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三更合一
“能!
怎么不能!”
这是大单啊!
沈渺便细细地问了那豪奴,得知他是大相国寺西钟鼓楼谢家的内宅管事,这馒头是用在谢家已故的老爷子一周年的阴寿法事上的。
因为法事要一连做三日,每日也要供应一百五十个馒头,给前来念经的和尚吃用。
因此不能用荤油来做,得用豆油或菜籽油,要保证里头是全素的。
那鸡蛋也不能放了……沈渺琢磨了会子,少了鸡蛋口感可能会没这么绵软,烤出来色泽也会差一点,面包里加鸡蛋就是为了增加面包的湿润度、膨大度以及烤出来金黄的色泽,但也有不少无油无糖无鸡蛋的面包做法——多加水多加酵母,也能保证面包的柔软口感,但就得一直守在炉子边了,整个烤制过程都得调整火候、精细控制,而确保面包的水分不过分流失,不然就会干巴到能当武器用。
对沈渺来说,不算大问题。
“您主家几时要呢?”
沈渺先问了问时辰,一般法事都是从早做到晚,有的吉时甚至在半夜,若是时辰不凑巧,太早或太晚,她都怕来不及送到,耽搁了人家家里的大事儿,那就不好了。
得知和尚们休息的时辰已经算好了,是每日酉时。
沈渺沉吟了片刻,便道:“不如这样,我午后先做一炉子不放荤油与鸡蛋的烤馒头送上门来,请您家主人品尝,若是能入了您主家的眼,您正好帮着问问,能不能让我做好生胚上门来烤制,只需要借用您家的窑炉,省得来回路途的时辰了……若是不方便,我便只能做好了送来,就怕路上凉了。”
那豪奴没想到眼前这烙饼的小娘子言谈做事如此妥当齐全,便喜道:“沈娘子说得有理,那一会儿回去便只管先做来,这一炉试做的,奴先与娘子会了账,必不亏了娘子。
晚些时候,奴候着主家回府了,便与主家尝尝味道,回头得了准信儿,便来遣人与沈娘子说话。”
沈渺就是这个意思,这种预定的大单一定要方方面面都确认好,才不用返工,她如今精穷,可承担不起返工的损失呀。
她便笑着答应了,现收了那谢家豪奴三十文试做一炉的钱,又与对方约好了送这一炉红豆排包的时辰,便将碗碟都收进背篓里,其他一些零碎、桌椅、炉子都捆好用扁担挑,收拾好便回去了。
胖娘子见沈渺浑身上下全是东西,不由啧啧惊叹:“沈娘子,你这力气可真大啊……”
沈渺不以为意,笑了:“这是大好处呢!”
她上辈子忙自个的事业到三十出头都没结婚,遇着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为了保护自个,还抽空学了两年散打,有一回遇上闺蜜的前男友出轨,她一巴掌都能给那渣男扇得转圈。
桥市上有些泼皮原本见沈渺生得美貌,又没个男人在身边,便想来招惹招惹,但见她这肩挑手扛的劲儿,又都默默都打消了这念头。
今儿手抓饼和红豆排包也都卖完了,这些东西其实比来时还轻,不算什么。
沈渺将东西放回家,用家里还剩的一些食材快速生火做饭,蒸了一锅掺了黑米小米的杂粮饭,做了三个菜:素炒冬瓜片、凉拌手撕茄子、香菇豆腐酿鸡腿肉,又煎了几个荷包蛋,先分出一大份装在三层食盒里,温在灶上,她与湘姐儿便在家先吃了。
吃完,她便拎着饭盒,牵着湘姐儿出门。
一是去书局里看看济哥儿在那抄书抄得怎么样了,给他送午食。
二是买些豆油,现在家里的油大多都是猪油和鸡油,下午要做一炉素食版的红豆排包,得用上。
走到半道,竟遇上了推了一大车柴火回来的顾屠苏,他见到沈渺便是两眼一亮,拿脖子上搭着的巾帕擦了擦汗,喊了声:“大姐儿!”
沈渺停下来,他推着车快步过来,忙道:“你要出门?今儿砍的柴火多,我给你送点过去,你省得往外买了。”
“顾二哥,不必了,我已经能自食其力了,不好意思白拿你的东西,你拿回家里用吧,你家要酿酒,本就费柴。”
沈渺摇头婉拒,她不想一直占人便宜。
何况顾屠苏出门砍柴又从外城推进来,全靠一身力气和两条腿,这是苦力活,之前拿了一次是她刚回来,家徒四壁,那是救急;如今一直白拿白要就过分了。
顾屠苏再想说什么,沈渺将手里的木质食盒举了起来,笑道:“济哥儿还押在刘丰书局抄书呢,我先走了,顾二哥砍柴辛苦,快回去歇一歇吧。”
说完,她便让湘姐儿给顾屠苏挥手说再会,两人接着走了。
顾屠苏只能怔怔地望着沈渺的背影,沈渺人身姿高挑,却不瘦弱,她似乎早已做惯了灶头事,有一日他早早起来去井边挑水回来,进门前发现沈家后院的院门半掩着,正好看到她也往院子里的水缸添水。
她绑了袖子,露出一截小臂,正抬起满满一大桶水往水缸里倒,那截看起来细长的手臂因用力,一层薄薄的肌肉与青色经络都突了起来。
宋人喜爱有飞燕之姿的纤柔女子,以前的大姐儿也是这样的,柔柔弱弱,语气重了些便能将她吓哭,怕黑怕蚊虫,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如今……却能一刀剁碎猪大骨,出摊没有小车,也不愿再寻他帮忙,自个能肩扛手挑,一路走得虎虎生风。
拉扯着两个弟妹,一声苦都不曾叫唤,哪怕头一日睡在烧得只剩架子的废墟里也能笑着与湘姐儿数星星,而不是哀哀地哭泣……她真的变了。
那个会软软唤他顾二哥的沈大姐儿,似乎在这三年间已全然不见了。
顾屠苏不知为何,心底一口气就这样泄了,他有些垂头丧气,慢腾腾地推着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去——沈渺姊妹二人已走入街市的人潮中,隐隐地有些看不清了,只不过她一次也没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看了会,默然转过头推车进了小巷子里。
***
沈渺压根没把遇上顾屠苏放在心上,也不在乎旁人心中所想。
她还琢磨着自己这一单能挣多少钱呢!
她与那谢家豪奴谈的价儿正是今日的卖价,一条排包8文钱,但她可以不加鸡蛋!
这每条排包就能省将近一文钱的成本了!
如果能上门烤面包,还能省下炭火钱。
今日她做了五十五条红豆排包,两条给济哥儿带走,一条给湘姐儿吃了,她自个也吃了一条,还有一条照样送给了胖娘子,她便也礼尚往来还了一碗枣汤给湘姐儿喝。
其余五十条全都卖光了,几乎都是整条整条买走的,方才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她与湘姐儿数了数,今日光红豆排包便一口气挣了四百文。
扣除成本,毛利在三百文左右,加上手抓饼挣的,她今日利润将近八百文!
如果谢家那四百五十个排包的单子能接下来,她能一口气挣三贯!
三贯啊!
这可是三贯啊!
沈渺想想都觉着美,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另一头,南城门守城厢军的值房附近,兰心书局里,济哥儿正埋头奋笔疾书。
兰心书局的掌柜姓周,是个瘦条脸、看着有些凶巴巴的老头,已经快六十岁了。
周掌柜的妻子早早仙去了,他没有再娶,反倒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长大。
但儿子早些年从军在兖州服兵役,后来便在那安了家,女儿则嫁去了洛阳。
儿女日子过得还没他舒坦,他在儿子那住了两年,又去女儿家住了两年,最终还是决定独自回来,守着这个不大的书铺子终老。
他以早逝的妻子闺名来命名这间铺子,也是想着,只当妻子还陪着自个似的。
他没有儿孙在身侧,嘴上不说,心里便十分怜惜像沈济这样来铺子里看书的孩子。
只要肯好好爱惜书页的,不是那等胡乱折书页、将墨水滴在书页上,他便准许他们交了钱留在铺子里抄书。
不过能开蒙就学的孩子,大多家中都富裕,他们年纪小又没吃过苦头没什么长性,多得是抄了两日便不抄的。
唯有这个沈济,从前两年起便隔三差五过来抄书,他的字也不错,小小年纪下笔有力端正,因此,以往有时新的话本子上市,常有刊印不及的时候,周掌柜也会特意让他过来抄几本挣些铜子。
毕竟雇这孩子抄书,总比雇那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要便宜多了。
周掌柜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打算盘,时不时瞥一下那沈济,时不时也环顾一圈,看铺子里转悠的,有没有人偷书的。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又落回到沈济身上,忍不住砸吧砸吧干瘪的嘴。
今儿这沈济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蜜豆酥皮烤馒头,那味儿即便半日过去了,竟好似还残留在他口舌中,令他很有些回味无穷。
周掌柜是鳏夫带娃,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抠门惯了,一年到头也不会下一回馆子,如今他自个料理三餐饭食更是能节省便节省,烹饪起来时常不注意食物的滋味,对付对付能吃饱就行了。
今儿一大早,周掌柜睡眼惺忪起来,甭说早饭,这脸也没洗呢,先卸了门板开店,这孩子便抱着个藤编篮子坐在门槛上等着了。
不知是不是等久了有些瞌睡,门板猛地一卸,这孩子还险些摔了个倒栽葱。
“呦?济哥儿啊!
老长时间没见你了,今儿这么早。”
周掌柜揉了揉眼把人放进来,心想这孩子今儿穿得倒是齐整,一身蓝地流水纹的衫子,针脚虽粗糙了些,但衣料瞧着便是新的,头发也束了起来,不像平日里自个梳的那般乱糟糟。
于是打着哈欠顺口又问,“你妹妹呢?今儿没带来?不怕你伯娘打她?”
“周阿爷,我来抄书。”
沈济把怀里抱着的藤编篮子往周掌柜怀里一塞,一边把自个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听见周掌柜后面的话,他低着头咳了一声,还是掩饰不住欣喜,“我阿姊回来了,把我们都接回去了,湘姐儿再不怕挨打了。”
这话可新奇,周掌柜把门板都卸下来垒在角落里,转过头,奇怪地道:“你阿姊?你那个嫁去金陵享福不管你们的阿姊?她竟舍得回来了?”
“嗯。”
沈济应了一声,已经踮起脚熟稔地找到了一本《增广贤文》,铺了纸找了张书案坐下,取了水碗慢慢地润笔,又添上一句,“周阿爷,我阿姊其实没有不管我们。”
阿姊刚走的那一年,他与湘姐儿还会时时提起阿姊,后来不知怎的,对阿姊的想念似乎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慢慢化成了怨恨与愤怒。
但如今,阿姊一回来,这些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夫家可恶至极,我阿姊也吃了不少苦。
不过她回来了,我们一切都好了。”
沈济扬起白净秀气的脸来很满足地笑了笑,还指了指周掌柜搁在一边的篮子,“那便是我阿姊让我带来给您吃的,我阿姊亲手做的,她什么都会做,很好吃的,您快趁热尝尝。”
“你周阿爷活了几十年了,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你一孩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能有什么好……”
周掌柜嘴硬得很,心想这孩子都又被赶来抄书了,他那阿姊能真心对他好?一个能把半大孩子赶来抄书糊口的阿姊,又能拿来什么好东西?
