沈渺笑眯眯,“前阵子于鲟才来说,他那些越冬的鲫鱼各个都肥了,正好今儿高兴,咱们来做一道大锅子吃好吗?”
“大姐儿可是又有什么好主意?”
“您吃过酥锅吗?是临淄那儿腊月里常吃的大菜呢,拿五花肉、肘子、鲫鱼、昆布、豆腐、白菘和藕一起慢慢炖进去,以香酥软烂、口味浓郁而闻名。
但咱们也不必讲究什么腊月了,高兴时便做来吃一吃。”
“听你说得孩子们都馋了。”
顾婶娘低头一看,湘姐儿和砚书已经在咽口水了,不由捂嘴笑道,“那快回去,晚食招呼大伙儿一块儿来吃。”
等天色一晚,街坊邻里果然都聚在了沈家。
这日的天泼了墨似的,夜色极浓,偏生又晴朗得很,天边银河倒悬清晰可见,碎星子星星点点,低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簌簌地往青瓦檐上落。
沈家小院里两盏红纱灯笼晃着暖光,映亮了大方桌边摆着的三大坛青梅酒。
这酒都还未启封,刘豆花他爹和李挑子已拍着肚子唱起瓦子里的粗俗俚曲来了,古大郎竹筷敲碗打拍子,时而张开嘴想唱,却每每因找不着调而加入失败。
旁边,连胡子都花白的曾家阿爷正严肃地让葛神棍给他看手相,紧张地问:“我这还能活多少年啊你看?”
葛神棍也严肃地问:“您现今有没有七十了?”
“明年就七十了。”
“那不太行了,顶多再活三十了。”
葛神棍遗憾地摇摇头。
弄得曾家阿爷一愣又一愣,才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你不是个正经的道士!”
“哎,您别不信啊,这都是大实话。”
他俩身边,湘姐儿领头,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孩子(包括个子最大的有余),人人都举着一个竹编的龙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还嚷嚷着:“赛龙舟喽!
赛龙舟喽!”
雷霆驮着麒麟也跟在孩子们后头跑来跑去,家里热闹得像开锅的水,唯独驴棚里的十一郎头戴蟾蜍帽子,安静悠闲地嚼着草料,时不时还打个响鼻。
有余在院子里跟湘姐儿他们玩,灶房里烧火的自然成了谢祁。
他也绑了袖子,正努力地添柴拉风箱,脸上手上都沾了炉灰,沈渺跟婶娘们正准备酥锅呢,回头一看,好一个大花猫蹲坐在那儿。
顾婶怀里搂着三颗水灵灵的白菘走进来了,灶间云雾缭绕,她问了句:“大姐儿,这放哪儿啊?”
“婶娘给我就成了!
刘婶娘劳烦帮我煎些豆腐角来……”
“成,这事儿我擅长。”
“方婶娘切几根大笋,哦呦,曾阿婆你削藕可要小心些哦,这个刀子利得很,你可别削着手了……”
沈渺边说边往陶瓮底铺层上白菜,等方婶娘笋切好了,又在青玉似的叶脉上密密排了冬笋片、煎豆腐、煎鲫鱼……一层层铺上各色食材,忽听得灶房的窗外脆生生喊:“沈家阿姊你猜猜我是谁!”
原是古家阿宝举着新编的艾草龙舟往灶口凑。
沈渺忙用襻膊拭了汗,从蒸笼里拣个枣泥糕子塞她嘴里,故意满脸犹豫地沉思道:“我猜你是阿弟!”
窗子下立刻又冒出来一个圆脑袋,叉着小腰得意地仰头道:“猜错啦!
猜错啦!
我才是阿弟呢!”
沈渺忍笑给他嘴里也塞了一个“好了,去玩吧!”
回头继续领着婶娘们做酥锅。
山东有句话叫:“穷也酥锅,富也酥锅”
,除了淄博烧烤,酥锅便是当地最出名的了吧?
