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豌豆颠儿
春时春味,除了香椿、春笋与棉菜,还有一味万万少不得——前世沈渺便听过一句话叫:“豌豆尖,云贵川的心尖尖。”
川渝地区似乎十分偏爱豌豆尖。
不过沈渺的四川好友一般管豌豆尖叫“豌豆颠”
。
作为一个地道的四川人,她唯一爱吃的清汤锅,便是“豌豆颠火锅”
。
即便不吃火锅,只是拿豌豆颠往清水里一烫,只需抓少一点盐和几滴香油,就能把那种鲜嫩脆甜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
吃一口鲜掉眉毛,说是连烫了豌豆颠的清水都好喝。
沈渺喜欢的吃法却是拿“豌豆颠”
涮生滚牛肉锅,羊肉也行。
嫩嫩的叶片挂上锅子里丰富浓郁的动物油脂,和肉一起吃下去,每一口都清香滑嫩,好似能把肉带来的荤腻之气全都降解了一般,有了“豌豆颠”
的加成,肉都能多吃两盘。
总之,似乎怎么吃都让人舒服。
吃豌豆尖有几个绝佳的时候:早春播种的春豌豆,八月上旬播种九月吃的秋豌豆,还有十月播种,十一月吃的冬豌豆。
不过,因着当下的种植技术所限,秋冬豌豆尖儿在此时还较为严寒的汴京不大多见。
宋人也吃豌豆尖,常见做法便是做汤、拌豆腐,甚至会用来包豌豆尖包子,涮锅子倒是少见。
豌豆尖长得快,一月左右,便能长到四到五寸。
这时候顶端嫩芽鲜嫩、叶片翠绿,立刻便要将其采收,否则再长大些便没有资格做“豌豆颠”
了。
更别提开花之后,完全丧失了口感,老得塞牙,那时还是让它留在土里继续长豌豆吧。
托那位好友的福,沈渺也成了一个识别合格“豌豆颠”
的行家。
寒风呼呼地吹动着街上各色幡子,沈渺裹上厚实的棉褙子,戴上毛帽子,把手揣进袖子里,正和同样这般打扮的谢祁,双双蹲在街边卖菜的小摊前。
两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农户兜售的那几大篮子青翠嫩绿、刚从地里掐下来不久的豌豆尖。
前几日难得的晴天一过,倒春寒便来了。
一场春雨,一夜寒风,又把这汴京彻底冻成了个冰疙瘩。
只好又把家里刚刚收起来的冬衣狼狈地翻出来重新穿上,沈渺昨夜里被这湿冷阴寒的天气冻醒了好几回,横竖睡不着,干脆早起去逛早市。
没想到她刚起来,就瞧见院墙顶上探出个脑袋来,只听那人说道:“沈娘子早。”
沈渺仰头一看,是谢祁,正扒她家墙头呢。
长得高就是方便,她家院墙高五尺七寸(1.8米),这人光脚站着都比墙还高出一小截。
他要是再踮踮脚、使使劲儿,说不定都能直接翻进来了。
“你也不怕扎了手。”
沈渺赶忙过去开门,把他迎了进来,问道,“怎么起这么早?”
“我爹他……一晚上都在梦里作打油诗,吵得我睡不着,便起来了。”
谢祁今日也披上了厚实的皮毛大氅,一脸苦闷地走了进来。
沈渺听了,忍不住偷笑。
自打那日谢父来铺子里吃香椿拌面后,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九哥儿西巷那小宅子里。
可惜西巷的宅子没几间房,平日里就主仆几人住着,更没预备多余的房间,又不好让谢父住下人的屋子,如今父子俩只能挤在一处睡了。
谢父自然是受郗氏的嘱托前来为儿子过六礼的。
庚帖他都带来了!
最重要的,更是要来见见儿子的心上人。
这个市井出身的小儿媳妇,据说全家都见过了,唯独他没见过,单为了这个,他还生了好几日闷气呢。
“你们一个个的。
只瞒着我一人。
我不是九哥儿的爹吗?这样的大事儿为何不告诉我?你们偷着乐,唯独把我当做傻子。”
说着都快抹泪了。
他气的只是临到要定亲了才知晓这事儿,完全没嫌弃门不当户不对。
这也在郗氏的意料之中。
当年,阿虫在高门士族的骄傲还未被打破之前,就已顶着旁人的冷眼和嘲弄,娶了她这个粗鄙武官的女儿。
郗氏一边打算盘算账,一边敷衍又熟练地哄着丈夫:“郎君何必如此介怀?这事儿可不是瞒着你,而是想着要把行六礼这般重要的事儿专门交给你办呐。
你是九哥儿的爹,自然该由你为他操持,这样的大事,非你莫属。”
谢父一听,那哀怨立刻烟消云散:“原来如此,纯钧你放心,这事儿包在为夫身上!
事不宜迟,明日……不,今日我便启程回京城,为九哥儿寻个顶好的官媒人!”
他便是这般风风火火地来汴京了。
连封信都没提前给儿子送,到了之后还让宁娘子替他保密,别泄露谢家这边的主事人是谁,自己偷偷摸摸地来铺子里吃汤饼。
为此他还换上了家里绣娘新做的衣裳,修剪了胡子,装得温雅稳重的样子。
谢父端着架子出现在了沈记汤饼铺,一进门就看见了自己儿子的字迹和画作,他还从头到尾看完了,并认真评判了一番。
谢氏诗文之清绝闻名于世,书法虽不如王家出名,但也自成一派。
谢祁书画自然也不错。
尤其这贴在铺子里的这几张,许是写的时候心中有情,便显得格外温柔动情,让人望之都不禁想要微笑。
怪不得家人或迟或早都知道了九哥儿的心思。
见过这些字画,谁人会不知呢?
谢父读完、赏完这心中都泛起了点点涟漪,真是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啊。
少年人啊。
这让他即便只有局促老旧的小宅子住也欣然接纳了,当即便拍了拍九哥儿的膀子说:“不必另外准备屋子了!
自打你大了,你我父子二人便甚少有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机会,这会子正好。”
结果谢父倒是睡得很好,却苦了谢祁。
“你爹梦里都会做诗啊。”
光看外表,还真瞧不出来,这外表清风朗月的美大叔,没想到内里性子却截然不同。
沈渺没忍住,笑得肩膀直抖,“都说李太白醉酒能诗三百,可还是比不上谢家叔父梦中挥洒做诗的本事厉害。”
谢祁神色无奈地望着她。
砚书买来的眼药还挺管用的。
谢祁这眼睛滴了三四日的药,已经消肿,也不再流泪了,只是眼睑还有些泛红,就像被手揉红了似的。
他这会儿不说话,就拿那双泛红的眼睛盯着人看,天然就带着几分委屈的模样。
沈渺被他这么一瞧,心跳漏了一拍,赶忙把笑给咽了回去:“我去热粥来。”
她赶忙溜走。
家里其他人都还在酣睡呢,砚书也没起来。
两人挨着简单吃了些热粥小菜,见天色还早,便一道出门买菜去。
没想到,才出来没几步,便幸运地与今年春天的第一茬豌豆尖碰上了。
汴京这天气,二月末开始种豌豆尖,到这会儿采摘,正是最嫩最嫩的时候,就连最底端的那叶柄都能嫩得一掐就断,这意味着整株豌豆尖都鲜嫩,不用只掐那尖儿了。
沈渺抓起来称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的,因为这豌豆尖嫩得都能出水,稍不留意就容易折断。
沈渺仔细挑拣确认都是新鲜的,便把这菜贩子今日所有的豌豆尖都买了下来。
多买点,今日自家能吃、铺子里能卖豌豆尖面,下午做团膳的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这时节,韭菜也正嫩,与芋头一起煎着吃,特别香。
昨日便有不少衙门小吏点了韭菜煎芋头配腊肠饭。
沈渺原本还正琢磨着今日的汤品该做些什么,如今看来,用这味浓鲜香的腊肠饭,配上豌豆尖豆腐汤便很好了。
谢祁拎了两大篮子,沈渺也拎了两小篮子。
两人便又踩着清晨的寒露回家去了。
一路上谢祁没说话,或许是因为眼睛不舒服,又没睡好,他整个人显得安静又恍惚。
沈渺在边上瞥他一眼,只觉着他硬撑着眼皮,走路都要睡着,实在困得不行了。
回到家后,沈渺便把麒麟抱给他,温声劝他去睡会儿:“你屋子不是被谢叔父占了么?就在济哥儿屋里歇一会儿吧。
现在天还早着呢,你看砚书都还没过来,他指定还在睡。
让麒麟陪你好好睡个回笼觉。”
谢祁被塞了猫,又被沈渺强硬推进屋子里。
他愣愣地被仰面推坐到塌上。
“济哥儿的床套褥子他走后我都换洗过的,你放心睡。”
沈渺转身将窗上挂的帘子卷了下来,合上门之前,又板起脸补充了一句,“去睡吧,不睡够一个时辰不许出来。”
谢祁怀里抱着麒麟,无奈地笑了笑,目光温柔地随着她的身影转悠,轻轻应道:“是。”
沈渺关上门转过身,便瞧见阿桃正搂着廊柱子,朝着她无声地窃笑。
沈渺没好气地走上前,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快去开铺子了,傻笑什么。”
“好好好,我这就去。”
阿桃抬手捂住额头,却笑得更开怀了,蹦蹦跳跳地去开铺子。
听着门板一块块被卸下来的声音,沈记汤饼铺的一日便也十分平常地开始了。
年婶娘和有余紧接着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壮实得像小山般的丁五石。
按照阿桃的说法,他是刘豆蔻那未过门的大官人。
前两日,丁五石过来试工,沈渺一眼瞧见他那魁梧的身形,心中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丁五石个头只比九哥儿矮一点,但却有两个九哥儿合起来那么壮实,往灶房门口一站,几乎能把那门都堵住了。
果然,丁五石这身板炒菜颠锅都轻松自如。
刘豆蔻那天不放心,也跟过来看了,还跟沈渺小声道:“阿姊,五石以前是在康记食肆里当帮厨的,但康记经营不善,过了年没多久便辞退了两三个厨子和跑堂,五石便是其中一个。”
“不过,他倒不是手艺不好或是犯了什么错被辞退的,而是因为年纪最轻又不善钻营才被辞了。
康记如今只留了两个老师傅。”
刘豆蔻接着解释道,“阿姊你可知晓,那康记也在做团膳,说是供几个大作坊、烧窑口的餐食,但我听五石说,康记根本没有外头传得这般兴旺,如今做得也不是很景气,估摸着也做不长久了。”
沈渺微微点头。
康记学着弄团膳的事情她早知道了。
但康记好似为了控制成本压得太狠了些,沈渺上回听她雇佣来的闲汉说,衙门里也有人买过康记的团膳,都说很多蔬菜送过来都炒得黄了,有些菜也炖得太烂,语气间便多有嫌不好吃的。
还有嫌康记的餐盘不好的、配菜单一的。
沈渺生意未受影响,如今已接到一日一百五十份餐了,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那天,沈渺试了试丁五石炒的几样菜,就把人留下了。
他基本满足了沈渺对快食店厨子的要求:力大,有基本厨艺,为人老实,做事勤勉。
尤为难得者,丁五石极爱洁净。
沈渺看他做饭做菜时,动作虽不算特别快,但他一边做一边顺手擦灶台的动作,立刻就虏获了沈渺的心——她就喜欢这样爱干净整洁的厨子。
有很多厨子做饭好吃,但是做一顿饭下来,灶台杂乱不堪,菜叶子、血水、各种渣滓满灶台都是,锅边黏着油腻,令人生厌。
这时的庖厨没有卫生局督促,还能养成卫生洁净的习惯,很难能可贵。
御街的半间铺子已装修完毕,今日铁匠铺便将送锅具前来。
沈渺想着今日便带丁五石、年婶娘及两名送餐闲汉,将菜蔬、调料等物搬至新店,在那生火试做一番,没问题的话,日后团膳就在那里经营。
沈渺也会每天过去看,还会提前一晚把菜单上的菜肴与汤品需留意之处告知丁五石。
如烫青菜前,锅中略加盐与油,如此烫出的青菜能长久翠绿不变黄;蒸米饭时,提前倒入几滴醋与油,蒸出的米饭也会更加美味。
细节关乎成败,她的快食店虽无特别多新奇菜品,但口感一直不差,缘由便在于此。
沈渺所定菜单中每一道家常菜,烹饪时其实都有一些独特窍门。
趁唐二、福兴早上售卖甜沫、馅饼与烤鸭,没啥需要沈渺的地方,她便牵出家中的十一郎,与丁五石一同将今日团膳所需食材搬上驴车。
豌豆尖最怕受压折断损坏,还放在篮子中,挎在手里带走。
丁五石捆扎好箩筐中的菜肉后,便自觉驱赶着驴子向外走去。
今天十一郎换了新帽子:是一顶两边帽檐向上翘起的西部牛仔帽,还带着防风绳,系在了驴下巴上。
这帽子是沈渺画的样子,阿桃拿麦秸编的,看着还挺像这么一回事的。
脖子上挂的铃铛,还系了个小小的红领巾。
西部牛仔驴十分英姿飒爽地拉车出发了。
沈渺所赁的半间铺舍已大变样了。
原来他的主人是卖獐子肉的,铺内地面墙面都有陈年的秽污油腻。
后来用木板隔成了两间,药罗葛让原店主清洗了一番,但沈渺这边里头也还有残留的肉腥味。
沈渺当时打扫了好几遍,又让泥瓦匠重新粉刷了墙面,地面也铺了水磨地砖,这才渐渐像样起来。
虽然是租的,沈渺还是铺了砖。
她的快食店离衙门很近,所以她不想弄得太粗陋了,等下小吏们逛着逛着发现每天吃的团膳是从这么个脏兮兮的灶房里做出来的,指定不高兴了。
她就是要弄得整洁、漂亮又香喷喷的,让人家路过看了都直点头,挑不出毛病最好。
做家常小菜,尤需用心、精细,这便是留得住客户的关键。
若因做简单的菜轻忽了这些,便很容易被取代。
沈渺也问过蔡瓦匠了,说日后若不续租也无妨,这地砖还能撬起带走。
此时的砖大多是石砖夯土而成的,并没有后世贴的瓷砖那么易碎难撬。
一进铺子,窄小的门脸里就摆了三张小桌,和沈记一样,有半墙柜台分隔了前铺和灶房,因此这半间铺子有一大半都用来做灶房了。
新砌好的灶台也是和沈记一样的连台灶,灶眼特别大,专门用来放大铁锅,连着两个水灶。
可以说这里的灶房算是缩小版的沈记灶房。
沈渺进去便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把带来的锅碗瓢盆、蔬菜瓜果、米粮调料都分门别类放好。
之后又跑了一趟,运来了柴火。
几人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半日才好。
一切准备就绪,沈渺便站旁边专看丁五石烧大锅菜。
腊肠、芋子和一起先蒸起来,米饭用刷过油的砂锅来煮。
接着再处理今日的炒菜。
韭菜煎芋艿这道菜最重要的部分便是韭菜不能炒太久,不然老了不好吃,也没有韭菜的香气。
所以等芋艿蒸好再来处理韭菜。
蒸好的芋艿单独拿出来,不用蒸得太烂便切成片,在锅里用锅铲捣碎,此时要记得保留些颗粒,不要捣成糊糊。
之后开油锅翻炒,加一些辣的茱萸和酱姜、盐、酱油和孜然,炒到干爽,就可以抽柴火转小火,慢慢煎芋艿,煎至略带一丝焦香。
趁这个间隙顺手便将韭菜、胡荽一起切成短短小小的碎段。
“快刀切,不要切得砧板上满是汁子,汁子全切出来了,韭菜一会儿便不好吃了。”
沈渺站在旁边提醒道。
丁五石已经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切好后连忙用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
这时候锅里的芋艿煎得正好,把韭菜和胡荽一起倒进去。
翻炒均匀后便可以关火了。
腊肠饭做起来其实有点像煲仔饭,切好腊肠,把腊肠转着圈铺在已经蒸好的米饭上,中间敲两几个鸡蛋下去,盖上那大砂锅盖子继续煮。
之后调料汁:两勺酱油、凉白开、一勺糖、一点虾酱提鲜,搅拌均匀以后倒进蛋已焖到半熟的饭里,就做好了。
最后便是豌豆尖汤,也是简单又快速。
“五石,切蒜片爆香,煎豆腐,微微焦黄即可,加水煮开,加盐,等水再开一次下豌豆尖,撒上葱花,出锅。”
沈渺几乎是手把手盯着他做。
丁五石奋力地跟上沈渺的指令,这是他第一天做团膳,可不能搞砸啊!