这几年沈济只要一挨打,准带着妹妹逃到他这书局来,时间长了,他对沈济家中的那些乌糟事儿也清楚。
这孩子可怜得紧,没了爹娘,大伯伯娘又没什么良心,他这个阿姊自打出嫁后,也就奔丧回来了一趟,之后把铺子抵给了伯父,便一走了之了。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三年不闻不问的也是少见。
皱着眉头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细棉布,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浓浓的烤麦香,香中还带甜,周掌柜自个都没留意,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脑子还愣着,手已经伸出去了,刚捏在手里,便软得陷下去一个指印。
“我抱在怀里拿来的,应当还热着。”
沈济已经在磨墨了,头也不抬地说。
是还热着,不仅热着,还软乎得很。
周掌柜先吃了一口,紧接着便两口吃掉了半条……他吃完都有些愣神,难以置信道:“这是你阿姊亲手做的?你阿姊几岁了?”
他方才也不算吹牛,他年轻时与他婆娘是行脚商,并不是开书局的。
早年走南闯北好什么没吃过?直到婆娘病死,他也不想走了,只想着不辜负妻子的遗愿,用毕生积蓄好好养大两个孩子。
闺女即将出嫁的前几日,他还想着日后只怕相见的时候少了,便特意领着闺女与儿子上了樊楼,点了一桌子好菜……那樊楼里也有蜜豆馒头,捏成寿桃的模样,十分讨喜可口,听闻还是一个几十年功夫的老面点师傅做的。
那滋味他本来以为他能回味一辈子,没想到今儿却吃到了更胜一筹的,随后他还听到沈济随口应了句:“我阿姊今年该二十一了,虚岁得有二十二了。”
这才二十出头呢,好生年轻,又好生厉害的手艺!
周掌柜见识广,他虽老了,舌头可还灵着,三两口又再吃了半条,随后半个来时辰的功夫,他便一直窝在椅子里,自个用炉子煎了一壶碎茶渣,时不时来一口,吃了个肚子浑圆,直打嗝儿。
沈济抄完了好几页,听见周掌柜打嗝,才想起来自个还没吃呢,结果直起身来一瞧,带来的整整两大条排包已经只剩点酥皮碎屑了,颤声质问道:
“周阿爷!
我还没吃呢……”
周掌柜正满足地抚着肚皮,猛地对上了沈济有些怨念的眼神,他愣了愣,讪讪地笑了笑:“哎呦,一不留神……这……我后厨还熬了碗糙米粥,给你端来啊!
哎呦,至于这样瞧着吗?行了,打今儿起,你来抄书,我就不收你铜子了,成不?”
沈济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后来看到周掌柜端来的粥,更是呆愣——粥里竟然还有锅灰!
灰朴朴一大碗,稀稀澥澥好似那喂猪的泔水。
沈济瞧了半天,也没勇气下嘴。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这几日他吃得有多好。
毕竟阿姊就连熬小米粥都能熬得金黄粘稠,甚至出锅冷却一会儿便能凝结出厚厚一层米油,就算什么也不加,喝一口也满是米香,米油浓厚得粘在嘴里,那叫一个舒坦。
想着阿姊的粥,沈济默默把那碗粥泔水推得远了一些。
幸好他这两日都习惯了提早起来帮阿姊烧火、切黄瓜、洗春菜,阿姊每回炸好了肉排和饼皮,还会顺手塞给他吃,因此他肚子也不算太饿。
看着这碗泔水……他决定还是不吃了。
他专注地开始抄书。
在刘夫子家时,他正好把千字文之类的都学完了,私塾里紧接着就要开始学《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时他便因打架被赶走了。
因此他打算这几日便先将这两本书抄出来,自己先通读一遍,若是有不会的,再来书局这儿碰碰运气,有些落魄秀才会在这儿白看书,济哥儿准备问问他们学问。
私塾里年岁大些的童子都会读这两本书,沈济觉得他效仿着他们,这样读下去应当是没错的。
于是一上午除了去解了回手就没挪过窝,那努力的劲儿看得周掌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起来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洪亮地出声道:“都晌午了,还不家去?我可不管你的午食!”
他都要回后堂做饭了,这小子还赖在这。
沈济闻言,又幽幽地抬起眼来了:“周阿爷,您这话说的,若非你一早便将我的那条烤馒头也吃光了,我这会子已经吃上我的午食了。”
懂事的沈济以为沈渺塞给他一条烤馒头是让他朝食吃一半,午食也吃一半的。
阿姊日日起早贪黑的忙,虽然阿姊从来不叫苦,可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因此自个也知晓节省,他压根没想到沈渺那就是给他准备的朝食而已。
周掌柜被小孩儿说得都臊了,撇了撇嘴,只好说:“那你跟阿爷进来,你既挑食不吃粥,那我给你煮一碗热汤饼吃……”
话音未落,外头垂落的门帘子却被一只细长的手掀开了。
“湘姐儿……是这儿嘛?”
一张眉目温婉的脸探了进来,张望了一圈,便找到了在墙角坐着抄书的男孩儿。
于是她笑着走了进来,午时的阳光从她身后跟着涌进来,将她笼在暖黄的光芒里,她冲男孩儿招了招手,“济哥儿!”
沈济闻言吃惊抬头,也忙不迭地站起来,迎了出来:“阿姊?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惊喜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周掌柜那么大年纪了,乍一看都被这女子的容貌晃了眼,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便是将沈济与沈湘两兄妹抛在伯父家中不闻不问的那个长姐。
哎?这瞧着也不像是这样心硬之人。
“我给你送午食来了,今儿如何?可辛苦?”
沈渺扬了扬手里两层的木质食盒,微微弯下腰,轻柔地用手绢将济哥儿脸颊上几点墨汁拭去,才转身过来对周掌柜道,“这便是周掌柜吧?济哥儿常提起您,这几年仰赖您对他多有照顾,奴家先在这儿谢过了。”
说着深深地一福身。
哪个书局愿意雇孩子抄书啊?孩子的字写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细想想便知晓,是这姓周的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顾济哥儿,才给他一口饭吃。
“您客气了!”
周掌柜忙摆摆手:“这孩子性子安静,并不耽搁我做生意。”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气了,这周掌柜年纪大,沈渺方才进来便下意识往后堂看了眼,里头冷锅冷灶,想来这掌柜的也还没吃。
幸好她早有打算,装得不少过来,便笑着掀开自个带来的食盒:“我今儿特意多做了些,想着这孩子在这儿叨扰您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麻烦您了。
您今儿要是不嫌弃,不如与孩子一起用吧?”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馒头,又闻了闻一掀开后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儿,立刻应了下来。
沈渺便将饭菜摆在后堂的方桌上,一层层饭菜拿出来,她没忘带碗筷,便先给周掌柜盛了满满一碗杂粮饭,才给济哥儿也盛一碗:“周掌柜与济哥儿慢吃,我和湘姐儿都在家里吃过了。”
“嗳,沈家娘子您真客气……”
饭菜飘香,周掌柜被香得都不会说话了,忙不跌挟了一筷子。
他吃的头一口便是香菇豆腐酿鸡腿肉,鸡腿肉鲜嫩多汁,豆腐和香菇都吸满了汤汁,尝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自打婆娘走了以后,周掌柜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这样令人不舍得停下筷子的饭菜了,吃饱后他甚至静静地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再看锅里剩的那点自个熬的糙米粥,竟然也与济哥儿一般,冒出了“我往日吃的难不成都是泔水?”
的念头。
***
沈济午食也吃了整整两碗饭,而且因周掌柜夹菜太快,他生怕没吃两口便被周掌柜吃光了,于是也吃得狼吞虎咽,一老一少风卷残云,吃个饭几乎吃出了硝烟味儿。
沈渺趁他俩吃饭的功夫去附近油铺买了几斤豆油,拎着竹桶回来时,济哥儿也吃饱了,热出一额头汗,给自己灌了杯茶水,正仰面靠在椅子上喘气儿,湘姐儿趴在桌边看他俩吃饭那狰狞模样都被吓呆了,等沈渺回来才回过神,嘟囔了一句:“好可怕。”
“湘姐儿说什么呢?济哥儿,我们先回去了,你再抄一个来时辰记得就回来啊。”
沈渺进来带走湘姐儿,嘱咐济哥儿天黑前一定要回来,便拎着油回了家。
路上经过上回买过布的布店,又扯了几匹布,她打算再给自个、湘姐儿、济哥儿都加做一身衣服,现在这俩孩子只有当初身上穿的和沈渺后来做的两身衣服,只能两套轮换着穿,若是正好遇到连续的雨天晒不干,这俩孩子都得光屁股了。
到了家,湘姐儿又在院子里捡碎瓦,院里又长了一些杂草,虫子蝴蝶之类的便也多了起来,她蹲在地上还给小鸡捉了只蚂蚱吃,一个人玩得不亦说乎。
沈渺摸了摸灶房门外不远处的土窑,差不多能有个五六成干了,幸好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已经算晒得快了,如果遇上雨天,还得用油布裹起来,就又要多耽搁一些时日了。
起身时又瞥了一眼湘姐儿,看看她在做什么。
这孩子如今跟那三只小鸡打成一片了,她手里躺着一只被她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蚱,偏心眼地专门喂给白色小公鸡吃。
可另外两只自然也想吃,白色小鸡却精明得很,伸长脖子一叼就跑,另外两只紧忙扑腾着翅膀去追。
三只小鸡咯咯咯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湘姐儿也在鸡屁股后头跑着,还苦口婆心跟鸡劝架:“你们别抢啦!
等会毛都叨秃了!
哎呀……我一会儿再抓!
指定还有呢!”
听得沈渺都笑了出来。
见她自得其乐,她便也放心地进了灶房,先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时辰,正好这时候开始做一炉全素的红豆排包,应该能赶得上送到大相国寺旁的西钟鼓巷。
那谢家豪奴留下的地址离这里不远。
绑好袖子,泡上豆子,沈渺又开始揉面了,窗外,湘姐儿把小鸡儿都抓了回来,一字排开,背着手学着济哥儿平日里教训她的模样,严肃地迈着方步教训这三个打得绒毛满天飞的小鸡儿。
只是小鸡儿一下便四下逃散了,将一本正经要开嗓的湘姐儿变成了个光杆司令。
沈家的炊烟又袅袅升起了,白气升腾,缓缓飘散。
今儿赶巧,沈大伯夫妇俩带着儿子海哥儿正赶着自家的驴车进内城来收租子,他们在内城还有一间小铺子,离沈渺家不大远,就在金梁桥北边魏家点心铺子斜对面,租给了一家外地布商,专卖些南边来的时新布料。
沈大伯跨坐在车辕上亲自给媳妇拉车,因他太胖,使得这车都有些倾斜。
尤其他们一家三口都生得富态肥胖,那头老驴哼哧哼哧地拉着他们仨,两只眼都快累得发直了。
丁氏正板着脸跟沈大伯嘱咐:“一会儿咱们收了租子就回,你不许去看沈老-二留下那三个孽债,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前几日沈大姐儿领着他们俩来,你还给她塞了两贯钱是不是!”