酥锅其实在冬天做是最好的,冬天的白菜最好最甜,每家都有自己做酥锅的独特方子,放的材料各有些许不同,但是一定会有白菜、海带、豆腐、藕、猪蹄、鱼,其他的就看家里喜欢吃什么了。
做起来其实也很简单,锅底垫个竹垫子,先码一层白菜再铺一层其他的食材,一层层往上铺,铺到锅快满的时候,沿着锅边竖着插一圈大白菜叶子,接着把剩余的食材倒里面。
用葱段、姜片、蒜末和各种大料调好料汁,倒进大锅里就行了。
除此之外一滴水都不加,白菜会煮出来清甜的菜汁,足够了。
这时候锅盖是盖不上的,但慢慢地白菜会煮得软塌下去,盖上锅盖后慢慢地焖上一个时辰就能开吃。
沈渺和婶娘们一边说笑一边忙,谢祁因专注烧火太过安静,渐渐的,古家嫂子和顾婶娘都忘了这儿还有个男人的存在,又嬉笑着“开荤”
了。
等沈渺也笑得前仰后合地时候,突然发现谢祁已经僵在灶边,整个人都红了。
她轻咳一声,假装自己方才没有笑过,默默过去看酥锅煮得如何了。
此时已是戌时,那四周竖起的白菜叶子早已煮得塌了下去,锅盖盖住焖煮半个时辰了,香味也早出来了。
掀开锅盖一瞧,琥珀色的汤汁咕嘟嘟冒泡,海带吸饱了肉汁,豆腐角鼓胀如金元宝、炖至酥烂的鲫鱼、肘子酥烂得筷子一碰就化,酸甜咸香的素菜与浓郁的香油味儿……
婶娘们也跟着围上前来,望着满满一锅炖得酥烂的食物,各种蔬菜肉类浸满了浓郁的汤汁,各有各的滋味,又相互交融,那不断腾起的香气都香得人忘了说话了。
过了会儿,谢祁帮着沈渺将酥锅端出来,被风一吹,顿时满院飘香。
院子里的男人们也被吸引得围上来看,葛神棍还一边咽口水一边掐指要算吉时来开锅。
顾屠苏已经默默蹲在地上开酒坛子了。
正热闹着,忽听得巷口脚步声急,药罗葛满头大汗闯进来,扶着膝盖不住地喘着粗气,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人群中讶异的沈渺。
“沈娘子,我谈妥了!”
第100章贪杯不行
“酥锅真好吃啊。”
湘姐儿和砚书两人吃得肚皮都快撑破了,两个小豆丁还不知偷喝了谁的酒,已经醉醺醺地倒在廊子下,打着饱嗝,相互扯了对方的袖子盖肚脐眼,脸上还贴着饭粒,嘟囔嘟囔地好吃好吃便睡着了。
夜深了,满院子杯盘狼藉,酒坛子滚了一地,吃醉了酒的叔叔阿爷们敞着衣裳、勾起膀子唱起歌要回家,婶娘们正帮着沈渺收拾碗筷,见状气得往他们屁股上踹:“吃吃吃,光吃不做!”
古大郎被踹到在地,竟倒头就睡,片刻便鼾声如雷。
胖胖的肚皮随着呼吸高低起伏,好似波浪一般。
阿宝立刻便趴了上去,接着阿弟也趴在了姐姐身上,两个小的笑嘻嘻招呼古家嫂子:“阿娘,来玩叠罗汉啊!”
古家嫂子手里抱着一大摞碗筷扭头一看,古大郎已被压得满脸憋红,眼见便要没气儿了,“可不敢再闹!”
古家嫂子忙去拎家里两个小祖宗的后领子,把人挨个拽起来:“快快起来,你们爹虽不中用,但没用的命也是命啊!”