这例汤是不管定哪种餐都是一样的,所以做得多。
煮好后便开始分装进小陶罐里,盖上陶罐的双层盖子——盖上多加一圈泥条,做成内嵌盖,就不容易打翻了。
之后开始其他的菜:肉末茄子、鱼香肉丝、白切鸡。
丁五石锅铲都快抡冒烟了,忙活下来累得手臂打颤,终于做完了所有的餐。
年婶娘和两个固定送餐的闲汉立刻上前来帮着装,之后便拉着牛车、驴车去瓦子、衙门和各个望楼送餐去了。
丁五石也长松一口气,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直喘气擦汗,他是干惯了灶房杂活的人,此时手臂都发酸。
“辛苦了五石,这活儿就是每日忙这么一会儿,其他时候你和年婶娘一起慢慢备菜就行了。
之前答应豆蔻给你每月三贯半的月钱。
以后你也和沈记其他伙计、帮厨一样,每年都会固定涨月钱。
你觉得如何?若是行,以后这间铺子就交给你打理。”
丁五石重重地点头:“我-干。”
他在康记时拿的还是帮厨的月钱,每天干的活比这还多,钱还没这么多,还要受老厨子的指派,给老厨子买烟丝孝敬,才能在掌柜的面前得几句好……真还不如来沈记,自己能掌勺,还不用巴结谁。
如今这快食铺子里就只有他、年婶娘和两个送餐的伙计,简简单单的,多好啊,再不必看老厨子眼色了。
他顿时庆幸自己被辞退了。
“那就这么定了,你歇会吧,晚些灶房打扫干净,你就回家去。
这是铺子里的钥匙,明日我会让农户日后都把菜送到这里来,你记得早些过来开门收菜啊。”
沈渺交代了一些杂事,便将钥匙交给他了。
第一日干活还算利索,这丁五石接着多做几日做熟了,应该是没问题的。
沈渺心想。
丁五石攥着钥匙,对沈渺心里万分感激。
沈渺便准备回家去了。
今日是头一日她才盯这么久,以后等丁五石熟练了,她就不会一直等在这里了。
每天过来瞧一眼就是了。
丁五石送沈渺至铺门,而后便抖擞精神,返身入内清扫起来。
沈娘子竟说每年都会增添月钱,原来沈记的伙计们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他在康记压根没涨过月钱……他暗自思量,若真如此,日后定能攒到银钱与豆蔻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这般想着,丁五石扫地抹灶台的动作愈发有力,脸上露出憨憨的笑。
衙门里,张虞山早就举着筷子和餐盘在等今天的餐了。
当沈记驴车的铃铛声响起,他和李崖“嗖”
得便冲了出去,一下便排在了第一个。
现在衙门里订餐的人越来越多了,要想早点打到饭,就得跑得快一点。
张虞山对今日抢占了头位十分满意,扭头对李崖说:“你今天点的是什么?”
李崖说:“韭菜煎芋艿和腊肠饭。”
张虞山点头:“我也是。”
说话间,闲汉已拉着驴车到门口了,棉被掀开,先露出装腊肠饭的木桶,其中一个闲汉用大木勺子舀了满满一勺腊肠饭放在了张虞山的餐盘上,热气顿时裹挟着醇厚米香、腊肠的脂香、锅巴味扑面而来。
“大人要不要锅巴?今日的饭有锅巴。”
张虞山闻着香猛点头:“要要要,我要来一块。”
于是他又额外得到了一块焦黄喷香的锅巴。
张虞山满足地看着闲汉给他又打了一大勺韭菜煎芋艿,煎得金亮的芋艿上裹着翠绿韭菜段,闻起来带着微微的辣味,这菜也香。
之后便是蹲下来取车里小瓦罐里的汤。
他连忙报上名字:“张虞山,瓦罐是盖子上刻了名儿,深棕色的那个。”
闲汉很快便给他找了出来,瓦罐两边有可以提的草绳,张虞山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提溜着瓦罐,让到一边等李崖也打好饭,才一起快步进了后衙。
此处有个长廊,他们这些无品级的小吏便时常坐在这里用饭。
两人挑了个暖和避风的位置,一掀开瓦罐的盖子便被清香的豌豆尖香了个跟头。
李崖不由感叹:“豌豆尖汤!
我最爱吃豌豆尖了。”
张虞山也笑道:“沈记的东西总是这样应景,前几日有香椿炒蛋,之后又有棉菜糍粑,今日又是豌豆尖,这春日里一口一口的鲜,每一样都没错过呢。
有时自己家里弄都弄不了这么齐全的。”
“是啊,每日的食单都令人期待,那么久了还不重样呢。”
“我倒是希望之前吃过的那个剁椒鱼头能再来一次,我想想都流口水了。
上回我在沈记挂在我们衙门门口的订餐意见簿上提了这事儿,不知沈娘子何时再做……好鲜美!
好汤!”
张虞山低头舀了一勺汤,才入口便又吃得摇头晃脑。
李崖也觉得汤好喝极了,喝完了半碗才开始吃菜:“这豌豆尖好嫩,沈娘子用的食材好,都是新鲜的东西。
不像……哼,他当我们吃不出来呢。”
廊子上渐渐坐满了人,各种食物的香气弥漫着,张虞山用勺子搅拌着饭,让每一粒米饭都浸润着腊肠红亮的油脂。
他舀一勺入口,米饭汲取了腊肠的精华,软糯中带着咸香,吃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
那锅巴也好香,早知道让那闲汉多打一块了。
他吃着饭听见李崖如此说,也摇摇头接话道:“若是没有沈记的东西,我只怕真吃不出来。
但是前阵子吃过那嫩得都好像会在舌头上跳动的羊肉以后,我就知道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了。”
李崖点点头,他舀了一大口腊肠饭。
一入口便吃得他眼睛一亮!
“我这才发现腊肠饭配豌豆尖这么好吃。”
李崖一口汤一口饭,吃得嘴里鼓鼓的,“你有没有吃出来,这豌豆尖都快和豆腐一样滑嫩了,做得真好啊。”
张虞山啃着带有腊肠香味的脆脆锅巴,米香与烟火气交织,令他有些欲罢不能了:“是啊,食材这样简单清淡,却能做得这样鲜香,这是极不容易的。
这锅巴真香,要不要掰给你一块试试?”
“来一块来一块,我忘了跟那闲汉要了……你说的对,那是因为食材好,火候也掌握得好。”
李崖一边扒饭一边要锅巴还一边分析道。
张虞山和李崖愉快地分食锅巴,又对视一笑:“一会儿贾孔目再刁难我,我都不觉得难过了,这肚子已经舒坦了。”
忙碌的差事间隙,能吃上这样一顿方便的热饭菜,竟然觉得平日里面目可憎的上峰都不那么讨厌了。
李崖摇头笑道:“你知足吧,我一会儿还要跟兰推官去看河里捞上来的尸首呢。”
张虞山胆小,打了个寒颤,赶忙制止:“你别说了,等会我吃不下了。”
李崖哈哈大笑。
就着各式各样的案子用饭,他早就习惯了。
沈家。
沈渺进门后发现自家铺子也运转良好。
她每晚都会把一些固定的浇头、面哨子和炸酱提前准备好,有时她不在,福兴也能把面擀出来以后浇上这些浇头做给食客吃,不耽误铺子里的生意。
她回来时客人不多,而且都坐着吃上了,因此她在灶房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可做的,便又回了后院。
她下意识瞥了眼济哥儿的屋子,门还关着?
九哥儿竟然还在睡么?