沈大伯没想到早已东窗事发,只好赔笑:“到底是老二的孩子,咱们没接到身边养着已是理亏,你不知道街坊四邻说得有多难听呢!
给些银钱打发了他们,也好堵上那些人的嘴。”
丁氏心疼那两串铜子,哼了声:“大姐儿既然回来了,本该她养着济哥儿和湘姐儿!
长姐如母,便是告到县令大官人那儿我也是有理的。”
但沈大伯给都给了,她便也不挑这个理了,只是不许沈大伯再去管他们。
那沈大姐儿在金陵三年倒是历练出来了,一张嘴不得了,把沈大伯都哄得找不着北了!
丁氏担心沈大伯过去瞧了,又得掏银子接济他们,那不成了无底洞了?
虽说当大伯的不好不管侄子侄女儿,但也不能管一辈子吧?家里又不是吃皇粮的,谁家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丁氏嫁了三个女儿,每个女儿都陪嫁了一百贯,这嫁妆钱都快把家里掏空了!
她还得攒钱给海哥儿娶媳妇,嫁女儿费银子,娶媳妇的花费也不枉多让……她是个精明盘算的人,自然不想在别人的孩子身上花费那许多。
海哥儿坐在车辕另一边,手里油乎乎地捏着个大鸡腿儿,啃得满脸是油,听见丁氏提起济哥儿他们,只觉得这个刚刚消肿的脸颊似乎又疼起来了。
他胖得两只眼都挤成了一条缝,这条缝里正因想起了当初的争执而感到委屈。
海哥儿心里一直觉着自个没什么错,济哥儿在沈大伯家砍柴提水,被丁氏当长工使唤,却从来都不提自己冤死的父母与阿姊。
当初沈二夫妇被一身朱紫的权贵当街撞死,在汴京也是轰动一时,但最后两条人命没了也就没了,无声无息,叫人唏嘘。
同窗们聚在一块儿也会说悄悄话,有人议论他爹娘被权贵撞死的官司不了了之了,还有人奇怪,便提了句:“他不是还有个阿姊,听闻嫁给了个前程远大的读书人?怎么不回来带他们去南边过活?自家亲阿姊不投奔,倒一直赖在你们家中……”
海哥儿听丁氏抱怨过好几句,便大喇喇地说:“还能因为什么?沈济整日一副死鱼脸,嘴又不甜,谁愿意养他啊!
一准是他亲阿姊都嫌弃他,才会将他丢在我家,一走了之的!
金陵繁华,又是江南鱼米之乡,在那儿乐不思蜀了,谁还记得他呀?”
同窗们便哄堂大笑起来:“死鱼脸,话粗却贴切!”
“若我是他阿姊,我也不愿带俩拖油瓶去夫家,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编排呢!”
海哥儿嬉笑地接话:“我阿娘说了,他那个阿姊啊,从小便是个没主张的软柿子,叫人说两句重话都能掉泪的,极没用!
遇事不说奋起抗争,而是如一只缩头乌龟般,只晓得自欺欺人,躲起来哭。
一滩烂泥似的怎么都扶不起,最是让人瞧不起!
还让我的四个阿姊决不能学她这幅做派……”
话音没落,正好路过听见此话的济哥儿已经一拳挥了过来。
当时那一拳头过来都给他打得两眼冒金星,连哼都来不及哼,又一拳过来了。
那家伙还骑在他身上,狠狠地揪住他领子,一双眼里好似淬了冰似的,厉声骂道:“你胆敢再辱骂我爹娘和阿姊一句!
我一定打死你!”
海哥儿又疼又害怕,哭嚷了出来:“你不是也恨你阿姊啊?我都听见了,湘姐儿哭着要找你阿姊,你还恶狠狠地说不许再提她!
你自个都恨她,凭什么打我?我哪一句说错了?”
回答他的只有济哥儿粗重愤怒的呼吸声,以及又一拳。
同窗们来劝架,也被他打了。
最后乱成一团,刘夫子赶来一瞧,气得胡须都炸开,问明缘由后便将先动手的沈济赶了出去。
之后他阿娘家见到他鼻青脸肿的惨样,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立即抄起扫帚将济哥儿怒骂打了一顿,连同哭得快倒不过气的湘姐儿一并扫地出门了。
济哥儿被打得嘴角出血,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哀求,反而紧紧拉着湘姐儿的手,就这样冒着大雨,一步步走进雨中,很快便瞧不见了。
后来,海哥儿便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那天听闻沈济的阿姊回来了,还领着他上门来时,海哥儿正在外头疯玩。
他挨了两拳其实也不重,只是皮肉伤,青紫红肿了几日就好了,一点儿也不耽搁他出去玩。
但回来时沈济、沈湘与他那个阿姊早已经走了,他没见着。
以前沈二叔、二婶子还在时,他过年过节也见过沈大姐儿,沈大姐儿是沈家那么多女孩儿里生得最好看的,美得像个花骨朵似的,但她总是低着头,与人说话都羞涩地扭着手帕。
阿娘顶顶瞧不上她,提起她没一句好话,总说她小家子气。
但那日她领着沈济、沈湘找来,阿娘虽然很生气,还与爹爹吵了好些时候,但最后消了气,竟然冷哼了一句,与爹爹说:“你们家老二这大姐儿总算长大了,有点儿当阿姊的样了。”
海哥儿不懂阿娘什么意思,反正他也不想跟济哥儿他们在一块儿了——那沈济打人也太疼了!
而且……他不过说几句闲话他便动手打人,爹爹说他们虽小,却也是读书人了,怎么能如此粗鲁,难道不应当以口还口吗?
他摇了摇头,又啃了一大口鸡腿儿,还不及吞咽,又想起了一件事儿,便回身跟丁氏说:“娘,隔壁的小豆说金梁桥上新来了个烙饼西施,烙得饼子极香,他们家凑巧买过一回,香极了!
咱们一会儿去瞧瞧,买上几个呗?”
沈大伯眼睛也一亮:“哦?烙饼西施?”
那一定生得很美咯?
丁氏沉下脸来,抬起巴掌,使劲给这爷俩都一人扇一下:“咱们是来办正事儿的,一个就知晓吃,一个……”
丁氏瞪了沈大伯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烙饼西施怎么了?你也想去瞧瞧?”
“不瞧不瞧,没什么好瞧的!”
沈大伯后背汗毛竖了起来了,立刻摆手,改口道,“有这时辰,倒不如收了租子给你多扯两块好布做衣裳。
那布店老板上月还说要进一批云纱呢!”
海哥儿更是捂住脸不敢吭气。
丁氏这才面色好了些。
三人赶车一路行至金梁桥,过桥时海哥儿与沈大伯还是悄悄张望,却没瞧见什么烙饼西施,走到桥中时,路过一家卖香饮子的铺子,正好听见有个牵着驴的男人与那胖娘子打听:“那卖饼的娘子呢?”
“卖光了!
人都家去了!”
“这才过午时,怎么便收了摊了?”
“自然,人家生得貌美,又烙得一手好饼,多得如您一般的官人慕名而来,何况午时呢,早市还没散她便卖光了呢!
记着,明儿她天不亮就会来,您请早吧!”
胖娘子磕着瓜子,嘻嘻地打趣儿道。
那人被打趣得无地自容,赶忙牵着驴走了。
海哥儿听得分明,失望地回过头,竟早早卖光了,那烙饼西施怎么并不多卖些?
“那不是魏家点心铺子的掌柜?”
丁氏倒是认得这询问的人,琢磨道,“看来这卖饼的娘子手艺不错,连这魏掌柜都来买她的饼了!”
丁氏烧饭如炼丹,能把锅底烧穿,因此一家子这身肉大多都是在外头下馆子吃出来的,所以听闻金梁桥有了没尝过的美味,便也留了心。
“可惜来晚了,不然咱们一家也买几个尝尝。”
沈大伯甩了鞭子,一家子慢悠悠地过了桥。
他们刚离开不久,金梁桥附近的杨柳东巷里,沈渺便又背上了大箩筐,里头装着刚烤出来的素红豆排包,手上牵上湘姐儿,二人一路往大相国寺的方向去了。
第24章谢氏门庭
沈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自小脾气倔,因厨艺天分高被爷爷护得紧,在家时一向过着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生活,自然更没能亲眼见过消亡了数百年的士族做派。
原身沈大姐儿出身市井,且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见过最有出息的便是她那恋母的软蛋夫婿荣大郎,也没机会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打交道。
而影视里、书本里描绘的贵族与皇族生活似乎也是失真的,与亲眼所见的总有些不同,或许是因为演绎与现实隔着一层壁垒。
当沈渺背着背篓走到西鼓楼街,发现这条街沿街都没有货郎摆摊儿,也没有总蹲坐在食肆与茶馆门口的闲汉。
整条西钟鼓街背靠着佛铃声声、诵经声袅袅的大相国寺,沿路种得都是高大的银杏、侧柏或是白皮松,安安静静,行人极少。
街面还铺满了齐整的青砖,也不是外头那等黄沙漫天的土路。
沈渺还以为整个汴京也就与大内连通的御街上铺了转,没想到这儿也是。
她放慢了步子,牵着湘姐儿慢慢走了进去。
树荫茂密阴凉,进来便觉着凉爽。
阳光被枝叶切割成了细碎的光影,随风摇动着,落在人眉眼与肩头。
佛香隔着几道墙,隐隐透风而来。
这里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宁静味道,仿佛外头一切市井热闹都被这一重重深宅大院的高墙隔绝了,午后时分,杳然无声。
正门是四扇朱红铜钉大门,门前坐着两只威风的狮子,两侧角门、侧门皆有奴仆看守,走近些便发现,那些小门的门槛儿都是一整块水磨的青条石,朱砂绘就的谢字灯笼斜斜向上,插在砖墙的灯壁上。
未被点亮的灯笼下坐着两三光鲜的豪奴,正摆了龙门阵,磕着瓜子说笑呢。
见沈渺走上前来,其中一个盯着沈渺瞧了半晌,将掌心的瓜子都拢进袖袋里,和气地问:“这位娘子可是姓沈?我家大娘子身边的郑内知嘱咐奴几个在这儿侯着您来呢!”