古大郎呼吸通畅后继续打呼噜。
阿宝阿弟便又蹲下来,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灰,先给古大郎涂了两道粗粗的黑眉,之后又偷笑着给亲爹扎了俩小辫,然后再给他嘴角贴上泥团子。
两个小捣蛋鬼干的坏事顾婶娘全看在眼里了,她摇头笑着把桌子抹干净,忽然低头一看,才发觉桌底下顾屠苏醉得舌头都大了,还拉着雷霆的狗爪直絮叨:“济哥儿啊,你最近学习一定很勤勉吧?你瞧,你这眼圈都黑了,嗝,你的脸怎么也黑了?怎么还长了那么多胡子呢……”
雷霆歪了歪大毛脑袋,倒像真在认真听似的。
“到底谁黑啊,你也好意思说人家济哥儿黑。”
顾婶娘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拿脚踢了踢醉得烂泥似的儿子,“别在这儿赖着了,自个回家去睡。”
顾屠苏被踹得脸着地,还是被雷霆拱起来的,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对雷霆喊着济哥儿那二哥走了,摇摇晃晃爬出沈家。
济哥儿和陈汌也醉倒了,不知怎的缩在驴棚里,十一郎低下脖子看了看,便开始拿舌头舔他们的脸,等沈渺发现的时候,这俩已经浑身驴口水了。
赶忙把人扔进屋里去,扭头又见阿桃叉着腰对树说话,她又忙赶她回屋去睡。
酒气慢慢反了上来,她也有些摇摇晃晃了。
家里收拾完,连沈家的地都扫干净了,婶娘们才三三两两地走了。
今日沈渺也喝了不少,她强撑着把婶娘们送出门后,便莫名呆坐在桂树下,想不起自己如今要做什么了。
酒气在喉头和心腹来回翻滚,脑子里好似隔了层纱似的,想什么做什么都慢半拍,原本并没有把古代这点度数的果子酒放在心上的她,今儿算是尝到放肆喝酒的后劲了。
风过处,桂枝簌簌摇动。
呆了好久,她总算想起来了:今儿是端午,她看了龙舟、做了酥锅,还跟急得好似要上房的药罗葛买了康记那两层临河铺子。
两千贯啊,她竟然真这么阔绰,这么干脆地进屋拿了交子,一起等邓讼师赶过来当中人,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契书给签了。
药罗葛好似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明儿一早便与他去衙门签官契。
因喝醉了,沈渺想到这些事,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真买了?就这么买了?这两千贯一掏出去,除了几家铺子和鸭场里日常经营所需的流水,她的积蓄好像又一分钱不剩了。
沈渺仰起头,往后靠在了树干上。
谢祁刚帮着把同样醉得不轻的唐二和福兴都扛回了屋。
捏着鼻子将他们丢进各自塞满了臭袜子的床上,出来便见着这幅光景。
重新变得空荡荡的院子里,唯有沈渺一人坐在树下,仰头看天。
她脸颊酡红,神色呆呆的,眼眸却像被星子照亮一般,盈润润泛着水光。
谢祁拍了拍发皱的袖子,慢慢走了过去。
他蹲在沈渺面前。
沈渺半晌才发觉身前有个人,缓而迟钝地低下头,拿喝得有些不聚焦的双眼静静看他,认出是谁后,忽而便松了浑身的劲,猛得往他怀里一扎。
谢祁下意识便张开手臂接住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身上带着淡淡青梅酒气的沈渺。
结果他刚搂住她,她便像麒麟似的蹭着他的脖子,还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醉话:“九哥儿,你怎么长了两个脑袋啊。”
谢祁笑了:“你再看看,我几个脑袋?”
沈渺果真抬起头来,还从他怀里抽出手来,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的脸都挤得嘟了起来,严肃地左右端详,最后下定论道:“三个!
有三个脑袋!”
“那也好,这又多了一个脑袋,日后将我剖成三个,一个给沈娘子打扇,一个给沈娘子捶背,一个给沈娘子捏脚,好不好?”