她问了在院子里和小牛犊一起玩牛追人游戏的湘姐儿,湘姐儿一边跑一边说:“没见九哥儿出来呢。
只看到砚书过来了一会儿,但他又被谢伯伯叫走了,说是出门买东西去。”
沈渺心想,这也睡太久了,进去看看吧。
走到门外,因为自己临走前把帘子拉上了,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又不好贸然地闯进去,于是她只好把脸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有没有动静。
谁知,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拉开了,沈渺不防之下,往前倒去。
她一头栽进了谢祁的怀里。
虽然谢祁慌乱中第一时间张开手臂抱住了她,她的鼻尖还是被他的胸膛撞得发疼。
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第92章啵啵烤奶
忍过那一阵寒,进了四月便真正暖和了。
雨水虽多,但每下一场,汴京城便绿一层,等到初八浴佛节前,金明池畔已绿遍山原,柳絮随风而起。
城郊的黄梅熟了,麦田也葱葱郁郁。
日头正晒,晌午一过,沈渺一身泥点子,搭乘着于鲟家的牛车,沿着麦田的田埂向北驶去,车轮在阳光下滚动,很快开回了驿道上,返回内城。
今日是前往鸭场验工的日子。
她的鸭场历经年前年后两次精心修建,终于在今日圆满竣工。
围墙、篱笆、鸭舍、仓库以及供人居住的房屋都盖好了。
水塘过完年也请于鲟帮着清过两次,今日是最后一次。
之前,于鲟就和他请来的短工一起用锄头、铁锹先将塘底的淤泥挖出,堆放在塘边晾晒。
这些淤泥干燥后可堆入麦田做肥料。
经过清淤,池塘深度会加深,不仅能增加蓄水量,也会减少淤泥腐败产生的病菌。
后来,他们又来了一次,修整了塘堤,围上篱笆和栅栏,还特意在栅栏处留了一道门,方便鸭子进出。
清理掉枯枝落叶和冻死的残荷后,便重新引入活水。
最后,于鲟驾了船,在水塘中缓缓划行,一边划一边均匀地洒下石灰。
“石灰可防治鱼病。”
于鲟后来对沈渺报账时报了几十公斤的石灰钱,便仔细轻声地与她解释道。
他虽不懂什么叫水质酸碱度,但他还是在长期的养鱼实践中,摸索出了用石灰调节水质、杀菌消毒的宝贵经验啊。
沈渺心里想着。
于鲟果然很会养鱼。
洒石灰数日后,他今日又从他自己的水塘给沈渺捞了一堆菖蒲、浮萍、螺蛳和水生昆虫来。
沈渺正好也要看看鸭场修得怎么样,便搭他的车一起来了。
阳光炽烈,于鲟一边往水里扔螺蛳一边说:“塘水不能过于清澈,过清无食饵,鱼虾就饿死了。
也不能无水草,否则阳光直射时水温骤升,日落后水温骤降,鱼虾极易染病而亡。”
沈渺一边听一边帮着洒浮萍,心里直点头。
他能仔细地养护水塘,难怪他供应的鱼条条肥美又健康。
沈渺立刻便请他长期来帮她管理水塘,也不用日日守在这里,十天过来查看一次水质,适时观察水质和鱼类情况就成了。
为此她会额外给他一贯钱作为报酬。
在没有疫苗的时代,鸭子需要干净的水源,水塘里的鱼也是如此。
沈渺也跟他买了些麦穗鱼、白条鱼、鳑鲏、泥鳅和鲫鱼苗,等水塘的新水放置了十余日,稳定了水质便放进水塘里养着。
这还是于鲟主动建议的,她的水塘是为了养鸭,所以不用养体型大的鱼,养这些小鱼便刚好。
尤其是白条鱼,这种鱼体型小,行动迅速,喜欢成群游在水域的上层。
这一类鱼,是鸭子能在水中自己觅食捕捉到的鱼类。
平日要保证鸭子的营养,也能从塘里捕捞鱼和泥鳅,剁碎了混在谷物里给鸭子吃,算是加餐。
鱼泥的高蛋白也可以确保鸭子的下蛋量。
她之前便见过李婶娘专门买鱼贩的死鱼回来剁成鱼肉泥,混在谷子里喂给鸭子吃,李婶娘家的鸭子也都因此吃得肥肥的,很爱长肉。
除了养鱼,她其实还想在水塘里种莲藕。
这样夏天有莲子吃,秋天还能采收莲藕。
根据于鲟关于水温的说法,莲藕宽大的叶片应当也能在炎炎夏日为鸭子提供遮荫,是有好处的。
不过具体种多少莲藕,沈渺还没想好,因为于鲟又说:“莲藕种得太密也不好,光照不进水里,鸭子也游不开。”
沈渺便打算等李婶娘回来后,再一起商量决定。
汴京的莲藕种植时间比南边晚一个月左右,通常在四月下旬或五月,天气更加暖和的时候才进行种植,所以时间还很充裕。
如今算是万事俱备,只欠鸭苗了。
沈渺前两日开始便让唐二每天都去外城水门边侯着了,估摸李婶娘和李叔差不多要回来了。
他们出门的时间算算已有一个月出头了。
也不知道他们的金陵之行如何了。
沈渺最近忙着鸭场的事,心里想着李婶娘和鸭苗,连夜里睡觉都梦见一群小白鸭子在水塘上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
回到杨柳东巷时,已经是未时了。
沈渺穿着沾满泥巴的草鞋,踏入家门。
院子里倒是闲适祥和得很。
天气暖和后,前廊下的棉垫子和被炉都收走了。
换上了较为柔软凉爽的簟席,门上用来挡风的厚实棉帘子也撤下来了,挂上了轻薄通风的苇帘。
廊子上随意丢了几个蒲团,搁了一只矮几。
陈汌与谢叔父围坐在矮几旁读书。
谢叔父如同教导自家子侄一般,手持朱笔,仔细地为陈汌圈点今日所写的字。
每圈出一个写得好的字,还会详细地指出哪一笔写得精彩,陈汌伸长脖子,听得全神贯注。
谢叔父今日又换了一件织锦长衫,草色薄缎面料上,绣满了熠熠生辉的金线瑞草纹。
沈渺一进门,便被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衣服晃了眼。
沈渺揉了揉眼睛,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谢祁。
他身子斜倚着廊柱,盘腿坐在矮几的另一头,在阳光下仰头打盹。
右手捏着半卷书,左手轻轻搭在腿窝里的猫咪身上。
他两条长腿交叠形成的小窝里,麒麟正蜷成一团,像个糯米团子似的睡得香甜,完美地嵌在谢祁的双腿之间。
棚子里空空,牛三十带着小牛犊去河边吃草了,十一郎和十二娘出去送餐了。
桂花树下,湘姐儿、砚书和刘豆花把雷霆当作靠枕,趴在小狗们日常晒太阳的矮床上斗草玩耍。
李狗儿则在躲避热情扑来的追风——在这个家里,只有李狗儿常常抵挡不住追风那充满期盼的眼神,总会垫着袖子摸摸它的狗头。
追风便也爱扑在他身上。
李狗儿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先去打水,把追风的嘴和脸都洗干净,才勉强把它抱起来,摸了摸它的背毛。
追风乖乖地趴下,任由李狗儿抚摸。
追风偶尔乖起来也怪可爱的,李狗儿不由为它打抱不平,对湘姐儿说道:“你们总是对雷霆更好,追风会伤心的。”
“不是不疼它,是它改不了……”
湘姐儿手里捏着各种小草,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嘻嘻一笑,“你来之前,它刚吃过。”
李狗儿摸追风的手瞬间停住了。
这时,湘姐儿看到了沈渺,笑着挥了挥手:“阿姊回来了。”
沈渺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对湘姐儿点点头,强忍着笑意走进灶门外。
她身上脏兮兮的,便让福兴帮她打一桶热水来,打算回屋好好擦洗一番。
在灶房里没看到唐二,又问道:“唐二去外城等李婶娘了吗?还没回来?”
“是啊,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回来……”
福兴应了一声,提起木桶走了出来,“娘子拿稳了,有些沉。”
沈渺接过桶,进了屋。
她一边清洗,一边心想,会不会是李婶娘他们到了?所以才迟了?
她换下脏衣服,用热水将全身仔细擦洗了一遍,换上春日轻薄的碧色衫子,重新梳好发髻,涂上羊脂膏,然后把脏衣服塞进桶里。
出来时,顺手把棒槌和猪胰子也放进桶里,准备提到水房去洗。
她浑身清爽,正要出门,没成想此时于鲟又拐了回来,手里提着几条用稻草串起来的肥美鲥鱼站在院门外:“沈娘子,四月鲥鱼肥,我兄弟刚从家里鱼塘捞上来的,给娘子尝尝鲜。”
沈渺都忘了这茬了,是啊,四月的鲥鱼那真是不能错过的美味。
除了鲥鱼,这时还有正在产卵期的肥美大鲤鱼!
“真是多谢了,那我便收下了。
明儿若还有,劳烦你再遣人多送些来铺子里,要是有好的大鲤鱼、鲈鱼,也一并送些来。”
“嗳!
我回去一定捞最好的送来,价钱绝对公道,一文都不多要。”
于鲟笑着一口答应下来。
他已经习惯了塘里一有好鱼就先给沈娘子送来,一来是感谢她的恩情,二来自己也能多卖些鱼。
沈娘子应当也是知道他的小心思的,却没有揭穿也没有介怀,反而每回收下他送的鱼,都会让他接着再送不少过来——之前供应团膳的剁椒鱼头和油炸风板鱼,便都是他主动拎鱼来推介,沈娘子立刻便在团膳菜单上写了这两道菜。
于鲟不想只在夏日给沈娘子供应鱼。
他知道沈渺在做团膳,对各种蔬菜肉类的需求量都在增加,便想着一年四季都能与沈娘子合作。
这样,沈娘子习惯了他不同时令产出的鱼,觉得从他这里采买起来方便,就更不会去找其他鱼贩子买鱼了,他的生意便能长久地做下去。
于鲟走了,沈渺放下脏衣木桶,拎起手里那时不时还甩尾跳动一些的鲥鱼看了看,却想到了鲜美的海鲜面。
她以前在福州连江吃过最好吃的海鲜鱼面。
用煎出猪油香的五花肉炒蒜白、香菇、芹菜头、白菜;炒到香菇的香味四溢、白菜出水,沿着锅边淋一圈黄酒和鱼露,倒入开水,待水再次沸腾后,就可以放入片好的鱼肉、花蛤、大虾、鱿鱼圈。
再加一点盐和味精,淋上一点葱油,就能好吃到吞舌头。
那边做海鲜面的面也是用鱼肉做的。
当地人会把鱼肉剁成泥,加入面粉、盐和姜末,一滴水都不加,一直揉到鱼肉面团上劲,分成小段后擀成鱼面皮,铺在蒸屉里,用大火蒸一刻钟,之后趁热卷起来,切成条晾晒两三天,再放入锅中煮。
这种鱼面遇水即活,很方便储存,在锅里煮煮很快又会散成粗粗的、富有弹性的条状。
《麦兜故事》里麦兜喜欢吃的那种鱼丸粗面,那粗面也是加了鱼肉的鱼面。
不过么,此时汴京鱿鱼蛤类的海鲜都不常见,河虾也还没长大,海鲜面听起来便显得有些遥远了。
但沈渺没有灰心:虽然现在吃不上海鲜面,但她可以先做手打鱼丸和鱼面。
这样,过几日就能品尝到美味的鱼丸粗面了。
沈渺咽了咽口水,把这几条鲥鱼先放回灶房,又嘱咐福兴:“一会儿唐二要是回来了,让他取两条鱼片成鱼脍,两条杀了改花刀,等我回来蒸。
福兴,你看着时辰,把粥也熬上。”
福兴在碎花围裙上擦了擦手,应道:“好,娘子放心吧。”
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晚上家里就做鱼片粥、清蒸鲥鱼和鲥鱼生鱼片。
等明日于鲟送来鲜活的鲤鱼和鲈鱼,就开始做鱼丸和鱼面。
鱼丸用鲈鱼或者鲅鱼做最好,而且最好是活鱼现杀,这样做出来的鱼丸肉质紧实,腥味也小。
之后铺子里便能上新菜鱼丸粗面了。
春天暖和了,便不宜日日吃上火的羊肉了,吃点鱼鲜,营养清淡,正好。
沈渺想着鱼丸和鱼面,顺手搬了两张小板凳,把胳膊穿进凳子腿里,准备带去洗衣时坐着,另一张用来暂时堆放搓洗好还没冲洗的衣裳。
才走两步,她一扭头,又看到湘姐儿、砚书、刘豆花、李狗儿又蹲在土窑前等着了,便笑着扬声说道:“我烤了芋泥烤奶,又被你们发现啦?”
湘姐儿和砚书回过头,对着沈渺弯着眼睛嘿嘿笑。
他们俩鼻子可灵了,刚才烤得喷香的牛乳香气和甜甜的芋头味飘出来,他们俩就立刻扔下手里的草,溜到土窑前了。
“还没好呢,起码还有半刻钟。”
沈渺想起这土窑前头因馋嘴小孩越来越多,长期放着的一排小凳子,不禁好笑地摇摇头,“阿姊先去洗衣裳了,一会儿好了让阿桃给你们取出来吃啊。”
说完,她手上挂着板凳转过身,却发现放在院门边的脏衣木桶不在地上,而是被人提在了手里。
视线上移。
她看见了谢祁,还有稳稳蹲在他头上,假装是一顶大毛帽子的麒麟。
他今日穿得又是很有魏晋之风的直裾袍,衣襟是枣色,衣衫底色是飞雪一般的白,上头用青蓝色的丝线绣得万字纹,腰带也是枣色,纤薄的春衫贴合着他挺拔高瘦的身形,虽不比谢叔父的衣裳昂贵华丽,却很适合他这样身段颀长的人。
哪怕拎着塞满衣裳的木桶、额头上被两只猫爪子左右合抱,光是静静站在那儿,都仍有种亭亭物华的出尘之感。
谢祁拎着她的桶,眼神游移,看天看地却不敢看她。
沈渺走过去,仰脸想说什么,却先瞥见他绯红的耳。
他鬓边有刚生长出来还无法束起的碎发,几缕掖在耳后,几缕遮在了耳上。
可他耳廓上的皮子格外薄,一旦泛起红晕,便近乎半透明,沈渺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那红晕里渐渐浮现的几道细细的青筋。
不知为何,她便又想起上月不慎与他撞了满怀之时闹出的糗事——当时,她下意识便想撑着他的手臂站稳、后退,却因实在靠得太近,人又慌张得头昏脑涨,结果猛地一抬头,嘴唇又蹭到他的喉结。
当时沈渺只觉着空气都静止了。
那时,他颈间轻轻滚动的喉结旁,也像今日这般,霎那间浮现出一道紧绷的青筋,随着肌肤下滚烫而充盈的血液,一直延伸到他紧束的衣领之下。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只觉着那颗小痣也泛着红。
那天之后,沈渺与谢祁之间的话便猛然少了许多,原本习惯而自然的相处忽然便像破裂的玻璃彩灯,两人见面时,总会莫名地局促而沉默起来。
可越是如此,似乎越容易注意着、捕捉着、暗自窥视着对方的动静。
这样的别扭一直持续到了今日。
沈渺镇定地收回了目光,想伸手去接木桶:“我去洗衣裳,给我吧。”
“我来提吧,你还拿着凳子呢。”
谢祁稍稍往边上移了半步,后脑便碰上了院门顶上的防雨檐,惹得麒麟不满地喵了声。
他又不得不微微低下头来,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率先钻出了门,往水房走去。
沈渺握了握手心,又松开,便只好跟上他。
她盯着眼前头上顶着猫的少年,猫尾巴还在他脑后滑稽地一荡一荡。
终究没忍住,低头一笑。
这样不早不晚的时候,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井栏左侧专砌来洗衣的长条形水槽里搁着半个葫芦瓢,还躺着一只不知是哪家遗留在此的木刷子,那猪鬃刷毛都已刷得卷曲起来。
井沿边的石砖上,有一片葫芦苔静悄悄地生长着,矮小的细茎和叶片攀附在砖缝薄薄的泥土里,又在沈渺与谢祁先后踏入的脚步声中颤动。
谢祁将木桶放在了水槽边,接着,默默摘下了麒麟放在地上。
麒麟站在地上抖了抖毛,又伸了个懒腰,便蹲在原地舔爪子。
舔了几下,忽然发现一只蝴蝶,又撇下人,兴奋地追着蝴蝶跑了。
谢祁转身走到井边,为她汲水。
他将水提过来,一言不发地把水槽倒满。
沈渺走过去把凳子放下,自己坐了一个,另一个本来她是用来放洗好的衣服的,如今她也没放,就搁在那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把衣裳倒出来,浸泡在水里,摸出猪胰子在湿衣裳上来回涂抹,用手揉搓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身边落下一片阴影,谢祁默默坐在了她旁边的小凳上,举起棒槌,带着几分困窘与笨拙,帮她捶打已经擦过猪胰子的衣服。
沈渺低头抿嘴一笑。
暖风送来西巷不知谁家烙煎饼的油香味,食物的味道立刻中和了沈渺心头那点因喉结事件而萌生出来的羞恼之意。
她揉着衣裳,先打破了沉默:“九哥儿,你明日是不是要去书院了?”