沈渺便笑着放下背篓,微微欠身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回答道:“正是,我依照早上那位郑内知的吩咐,已将这素馒头烤了来。”
“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在这儿稍候一会儿,我取了这馒头进去与郑内知回话。”
其中一个壮实些的豪奴将沈渺背篓里装着的几条装在油纸包里的烤馒头捧出来,又耐性与沈渺解释道,“娘子勿怪,我们不是刻意怠慢。
我不过是门上传话的,进不去内宅,进了这道门,只能递话给二门的门子,由里头的门子进去禀告。
之后须等郑内知再禀告大娘子身边伺候的养娘,若大娘子再有吩咐,才好传话出来与沈娘子分说。”
“内知”
是豪门大户里对内宅高级管事奴仆的尊称,“养娘”
是宋朝对贴身侍女的称呼。
宅门深深,从这几个奴仆口中便能窥探出一二了。
沈渺便理解地点点头。
这高门大院就像一个职能与阶层众多的大集团,有人上门来了,前台要去汇报行政专员,专员汇报助理,助理再汇报经理,经理再汇报副总……嗯,那她估计得等好一会儿了。
但为了那三贯钱,等一等算得了什么?就当是休息了嘛!
于是拖着空背篓,牵过湘姐儿站到那角门边儿上。
那正好有一片树荫,凉快些。
想了想,她又从兜里摸出手绢抱着的一小块-黄-冰糖给湘姐儿当零嘴——这时早上做豆沙馅时剩下的,只剩一点儿,便想着哄孩子时能用上,顺手踹兜里了。
如今果然用上了。
那奴仆三两步进去传话了,这角门上还剩另两个门子看门。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沈渺好几眼,见她还领着孩子,便一个转身回了值房,腾出来两张板凳,递给她:“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刻钟,若是大娘子有事,还得等一会儿,你们二人且安坐吧。”
“谢过这位阿郎。”
沈渺也不客气,坐下了。
那两人也是闲着,便与沈渺攀谈起来。
为奴为婢的,要么家中三代都为家生子,要么自小就被买了来,都没有其他根底,言谈之间说不上别的,便只能以主家为傲。
于是沈渺才知晓,原来这个谢家竟然就是那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
只不过嘛,如今士族早已式微,这谢氏最辉煌荣耀的嫡支宗族也不例外,都被唐朝末年那位落榜生黄巢按照族谱切瓜砍菜似的杀得差不多了。
这支幸存下来的,早已是远房旁支了,但世家底蕴数百年,即便是旁支,留下的家业也非同小可。
门子们挺胸叠肚,好似挣下这偌大家业的是他们,与沈渺指了指这条街另一户人家。
西鼓楼街一共只住了两家人。
一家便是谢家,还有一家姓赵,国姓赵,住的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堂兄弟膝下第三子的后人,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呢!
虽然传下来以后,代代以降,这位赵姓宗室只剩最低的“县侯”
一爵了。
“但那也是侯呢!”
门子说。
沈渺配合地睁大了眼,顺着那豪奴的手指,伸长脖子去瞧最粗壮的银杏树后头另外半条街——西边半条街是谢家的,东边半条街是那个赵家的。
真是长见识了!
沈渺笑眯眯地继续听,权当解闷了。
那门子对沈渺表露出来的反应却觉着有些平平:怎么只有惊讶,却没有敬畏呢?她一介卖饼为生的贩夫走卒,既然知晓这是与皇亲国戚比邻、曾经名满天下的谢氏,怎么能不感到惭愧、卑微与敬仰呢?
真奇怪。
他若是知道沈渺连这点子惊讶好奇大半都是装出来的,甚至在心底嘀咕这脚下的青砖铺得不如后世的公园平整、这条街的银杏也不如洛阳永兴的银杏好看,只怕更要仰倒了!
陈郡谢氏又如何?国姓赵又如何呢?对于沈渺而言,她虽然努力在这个世道生活,却总是难以挣脱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些都是历史的尘埃,俱往矣了!
她见过太多更美好、辽阔的风景,又怎会去怀念憧憬一个旧世界呢?又怎会为自个不是高门士族而感到悲哀呢?又怎会因身份之差而自卑惭愧呢?
她并不觉着自己低贱,即便当街卖饼、即便家徒四壁,即便以女子之躯谋生于这个世道。
因此听门子吹嘘,也如在听说书一般,津津有味,连带着湘姐儿也被她寥寥的态度带得歪了歪头,也继续安静地靠着阿姊的腿,专心舔糖。
再不抓紧吃,冰糖就要融化在手心里啦!
湘姐儿发现手掌已经腻腻的了,于是一低头,把将整块糖都塞进了嘴里,再抬起头来,脸颊便高高的凸起了一块包。
谢家内苑,谢祁读完书,却被谢祒捉住陪练,与他一起习郗家长棍。
他武道天分终究不及兄长,被谢祒一招招逼退打到廊下,最后不得不耍了个滑头,一脚蹬在廊柱上,身子腾起举棍劈下,这才扳回一城。
他无视谢祒嚷着不算再来的话,摆摆手,浑身冒汗地回屋沐浴去了。
清清爽爽一出来,砚书奉上干净衣袜,满脸高兴地说道:“方才,郑内知为大娘子献上了好些喷香的烤馒头,还命奴奴过来请九哥儿过去尝尝,奴奴隔着门都闻见了,可香了!”
“那便去尝尝。”
谢祁笑了笑,将帕子随手搭在屏风上,张臂穿上了里衣,正低头系带子。
谢祁常出门,因此习惯自个穿衣,不爱叫侍女小厮伺候。
砚书着急吃好吃的,便在屏风外探头探脑,顺带感慨了一回——九哥儿穿上衣裳便显得一身书卷气,但脱了衣裳,少年郎看着似乎抽条单薄的身子上却覆着薄而流畅的结实肌肉,宽肩劲腰,很有郗家几个常年习武戍边的表公子那等武将风姿。
但随着里衣、衫子、外衣一层层披上,宽长衣袂临风而动,又有了谢氏的清隽疏朗。
谢家的孩子不论男女皆习文练武,全是因大娘子郗氏是带着一根黑漆描金的郗家长棍嫁入谢家的。
身为宗妇不仅理家有方,连教养孩子也别具一格。
砚书见谢祁拾掇好了,高高兴兴地在前头带路。
进了谢家大房正院,谢祁便见着郗氏面前的黄花梨雕五福临门的方桌上摆着几碟子切好的烤馒头,家中同胞姊妹谢十一娘、同胞兄长谢祒都在。
谢祒面前那一碟已经吃了精光,正把手偷摸往一旁的小妹谢十一娘的缠枝青花盘子里伸。
被谢十一娘无情地伸手拍掉。
“阿娘,你看阿兄!
我自个都不够吃呢!”
谢祒收回被拍得通红的手背,撇了撇嘴:“你平日里不是要做那赵飞燕,吃饭如吃鸟食,吃两口便撂筷子,怎么也不肯多吃的么?”
不等谢十一娘反驳,又转向郗氏,“阿娘,你怎么不叫人多买些来。”
郗氏不理会兄妹俩的官司,道:“这本便是让人试着做来尝尝滋味的,既然你们都觉着好,那便定下这一家吧。
咱们家的方厨子做素点总是枣糕、茯苓糕那几样,吃得和尚都噎嗓子,念个经倒喷了满地沫子。
如这样的烤馒头便很好,便是凉了也不发硬,吃起来一样香,这做饼的娘子倒是好巧思……咦,九哥儿来了,你也尝尝吧。”
谢祁低头一看,是早上吃过的那烤馒头,瞧着没什么不同。
但早上那软糯香甜的滋味他没忘却,此时见了便也忍不住取了一块入口,这全素的烤馒头也不比加了荤油和鸡蛋的差,虽少了一分蛋香,却又多了两分清爽。
他便也微微点头,顺带看了眼为了身姿翩翩已经好几日没吃午食和晚食的妹妹,笑道:“这馒头能叫十一娘也开胃,阿娘便知不差了。”
谢十一娘涨红了脸,她当然也想吃东西,只是前阵子与几个世家贵女约着去金明池游船,竟被她们绵里藏针地取笑“很有前唐之风”
,这不就是骂她生得胖么?
她这才气得回来减了膳食,死活不肯多吃了。
其实夜夜饿得烧心,尤其今日这烤馒头太香了,而且阿娘说是全素的……
谢十一娘实在忍不住了,便为自己开脱:全素的吃了不发胖,吃一点无妨的……无妨的……
“你们个个啊,都不叫娘省心。”
郗氏苦笑摇头。
谢家几房没有分家,所有孩子一同序齿,因此她这个当娘的其实只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谢祒不着调,天天不着家,只知道出门喝花酒;中间的谢祁本是最靠谱的,谁知退了婚之后也减了胃口;最小的女儿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没想到这几日也跟中了邪似的,跟着闹脾气,不肯吃肉不肯吃饭。
“那便与那卖饼的沈娘子定下这四百五十条烤馒头吧。”
郗氏干脆利落,又命身边的养娘去取银钱来,“人家孤身一个女子在外凭手艺养家糊口不容易,便不要押她的银钱了,立好字据,将酬金都给了她吧。
去吧,莫叫人家在外苦等,失了礼数。”
“是,大娘子。”
仆从们立刻便随令动了起来。
之后郗氏又把三个孩子连人带馒头轰了出去:“别杵在阿娘这里,阿娘还要与各院管事对账,你们都自去耍吧,阿娘看到你们三个,竟没一个顺眼,都走都走。”
谢祁无辜地端起碟子跟在兄长和妹妹身后出去了,心想,他不是才刚来?屁股都没坐下呢!
怎么连他也挨了嫌。
谢祒无所谓挨骂,他每日不来正院挨上阿娘两句骂,只怕晚间都睡不着呢。
因此一出来便懒散地把胳膊搭在弟弟的膀子上,跃跃欲试道:“九哥儿,要不要阿兄带你出去逛逛珠帘巷子里新开的勾栏……”
话音未落,屋内便传来了郗氏的咆哮:“谢祒,你胆敢!”
谢祒不敢多言,拔腿就跑。
留下谢十一娘与谢祁面面相觑,半晌,谢祁才道:“要不……去你院子里下棋?”
“好,次兄上回才输给我一方砚台,今儿用什么作赌?”
“便用阿娘分我的烤馒头?”
谢十一娘本就没吃饱,尤其这馒头竟吃了还想吃,正饿得两眼放光,她咽了咽唾沫:“一言为定啊!”
兄妹俩联袂走过抄手游廊,砚书则垂头丧气跟在后头,心里很是凄凉地想:天可怜见的,这烤馒头成了赌注,那他不是吃不着了?
下一瞬,嘴边便被回头的谢祁随手塞了一块:“吃吧,我何时短了你?”
砚书捂住了嘴,两眼亮晶晶地抬头,谢祁却已回过身去了,他轻快地小跑追了上去。
外头,沈渺也与两个门子相谈甚欢,连这谢家有几房人都快知晓了。
总算那传话的门子又出来了,还喜滋滋对沈渺道贺:“沈娘子大喜!