谢祁也笑着揉了揉她的脸,眉眼温柔得恍若春日微风。
谁知沈渺却不开心地叹气:“好是好,可我不舍得啊,劈成三瓣,你可多疼啊。”
说着还张臂搂住了谢祁的脖子,软软地道,“不疼不疼,我不要三个九哥儿,一个就够了,只要一个。”
谢祁的心霎时便软软地塌陷下去了。
他垂眸,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好。
我也只要一个阿渺。
我们都只要彼此就够了。”
抱了一会儿,沈渺便自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手臂放开了他脖子,改为圈住他的腰,脸颊依依地贴着他的左胸,像个小孩儿似的安稳地蜷缩在他怀里,困倦地眯起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夜里静悄悄的,雷霆和麒麟也趴回门边,乖巧地值守门户。
“我送你回房。”
谢祁便就着她感到舒服的姿势,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抱着她的肩头,将她抱了起来。
用膀子搡开沈渺的房门,谢祁没敢多看,快步穿过隔断,里头便是一间不大的卧房。
屋子里还没点灯,所幸今日夜色够晴朗,窗外透进来一地银霜,房内便也泡在淡淡的月光里。
他将她轻轻地放在床榻上,为她脱了鞋袜,又忙着出去兑了水来,为她擦脸擦脚,将人擦洗得干爽,才好好地将人裹进棉被里。
之后又仔细地从上到下都掖好被角,还把被子的尾端也折进去,塞到沈渺的脚下压着。
谢祁这才直起身来,撑着腰,望向床榻上被他裹成大春卷只露出一个脑袋的沈渺,满意地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没过一会儿,沈渺便似觉着热了,两条腿利落地把被子一踹,胳膊一扬,裹得好好的被子立刻就被踢得乱七八糟了。
谢祁呆立着,眨了眨眼,又连忙上前再次给人裹得一丝不苟,甚至还耐心地抚平了被子上的褶皱。
站在床边满意地欣赏了片刻,眼见不安分的人又要踢被子了,他连忙又过去,跪在床榻边,两手摁住了沈渺张牙舞爪的手。
但随即,他连整个胳膊都被抱住了。
“九哥儿是松木雕成的么?香香的。”
沈渺迷糊着往他掌心里蹭,柔软而发烫的脸颊贴住了他的手背,“我喜欢你的味儿,像森林里的味道。”
谢祁血液慢慢涌上了脸颊,他彻底地跪了下来,胳膊僵着也不敢动,半晌,他才小声而有些紧张地问,“只有味道喜欢吗?”
沈渺闭着眼,忽然笑起来。
“人也喜欢啊,从头到脚全部都喜欢。”
说着说着,她声音愈发轻了,开头的话轻得几乎听不清,“……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就是你啦。”
谢祁垂着眼长久地凝望着已睡熟过去的沈渺,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在窗棂上绣出水波纹,其中一波月光移到他的眉骨时,他正缓缓伏下了身子,在沈渺额头上近乎虔诚地印下一吻。
***
隔日,晨光爬上东墙时,沈渺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坐在床榻上寻思着:昨夜家里热闹高兴,她不小心喝多了,灌得脚底打飘、头脑发昏,竟连自个最后怎么摸回房里的都已经有些记不真了。
但她坚信自己没有醉到断片的程度,因为她依稀还记得自己强撑着眼皮,挥手赶阿桃回屋歇觉来着。
要照这般推究,她应当也是自己洗漱后才回床榻上睡的。
嗯,一定是这样。
就是这被褥……沈渺低头看了眼身上围着自己卷成一圈的被子,有些纳罕:昨日有这么冷么?她给自个盖得这么紧?
没想明白。
但满院子醉得东倒西歪,她已算挺能熬的了。
要说还有醒着的,好像九哥儿也没醉。
他酒量倒是很不错,昨日席上不少叔婶都因他们将要定亲而猛灌他的酒。
他一杯杯全都喝了,毫不推卸。
看他一杯接一杯,微笑应着叔婶们的嘱咐和祝福,二话不说仰头一饮而尽,当时看得沈渺都有些心疼,顾婶娘在旁边对她耳语道:“没事的,巷子里迎新婿的老规矩,任是铁打的汉子也须过这遭。”
沈渺只好看着他喝完又坐下,屁股都还没坐热,又被人叫起来喝。
然后她偷偷给他换了一壶茶。
谢祁尝出来后还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但谢祁的脾性果真温厚,一直对邻居家的叔婶们尊敬有加。
或许是因为他总念着她没了爹娘,巷子里的叔叔婶婶便成了最亲的长辈,所以也心怀郑重地对待他们。
沈渺揉着发木的脑仁儿回想到这里,记忆便模糊了起来。
所以九哥儿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使劲回想都一片空白,还是记不清了。
推开房门,才发现竟已日晒三竿,昨日比她更醉的阿桃、唐二和福兴竟然都起来干活了,反倒是她和偷喝了酒的几个孩子还在呼呼大睡。
阿桃在院子里的菜地里摘了一篮子的“落苏”
、莴笋和黄瓜,正好挎着水灵灵还沾着露的蔬菜经过沈渺房门,要去灶房里。
见到沈渺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忽然冲她咧嘴一笑:“嘻嘻。”
“?”
沈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娘子昨夜可睡得安稳?”