“嗯。”
谢祁沉沉地应了声,语气中透着些许低落。
随后,沈渺洗完衣裳,将手冲干净,便托着下巴,侧过头看他:“我们都换过庚帖了,你怎么还躲着我?”
谢叔父来了这一个月,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过六礼的事宜。
但因为每一个环节都要挑选吉日,还得找得道高僧或是道士算八字,所以目前刚刚进展到“纳吉”
这一步。
最好笑的是,谢叔父托人把她与谢祁的庚帖拿到各大庵堂、寺庙、道观都算了一遍,然后又务实地扔掉了批文内容一般的,从中挑选出了一个最好的“六合”
批命签文,仔细地贴在了庚帖上。
谢祁缓缓转开眼,把他高高束起发髻的后脑勺对着沈渺,低声否认:“我…不曾躲着沈娘子啊。”
沈渺不想再这般别扭拖沓下去了。
她磨了磨牙,顿了顿,悄悄把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转过头来,我有话说。”
谢祁只好转过头。
但他才刚刚侧过脸来,胳膊便被沈渺用力往下一扯。
他肩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随之向她倾斜,他瞪大了眼,忽而感受到了柔软薄嫩的肌肤,像蜻蜓的翅膀似的,很轻很轻地贴在了他的唇角。
一阵微颤的温热,转瞬即逝。
湖绸的宽长袖子被攥得发皱,可那攥住袖子的指尖却缓缓松开了。
谢祁却还维持着原本倾斜的姿势,连眼眸也凝固成了泥塑一般。
沈渺也不太敢多看谢祁,弯下腰,正准备不负责任地抱起木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没想到她刚一转身,身后便有一股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臂腕,那掌心滚烫得仿佛刚握过一块烧红的热炭。
“哐当”
一声,木桶掉了。
井边的地砖被桶里洒出的水浸得发亮泛光,水沿着砖缝往低处蓄,很快积起浅浅一滩的水痕,倒映出两条模糊而朦胧的影子——颀长的脖颈,轮廓清晰的下颌,渐渐低垂的眼眸,以及追吻下来的唇。
直到滚在地上的木桶边缘有一滴水珠砸落下来。
倒影中,便只剩下静谧荡开的涟漪。
***
炉灶上热气蒸腾,陶瓮里浓稠的米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福兴手持勺子,慢悠悠地搅拌着。
宽宽的条案另一边,唐二也系着碎花围裙,嘴里哼着小曲儿,正专注地杀鱼。
“今儿还没等到李婶娘呢?”
福兴一边搅着粥,一边和他闲聊。
唐二摇了摇头:“没呢,今儿多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着人影。”
说着,他便将还在垂死挣扎的鲥鱼摁在砧板上。
鱼鳃在他手掌下偶尔开合一下,有时尾巴猛地一翘,奋力挣扎着拍打在砧板上,发出“啪啪”
的声响。
“这鱼确实新鲜,真难得能有这么好的,今晚可有口福了!”
唐二笑着拿起刀,刀刃闪过一道寒光,在鲥鱼的腹部划开,片刻间便杀好了鱼、改好了刀,他将鱼放在盆里清洗。
等他又把两条鱼都片好,才奇怪地嘀咕了一声:“都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弄?娘子去洗个衣裳,怎么还没回来?”
福兴耸耸肩,他哪儿知道。
院子里,阿桃戴着厚棉手套,费力地拖出土窑里的铁盘,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准备给家里几个早已馋得端好碗的孩子分发大陶盆里的芋泥烤奶。
为了方便,沈渺这回直接用一个大盆来烤。
绵软芋泥与浓郁奶香混合烤制后散发出来的独特焦香,在出窑的那一刻,便弥漫了整个院子。
这如此诱人的香味,就连在谢父旁边专心练字的陈汌都被吸引住了。
他连忙搁下笔,一溜烟跑了过来,也拿了个碗,站到李狗儿身后,眼巴巴地等着品尝美味。
阿桃给每人分了一碗芋泥烤奶,又挨个递上一个勺子。
几个小孩儿吸溜着嘴里不断泌出的口水,端着碗在廊下坐了一排。
阿桃还盛了一碗,递给坐在角落里,读书读得摇头晃脑的谢父:“郎君,你也尝尝我们沈娘子做糕点的好手艺。”
谢父被这一唤,如梦初醒,赶忙放下手里的书,坐得笔直,霎那间恢复了端方持重的样子,轻咳一声:“你有心了,放着吧。”
砚书见状,忽然也站了起来,把自己那一碗藏在湘姐儿身后,迈着两条胖短腿跑进灶房,又取了两个碗来,跟阿桃又要了两碗。
他艰难地端着两个碗回到灶房,小心翼翼地把这两碗烤奶放回灶房的橱柜里,还仔细地用盘子盖上——险些忘了,要给九哥儿和沈娘子留了。
做完这一切,他噔噔噔地跑回来,挤在大伙儿中间,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芋泥烤奶,上层是烤得金黄诱人的蛋奶液,看着就像之前吃过的蛋奶千层酥。
下层则是软糯丝滑的芋泥。
吃的时候,将勺子插到最底层,从下往上挖一大口,把芋泥翻起来,和烤奶一起塞进嘴里。
砚书吃得两条胖腿一晃一晃的。
入口最先感受到的便是芋泥的醇厚香甜。
细腻的芋泥在舌尖上轻轻散开,软糯丝滑,带着芋头本身清新自然的香气,甜度调得恰到好处,丝毫不会过于甜腻。
每一口都能感受到芋头的扎实与绵密。
这让砚书不禁想起了沈娘子做的豆沙,也是这般绵密好吃!
紧接着,浓郁的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醇厚却不腻人,就像吃滑嫩的豆腐一样,牛乳的醇香仿佛都浓缩在了这一口中。
烤出来的牛乳还带着微微的焦糖味,吃这一层时,果然便是之前吃过的蛋奶千层酥的味道。
砚书吃得干干净净,满嘴都是奶乎乎的味道。
吃完后,他还砸吧着嘴回味着。
此时,院子已被黄昏的余晖笼罩成了温暖的橙色。
湘姐儿把嘴角的烤奶渣捻进嘴里,也忽然奇怪地问道:“阿姊和九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要不要去找他们?”
砚书也歪着脑袋问道。
陈汌也放下碗:“我也去。”
在旁边就着大陶盆吃烤奶的阿桃赶忙坐下来,慌忙张开手臂,搂住三个穿上鞋就跑出去的孩子,神色无比严肃地说:“千万不能去。”
“为什么?”
“……长大就知道了。”
第93章鸭鸭来了
“子时潮平,纲船解缆——”
[注1]
三更的梆子敲过,陈留附近的通津门外,却还是一片灯火明煌、人声鼎沸。
千百盏羊角灯高悬桅樯之上,将彻夜繁忙的码头津渡照得宛如白昼。
“浙东盐船到——”
“淮南路粮纲船到——”
“两浙、荆湖路贡船到——”
官船商舶首尾相接,包铁的船头缓缓破开水面,越靠近漕运码头那高大的青石磗岸,便越能听见挂着水草的铁锚不断坠入水中的噗通声。
李婶娘正和李挑子一趟趟地往甲板上搬运装鸭子的竹笼子。
他们搭乘的漕船也将靠岸。
这些即将靠岸的船只里,有一艘运粮的纲船最高大,十丈长的杉木船身压得吃水线几乎与岸平齐,李婶娘与李挑子坐得便是这一艘。
后头还有一艘押贡品的金漆螭首官船,桅杆上悬着绛纱宫灯,朱漆栏杆上缠满了黄绸,在所有的船只里显得最惹眼[注2]。
“哎呦不成了,这腰不又成事了。”
李婶娘连着搬了几趟,这腰都直不起来了,李挑子也心疼她,赶忙道:“你在这歇会儿,剩下的我来搬。”
这段时日,在船上几乎都是李婶娘照料鸭子,有时夜里她也擎着烛台出来查看,生怕有人偷盗,已经好长时间没睡整觉了。
李挑子便又返回去搬,李婶娘则捶着后腰,往宽阔的河面上望去。
夜河倒映着灯火,波光凌凌。
李婶娘怔怔地出神。
这段日子她真是开了眼界了,金陵城简直比汴京还要繁华,那秦淮河上尽是花船,橹声丝竹声,声声不尽。
她和李挑子还特意去逛了乌衣巷和朱雀桥,那乌衣巷口还有瞎子弹唱什么六朝旧事春波尽,李婶娘听不懂,但还怪好听的。
好吃得也多啊:蟹眼汤、榆钱糕、明前雨花茶、湖菱米浆、蜜渍樱花……李婶娘和李挑子原本想着要节省些银钱,即便出门在外,也不能拿着人家大姐儿给的银钱四处挥霍嘛……
可那沿街叫卖的摊贩实在太多、太香了,两人还是没忍住买了几样来尝尝。
先吃了那个“连环寒具”
——卖糖的把麦芽糖一下一下拉成游丝,裹着油炸撒子盘作九连环状,拿牙箸挑着吃,那糖丝能拉得蛛丝般纤细不断。
李婶娘和李挑子只买了一个,两人分着吃,结果两人各吃了一口,香甜味由喉头滚入心尖,便想到狗儿了——他还没吃过这样好的糖呢。
之后还吃了一回炙鹅,金陵的鹅是用松明火、安息茴香熏烤的,皮上再刷一层桂花蜜,那皮子烤得脆脆的,香极了。
李婶娘吃过这皮脆柔嫩的炙鹅后,便料定沈大姐儿那炙鸭是从这上头学来的——怪不得她手艺好呢,这金陵城里没吃过的好东西可真多啊。
南边气候也暖和,李婶娘坐在朱雀桥下的“张鲜生”
铺子里吃削得蝉翼透光的鱼脍时,迎面吹着早春三月的河风,都一点儿也不觉着冷。
金陵海贸昌盛,他们还见到了许多黄毛绿眼睛的波斯人,沿街在卖些舶来的玻璃镜、千里眼,还有些花纹绚丽的毛毯子。
他们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在金陵呆了几日,让李婶娘这样爱凑热闹听八卦之人,简直看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当时她真恨不得长出三个脑子、八双眼睛来,把这些景象全记下来,这样才能回来跟老街坊们吹嘘个三天三夜。
可惜他们也只腾出空来逛了半日,买足了鸭子,又买了些方便携带的土产:雨花石、雨花茶饼之类的便立刻返程了。
在船上颠簸一个月,差点没把李婶娘在金陵见过的好东西都颠忘了,她在船上睁眼喂鸭子,闭眼也是喂鸭子。
脑子里都只剩鸭子叫了。
这会,她靠着船檐往下望,上百个赤膊汉子背着三股苎麻纤绳跳下河了,齐声吼着号子,弓腰蹬地开始往前拉,汴河水很快漫过他们腰间的牛皮护裆,寒浸浸地贴着肌肉突起的腹部。
宋朝的漕船大多都是平底船,每到要起航或是靠岸时,没有纤夫是无法离港或靠岸的。
虽然官家已经花费了不少银钱扩建了船闸,但还是不能不用纤夫牵引船只。
他们是繁盛的南北漕运中最不起眼,却又是最重要的“血肉航道”
。
李婶娘有些难忍地别开了眼,那些纤夫肩头的皮垫都磨穿了,纤绳勒进肉里了。
据说汴京城外有纤夫营五十四所,共三万纤夫,先帝朝时每日每人仅有三十文的日薪;现到了官家手上,他以自己的内藏库贴补这三万人,如今他们已能到得每人每日得八十文了。
也算好事吧。
转开眼,李婶娘又见到三三两两的包夫肩头搭着扁担,船没靠岸,便已踩住跳板,纷纷想往船上爬了,他们扯着嗓子对船上的人喊:“这位员外可要抬货?二十文一担,保不湿角!”
看得李婶娘心惊肉跳的。
“不要命了你!”