一切顺遂呢,我家大娘子吃了娘子的烤馒头觉着极好,说往后三日法会所需的素点都交托给您了,劳您每日来回辛苦,便提前预付了银钱,说多的那些,便是给您买茶喝的。”
说着捧上四吊簇新的通宝,一看便是新打的,成色可比旧钱好多了!
而且她与郑内知说好的是价三千六百文,这谢家大娘子却给了四吊钱!
这是多出了整整四百文的“喝茶”
钱!
沈渺拼命忍住了才没过于喜形于色,稳住后,还是真心实意地夸奖了一声:“多谢你们家大娘子了,你们大娘子办事真爽快,真不愧是高门大户里执掌中馈的大娘子呢!
哦对了,你们家大娘子可允许我借用后厨的窑炉?我在家里做好生的,早早带过来一烤,这样时辰正好,烤出来热乎的!”
“大娘子说了,开了外院廊下的后厨随沈娘子取用,到时沈娘子来,还是到这道门上来,当值的门子自会领你进去,忙完了也从这道门走。”
这样最好了。
沈渺便指着湘姐儿又问道:“我家父母早亡,独留我与两个弟妹相依为命,他们还小,能不能一齐带过来?”
门子低头看了眼方才一直很乖巧吃糖的湘姐儿,沉思片刻便同意了,只是仔细交代了,“无事,那廊下的后厨是专供给外客饭食的,你只管带来便是,只是先要与你分说清楚,除了后厨,劳烦沈娘子看顾管教好弟妹,旁的地方都不可去闲逛,省得冲撞了我们主家与几位哥儿。
你不知道,外院住着我们好几位哥儿,都是淘气的主儿……”
“我知晓轻重,你放心。”
沈渺问明白了,便高高兴兴地带着湘姐儿告辞了。
这谢家门庭虽有士族高傲的通病,但能看出来门风算好的了,门子待人接物没有趾高气昂,也没有吃回扣,管中窥豹,要过去做事也让人放心得多。
沈渺摸了摸荷包里沉甸甸的铜子,紧紧地攥住了,与湘姐儿几乎是一溜小跑着回家,生怕被偷儿摸去。
幸好一路上很顺利,没人留意她们,沈渺看到有小贩走街串巷卖糖人,还让摊主给湘姐儿吹了个比脑袋还大的巨糖骏马。
刚到巷子口,还看到了挎着小篮子的济哥儿正往里走,沈渺将今儿接到谢家做素烤馒头的事告诉了济哥儿,还激动地让他伸手去摸斜跨小包里那沉甸甸的荷包。
“谢家布施的时辰与早市的时辰不冲突,阿姊早上卖完一批,午后紧赶着再做便能赶上了!”
当时那郑内知头一回来询问的时候,沈渺便提议去谢家烤红豆排包,除了是为省点炭火钱,也是省点儿时间,她不想耽误每天早上的早市,接了大单,她还是准备照常出摊儿的。
累吗?有钱挣就不累!
沈济高兴是高兴,却觉着阿姊要更辛苦了,赶着早市,阿姊每日寅时天都没亮就得起来做了,本来午后还能小憩一会儿,养养精神,但这三日午后也不得空了,于是便认真地道:“那这几日我不去抄书了,我留下来帮阿姊打下手,再陪阿姊一块儿去那谢家。”
“没事,你只管去抄,这么点儿活难不倒阿姊。”
沈渺摇头,“李婶娘不是说了,下月那国子学的辟雍书院便要开考了,阿姊还盼着你能考上国子学的童生呢!
这样咱们也不用费心寻摸先生了,还有什么先生能比国子学的博士好?”
沈济这回却很坚决:“阿姊,你别担心,贪多嚼不烂,我今儿已抄了大半,正好这三日先将这些学透了,再接着往下抄。
阿姊,我定要陪你去谢家的,夫子说过,君子不可因艰难险阻便移了心智,便是帮你烧火添水捣红豆我也一样能读书。”
沈渺怔怔地望着眼前面容还有些稚气,眼眸却坚定的沈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语气里不免有些骄傲地夸奖他:“济哥儿你有这样的心很好。
你说的对,以前阿姊也听人说过,君子非高堂而成也,处富贵之地则不溺于奢靡,居贫贱之境亦不坠其志,此乃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也。”
沈济抬起头,沈渺笑着与其对视,轻声道:
“阿姊相信,也期待着,你日后成为一个心守正道的真正君子。”
沈济看着阿姊,也看着阿姊清澈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郑重地点点头。
他会的。
他会好好读书,以后一定让阿姊与湘姐儿都过上好日子的。
湘姐儿坐在门槛上,抱着沈渺给她买的糖马舔得满脸黏黏的糖,一会儿瞧瞧阿兄,一会儿又看看阿姊,忍不住出声道:“那我呢?阿姊与阿兄都要去,那湘姐儿去哪儿呢?”
沈渺与济哥儿同时扭头,一齐笑出声来。
“湘姐儿还能去哪儿?我们姐弟三人,自当在一块儿!”
隔日,趁着晨光微熹,沈渺早起照常做了六十条红豆排包、五十来个手抓饼去早市上设摊。
这两日摆摊下来,做五六十个实不大够卖,往往早市未散便能卖完。
但沈渺也不打算再多做了。
一是她一个人做这个数刚好,再多便来不及了;二是手抓饼已摆了两日了,再长期摆下去,新鲜感必然便消散了,贪图新鲜来尝一口的食客有些不会再来,只有真正喜好这一口的,会常来光顾;三是不过两三日,也已有些饼摊学着卖了,只不过他们还不知晓沈渺如何熬得酱,手艺也不如沈渺熟练,如今影响倒不大。
所以沈渺打算接下来便卖这些,不会太累,也省得卖不完。
她这样的小本买卖,最怕积压贱卖,因此量力而行,方能长久。
今儿济哥儿依照约定,没再去兰心书局,早上也跟着来出摊儿。
有济哥儿在,沈渺轻松很多,只要专心做手抓饼便成了。
济哥儿能一边看顾妹妹,一边帮卖红豆排包,他收钱算钱又飞快,几乎没有错的时候。
偶尔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便坐在板凳上看自个昨日抄那几页书。
果然,今儿红豆排包便卖得便比手抓饼更快,直到早市散去,手抓饼才全部卖完。
沈渺正埋头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回去做谢家今日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了,这时,面前忽然来了个穿着体面、衣帽鲜亮的牵驴男人。
他张口便是:“沈娘子,你可愿来我魏家点心铺当糕饼师傅?”
第25章原来是你
魏肴约莫四十岁上下,穿一身宝相花对襟圆领长袍,牵着一头白腹棕毛的驴子,匆忙而来,见到沈渺气都还没喘匀,便来了这一句。
这话不仅是沈渺吃惊,连周遭其他摆摊的小贩都纷纷侧目。
胖娘子姓梅,人称梅三娘,她紧挨着沈渺,此时听见便挑高了眉头。
魏肴在金梁桥开糕饼铺子也有好些年了,他家的肉馅喜饼很是有名。
这附近家有喜事,准要到他铺子里去定几担子喜饼,但近些年做饼的商铺如雨后春笋,还多了不少新样式,但总归魏家点心铺子是一家有根底有手艺的老店,故而梅三娘也认得他。
她出嫁时,家里定的也是魏家的喜饼呢!
没想成这样有名望的大铺子,竟然来桥市上招揽这个做饼的沈娘子。
她才摆了几日小摊儿,竟能得魏掌柜的青睐?
不过梅三娘也不得不承认——这沈娘子的手艺是真的不错。
沈娘子每日来摆摊儿,都会送她一个烤馒头或是一个烙饼,她吃着也是喷香,唯一烦恼的是,她这两三日吃得美,这肚子又长了两斤肉。
当然,沈娘子赠她香饼,她便也报之以茶汤,两人倒是很快便相熟了起来。
梅三娘也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沈娘子的来历,也知晓了她父母双亡、遭夫家休弃还要抚养两个年幼弟妹的凄惨遭遇,因此对她升起了好些怜悯之心,见她日日卖光、生意兴隆也不嫉妒了。
如今见她今儿交了好运,也连忙帮腔道:“沈娘子,这可是大好事儿!
日后到魏家点心铺做糕饼,便不用在这儿风里来雨里去了。”
梅三娘是真心这般觉着的,在铺子里做糕饼师傅,旱涝保收,不用担心今儿客人多明儿客人少,每月领俸酬,年节还有米粮……对了,一会儿她也要帮沈娘子多谈些俸酬才行!
谁知,沈渺却没有动容,反倒将这大好机会往外推,温声拒绝:“多谢掌柜赏识,只是奴家自个家里原先也是开铺子的,一心想将家业重振,暂不想去旁家谋事,因此这厢谢过了。”
魏肴不解,他今儿来之前已经把这沈娘子的底细打探清楚了,知道她的身世与境况,没想到她竟然还拿捏了起来,不由皱眉道:“沈娘子是否怕某给娘子的俸酬微薄?某是看重沈娘子的手艺才来相邀,并不嫌娘子是个女子。
某早已想好了,某铺子里的师傅皆为五贯银子一月,且每卖出一盒自个做的糕饼,还给两文的利,你便与那两个老师傅同酬,如何?”
梅三娘听得两眼发亮——这是很丰厚的酬劳了!
一个月五贯钱,还有利钱拿!
这魏掌柜好生大方!
她不好开口,只好在旁边挤眉弄眼,用眼神不断示意沈渺答应。
沈渺仍旧摇头,但却试探着问了一句:“魏掌柜是吃了奴家的烤馒头才生出此意的么?若是掌柜的看重这个烤馒头,奴家愿意卖食方给魏掌柜,日后奴家在这桥市上便不卖这个了,让与魏掌柜一家专卖,可好?”
魏肴思忖半晌,没有表态,反而狡黠地问道:“沈娘子何必舍近求远?一个食方卖了也不过几十贯,只得一时之利,总有用光的时候。
何不到了某的铺子里谋事,慢慢攒下银钱来,日后年年衣食无忧。”
沈渺心想,不愧是做掌柜的,够精明,会画大饼,还没接她的话茬呢。
但她也因此得知了对方的打算,便摇摇头,福身拜谢:“奴家不愿,这厢谢过掌柜的了。”
魏肴身为掌柜亲自相邀,不仅给出了丰厚的酬劳,还一再好言相劝,没想到这沈娘子仍拿乔,周围小贩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他不禁有些不高兴了,拂袖而去:“既然沈娘子如此大排场,那某也不歪缠了,只望沈娘子日后莫要后悔,就此告辞!”
梅三娘怄得捶胸顿足。
“哎呦,沈娘子作何放过这好机会!
你是不是不知他身份?”
说着还踮起脚来,指向不远处那牌匾门脸最大的两间铺子,“瞧见没有,那就是魏家点心铺!
每年都不知多少人想进他家的门呢!”
沈渺顺着她的胖手往那一看,竟是两层的小楼!