阿桃笑得更开怀了,挤眉弄眼,“嘻嘻,应该睡得不错吧?”
沈渺才张了张口,她自个儿忽然笑到打跌,捂嘴笑着,一溜烟往灶房蹿去。
沈渺的心头突突乱跳——莫不是她昨夜贪杯撒了酒疯?可…可那青梅酒分明甜水似的,之前她连着吃三五盏也不见醉呀!
虽说昨日多饮了些,不止三五盏……嗐!
酒色误人啊!
沈渺有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却见唐二提着鱼篓打灶房出来,她紧赶着上前:“唐二,你可知道九哥儿是何时走的?”
“天光乍亮便走了。”
唐二浑不在意道,“端午休沐只得一日,他前脚从娘子房里出来,后脚就唤砚书套车往书院赶,连朝食都未用哩。”
哦,刚走的……沈渺颔首至半,忽地僵住:“你说什么?”
“我说九哥儿一早就走了啊。”
“不是不是,你从头再把刚刚的话说一遍。”
唐二不理解为什么同样的话非要说三遍,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讷讷重复道:“我说九哥儿一早从娘子屋子里出来便……”
“好,停住,不必说了。”
沈渺不由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脚步更加虚浮地往洗漱的水池边走去,心里都尖叫出声了。
九哥儿…从她屋子…里出来……
她昨日干什么了她?沈渺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九哥儿这样守礼得连“轻薄”
都要征求得她同意才会亲下来的人,是绝不会擅入女子闺房的,他一定是被她强迫的!
要命!
当真醉成浪荡子了!
还把人吓得连朝食都顾不上,带上砚书直接趁天没亮便逃了去……沈渺掬起一捧凉水泼面,放了一夜的井水冰凉,她被刺激得脑中清明了一瞬,忽地记起些零碎光景——自己搂着九郎脖颈倒在他怀里,踩着满地月华被横抱着回房,末了竟捧着他脸说些浑话……
要死要死!
她全想起来了!
沈渺深吸了一口气,她果然做了不得了的事。
绞着帕子拭面时,沈渺擦脸的手又顿住了,等等……但后来她真睡着了,九哥儿不会真就这样让她抱着胳膊守了一晚上吧?
她回屋换好衣裳,深刻地检讨了自己,怎么能犯经验主义的教训呢?真不该小瞧古代的酒的。
这回好了,丢脸丢大了。
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贪杯了。
家里如今一堆酒鬼,沈渺进灶房时,福兴已经在熬鸡汤小米粥了,鸡架子炖得高汤单独撇了油,便往洗好的小米里倒,放在灶上咕嘟两刻钟左右,加些盐,撕些鸡肉丝拌进去,再小火咕嘟一刻钟,便能吃了。
这样的粥宿醉之人喝最好了,养胃滋补,香香暖暖。
沈渺捧着粥,坐在廊子下唉声叹气地喝着。
济哥儿这才像屁股着了火似的从屋里冲出来,飞快地抹了牙粉,使劲儿刷起牙来,急得不行:“完了完了,今儿书院还有早课,睡过头了!”
吃了两口粥,沈渺又看着济哥儿在眼前跑来跑去,一会儿去院子里拿晾的衣裳,一会儿又跑回屋里穿,没一会儿又从屋里冲出来,去灶房收拾这个月的干粮。
不一会儿,唐二跟着慌忙跑出来,帮他套好驴车,嘴里念叨着“不慌不慌,肯定能赶上早课”
,可自己却比济哥儿还着急,跳上车辕,鞭子一甩,就送他去书院了。
两人一驴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巷子。
沈渺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回想起昨夜的事儿。
原来她夜里抱的不是前世她喜欢的长条猫咪抱枕,而是九哥儿的胳膊呀。
想到自己抱着人家胳膊当猫枕蹭,还叫谢祁误以为她吃了酒面上起疹痒痒,用指腹替她揉了整宿……
啊,沈渺无声地揪住鬓发,想找个地洞钻。
就在沈渺内心崩溃的时候,院门口探进来一个簪花的大脑袋,药罗葛笑眯眯地打招呼:“沈娘子早哇,吃早饭呢?”