手提“验”
字灯笼逡巡的漕丁很快就发现了,抬起灯笼柄把那几个包夫扯了起来,大声怒喝道,“一会儿掉进河里,叫船挤成肉泥可别怨没人给你们收尸!”
“不敢,不敢了。”
包夫们点头哈腰,讪笑着逃回岸上,却还是不住地踮脚等候,似乎只待一有船靠岸便想冲上去。
几个排岸司吏员和漕丁见惯了这群人,摇摇头,继续往前巡视,领头的打了哈欠,没一会儿其他的也跟着打起哈欠。
他们就这么哈欠连天地从头顶“漕挽天下”
的御题金匾下走过了。
这字据说是太宗皇帝赵惟正亲笔题的。
船一停稳,身穿皂色公服的胥吏便手持铁戒尺,边丈量船身吃水线边扬声确认:“淮南路粮纲船,载重三百料(载重约18吨),泊丙字埠头——”
他的戒尺敲在船头镶嵌的铜牌上,铛铛作声。
大宋每一艘漕船上都钉都船务颁发的铜牌,是往来漕运最重要的符验。
确定船头“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司”
的刻字无误,胥吏吹响了脖子上挂的号角,岸上的巡检司弓手立刻围了过来。
他们脸上都带有“粮”
字刺青,背着弓箭腰间有佩刀,是专门盯着每一艘纲船上的卸货船工的,为了防止有人偷漕粮,夹带私逃。
船上很快便开始卸粮了。
虽然专门为官家御前供奉的官船也前后脚到了,但码头上仍然优先卸李婶娘和李挑子这艘船。
大宋漕运管理是非常严格,之前船上的官吏便为他们解释过,除了插黄旗运边防军粮、赈灾粮的快船,便是插青旗的粮船优先,接着是白旗的盐船、再往后才是朱旗的贡船。
“《宝元漕令》上写的,除边关急递外,粮为社稷本,盐乃百姓需,此二者纲船至,百货纲避之[注3]。
官家爱民如子,前阵子正好遇上大批粮船入京,还有贡船积压滞留在陈留码头整整七日呢。”
那漕丁挺着胸膛,似乎很为自己能分在粮船上做活而自傲。
李婶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到蔡州时滞留了两日,那时因为刚好有一批悬着黄旗的军需船来了,一路吹号,抢在他们之前入了港口,他们为了避军船,在河面上便多飘了两日。
不过……李婶娘隐约记得先帝时期好似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有一年,有藩属国朝贡的船入汴,两岸百姓见了贡船都得下跪叩拜呢。
但她还算聪明,只是点点头,没敢多议论先帝的事情。
李挑子终于把鸭子都抬到甲板上了,呼出一口气,也站到李婶娘边上四下张望。
两人当初上船时漕船因是空的,他们俩也轻轻松松的,码头没那么紧张,船上的船工和漕丁都剔牙打牌赌豆子,悠闲得很。
当时还有个和善的胥吏一路陪着他们,他们自然也不曾见过这样张弓佩剑、刀光森然的样子。
两人如今从甲板上望下去,莫名都有些胆寒害怕了。
六百多只雏鸭在鸭笼里啁啾乱窜。
两人相顾半晌,李婶娘忍不住了,抚着胸口道:“下头怎么那么可怕,还有弓箭。”
李挑子强作镇定:“没事的,他们也都是例行公事,何况还有童漕官在船上呢,上船时,大姐儿来送,他对大姐儿都那么客气,一路上也尽心尽力,咱们的鸭子多亏了他,否则都不知会死多少呢。
他会帮咱们的。”
李婶娘想到童漕官心里也微微一定。
那童漕官为了他们这六百多只鸭苗,还专门在船尾给他们搭起了临时的竹棚,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青篾筐,装的都是金陵带来的秕谷。
每日寅时梆子响,她便要先起来将麸皮拌着螺肉碎调成糊,再一笼一笼喂给鸭子吃。
喂水则用苇杆扎成水槽,两头架在鸭笼间。
每天添水添粮都要花不少时间。
而路上走一个月,鸭子不能老挤在笼子里,李婶娘便也壮着胆子和那童漕官提了,那童漕官也一点都没有嫌弃她多事,让船工帮着在船尾支起了竹篾围栏,李婶娘便能每日白天阳光好的时候,都将鸭群引出来散散步。
夜里便关进笼子里,抬进船舱里。
一路上虽然折腾又劳累,但幸好有那童漕官相帮,从金陵启程时一共七百只活鸭子,路上只死了三十来只,其余都强壮得很。
她还给每只鸭子的脚上都系了红绳,就怕丢了或是被人偷了。
幸好漕船上没人敢偷东西。
大概等了一个时辰,等得脚都酸了,李婶娘终于见到了匆匆而来的童漕官,他身后带着面上刺青的船工,帮着他们把鸭子卸下去。
下来后,排岸司的胥吏打着哈欠上前来对文书,童漕官忙递过盖着金陵税监火漆印的关文,还熟练地往胥吏袖中暗塞了把铜钱:“劳烦孔目行个方便,这些活物是官家交代过的,需连夜安置。”
李婶娘和李挑子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
“上峰交代过了。”
那小吏哪敢收这银钱?忙把铜钱推回去,验明文书的漆印后便立刻摆手放行,“小人不敢耽搁大人的差事。”
看来官家真的很看重这些鸭子,连闸口的胥吏都知晓此事。
童漕官心中对这事更加上心了了,点点头,便回头对船工道:“那装车吧。”
子时三刻,最后一笼鸭终于装上车驾。
李婶娘和李挑子千恩万谢地与童漕官作别,上了车,李婶娘又和童漕官找来的车把式商量直接将鸭子拉到城郊沈大姐儿的田里,不要再送到内城了。
省得来回颠簸两次。
李挑子却担忧:“万一大姐儿鸭场的屋子都还没盖起来怎么办?”
李婶娘却不信:“指定盖好了,年前就盖好一半了,怎么可能拖到今日。
你不知道大姐儿的性子吗,她哪里是这样磨蹭的人。”
“那咱们睡哪儿啊?”
“就在鸭场将就一晚吧,明儿一早你回去给大姐儿报信。
我留着看鸭子就行了。”
有关鸭子的事情,李挑子大多时候都听李婶娘的,便困倦地点点头应了:“行吧,那便这样吧。”
两人抱着鸭笼子,挤在六百只鸭子中间,跟着鸭子在板车上摇晃,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李婶娘和李挑子在船上时日久了,都没留意到他们到汴京的第二日,便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
一大早,天蒙蒙亮,汴京城内外便热闹得水泄不通了。
两人当时连夜到了鸭场,看见新围起来的围墙都松了口气,果然都造好了!
其他地方挂了锁进不去,但鸭舍是年前就造好的,李婶娘来过好几回,还有钥匙呢,他们便先把鸭子都送进了鸭舍,又合衣和李挑子在里面将就了一晚。
一早起来,她便催着李挑子赶车回内城,赶紧和大姐儿说一声。
结果他还没进内城就堵在了半道上。
沈渺也还不知道他们俩已经回来了。
寅时三刻,晨起的阳光刚刚漫过了沈家小院的屋檐,她用襻膊束起衣袖,已经在灶房里忙活了好一阵了——今日九哥儿便要回书院了。
又正好是浴佛节,这时的习俗要吃莲花佛香糕,吃了才能平安顺遂,她便准备给他做好了,让他吃了再送他出门,因此很早就起来了。
莲花佛香糕做起来有些繁杂。
沈渺其实前两日便开始准备采买好食材了。
她弯腰从陶瓮里舀出昨夜泡的糯米,这糯米已经从昨日开始连续浸泡了六个时辰,现在用指腹一捻便化浆了。
做这个糕,就是要泡到这样的程度,做出来才会绵密软糯。
之后她便将这些糯米都倒出来,继续一点一点捣成浆。
莲花佛香糕讲究三分料七分工:捣得细腻的糯米浆过筛数遍,倒入槐花蜜、面粉、香橼粉里一起搓成团,分成一个个小团,再用莲花印子在团子上压出莲花的花纹,最后小心翼翼地包进荷叶里。
青竹蒸笼底要垫三层葛布,每层间隔着檀香木片,这样糕子不会被蒸汽蒸得底部软塌全是水。
猛火蒸半刻钟后撒一点桂花粉,再转文火蒸一会儿。
等糕点蒸好的时候,沈渺也没闲着,转身去烙葱油饼了——今天的朝食是葱油饼和刘豆花家里豆买来的新鲜豆腐脑。
凌晨才做好的,还热乎乎的。
烙完饼,沈渺又开始做豆腐脑的卤子。
咸豆腐脑一般加木耳、香菜、花生米、葱花,然后用酱油、盐、淀粉水调到浓稠,浇在豆腐脑上,再加点辣椒油,吃起来就特别香。
沈渺没有辣椒,所以加了点韭菜花酱。
另外又熬了甜豆腐脑的糖浆:这个很简单,拿红糖和姜末一起炒成糖浆就行了,最后再把姜挑出来。
但吃的时候两勺白糖一勺红糖浆,甜甜的,拌着吃也特别好吃。
如果是经期,加了红糖浆的豆腐脑趁热吃一碗下去,手脚立刻就能暖和起来,还能缓解一点腹部的痉挛感。
沈渺嘴巴广,咸甜双担,属于豆腐脑南北之争中的墙头草——不过,据说除了咸与甜,还有辣豆腐脑呢!
三方混战,才显得出中华地大物博。
等她做好豆腐脑的调料汁,莲花佛香糕也好了。
掀开笼盖时,今日的晨光恰巧穿过楹窗格子。
十八朵玉雕似的糕团卧在碧叶间,阳光一照,花瓣纹路里渗着盈盈蜜光,又香又好看。
最后一步,沈渺转身取过一支筷子,轻轻地往每块糕心点上一粒红曲。
按照规矩,头一笼佛香糕要供奉给菩萨,沈渺入乡随俗地进院子搬桌子摆了个香案。
刚把头糕供佛。
她便听见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是谢祁。
他牵着他的小毛驴,毛驴上捆着他的铺盖和书箱,砚书打着哈欠跟在一边。
还没进门,砚书鼻子就开始动了,然后笑嘻嘻地进门来撒娇:“沈娘子,我好像闻到饼子和豆腐的香了。”
“自己去拿,在灶上呢。”
沈渺含笑揉了揉他圆乎乎的小脑袋,“饼子刚烙的,烫着呢,你拿的时候小心,豆腐脑的卤子做了两种,你看看自己爱吃甜的还是咸的,自己选。”
砚书喜滋滋地一蹦三尺高,当即便把谢祁撇下了,进灶房里吃早点去了。
沈渺和砚书说话时,谢祁便在门口栓毛驴,栓了半天也没进来。
直到砚书进门去了,他才松开栓驴的绳,抿了抿嘴,低着头地迈进门来,一言不发地抓住了沈渺的手腕,将她带到巷子深处。
沈渺挑了挑眉,随他拉着走。
杨柳东巷有个小小的死角,两堵墙中间留了一人宽的小缝隙,砖墙上还长满了荒苔。
低矮的屋檐筛下碎片般的日光,风中已经送来了佛香和法螺声,谢祁的脖颈红红的,浮着层薄汗,喉结滚动时,还会牵起衣襟上熏的雪松香。
沈渺后背抵着长了青苔有些滑溜溜的砖墙,半扬起脸,看他时,强忍着嘴角的笑意。
九哥儿这样的人,就该不破不立。
她想。
昨日在水房里那蜻蜓点水的吻,沈渺其实没怎么着,他英勇就义一般把她拉回来,结果也只是像小狗似的舔了她一下,之后便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慌手慌脚地摔进了水槽里。
浑身湿漉漉,脸上沾着水,人傻傻的,沈渺当时都愧疚了,她觉着自己好似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之后他一整日都没过来,晚上砚书过来吃饭时,嘴里塞得满满地说:“九哥儿躺床榻上发呆,我问了,他说他不饿。”
沈渺也没心急。
她只当信了砚书的说法,自己忙自己的,开铺子做团膳,还去快食店指导于五石。
直到现今。
他今日要走了,他这样温文有礼的人,即便是天塌了也不会不辞而别的,沈渺料定了他会来见她一面,所以才早早起来做糕子。
果然,她猜对了。
所以即便被谢祁拉到这深巷中,即便被他抵在墙上,她眼里都有掩藏不住的小得意。
“阿渺,我……”
他喃喃的,那张脸压了下来,颤栗的睫毛扫过她鼻尖时,远处那热闹的法螺声,混着诵经声,让她莫名耳膜发烫。
谢祁垂眸贴了上来。
唇上漫开他薄荷牙粉的清凉味道。
刚刚触碰到,他的呼吸便急促得像喘息,骨节分明的手虚拢在她腰侧,沈渺甚至能感觉到他虎口的薄茧蹭过她的素色襦裙时在发抖。
但是,他只是贴着她的唇,又傻傻地不动了。
沈渺忽然福至心灵:他不会以为这样贴贴嘴唇就是吻吧?
意识到这一点,沈渺额角浮起一道无语的青筋,她闭上眼,准备好好地回应他,用身体力行告诉他什么才叫吻!