果然很气派。
她摊手一笑:“我不觉着这是件好事儿啊,三娘啊,天上若是掉馅饼,怎么会这般简单地砸在你我头上的呢?有句话我一向觉着很有道理:这世上所有的事务,皆有代价,可没有白白的好事呢。”
这话把梅三娘说得一愣,不由较了真,从铺子里走出来,拉着沈渺细问:“那你说说,这怎么不算好事了?一月五贯,还有利钱,若是卖得好,你只怕一个月能挣十来贯,上哪儿得这样的好事?”
沈渺无奈,只好小声解释:“你想想,他不愿买我的食方,却愿以厚禄买我的人,便是吃准了我不止会做一样糕饼。
他一月五贯买我做师傅,便能让我一月做十样或是二十样糕饼,甚至还能要我教徒弟,等徒弟或是旁的师傅学会了,他还要我做什么?把我辞退,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一月五贯看着多,却比买食方还要划算呢!”
梅三娘被说得哽住,喃喃道:“这魏掌柜是有名的厚道人,应当不会如此吧?”
“再厚道的人,他也是个商人。”
沈渺自个上辈子也是做生意的,对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门清,她其实也不生气,便低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商人逐利,遇着利益,便是再厚道的人也会锱铢必较。
他也是为了自个的铺子,毕竟食方买回来若是卖的不好,回头或是叫旁人仿去了,他便亏大了。
当然,我也没说他一定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我不愿意受制于人,也没法以此作赌,我赌不起啊。”
她对梅三娘挥了挥自个手:“我最值钱的便是这双手,旁的一无所有,因此不得不谨慎。
若真答应了魏掌柜,我才是为了一时之利竭泽而渔了。”
沈渺上辈子家里都是做中餐的,只有她大学毕业跑去国外学了两年的西点,险些没被爷爷骂死,但学会了以后,沈渺回来,时不时烤一炉,他这个老饕就着茶,吃得也挺香。
所以,去哪儿谋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过硬的手艺。
如今看着是苦一些,但等铺子开起来便也好了。
沈渺还是有信心的。
“你说的倒也很有几分道理……”
梅三娘也没想到她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通透玲珑,不由刮目相看。
她下意识又望向方才魏肴来了以后,便默默放下了书本,站在阿姊身后的济哥儿。
他没有干涉姐姐的事情,只是站在她身后,背脊笔直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湘姐儿则在沈渺交谈时,像个忙忙碌碌的小仓鼠,来来回回地帮着她收好了不少东西。
这三姐弟都好生有趣,尤其济哥儿。
梅三娘想到自己那与济哥儿年纪相仿的儿子,忽然便觉着稀罕得不得了,又凑上前来与沈渺耳语:“沈娘子,你这兄弟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实是太乖巧懂事了!
性子也好,知道护着你。
不像我家那小子,与之相较真真不堪入目!
皮得恨不得上房揭瓦,与他寻了个私塾念了两日便被夫子赶回家了——说是读书的这两日除了用饭时跑得最快,其余时候都跟瞌睡虫附了身似的,在堂上看两页书便打瞌睡,夫子罚他去廊下面壁,也能站着睡着!
那字也写得好似狗爬,除了他自个,竟没人认得出来!
那夫子被气得险些中风,今早连人与束脩一并都退了回来,再如此下去,我只怕也要中风了!”
这话配上梅三娘那副愤慨的神情,叫沈渺听得想笑,但她知晓,为人父母在外贬低自家孩子,却并非真心想听人取笑,而是心中烦闷只想寻些宽慰罢了。
于是她忍住笑意,耐心开解道:“孩子还小,玩闹本是天性,说明三娘你为母慈爱,否则他如何有这样活泛的性子?如我家兄弟这般其实并非好事。
我与他父母早亡,没人依靠,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得不立起来罢了。
你要问我如何管教的,我也不知,是他自个懂事儿。”
这话说得梅三娘都沉默了片刻,望着沈渺那清秀柔美的面容,头一回没有语气泛酸,而是实实在在地为她轻叹了口气。
再想到自家孩子,竟真的没了那许多焦躁。
“你今日这些话,我都是头一回听说。
但是……我竟都因此心悦诚服。”
有客来了,梅三娘笑着回摊子后头做香饮子,一边做茶汤还不忘侧头与沈渺叹息感慨,“往常我竟从未曾这样想过。
想我老父还未仙去之前,我也觉着尚有依靠,家中男人若是不好,我必要卷了包袱便回娘家告状去!
看他能挨我父几棍子!
等老父走了,我与夫婿相争,便再也没这份勇气了……”
感慨了好一会子,沈渺东西也收好了。
济哥儿方才又忙前忙后,帮着抬东西,还将妹妹沾了糖霜的脸颊擦拭干净,一句话没有,只闷头干活。
梅三娘做好了茶汤,趴在自个的小摊儿上看了又看,还是羡慕道:“即便是穷人家早当家,如你家兄弟这般也是少有的……”
等沈渺与她道别回家,梅三娘那羡慕的眼神都还在后头如影随形。
到家后,沈渺稍作歇息,便把今日这插曲忘了,马不停蹄准备谢家订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
红豆、粗面、糖与豆油等材料都提前与粮铺定好了,昨日傍晚便送来了。
沈渺与那家“泰丰粮米铺”
的牛掌柜谈好了长期供应的价码,都按粮价的九成价给沈渺送来。
宋朝的粮价没有后世那样四平八稳,但目前几年还算平稳。
沈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她怕粮价突然上涨,那自己必然会突然蒙受巨大损失。
因此还细细地问了那粮铺的掌柜,汴京的粮食究竟从何而来?一般涨势如何?
牛掌柜的也很新奇,他从没遇见过买粮之人会刨根究底问这样的问题,但看在要与沈渺长久打交道的份上,便细细与她解释了。
之后听完了这掌柜的话,沈渺便也略微放下心了。
通俗来说,原来这汴京的粮食有六成都依靠汴河从南方运来。
而今大宋各类粮价都比前朝便宜很多,一是因占城稻从交趾国引入了江南,此稻种可一年两熟至三熟,极大提高了大宋的稻米产量;二是大宋的小麦不仅实现了一年两熟,还从旱地岗阜移向平原地带,种植地逐渐从江淮、大名府等地扩大到淮南、江南等地。
因此只要南边不遭灾,汴京粮价每旬一般只有上下几文钱的变动,但若是南方生了水旱蝗等灾害,粮价才会在一个月之内猛涨。
“如今南边来的麦粉,比大名府的还要便宜些了。”
牛掌柜笑眯眯道,“你且放心吧,咱们的官家是千古明君,不仅自己俭省,还每年都派农官往各州府督农,江河堤坝也是年年修缮,如今只要这老天爷赏脸,你我都不会饿肚子的。”
的确,这里的大宋很幸运,历史在太祖一朝便拐了个弯,没了那赵光义一脉遗传下来的绝世昏君基因,这赵大这一脉传下来的皇帝质量倒好了不少……
沈渺一边揉面团,一边偷偷在心里腹诽。
一百五十个排包数量不少,她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才做好,她之前买的一个竹蒸屉勉强挤下二十条,直垒了八层。
用麻绳一边四个捆扎好,勾在扁担上,沈渺在湘姐儿和济哥儿崇敬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气,便一肩扛起来,站着适应了一下重量,便能稳稳地出门了。
扁担就是这样,两边平衡好,就不会觉着那么重了。
济哥儿牵着湘姐儿,还帮她扶着,三人慢慢地走着。
他们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连街边的窃窃私语都听见了。
“老天,这娘子瞧着瘦,力道倒大啊!”
“这不是早市上那大饼西施吗?她这是要去哪儿呢?”
“非也,什么大饼西施,那是烙饼西施!”
“差不离,就是她!”
“你瞧……可做了不少呢,这娘子好运道,只怕是哪家豪客上门咯!”
沈渺听得十分无语,什么大饼西施?她何时又成了大饼西施?虽说那人被纠正,可烙饼西施这个诨号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她穿街过巷,这些好事者议论的声音直到跟随她到了西钟鼓巷才消失了。
走到谢家的西边角门前,竟还是昨日那与她闲话的门子,见她肩挑着走来的,忙从门槛上蹦起来帮衬:
“沈娘子?哎呦!
你慢点儿,要不由奴来挑,来来来,交给奴,正好带你进去……”
沈渺没来得及拒绝,肩头的扁担已被门子扛去了,与他一道在门上侯着的其他仆从都围上来取笑他:“闫七,今儿日头可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懒小子怎么这样殷勤?可是遇着天仙下凡了?”
闫七涨红了脸,手扶着扁担,用脚虚踹赶走他们:“去去去,胡咧咧啥呢,这是大娘子交代的差事……沈娘子,你且跟奴来,小心脚下……”
沈渺只是笑了笑,没有吭一声,这时候的女子在外谋生,不管如何总会遇到些嘴欠的,越理会他们越来劲儿,不如视若无睹。
她默默欠了欠身,拉着济哥儿湘姐儿迈过谢家高高的青石门槛。
大户人家的角门大多都是仆役出入或是用来运送粮米、柴火与水的。
因此沈渺走了进去,便是个简单的小院儿,东西两边厢房都改成了马厩,不少仆役推着土车子运送草料。
穿过院子,再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又过一道门,再过一个小小的花园,最后从一个小门进去,才到了闫七口中的外院灶房。
这一路上都有穿行的下人各自忙碌:有除草的、有洒扫的、有爬上假山铲青苔的……沈渺走得脚酸,看得也眼花缭乱,只觉着这谢家只怕养了有几百个仆人。
济哥儿越走越紧张,一开始也好奇地东张西望,后来他哪儿也不看了,只是盯着前方。
湘姐儿倒是开心得很,经过那个小花园,四下花木扶疏,她还摇着沈渺的手,小声而惊喜地道:“阿姊,你瞧,那边好多花花啊!”
闫七领着她们进了这灶房,灶房里十分宽敞,砌了四条长长的灶台,早已热气腾腾,不少厨役在里头忙得热火朝天。
“这是大娘子吩咐送素点来的沈娘子。”
闫七与里头掌勺的厨子说明了,便将扁担卸下,对沈渺介绍道:“沈娘子,这是外院的厨头方厨子,你要借用何器物,只管与他说便是。”
沈渺看过去,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那人似乎不苟言笑,正在摔打面团,只冲她点点头。
她便也还了礼。
闫七又道:“我便送到这儿了,酉时二刻,我再进来送你们出去。”
沈渺记下了,又道了一回谢。
等闫七走了,那方厨子才抬头看了眼沈渺,淡淡地往边上两个闲着没有生火的窑炉上指:“你便用那两个炉吧,其他东西不许乱动,灶房要用的柴火都在隔间,你自去抱些来用。”
说完又埋头揉面,两只粗壮的手臂不停地摔打着,砰砰作响。
这人似乎不大高兴她过来,沈渺心思敏感,但也不计较,反正她是拿了钱才过来,烤了就走,其他人的心情如何,瞧不瞧得起她,与她何干?