沈渺松开手,放下粥碗,恢复平常的样子,起身去迎:“咋来这么早,吃早饭了没?要不要来碗粥暖暖肚子?”
“吃了吃了,其实不早了!
沈娘子甭忙活,乐江侯夫人催得紧,咱们现就往衙门结契去?”
沈渺也猜到了他的来意,就跟着药罗葛去了衙门。
没一会儿就啪嗒盖了个大红印,沈渺捧着热乎乎、墨迹都没干的官契出来了,阳光正好照在她和药罗葛身上。
药罗葛美滋滋地揣着另一份要放在牙行备份的白契书,把钥匙递给沈渺,不住地躬身恭喜沈渺,之后就借口有事,急匆匆走了。
沈渺这会儿没啥别的事儿,捏着手里钥匙,决定走去原本是康记的临河铺子看看,也好琢磨日后咋改造。
过了桥,看着暮春夏初河岸边又茂密得像青纱帐似的篙草,她忽而想起去年观莲节和九哥儿站在桥上一起看烟火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没弄明白自己心意呢,没想到如今都快和九哥儿成家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想着那些令人心头温软的往事,她因自己昨夜做出的荒诞行径而感到惭愧的心终究慢慢平复了下来。
没法子,好的坏的,都是她嘛。
她忽然又高兴起来。
走到康记时这股子莫名的兴奋之情都还没褪去。
她再次仰头去看,这铺子上的匾额已经摘下来了,如今便不能再叫它康记了。
打开沉重的大锁推门进去,里头到是还算整洁,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全都搬空了,铺子里空空的,积了一层薄薄的尘。
她又踩着咯吱响的老旧木质楼梯上了二楼,楼上两边用住竹栅栏隔出了六间雅阁,中间还有一大片空地可以摆放桌子,真是很宽敞。
走到露台上,视野更是开阔,河面上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能望见两岸拥挤的商铺和翻飞的招子,还有河面上时而经过的画舫、渔船。
露台约莫有四人宽,修了木质栏杆,日后倒是可以沿着栏杆摆一溜二人小桌,挂一串过街灯,夜里吹着江风喝着小酒,望着万家灯火闪烁,再听听小曲……想来很有氛围。
可这二层的临河铺子,到底该做何营生呢?
沈渺站在那儿沉浸地想了很久,从大城市里的酒店自助餐综合体想到了粤式茶楼……最后对比下来,可能还是觉得粤式早茶风格比较合适。
汴京饮食业发达,街市上诸多“北食”
“南食”
“川饭”
都有所耳闻,但广式早茶尚未出现,沈渺正好能填补市场空白。
这铺子是两层大平层,正好一楼可以设为“散茶区”
,用屏风分隔座位,也很符合汴京茶坊惯例。
二层则设“雅阁”
,挂岭南的山水画,提供私密宴饮。
早上卖早茶,中午、晚上兼卖中餐,也别忘了外卖……想着是挺美好的。
但如今宋人饮食以面食、羊肉为主,广式早茶的“海鲜”
“甜口”
“蒸点”
都还需要做本土化改良——比如尝试用鱼肉泥和河虾肉泥混合替代纯虾馅料?蟹黄灌汤包就换成羊肉灌汤包?至于叉烧,也能做蜜汁烤羊肉版的。
沈渺其实心里也还没个准主意,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参照“本土化”
优质案例(譬如肯德基和麦当当),仔细地调研之后,再忙活不迟。
她想做出一家既有特色、融合当地风俗且不可替代的茶楼。
到时候再厚着脸皮蹭蹭人家樊楼的热度,把自家这早茶宣传成“樊楼之外又一胜处”
,吸引文人墨客来打卡,也不错。
当然如果要承接宴会,除了找笔墨厉害的在墙上题诗,好吸引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自然就得打造些特色服务,比如说书、唱曲、评弹小调之类的……嗯这就得再雇几个艺术类员工。
沈渺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了阿桃远在大名府的娘。
与其在汴京城里雇佣不知底细的伶人,不如花些钱帮阿桃把她娘赎回来,这样铺子里有了稳定不易辞职的员工,又能满足沈渺的需求。
这样不是两全其美么?
沈渺越想越觉得值得,她把铺子又仔细地转了一圈,心里有了数,便立马去人市里寻矮子牙保,打听打听如今阿桃娘现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