没等她动作,唇上的温热软意慌乱地撤开了。
“我…我该去书院了。”
谢祁猛地退开半步,耳尖红得能滴血。
沈渺暗叹着睁开眼,暼见他襟口那竹节盘扣之上重重滚动的喉结,彻底没了力气。
这呆子啊。
“对不起。”
谢祁却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可是他好像会错了意,愧疚自责地将滚烫的脸埋进她颈窝,他难过道:“我把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六礼才过了一半,我竟然这样轻薄你。”
顿了顿,继续检讨:
“我还死不悔改,轻薄了两次……”
沈渺直挺挺站着,两眼无神地想。
贴贴…也算轻薄吗?
“可是想到要回书院了,我……”
谢祁的声音已经闷闷地沉下去了。
他想到要回书院读书,那么多日都见不到阿渺,这天一亮,还没走呢,就开始想念她了。
这没能说下去的话,又让沈渺心软了。
他那么大个子,却弓着背脊,把鼻尖抵在她的锁骨窝里,呼出的气息灼得她肩头都是烫的,他却还愣是不敢起来。
罢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对他来说,贴贴两次就算是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了吧?沈渺无奈,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她指尖摸到他的头发,还发现他的头发手感还挺细软的。
像揉麒麟的毛似的。
“好了,我没生气啊,给你蒸了佛香糕了,吃两块再去书院吧。
等会迟了小心挨冯先生骂。”
她安抚地左右揉他的后脖颈,哄道,“等你端午休沐回来,我给你做大大的烧肉粽吃。”
他还是没动。
沈渺想了想,又正色道:“你抬起头来,我有句话想告诉你。
快点,等会砚书该找你了。”
他才慢腾腾地抬起了头。
沈渺立即狡诈地笑了笑,在他耳边呼气一般:“关于你说的轻薄,我其实有不同的见解。”
片刻之后,沈渺倚着自家院门的门框,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目送谢祁和砚书牵着毛驴离开。
“周大说秋毫已经到书院等着了……”
吃饱喝足的砚书,一路都扭头看向抱着佛香糕、走路还同手同脚的谢祁,他清脆不解的声音被风送了回来:“九哥儿,你脖子上怎么有个牙印?”
这话一问,谢祁耳根子又烧得滚烫,险些撞翻路边卖果子的小摊。
沈渺没忍住乐了出来。
她哼着小曲,转身想回去再蒸一笼佛香糕,留着给还没起床的湘姐儿他们吃。
还没进门,便又忽而听见背后惊喜急切的呼唤声:“大姐儿!
大姐儿!
我跟你婶子回来了!”
第94章书院风波
“李叔!”
沈渺一回头,便见巷口柳树下,李挑子驾着骡车刚停稳。
她惊喜万分地刹住脚,立刻向他奔去,“我让唐二在水门津候了整三日,今儿他还一早去水门边等着呢,您是打哪儿回来的呀!”
“回来时童漕官安排我们搭了粮船,说是快些。”
李挑子见到沈渺便也松了口气,喜得两只绿豆小眼都眯成缝了,“粮船是走通津门卸的货,粮仓在那儿。
粮船几乎不停小口岸,遇着补给时才会泊岸,又大多是在深夜,便没寻上空给你带个信。
这一个多月,狗儿好不好?你们大伙儿好不好?”
“是了是了,来回的漕船指定不同啊。”
沈渺一拍脑袋,她真傻了,她竟然忘了汴京城外那么多渡口,不同的漕船停靠不同的码头,去时从水门走,回来却不一定了,真是苦了唐二了,等了几日等了个空。
沈渺听见李挑子关心李狗儿,知晓他心里惦记儿子,便细细与他说,“都好,狗儿一早已经去私塾了,李叔你放心,这段日子九哥儿的爹爹暂住在西巷,咱们几家的孩子都让他指点过写字和文章,不得不说人家世家大族底蕴非常,就是厉害些,狗儿才跟着练了几日,私塾先生便夸他的字进益了不少呢。”
一切都好,没有比这更好的话了。
李挑子瞬间便松了口气,笑得更为见牙不见眼:“大姐儿,这可真是托了你的福了,否则狗儿哪有这样的造化。”
沈渺又看骡车上只有李挑子一人,不由怪道:“婶娘呢?”
李挑子正想说话,谁知街上传来锣鼓声,把骡子都吓得昂头咴叫,还烦躁地刨了刨蹄子。
沈渺跟着李挑子转过头去,街上刚好有十二个黄衣沙弥抬着鎏金佛舆转过街角,刚刚浣洗过的佛身金光闪闪,淋的香汤正沿路滴在青石板上。
“遭了,已经抬出来了!
一会儿人多了就出不去了,大姐儿你快跟我走!”
李挑子握起缰绳,急切道,“你婶娘还在鸭场那儿等着呢,那么多鸭子不能没人看着。”
话音刚落,西边又传来了敲铜磐的响声。
寺庙要开始请主殿神佛巡街出游了!
这一日因是佛陀诞生的日子,各大寺院都会设“浴佛斋会”
,以甘草、香药熬制香汤,把金铜佛像浸在盆里,由主持和信众不断给佛像浇灌香汤。
这些浇灌佛身的“浴佛水”
,还会有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说是能结来世缘。
浴佛后,僧众便会抬着金佛巡街,香童还会沿街撒香药沫子,路上就会有很多信众持香叩拜,还会一路跟着护送佛像。
大姐儿的记忆里,最热闹的时候能堵得大内的东华门都打不开,外头全是人。
“好好好,我回去交代一声就来。”
沈渺赶忙提裙子往院子里冲:“福兴,你先把新做好的这批鱼面搬到院里晒,然后跑一趟水门把唐二叫回来,李叔李婶已经回家来了。
阿桃,你专门看着铺子就好……”
说完她余光一瞥,正好看见谢阿虫先生正慢悠悠地端着一碗甜豆腐脑,十分斯文闲适地坐在桂树下喝着,还饶有兴致地伸出勺子逗麒麟玩。
沈渺便也不客气了。
“谢叔父,今日事出紧急,只能劳烦您帮着看顾几个孩子,我有急事先走了,晚些回来啊。”
沈渺说完顺手揉了揉围过来摇尾巴的雷霆,又对廊下刚洗漱完出来吃早点的湘姐儿、陈汌道,“阿姊要去鸭场看看,恐怕没那么快回来,你们今儿乖乖听谢伯伯的话啊!”
两个小的睡懵了,呆呆地点点头。
沈渺又不放心地看向吃得嘴角都是豆腐渣的有余,温声细语,“有余啊,你跟着湘姐儿和小汌,别乱跑,知道了吗?”
有余已经吃完了两碗豆腐脑,她喜欢咸的,现在吃第三碗,听见沈渺唤她,她便抱着大碗乖乖点头,还一点一点把脸上沾到的豆腐渣和木耳丝捻进嘴里吃掉。
香香的,好好吃。
她抱着碗自个便能傻笑个不停。
谢父莫名被派发了看孩子的活,端着黑陶碗愣了愣,哎了声想说他自己可从没带过孩子,三哥儿、九哥儿和十一娘都是在奶妈妈身边长大的啊……沈渺却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抄起门边挂的小挎包,一溜烟跑出院子去了。
“我走了!
家里交给你们了!”
谢父只好又坐回原位,捏着勺子,默默吃了两口,忽然顿住了手,又默默地转过眼看向廊子下。
湘姐儿、陈汌和有余也正满脸无辜地望着他。
四人相顾无言,只有胖麻雀在檐下蹦来蹦去,轻快地叽叽叫。
确认过眼神,双方对彼此的靠谱程度似乎都不大有底气,半晌,肩头还披散着头发的湘姐儿才小声地试探问道:“谢伯伯,你能帮我扎个花苞头吗?我一会儿要去豆花家玩绢人娃娃。”
谢父:“……”
什么叫花苞头?
这边,沈渺已经上了李挑子的骡车,两人努力在愈发拥堵的车马人流中往外城去,出城路上正好要经过牙行,沈渺赶忙道:“李叔,你稍等等,我正好把之前让牙保雇的人捎上。
我前日刚跟阿桃说呢,今儿便要趁你和婶娘还没回来,让新雇来那几个人去鸭场把那边都拾掇拾掇,没想到竟有这么巧,还没来得及,你和婶娘便到了。”
她招呼了矮子牙保一声,让他帮着送人过来。
街上正好热闹起来了,沈渺的喊声都被街上演杂耍的呼喝声吞了半截。
幸好矮子牙保也瞥见了她,跑出来听她说话,听明白后便点点头:“行行行,我这就带来。”
于是没一会儿骡车上便坐满了人。
这几人都是矮子牙保带来给她相看过的,一共四个人,是一家子。
正值壮年的男人叫洪八,以前便是帮人养鸡鸭的,他因为东家太吝啬,干了五年不仅没有涨过银钱,今年还要降俸,便气得带着全家辞了出来。
妇人也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岁数,叫萝娘,是他媳妇,也有些照料鸡鸭的经验。
夫妇俩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哥哥叫洪山,妹妹叫洪溪,两个人也很能干,沈渺问他们如何养鸭都说得头头是道。
算得上半个壮劳力了,听洪八说,他俩孩子打会走路起便跟着爹娘在鸭场帮忙、学怎么养鸡鸭。
属于年纪小,但工作经验都十年那种。
沈渺便把他们一家都雇了,让他们日后就搬到鸭场住,四个人每月一共给五贯钱,包住,那洪八听说鸭场有新盖好的砖瓦房专门留给他们住,便又惊喜又满意了。
以前给前头那个东家干活,一家子都只能跟鸭子住在一起。
接上洪家四口人,只是耽搁一会子功夫,骡车就卡在肉饼摊与猴戏班子之间不得动弹了。
四下檀烟缭绕,沈渺呛得都熏眼睛。
幸好没过一会儿,有街道司的厢军过来疏通道路了,李挑子驾着骡车又能龟爬般向前挪动了。
沈渺去看她心心念念的鸭苗时,辟雍书院里,沈济的速食汤饼小买卖也很红火。
童子生率先回书院读书,这群学子人人都在家里过了年吃过了不少好吃的,再看啄饮堂那些泔水,没人能吃得下去。
阿姊让唐二给他送来的腊肠和两大箱子速食汤饼才几日,便卖得只剩几块了。
因生意太好,他的炉子还专门放在了学舍后头的回廊下,不再搬动,就在那边煮汤饼。
今日是浴佛节,不少学子翻墙出去凑热闹了,听闻瓦子里的杂耍班子和傀儡戏班子都会在街市上跟着游行,还会有花车游街,好玩得紧。
沈济今儿便只煮卖了两锅,这第二锅还是孟弘和犯馋,非说午时他娘送来的点心没吃饱,他才无奈地放下书给他过来煮的。
蹲在连廊的廊柱下,窗棂的影子斑驳地落在地砖上。
沈济用筷子将汤饼搅散,又磕了个生鸡蛋进去,切了半根腊肠,没一会儿锅里滚沸得冒出了不少浮沫,他赶忙关上火,连着小陶锅一起端给孟弘和。
他趴在连廊的美人靠里,水晶镜片下的两眼发亮,早已摩拳擦掌地等着吃。
“吃吧吃吧。”
沈济没好气塞给他筷子,“我刚写一半的课业,真是。”
孟弘和捏着筷子讨好地笑:“我真饿了。”
“快吃,吃完回去背书,明儿先生说了要抽背《孟子》。”
沈济说着便转身回去收拾炉子里的炭。
“我知晓,我都背好了。
哇好香啊,这汤饼还是要你来煮才有这样的味道……”
孟弘和赶忙低头用筷子挑起来吃,结果刚低头吃一口,鼻上挂的叆叇就被热气烘成了两片白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好又忙搁下筷子,把叆叇挂在耳朵上的绳扣解开,撩起衣角低头擦了又擦。
沈济斜他一眼,咬牙:“……我没背好。”
“等我吃完就回去陪你背书,我帮你抽背,放心吧,一定来得及。”
孟弘和一边擦一边笑,但没了叆叇,他看近在咫尺的沈济都像隔水看花,雾蒙蒙地看不清五官。
重新戴回叆叇后,孟弘和眼前才重新清晰了起来。
他眼睛自小便不好,他娘总说是她的错,怀他的时候没吃葡萄,才叫他生下来便比别人差。
但孟弘和觉着这跟阿娘有什么关系?有人生来没有臂膀,有人生来是哑巴,他没瞎,只是不如人家瞧得清楚,已经很幸运了。
阿娘为了他的眼睛,四处寻医,但最终都说他这短视的眼疾治不好,只能攒银钱给他买叆叇。
这一副叆叇十来贯呢。
孟弘和埋头吃汤饼,这眼前不一会儿又生了雾,但他懒得再擦了,戴叆叇麻烦之处便在这里,每日不是眼睛被热气烘得看不见,就是摘下来就容易找不到了,他又看不清,只能眯着眼到处摸。
沈济便常说他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找叆叇。
孟弘和想到这句话,刚想笑,就听见有个冷飕飕的声音从边上冒出来了:
“在圣贤地里谋利,真有你的。”
沈济与孟弘和同时转过头去,是乙舍的汪善文和他两个走狗,两人看见他们仨走过来,头皮都是一麻。
汪善文是书院里斋长的侄子,生得头大脖短肩宽腰粗腿也粗,又爱穿颜色深的衣裳,孟弘和这样眼神不好的人若是没带叆叇,远远看他就像看到个硕大又嚣张的冬瓜像他们走来。
沈济看到他,眼睛便向上掀了掀,心里头哀叹气,又来了。
真是没完了。
汪善文带着两个人晃到沈济面前,抱着胳膊弯下腰,歪着嘴与他对视,开始把手里的铜钱一枚枚往沈济的头上身上砸:“你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挣钱的?丢不丢人啊?这么爱钱,我赏你几枚给你攒棺材本怎么样?”