于是她领着济哥儿去抱柴火,这灶房两边都有耳房,一边堆柴,一边储备粮米果蔬,倒是不难找。
抱了柴火出来,还能望见小径尽头。
不少衣帽整齐的仆从正在用竹竿与彩条篷布搭办法事的芦棚,沈渺踮起脚尖看了眼,那人影重重,隐隐约约也有诵经声传来了,真是声势浩大。
给湘姐儿寻了条没人用的小板凳,将她安顿在灶房门边的小角落坐着,这位置沈渺一扭头就能瞧见她,门口有些微风,凉爽又不受柴火气。
之后便从最顶上的蒸屉里掏出个足足有湘姐儿脑袋那么大的大包子来,沈渺做排包的时候抽空给她包了个红豆沙寿桃状的包子,但她不小心酵母搁多了,大得有些离谱了。
但做都做了,哪能浪费。
她便蒸好带来了。
湘姐儿喜滋滋取过来,这孩子是真能吃,但孩子嘛,能吃是福,营养跟上才能长得高。
沈渺并不让她忌口,而且湘姐儿吃完了到处跑,把鸡赶得满院子跑,根本没有发胖的余地。
有了吃的,湘姐儿便安静得很。
这会儿便乖乖坐在门边小板凳啃巨大寿桃包,这啃一口,整张脸都要被埋住了。
惹得那方厨子侧目瞧了好几回,只怕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场景吧。
济哥儿则守在炉边替她烧火,炉温渐渐升起,沈渺便忙活了起来。
***
谢家一处安静的小院里,谢祁躺在竹榻上饥肠辘辘,连随侍的砚书也饿得有气无力。
今儿家中在办祖父的阴寿,家中在外院空地上搭了连绵的芦棚,请了一百五十个和尚来念三日经,又要备至宴客的席面,谢家这几日来来往往不少亲朋。
谢祁天不亮也起来了,穿戴好素衣,便早早跟随父亲、叔伯与各房兄弟骑马往城外祖父坟前祭拜,又赶回祠堂里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敬香,之后又随父亲、叔父以及兄弟们招待远道来的亲戚,忙到申时三刻,才得了空回房歇息。
午间席上要喝酒行令,还要预备父亲在众人面前考较诗文,是决计吃不饱的。
“九哥儿,不如让奴奴前去灶下瞧上一瞧,寻些吃食来。”
砚书忍受不了了,抱怨道,“家中人多事忙,三房的婶母帮衬大娘子办法事,竟将几个哥儿院子里粗使的下役都调去帮忙了,咱们院子里几个僮仆,连管书房的秋毫都被拉走!
实在可恶!
倒累得咱们回来,连个热点也没得用了。”
谢祁不爱计较这些,母亲可不是吃亏的性子,她回头便能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他身为小辈,还是不要掺和的好,因此只微笑道:“这几日忙乱,有些顾不及也有,不妨事。
母亲好似去太婆院子里说话了,正好我也该去请安,取上点心,不如顺道进内院去吧。”
砚书高兴地跳起来:“好极,那咱们取了吃食,便走外院灶房那条小径过去,又近。”
谢祁点点头,便披衣起身,两人拾阶而下,出了院门。
风中送来诵经声,四下香烟缭绕,有些呛人。
谢祁抬袖掩了鼻,与砚书步履匆匆转过长廊,迈过一道门,先望见的竟是一个打扮得很喜人的小女孩儿,她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红色发带垂在面颊边,正坐在灶下的门边,手捧个巨大的寿桃馒头,张嘴啃得专心致志。
这是哪儿来的孩子?怎么没见过?
砚书正要好奇地走上前,这时灶房里恰巧迈出一双素面绣鞋,杏黄的褙子下衬一条绯红色的裙子,两道袖子挽起,用搏带绑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白皙却有力的手臂。
再仰头一瞧,竟是一张面熟的脸。
眉眼秀致,鼻小而翘,这女子似乎在灶下忙碌了好一会儿,面颊叫炉火烘烤得透粉,好似这春日里抽发的粉白桃枝,她也瞧见了砚书,有些诧异地“嗳”
了一声。
“沈娘子!”
砚书可一点儿也没忘,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顺带还兴奋地扭头冲身后的主人呼喊,“九哥儿,九哥儿,你瞧啊,是我们在舟船上遇见的、那做得一手好汤饼的沈娘子!”
隔着一条不算太长的碎石小径,不必砚书大呼小叫,谢祁也已然瞧见了。
女子站在灶房生了些青苔的石阶上,一双眉目似被春风涤荡过,也遥遥地抬眸望了过来。
他先也有些惊讶,但很快记得舟上那一碗热腾腾的美味汤饼,也联想到了昨日傍晚母亲遣人送来的市井素点,恍然大悟。
原来母亲口中的沈娘子便是他曾经遇见过的沈娘子。
他也深觉有缘,微微笑起来了,叉手行了一礼:“沈娘子,久违了。”
沈渺忙欠身,起始她实在有些没认出来,直到谢祁开口说话,那温和有礼的声音让她忽然便想起了那只被她踩了个灰印的鞋子,还有那少年郎吃痛而扭曲的俊俏面容。
原来这谢九哥儿,竟是他呐!
第26章荠菜春卷
沈渺也是没想到,这天下姓谢之人数不胜数,自个来的这谢家便是船上遇见的那一对少年主仆的家。
她也觉着世间缘法说不清道不明,满心奇妙之感。
待谢祁走近,她便也弯了弯眼睛,笑道:“谢九哥儿有礼了,多谢你的沙果,让我一路上也平添了许多滋味。”
那封留言,沈渺都还压在箱子底呢,无他,那字写得太好,她真不舍得扔。
那袋沙果……谢祁也想了起来。
他到金陵寻访古籍,因此走遍了金陵城内外甚至乡野,但他的霉运命数也令他一路意外频频。
那袋沙果便是他上山寻访一位隐士大儒时,先失足滑落山坡,后又背着嚎哭的砚书被野狗追了一路,才在溪流边发现的。
当时,他狼狈不堪,口舌焦躁,砚书还吓得腿软,便只能将衣袍掖到腰上,亲自上树摘果,聊以充饥。
谁知踩断树枝……
他跌落在厚厚的腐叶断枝上,砚书又吓得哇哇叫,连滚带爬跑来,先摸摸他的手脚,再摸摸他的脖子,似乎生怕他摔死了。
但他躺在地上仰头一看,这满树沙果因他而纷纷坠落,天边晚霞万里,山峦透金,游云正移过头顶。
美得他忘了疼,久久地望着那样斑斓辽阔的天色,直到被一颗沙果砸中额头,才回过神。
因此那一兜沙果,他上了舟船也带着,偶尔疲累了,吃一颗,口中也仿佛盛着那一日的山间霞光之美,令他食之忘却坎坷与疲倦,颇觉舒心。
也是他觉着好,才会作为谢礼送出去。
此时再听沈渺如此说来,他心头微微一暖,终失笑地摇摇头道:“是砚书失礼了。”
砚书在旁吐吐舌头,又忍不住拿眼去瞧坐着乖乖啃大寿桃馒头的湘姐儿,还咽了咽唾沫。
“原来沈娘子便是母亲前两日说起的,那位金梁桥上做得一手好饼的沈娘子。”
谢祁想了想,还是觉着分外有趣,不由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先前与娘子虽未正经见过面,我却已尝过娘子三次手艺了。”
漕船上一回、荤素烤馒头两回。
“今儿便是应了谢家大娘子的吩咐,前来烤制法会所需素点的。
如今已烤制了大半,这是最后一炉了。”
沈渺如实告知,还回头看了眼正冒着热气的炉子。
窑炉便设在廊下,离这大门极近,沈济原本听见外面的响动站了起来,但多听两句便知晓原委,便没有贸然上前,又乖觉地回去替沈渺看着炉膛里的火,时不时拨弄里头的炭火。
砚书早想死沈渺的手艺了,自打回到谢家也是常在梦里吃汤饼。
听闻沈渺如今得闲,先瞥了眼谢祁,便又带着哀求道:“能再遇沈娘子真是天大的缘分,九哥儿今儿在外忙碌一日都未曾好好用饭了,可否劳烦娘子再动手做些美味来饱腹?”
谢祁立刻便皱了眉:“砚书!
无礼!”
砚书马上一缩脖子。
沈渺倒是没觉得冒犯,谢家的大娘子大方,预付了全部的酬金,又给了那么多小费,对待大方的食客她一向也大方。
反正用的也都是谢家的食材、谢家的柴火,她又不亏什么。
何况做饭对她而言是最简单的事了。
因此见谢祁要道歉,便豪爽地抢先道:“这不算什么,反正我在这里等着也是白闲着,既然如此,那劳烦砚书进去与那方厨子知会一声,才不冒昧……”
“奴这就去。”
砚书一得准允,立刻便蹿了去。
灶房里米粮肉菜应有尽有,那方厨子黑着脸出来了,不大情愿地取出腰间钥匙开了菜窖,让到一边由着沈渺进去挑拣。
砚书倒兴奋地跟着沈渺进去了。
谢祁以前从没来过灶房,也觉得有趣儿,本想踏足,谁知方厨子已经躬着身子,语气殷勤地请他到外头的石亭里安坐了。
他对着谢家的小主人,便再没有方才沈渺见着的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反倒堆起笑来,振振有词:“九哥儿是贵人,如何能进这样的地方,奴带九哥儿寻个清静处。”
谢祁脚下便微微一滞,谁知沈渺看了一圈又回过头来,言笑晏晏地询问道:“真是应有尽有,却不知谢九哥儿爱吃什么?只瞧着菜窖里的荠菜格外鲜嫩,不若给九哥儿做个荠菜春卷?再配一碗葱油拌索条如何?只因现下时辰不早,垫垫肚子便是,便不做些大鱼大肉,省得晚食倒吃不下了。”
沈渺话音都没落,砚书已经叫好了。
“好好好,不愧是沈娘子,思虑得好生周全!”
谢祁不满地屈起手指,弹了一下砚书的头,才对沈渺笑道:“春在溪头荠菜花,的确正当时,那便全凭沈娘子吩咐了。”
“那九哥儿请稍坐,一会儿就好。”
沈渺进去取了一大把荠菜,转身进了灶房,先去另一头的廊子下看一眼炉子,让济哥儿扇风助火,再加些柴火来,火候不够,一会儿烤出来的色泽便会寡淡,那便不好了。
“济哥儿,那这窑炉就劳你守着了,你记着火势维持成如今这样子就好,千万便叫火小了,否则夹了生,这一炉便全毁了。
你记得,跟在家里一样。”
“阿姊放心。”
济哥儿点点头,盯着那炉火眼睛都不眨一下。
之后转到门边,撸了一把湘姐儿的脑袋,才又进去。
取过谢家案板上搁着的菜刀来,在手里掂了掂,又小心地摸了摸开刃,不由在心里感慨:真是把好刀啊,这钢材似乎比她八十文买得好上不少呢。
那方厨子竟也又踱步进来了,瞧见沈渺在端详那把刀,便傲然道:“这把刀可是名家手作,瞧见那刀面的锤纹了么?要二两银子一把呢!”
沈渺咂舌:果然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刀啊!
不过也值得,沈渺将刀在手中挑了个花儿,重量适中,这刀很不错。
她将荠菜洗净,手随意一码便齐了,抬手便笃笃地切。
春日万物复苏,正是吃荠菜的时候。
荠菜被宋人称为“报春菜”
,严冬一过,荠菜便会顶破田间地头的残雪,露出新绿来。
三四月间长成,四月底五月采摘,而今正是最嫩的时候。
此时的荠菜爽爽清清,茎珠白叶碧翠,水嫩得盈盈欲滴,吃时令菜的好处便在于食材本身鲜美,做菜之人只要不出错,定然也能品味到这菜蔬本身所具有的食趣。
尤其荠菜清爽,春卷皮要用油炸,做什么菜都讲究过犹不及,皮酥里嫩,里外互补是最好的。
一大把菜切下来极快。
沈渺习惯了快刀,这把刀又使着比她原来的顺手,几乎眨眼间便将荠菜切碎成了碎丁,而且每一块碎菜丁大小大致均匀,因为切得快、利落,案板上甚至没留下多少汁子,一下便将荠菜最鲜美的滋味仍旧保留住了。
沈渺一向珍惜每一样食材,荠菜的甘在汁里,若是切得拖拖沓沓、洋洋洒洒,满案板都是菜汤菜汁,便糟蹋这样的好菜了,没了甘味的荠菜包进去一炸就老了,还发苦,吃起来准塞牙。
因此一定要用快刀来切,她倒不是故意在人前卖弄。
但此时,正在旁假装继续做活的方厨子也一直悄然用眼角余光在观摩着,见到沈渺这样厉害的刀工,方才初见她的轻蔑与不甘才褪去了不少。
他是谢家的家生子,已经是第三代了。
他们家不仅祖孙三代都在谢家为奴,还一直都任谢家庖厨,手艺自然也不差。
但大娘子嫌弃他做的糕饼,忽然改到市井里定素点,不肯用他的手艺,他心里便满是落寞又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惶恐。
方家家传了三代的手艺,不会就此砸他手里吧?
等沈渺今儿前来,他见到的又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娘子,更是打心底觉着愤懑——这样的年轻妇人,只怕手上功夫都未曾到家,能烧出什么美味?
庖厨是积年的手艺,案板上的活计没个十几二十年怎么能练得出来?
方厨子原是不服气的。
如今沈渺握刀切菜,不仅游刃有余,还又快又好,这刀工倒让他服了一半的气了。
沈渺切完菜,又割下来一条肥瘦相间的牛眼肉——方才在谢家菜窖里瞧见半头牛,可把她惊到了。
宋代的耕牛唯有倒毙才会拉到菜市上出售,售价比天价也差不离了,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都吃不上一口牛肉,但在谢家,这却是日常所备的肉食一般。
他们家定然在哪里圈养了不少牛。
沈渺不禁揣测。
牛眼肉很适合烧烤,肉质细嫩,油脂多,用来做春卷馅儿实属有些奢侈,但用这样的牛肉做馅儿,与荠菜便格外相得益彰,一口咬下去脆嫩嫩的,香甜多汁。
沈渺左右张望,又当着方厨子的面从另一张砧板上找到一把刀,双手持刀左右开工,瞬间便将牛肉剁成沫,放下刀不忘打一瓢水吹洗干净再放归原位,转身时顺带取酱油、盐、油、姜片、料酒一同研制,之后再与荠菜混合搅拌均匀,这春卷的馅料便预备好了。
方厨子捏着面团,呆呆地看着她做菜,手起刀落,转来转去,却不出一点儿错,一个人做出了三个人的声势。
这没一会儿馅也好了,火也生了,油锅也起了。
沈渺做起菜来很专心,压根注意不到方厨子的目光。
她爷爷说过了,三心二意的人不能进厨房,别说火候把握不好,就是切菜都能切到手,这样的人想头也多,长久下来也吃不了苦头。
就是要一根筋的人,容易做出好菜好饭。
当然,沈渺并不愿意承认自个是一根筋的人。
她开始做春卷皮。
春卷皮也好做,边上已有了方厨子醒发的面团,沈渺都不必麻烦了,转头去问他,却见他直挺挺地站着发愣,直到她喊了他两三遍,方厨子才蓦然回过神来,点了头让她随意取用。
沈渺便直接取了来,将面团分成小剂子时,她摸到面团劲而光滑,还转头夸了一句方厨子:“方庖厨,你揉的面团真好,不懂厨事之人不知和面要和得好也是一门学问,您这和面的学问啊,我一摸便知晓,显然是家传的手艺吧?”
方厨子另外一半不服气,也因这话全然消散了。
他红了脸,却骄傲地重重点头:“我家祖孙三代,皆为谢氏庖厨,家学代代相传。
幼时,我还未有灶台高,我便开始学如何和面了。”
沈渺一边取过饼铛,将面团摊成薄饼,用小火慢慢煎至透明,一边也有些怀念,低低地叹笑道:“巧了,我也是。
幼时踩着板凳,力气又小,时常揉面揉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也不敢歇,一旦歇了,没揉够面便发了,我爷爷擀面棍便要敲下来了。”
幼时学厨,厨房里总是鸡飞狗跳,爷爷举着擀面杖能从村头追到村尾,她后来长大了体格子壮、力气又那么大,都是自小揉面、抬水、颠勺以及逃命练出来的。
可惜啊,那个她已死了,爷爷都九十了,也不知他知道了,会多伤心呢。
“是啊,学厨的,哪有不挨打呢!”
他们谈话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带着沉沉地回忆滞留在他们之中,这份共鸣无法被他人知晓。
方厨子心头泛起一点酸涩,便也低下头去,感叹着应声。
谢家的庖厨代代相承,如今轮到他主厨,便是因他爹爹与阿爷都没了,因此语气里不免也流露出浓浓的缅怀与心伤。
再看这利落地煎春卷皮的沈娘子,他心底甚至升起了一些感动,大有引她为知己之感。
他已然忘了方才是如何戒备人家的了。
几句话的功夫,沈渺将春卷皮也做好了,另一边方厨子自告奋勇替她拉索条。
索条实际便是手拉面条,只是大宋对食物分类实在精细,汤面叫汤饼,馒头叫炊饼,轮到拌面又改了名儿,又改叫干拌索条。
好好一类面条,多了好些称谓。
沈渺刚穿过来时,倒因这些五花八门的称谓好生适应了一段时日。
不过她嘴上不出错了,但在心里还是时常将汤饼与索条叫做面条,这后世带来的习惯,或许也很难更改吧……
有人帮忙自然好,沈渺冲他一笑,于是便转头专心伺候着春卷——先将馅料均匀地放在春卷皮上,然后轻轻卷起,再将两边对折免得露馅儿,然后继续卷至尾部,用面糊封口。
做好后,另一头提前准备的油锅油温正好。
一锅热油,滋滋作响,这薄如蝉翼的春卷皮瞬间炸至金黄。
没一会儿,香味便飘了出来。
炸好的荠菜春卷外皮酥脆,内陷也格外鲜美。
沈渺装了满满一盘子,让方厨子替她端出去。
而油锅里还剩仨个,做到最后面皮有些少了,因此这仨个春卷头小,能一口一个,她便眼疾手快地捞出来,拿了一个趁机塞济哥儿嘴里。
沈济被烫得险些跳起来,可嘴里太香了,张着嘴直哈气,又舍不得吐。
何况沈渺还小声道:“是牛肉馅儿的!”
沈济长那么大压根没尝过牛肉味,忍过那烫,忙嚼吧嚼吧,这春卷在口中越嚼越香,荠菜的香,牛肉的嫩,包裹住了他的口腔,让他都不舍得咽下去了。
沈渺又悄然给湘姐儿也塞了个。
回来后自个吹了吹,也吃了一个,吃完不由点点头,怨不得古人总说:“四季更迭,适时而食,不时不食”
。
土生土长的时令菜,那股子鲜美清爽,果然是大棚菜比不上的。
好吃!
接着,她又洗了一遍手,便将方掌勺替她拉好的面条下入锅中。
转身还在碗里提前倒好酱油、盐,香葱碎;备好后,再取一些香葱,切成长段,不要葱白,另起一口锅,煎至干黄。
沈渺抽出些柴火继续慢慢炸制,中途还用筷子将完全变黄、微微变黑的葱仔细地挑出来,不然变黑的葱会让葱油带上苦味,便影响了这面的口感。
葱油的味儿带着浓浓的葱香和微微的焦香,做拌面,除了酱油,最少不了的便是一勺热热的葱油,刚刚炸好的葱油趁热泼下去,面香、油香、葱香相互交织,这面才算有了灵魂。
沈渺将那炸好的葱油直接浇在方才先调好的酱料上,这时锅里的面也熟了,盛进碗里,将热油泼过激发出香味的调料倒在煮好的面条上,搅拌好,这样便得了。
葱油拌面做法简单,但做得好的,味道却也不简单。
等面好了,最后一锅红豆排包也出炉了。
沈渺听见济哥儿唤她的声音,忙走过去一看,先用铜钳将铁制底托,把炉子里的红豆排包拉出来。
炉子里的热气扑了出来,将沈渺都扑得往后一仰,连连摆手将烟气挥散。
等热气散了,眼前的红豆排包膨发得刚刚好,个个金黄蓬松,闻起来麦香浓郁还夹着红豆香。
沈渺满意地搁在桌案上,伸了伸懒腰,她今儿的活圆满完成了。
放了心,沈渺把端着面出去时脸上都挂着笑。
灶房外那条小径旁有个石亭,她走过去时,谢祁正挟了个春卷细细品味,而一旁的砚书另外盛了一盘子,蹲在亭子外头,已经快吃完了。
见她又端了两碗喷香四溢的面来,砚书更是两眼放光。
沈渺笑着递了过去。
谢祁难得胃口大开,吃相虽斯文,却也不动声色吃了好些春卷下肚,他抬眸望了沈渺一眼,不由喟叹:“时隔多日,沈娘子的手艺又精进了。”
沈渺实话实说:“是谢家的食材好。”
当时在漕船上哪有这样好的条件,菜都是放了一两日的了。
谢祁不赞同:“好食材也得配好手艺。”
沈渺便笑着谢过了这份夸奖,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会儿门子闫七该来接她们了,于是便欠身与谢祁告辞,预备回去收拾自己那八个大蒸屉。
砚书嗦着面,露出满脸期待,问道:“娘子明儿可还来?”
这春卷、这面好吃得他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谢祁举起手里的筷子,作势要敲他的脑袋,无奈喝止:“砚书!
回去定要让郑内知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