铜钱砸在他头脸,还有几枚砸在泥炉上,又弹飞出去。
沈济捏着火钳的手青筋都绷起来了。
如今不论官家还是百姓都爱踢蹴鞠,辟雍书院里便有两个蹴鞠场。
年前,书院连着办了几回鞠赛,沈济踢蹴鞠的功夫还是在书院里才学会的。
但他准头不大行。
当时他一脚勾住带彩绸的鞠球,踢出去的鞠球撞在了柱上,反弹出去时却砸中了汪善文的脸。
汪善文被这一球砸得仰面栽进了泥地里,鼻孔里冒出血来,惹得哄堂大笑。
沈济赶忙过去扶他,还被他踹了一脚。
从此这人便像阴魂似的缠着他不放了,不管沈济怎么赔礼道歉都不听,就是认定了他是故意在蹴鞠场羞辱他,只要见到沈济,不管什么事都要找茬。
沈济之前想着自己理亏在先,又不想给阿姊惹事,已经忍他很久了,这会子又来!
那汪善文见沈济不吭气,却愈发嚣张起来,从怀里的荷包里摸出一串钱,一把咬断串钱的绳子,一大把铜子往他头上倒:“你不是喜欢钱?多给你点怎么样?我多得是!”
沈济瞅了眼满地铜钱,竟有点心动。
于是更加不吭声。
见沈济不敢反抗,那汪善文更嚣张了,抬脚踹翻了泥炉子,在倒地破碎的炉子上凶狠地踩着泄愤:“我叫你卖!
叫你卖!”
还没熄灭的热炭滚进地上,烫得杂草滋滋响。
孟弘和捧着陶锅,躲到廊柱后头,又着急又害怕,攥着叆叇,不敢上前去帮忙。
沈济远远见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对他摇了摇头,让他别过来了。
孟弘和才多大啊,也就比湘姐儿大一点,还是躲起来好,不然一会儿打起来他还得照顾他。
再看汪善文,沈济深吸了一口气,阿姊曾经说过,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这混球弄坏他的炉子,他真有些生气了!
沈济心一横就要把火钳举起来时,一根还带叶的竹枝突然横到了汪善文的后脑上,猝不及防便往他后脖子一抽。
汪善文疼得身子一跳,捂着后脖颈回头怒喝:“谁!
谁敢打你爷爷!”
“好孙儿,打得便是你。”
清凌凌的声音语调冷漠地说着俏皮话,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抽了一下。
汪善文嗷得一声,跳了起来。
那细细的竹枝一看就是随手从路边折下来的,上头还有没撸掉的竹叶,这种竹枝看着特别细,抽人却格外疼。
汪善文被抽得又蹦又跳,嘴里脏话不断,自然又被抽得更狠。
“你知道我伯父是谁吗?你竟敢这样打我!”
汪善文挥拳打过去,又被那人从容地转身闪开,结果自己又挨了一抽——正抽在手腕最细的地方,疼得他惨叫不已,惨叫声还没停,他又被一脚踹倒在地,这下惨叫就成了呜咽了。
“呜呜,大伯啊,有人打我……”
他被那人抬脚踩住了背脊翻都翻不起身来,只能哭叫着搬出大伯的名号,但那人却只是俯瞰他,淡淡地说:“汪斋长把你塞到书院里读书,不是让你来作践同窗的。
再叫我瞧见一次……”
那人手里的竹枝凌空一抽便发出了叫人害怕的破空响声,未尽的话语也森冷了下来。
汪善文的两个跟班早就搂抱在一起,瑟缩着躲到了一边。
他们认出来这是谁了,这人是甲舍的监生啊,今年院试的头名,不就是他么?
他好像…好像出身清贵之家,这样的人不是像沈济这样家里贫寒好惹的。
等三人哭哭啼啼地跑了,谢祁脸上那浸过霜雪般的冷色才褪去了。
沈济手里还半举着火钳,呆愣楞地看着谢祁转过身来。
被树影梳理过的光正在他温柔含笑的眉宇间流淌,他的脸上已恢复平日里的温雅柔和,还替他扶起被踩得碎了一半的小泥炉子,认真而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这炉子还是你阿姊新买的呢。”
沈济这才回过神来:“九哥儿,你怎么来了?”
问完,他自己便想起来了,自问自答:“今日监生开学,我给忘了。”
“你阿姊做了佛香糕,托我给你带过来。”
谢祁笑着抬起另一只手,他手指上缠了两圈捆着油纸包的麻绳,那捆得方方正正的纸包竟然还完好无损,“这糕子家里人都吃过了,就差你了。”
沈济接过了纸包,这才想起来他刚刚好像一直是单手教训汪善文的。
慢了一瞬,他也想到阿姊,心里又暖又酸,心绪便有些低落:“炉子弄坏了,我还给阿姊惹麻烦了。”
“与你无关,回头若是那泼皮搬出汪斋长,你便都推到我身上来。”
谢祁温和地伸手帮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炭火,站起来,“炉子也没事,正好用这地上的银钱再买一个就是了。”
沈济不禁笑出来。
寻常心气高些的学子被人用这样的铜臭砸头只怕早气得要命了,也只有九哥儿才会说,正好用得上。
“香糕送到,我便回去了。”
谢祁温声道。
他也才刚到书院,还没去拜见冯先生。
“我送你。”
沈济连忙起来送他,谢祁又交代万一有人过问要如何说辞。
一直走到学舍外,沈济才看到秋毫背着书箱站在拐角处侯着,见二人出来,还对沈济叉手行了一礼。
沈济忙还了半礼,谢祁拍了拍他肩头:“回去吧。”
他点点头,看着谢祁转过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人喊住了:“九哥儿你等等。”
谢祁疑惑地停下脚步,却见济哥儿飞跑回自己的学舍,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捧了一团紫草皂,贴心地塞到了他手里,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九哥儿脖子叫虫叮了吧?今年的气候也真是怪,这么早便有蚊虫了,这是阿姊给我的紫草皂,洗了便不痒了,这块新的你拿去,我还有一个呢。”
沈济弯起和沈渺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笑了笑,见谢祁呆了一瞬没接,还用力塞进他手里:“拿着吧,那我回去了。
我的书还没背完,走了啊。”
说着跑走了。
谢祁僵硬地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紫草皂。
手里捧得分明是皂,他却没闻见紫草的清香,而是好似又闻到了有些熏鼻子的佛香味。
狭窄逼仄的深巷角落,巷子外浴佛的喧闹声忽远忽近。
天光在屋檐下游移,漏下一些光斑,星星点点地洒在慌乱的他与仰脸笑着的沈渺身上。
有两根手指慢慢地勾进了他腰间革带的犀角扣,隔着薄薄的衣衫,指腹微微用劲,指节便顶在他小腹上,一把将他带得更近。
他与沈渺几乎是面贴面地站着了。
谢祁当时快烧着了,仰着脖子根本不敢往下看,心跳得越来越急促。
她却抬起另一只手,葱白般的指尖先触碰到了他的脖骨,接着,拇指重重碾过他脖上内侧浮起的淡青色筋络。
他浑身都僵住了。
下一刻,他一直因呼吸急促而重重滚动的喉结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潮湿的刺痛感。
齿尖轻轻地咬住了喉结。
呼吸几乎停止。
他受不住了,猛地低头,却只能看见沈渺乌压压的发髻,以及发髻中那根白玉簪子。
她的脸深埋在他的脖颈中。
他背脊僵直,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但那时他还算顽强,残存一线的理智,人也还好好地站着。
“阿……”
他下意识想呼唤她,结果刚开口,声音便断在忽然扫过痣上牙印的舌尖上。
只是那么一下,他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丢进油锅里炸过一般酥。
谢祁浑身滚烫,脑中好似最后一根弦绷到极限断了,他软绵绵地抵着墙缓缓滑下去了。
被她咬舔过的地方,像是浑身的血液都往那儿汇聚,他昏头昏脑,都能感觉到喉结那处的皮下血脉在突突地跳动着。
带着檀香味道的风越过屋檐,那微风也吹动了沈渺带着狡黠的笑容。
她退开半步,弯下腰,看了眼他喉结上带着湿痕的牙印,忍笑将他耳畔的碎发掖到耳后。
“呆子。”
“记着,这才是轻薄。”
*
学舍外的小石径上,秋毫站在几步远,莫名地看着谢祁原地发呆许久后,忽然面红耳赤地踉跄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一杆竹子。
秋毫困惑地歪了歪头。
怎了这是?
春天也会中暑吗?
***
大内福宁宫,赵伯昀好奇地看着面前有一个小碗那么大的鱼丸和碗里格外粗的汤饼。
“这是沈记新做的汤饼,奴婢觉着闻着香得扑鼻,便做主买了回来。”
梁迁笑着端到赵伯昀的手边,“官家不是牙疼?御医说是上火的缘故,正好吃些清淡的,戒几日炙鸭吧?”
沈记今儿沈娘子不在,但他家的伙计说鱼肉汤饼与鱼丸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
那叫福兴的伙计也利落,他将鱼肉汤饼烫熟,装在碗里,又另外拿一竹筒盛滚烫的热汤,鱼丸也是煮熟后另装。
嘱咐赶忙带回家去,到家后再将汤饼、骨汤与鱼丸盛进碗里,汤饼便不会坨了,吃着一样好。
大内和沈记也不远,梁迁想了想便还是买了回来——自打官家牙疼,吃什么都不香。
那黑胖的大方脸瞧着都隐约瘦了一些。
梁迁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正常人的家,他前半生伺候侍奉先帝,后半生则照顾陪伴赵伯昀。
虽然从不敢说出口,但他其实将赵伯昀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牵挂着、呵护着。
所以赵伯昀牙疼没胃口,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梁迁心疼地看向赵伯昀,官家起码瘦了二两了!
瞧啊,他那脸颊肉,如今都荡不起来了。
听梁迁劝他戒烤鸭,赵伯昀用黑手捂着肿起的黝黑腮帮子,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不能吃炙鸭,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趣?”
他再低头,看碗里散发着清香的“鱼丸粗汤饼”
也没什么兴致,拿起筷子时还嫌弃:“鱼丸腥气甚重,吃这个朕还不如吃清粥……”
但想到这是梁大珰担忧他身子特意从外头买来的,他还是夹起鱼丸,勉为其难咬下一口。
“嗯?”
他刚咬破了鱼丸外皮,舌尖便触到一团温软鲜甜的肉感,外滑内韧,吃起来竟弹如雀舌。
“嗯?!”
第95章鱼丸粗面
与官家一般,被鱼丸别样的鲜美虏获的,还有不情不愿地回书院读书的宁奕几人。
钟鼓楼上的暮鼓刚歇,辟雍书院散学的铜铃也被书院里专司敲钟的老仆从敲响了。
今儿是春假后头一日上学,大多人都还有些心不在焉,连冯元这个讲学博士也是,一听铃声响了,立刻将书册夹在腋下,溜之大吉。
谢祁合上手中的《中庸》,书斋外已有其他书斋的学子涌出来,三三两两谈笑着从他窗前而过。
书院的监生春季都穿相同的青衿衣衫、头带素纱儒士巾,走动起来衣袂临风,倒很有青云浮动的翩然之美。
尚岸将紫毫笔塞进藤编书箱,就听见一旁的宁奕将胡乱塞了一通的书匣往自家书童怀里一塞,细细交代道:“去定胜门外买一锅荠菜春卷来,要现炸的,让那摊主炸得焦一些,更香。”
书童神色平淡地抱着书匣子道:“你不记得了么?过完年定胜门外便不让摆小摊儿了,说是要在那儿建军需的粮仓,以后军粮急递的漕船全要在那儿中转,炸春卷的老头早不知搬哪儿去了。”
宁奕神色一僵,惊惶地攥住了尚岸的手:“完了啊尚兄,那我今儿难不成要去啄饮堂吃泔水?”
他只是来书院的头一日,便要受啄饮堂之苦了吗?
“不至于,你若不嫌弃,我带了我阿娘做的糖年糕,”
尚岸同情地拍了拍他手背,“一会儿分你几块儿。
我还带了阿娘去岁窖藏的糖桂花,与年糕一起沾着吃,香甜得很。”
“别提年糕了。”
宁奕却脸色发青,哆嗦道,“过年时我家天天蒸年糕,吃得我都快成年糕了。”
尚岸耸耸肩:“那没辙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孟三忽然带着一股咸鱼味从外头窗子里探进身子来,“我娘塞给我一箱子腌咸鱼,分给你们几罐子吧?我实在吃不完,梦里睡觉都像泡在咸鱼里。”
宁奕捏住鼻子:“心领了,你…你还是自个吃吧。”
孟三的阿娘手艺奇绝,最爱腌臭咸鱼、臭鸡蛋、臭冬瓜。
臭鸡蛋和臭冬瓜倒还好,臭得不厉害,唯独那咸鱼格外臭。
听孟三说,他娘腌鱼,只将那小鱼去了头和内脏,便粗犷地抹上盐塞进盐水陶罐里腌制,一直腌到盐水都变得黏稠多汁,灰朴朴地带泡儿,泥封罐子一打开便能熏倒一屋子的人,就算腌好了。
孟三总说闻着臭吃着香,宁奕被他花言巧语怂恿得壮起胆子尝了一口,那日好悬没把他黄胆水吐出来,吐得肚子空了都还在不停干呕,最后头晕目眩瘫倒在地,闭上眼时恍惚还瞧见了去世的阿嬷。
“尚兄,谢九那你们……”
孟三又看向另外两人。
“不用了,多谢。”
尚岸也立刻拒绝。
谢祁露出微笑,轻轻摇头:“沈娘子为我备了不少吃食,我也不用了。”
沈娘子?
宁奕耳朵尖一抖,立刻扭过身来,两只手紧紧地把住谢祁的肩头:“你怎么现在才说啊?沈娘子给你备了什么吃食?速速招来!”
谢祁眨眨眼,略微回想了一下,伸出手指来,一样样报菜名:“小菜有酸辣脆笋、辣白菘、甜菜心;瀌肉有猪蹄、鸡翅、鸭掌、鸭脖、五花肉、豆干、蛋;汤饼有鱼肉汤饼、菠菜、山药和胡荽味的速食汤饼;肉有腊肠腊肉和鱼丸;糕饼点心有香葱肉松酥皮馒头和蛋奶千层酥;零嘴有琥珀核桃、糖炒瓜子仁……”
谢祁还没报完,宁奕便“哇”
地哭了出来,泪眼婆娑地抱住谢祁:“谢九啊,沈娘子还缺夫婿吗?我可以做小的……”
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便被谢祁用书狠狠地砸了一下:“你再敢胡说八道,一样都不给你吃!”
尚岸忍着笑直摇头,闻言也过来拍了拍谢祁的膀子:“恭喜啊,你的好消息我在家也听闻了,没成想你这么快便能抱得美人归了。”
孟三吃惊又羡慕:“啊?你…你真的……”
“孟三竟然还不知吗?谢九议亲之事早都传开了。”
尚岸微微一笑。
谢祁人生得好、家世好又具才情,自然是许多当家主母曾放在心坎上衡量过多次的佳婿。
若非他有数奇的批命,又自小定下了表亲,谢祁的婚事只怕早就不由自己了。
去岁谢祁不幸退婚后,也有些相熟的世交叔伯、婶母想为他做媒,但所有的好意,谢家大娘子都委婉地推了,不论是谁都没有松口应下。
如今风声透出来,谢家正在为次子议亲,还已经在过六礼了,这让与谢家有关系没关系的人家都忍不住要好奇地过问一句。
毕竟他未来的新妇是市井中当街卖食的平民人家,还是个拖家带口、抛头露面的二嫁妇。
择选这样出身的妻子,在士族之中实在少见,他的婚事自然也成了各家各族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尚岸要回书院前夕,都被他阿娘唤来过问谢祁为何要娶平民女子,尚岸收拾着书箱,便问:“阿娘缘何要问我呢?”
“你与谢九相厚,自然问你。”
“既然如此,阿娘定然知晓,我身为谢九的友人,便只会说维护谢九的话。
阿娘又何必多问了呢?”
尚岸笑着抬起头来,“若是阿娘执意想听,我想或许是因为谢九是发自真心喜爱那沈娘子的吧?世人之情,多系于皮囊才情、门第富贵,但若是有一日,色衰才竭、门第倾颓、财富散尽,为了这些才结为夫妻的是否也要散了?所以,阿娘问我,我不知如何答,但我信谢九心意昭昭,不必再以金石为证了。”
尚家大娘子听得失笑:“好好好,娘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头外头有人耻笑谢家,娘一定不掺和。
行了吧?你连个心仪的女子都没有,说起这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但还是有不少守旧的人家人前人后嘲讽谢家失心疯,说谢家三年前跪下的膝盖再也立不起来了,为了能够苟延残喘下去,已放弃了长子,如今连次子的婚事也草草了之。
更有些心怀两晋“王与马共天下”
残梦之人,对此哀叹不已,认为自此以后,曾经最清贵辉煌的王谢都消散了啊,士族门阀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荣光了。
尚岸都懒得听那些话。
五百多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呢。
真逗。
谢家在这些流言蜚语中也很稳得住,自顾自筹备着六礼。
尚岸也听闻了,谢家此次的聘礼甚至都是按照迎娶宗妇的礼法来预备的,不仅预备了金银首饰、锦缎田宅,甚至还寻人包了一艘大船去了临安、金陵、明州、泉州等地采买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压箱子。
一般聘礼有个十二抬便算多了,但谢家似乎已经备了三十六抬了,甚至还没备完。
尚岸出神时,宁奕已经整个人都猴在了谢祁身上。
他两条腿夹在他腰间,死死挂在他身后,嘴里还不住地哀求:
“我错了我错了,我口无遮拦、我头脑简单、我怎么会和你抢沈娘子呢?我是来加入你们……呸呸呸,谢九你别瞪我了,我真不胡说了,我都听你的!
求你了谢九,今儿你便带上我吧!
听你念叨得我都饿了,我想吃鱼丸和鱼肉汤饼,这鱼丸指定是南边的做法,汴京城里不常见的,我都没吃过这道菜,想必是沈记新上市的吧?再叫秋毫切点儿瀌肉、脆笋来佐餐,吃完咱们再来点那个蛋奶千层酥,这样一顿晚食便像样了。”
他勒着谢祁脖子不放,前后左右使劲地摇,恨不得把这些美味佳肴都从他身上摇下来似的。
谢祁快被他勒死了,原本他为了遮脖子上的印,还特意在来书斋上学前换了身对襟立领的里衣,把扣子扣得紧紧的。
被宁奕这样抱着脖子晃,更是喘不过气,他也没了脾气:"好了好了,走吧。
"
“谢九你跟我的再生父母也没两样了!”
宁奕欢呼雀跃地跳了下来,忙招呼上书童。
谢祁闻言把人往外一推,一万分地嫌道:“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傻儿。”
孟三却贱兮兮地凑过来,勾住宁奕的膀子:“我倒愿意,你喊我一声爹,咸鱼管够。”
“呸,你少占我便宜。”
谢祁带来的鱼丸和鱼面自然都是生的。
鱼面是晒干的,在阴凉干燥的地方能保存很久。
但鱼丸便要尽快现煮现吃了,因此沈渺之给谢祁装了一小兜,大概十几个,也料想到了他要与同舍的好友分享,这样煮一锅,一顿也就消耗完了。
随着鱼丸一起放着的,还有蒜头、芹菜、生鸡蛋和葱。
以及沈渺口述,谢父帮着抄写的“鱼丸汤饼详细烹煮步骤说明书”
。
几个五谷不勤的少年蹲在炉子前,尚岸拿着食单一句一句念,几人便依葫芦画瓢一步步做。
“这是谢叔父的字吧?写得真好……”
尚岸还欣赏了一下。
宁奕捧着鱼丸,翻了个白眼,拍了他一下:“别光顾着看字了,你倒是说怎么做?”
“取紫皮独头蒜,斫成沫,以釜焙之。”
“说人话。”
“蒜末爆香。”
宁奕赶忙接过书童刚切碎的蒜末,一把扔进热油锅里,立刻便油星子四溅,吓得几人散开,隔着大老远用锅铲翻炒,但没一会儿蒜末便烧得焦黑粘底了。
“完了,完了,烧焦了怎么办?”
“重新再起一锅吧。”
“不成啊,不如不要蒜了,接下来做什么?”
“煎鸡蛋。”
宁奕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转脸神色肃然地扫过其他人:“谁会?”
尚岸轻咳一声,孟三露出讪笑。
谢祁也默然,无奈地扭头对秋毫道:“你去童子生的学舍里寻济哥儿来吧。”
沈济被秋毫叫来后,看了眼那单子,很快便记在心里了,十分可靠地先拨出一半的炭火,用小火慢慢炸了蒜酥油,盛出来备用后,再加上炭,大火起油锅煎荷包蛋。
他单手在陶锅边缘磕鸡蛋皮,两只手指一拧,便将包裹着蛋黄的鸡蛋液完整地滑入了锅中,然后顺手将两瓣鸡蛋皮往污桶里扔,又磕下一个。
这熟练又流畅的动作看得宁奕睁大了眼,而且他还能一次性煎三个鸡蛋!
煎出来的荷包蛋边缘微微焦黄,蛋心却是溏心的,闻着都香。
加上开水,直接冲入煎过蛋的锅里,很快咕嘟滚沸一会儿,汤便变成了乳白色,有了浓郁的蛋香味。
之后他将鱼丸和鱼肉汤饼都取了过来,先下鱼丸在锅里,煮得鱼丸膨大浮起,才下鱼面一起继续煮熟,最后加些盐、酱油,撒上芹菜、葱花,倒入蒜酥油,分碗盛出,挨个往面上盖汤里捞出来的荷包蛋,没一会儿完成了。
递到面前的鱼丸汤饼,汤色淡白清亮,叠了蛋香和鱼鲜,一点都闻不见鱼腥气。
大而圆的鱼丸卧在煎蛋旁边,根根粗圆的汤饼蜷在汤底,热腾腾往上涌的白气里,漫着麦香和鱼鲜。
宁奕这样立誓要吃遍汴京的老饕,不用动筷子,光闻味道就知晓好吃了。
“济哥儿,你真不愧是沈娘子的亲弟弟啊,这手艺错不了!”
宁奕捧起大碗,先喝了一口汤,立刻便点头,“好鲜。”
沈济腼腆一笑:“是阿姊做的鱼丸和汤饼原本便好,又有做法可以参照,否则我也做不出来。”
鱼丸和这鱼肉汤饼确实好。
从汤饼和鱼丸里煮出来的鲜甜味道渗透在清汤里,他赶忙又挑起一筷子粗粗的汤饼,一口嗦进去,嘴里便有种扎实劲道的感觉,好似不是在吃汤饼,而是在吃嫩嫩的滑肉一般,弹牙又爽滑。
尚岸则先吃膨大起来都快有半个拳头大的鱼丸,他用单根筷子戳起来吃。
一口咬开时,里面便迸出汁水来,很快层层叠叠的鲜甜味便在嘴里漫开了,他再没停下,三两口便吃下肚一个了。
这鱼丸里头像嫩豆腐似的细腻又柔糯,却偏偏每一口还都能吃到弹牙的筋道,真不知这样柔中带韧的口感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吃到最后,愈嚼愈香,满嘴都是鱼肉独有的鲜味。
孟三也没吃过这样的做法,张开大嘴一口咬了半个鱼丸,品味着嘴里的味道,还好奇地对着光细看起来,这鱼丸雪白,裹着汤水里的油光,咬开的内里还隐约可见气孔:“里头好多细密的孔。”
沈济自然也留在这儿吃鱼丸粗面了。
他给自己盛了一碗,这鱼丸他之前其实自己吃过了,阿姊头一回做好便让唐二大老远送了一碗给他。
当时唐二隔着围墙教他煮时,还大致说了这是怎么做的,因为鱼丸确实不好做,这么麻烦的东西做得还特别好吃,唐二实在太钦佩沈渺的耐性了。
因此听到孟三自言自语,他便解释起来:“这是我阿姊手打的,要在案板上不断摔打鱼肉面团,大约要捶到三百下,才能把鱼肉打得胶质尽出,才有这样弹牙好吃的口感和气孔。
若是拿石臼来舂,便又不同了。”
孟三咋舌:“三百下?那耗费多长时间啊!”
沈济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应当是好几人轮流摔打,否则独独一人做下来,这手都要断了。
“半个时辰。”
谢祁一声不吭地吃完了一整碗汤饼,汤都吃得干净,才忽然接了话茬,“要一直不停地打半个时辰,沈娘子手酸了便换福兴,福兴手酸了再换唐二,一直轮到做好。”
阿渺在剁鱼茸、打鱼丸时的辛苦和繁琐,他全都看在眼里。
沈记这个铺子生意虽然好,但却实打实都是辛苦钱。
谢祁心里有时也会弥漫上心疼,也想过……谢家有足够多能够善待她一辈子的银钱,她可以不必亲自料理这些事情了。
可看到她眼神发亮地做新菜、风风火火做团膳的样子,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愿高高在上指摘阿渺的人生。
阿渺曾说过她喜欢烧饭做菜。
他烧火洗碗不如有余,刀功备菜不如唐二,熬汤烤鸭不如福兴,这些灶房里的事儿他都插不上手,有何立场说这话呢?他只能帮阿渺多分担其他的事:帮她或是算账记账,或是看顾好湘姐儿、陈汌和猫猫狗狗。
或是早早起来,陪她去逛早市,挎着满当当的大菜篮子,两人并肩走在青灰色还未大亮的天空下,挤在热气腾腾的嘈杂集市里。
就这样慢慢地走。
也很好。
谢祁看着已经吃空的陶碗,又有些怔怔地发起呆来了。
他身边吵吵嚷嚷的,宁奕正跟孟三抢猪蹄,尚岸和济哥儿在认真地谈论烤馒头里到底有没有加牛乳,只有他望向窗外,惆怅地叹了口气。
好吵。
好想阿渺啊。
被谢祁惦记的沈渺却站在田埂边,脑子里根本没有男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们。
她喜悦地看着鸭场围栏里四散溜达的黄毛雏鸭,眼神慈祥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六百多只小鸭子,头大圆润,毛茸茸的,一堆堆挤作一团,绒毛在阳光下金黄金黄的。
它们还一直叫,那叫声也不烦人,嫩嫩的。
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