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内知在外头和气,对主子们也是笑脸相迎,但对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僮仆可是个罗刹鬼,他总用竹篾教训僮仆,那玩意儿细细一条,又有韧性,打在身上可疼了。
砚书闻言身子一抖,缩起脖子,再不敢说话了,低头专心嗦面。
好吃好吃,真好吃!
他呼噜呼噜吃得嘴边一圈都是油亮亮的葱油和酱油。
沈渺见他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模样,抿了抿嘴才没笑。
那头,闫七已如约而来,正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瞧见沈渺在石亭里,亭子里还有主子在,实在不敢过来,只好远远地瞧。
沈渺瞥见了,忙道:“我该回去了。”
又看了眼谢祁,替砚书求情,“九哥儿,你可别罚他了。”
谢祁也是说说而已,否则砚书怎会养得这样性子,叹口气算是应了。
他起身相送,叉手道:“今日劳烦沈娘子了,对了,方大,你去取些肉菜与沈娘子带回去。”
谢祁本想多给银钱,却又觉着有些不尊重,于是便改了口。
沈渺连忙摆了手道:“您家大娘子已付过酬金了,还多给了不少,九哥儿万不要再送什么了,不过两道简单的饭食,我只是出了些力而已,不惜的什么。”
谢祁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春卷:“权当是谢沈娘子让我尝到这春日荠菜别样风味的谢礼。”
沈渺看着他,他轻轻颌首,面上仍旧是微笑。
她只能惭愧地接受了。
这谢九哥儿人生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却似乎很难让他改变主意,尤其他这样站在春日的黄昏里,对你微微笑着,正应了那句“君子如玉,触手也温”
的话来。
砚书端着面碗,眼睁睁看着沈娘子与闫七都进了灶房,不一会儿,闫七便替她挑着扁担出来了。
这外院的方厨子难得没有吝啬,在沈娘子竹蒸屉里塞满了各色菜肉,因塞得太多,最上层的蒸屉都盖不上了,盖子下还露出了一截鲜嫩的羊腿,随着扁担一上一下地晃动。
沈娘子离开前扭头又望了过来,她屈了屈膝,算作道别。
砚书忙捧着碗站起来冲她挥手,谢祁也走到了亭外。
她笑了,转头牵上那小女孩儿,便跟着闫七走了,她身后与她一同来的,那年长一些的男孩儿也冲他们躬身行礼,三人很快便一齐离开了。
谢祁静静地望着他们姐弟三个。
那杏黄的身影慢慢地走入夕阳里,光拢得她鬓角的发丝都发亮,侧脸的肌肤几乎被光打得透明,慢慢地,她又走到了夕阳的尽头,光从她身上一点一点褪出来,鼻梁、下颌与细长的脖颈,都被阴影修饰,照得整个人线条明晰又柔美。
最终,夕阳化作了斜长的影子,被小径深处的花木一点点遮蔽。
终于瞧不见了。
“若是沈娘子能日日来家中烤制馒头该多好啊。”
砚书望着手中最后半碗葱油拌索条、两条春卷,怅然若失,“这索条,瞧着不过只加了酱、盐与油,怎会如此美味呢?”
谢祁转过身来,终于忍不住屈起手指敲在他只装着吃食的脑袋上:“适可而止。
让人家日日来家里烤馒头,祖父这法事难不成要做七七四十九天不成?念这么多日的经,这可是要助地下的祖父超凡升仙去?”
砚书歪了歪头,心想,不行么?
“你呀,这脑袋里除了吃的,能不能想些旁的?叫你读书习字你倒不学,否则我去书院时不就能带你去了?”
谢祁端起盘里的春卷,抬脚便走,“走了,去太婆院子里问安。”
砚书两三口扒拉完碗里的面,赶忙跟上。
他擦了擦嘴,冲着谢祁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读书习字有什么好玩的,他才不要去书院里受苦呢!
秋毫每回跟九哥儿去书院读书回来都能瘦上个五六斤呢!
他都说了,书院里的饭菜全是蒸菜,从早蒸到晚,极难吃。
他心里已经在期盼明日。
砚书打算好了,他要算好时辰,偷摸着来寻沈娘子。
沈娘子脾性好,他届时便请沈娘子额外做些好吃的,他便独自留在灶房里吃光光。
就不告诉九哥儿!
第27章羊肉刀削
吃过那一顿荠菜春卷,谢祁腹中饱暖妥帖,竟连夜里都睡得好,一夜黑甜无梦。
隔日一早,他竟是被外头下得愈发紧的雨声才吵醒的。
他支起窗子一瞧,雨势颇大,檐声淅沥不绝,他的两个书童:砚书与秋毫,及其他僮仆一块儿坐在廊下看雨,相互伸出手去接雨水,你泼我,我泼你,玩闹不休。
他便这样隔着半开的耕读镂雕支摘窗,静静看了会儿嬉笑的僮仆与雨。
这雨下到午后还没停,四下皆是湿漉漉,风也凉了起来。
谢祁读了半日的书,又练了数十张大字,顺手将博士们留下的诗文、策论皆做完了,望着这无休无止的雨,竟十分无所事事起来了。
他披上一件白绫衫子信步走到廊下,举目望去。
远处,母亲已命仆人将芦棚四周围上雨布,又烧了好大一锅姜丝蜜茶,供那坐在芦棚里念经的和尚吃用,经声隔着雨声,檀香沾了凡尘,竟显般缥缈而有仙气了起来。
近处,他院子里专司洒扫的粗使仆从们,也披上了蓑衣斗笠,换了木屐,正手持长长的竹钩,一下一下,努力清扫那被落叶堵塞而满溢出来的廊下雨渠。
谢祁拢了拢衣襟,忽而想起了沈娘子。
昨儿她跟着门子出去时,谢祁便站在石亭里,默默地目送她远去。
等出了谢家的门,她那削瘦的肩头便要挑起扁担,身后还跟着她两个弟妹,他们便要这般全凭借双腿,一路走回金梁桥。
今儿又下了雨,来路泥泞,只怕更难走了。
谢氏几乎历代都出大儒,是文风极为鼎盛的家族,甚至还留有魏晋遗风,喜好清谈与佛事。
谢祁十岁上下便跟着谢家几个学痴叔父外出,去游历天下风光;去学天下的学问;去悟世上的道理。
因此他年纪不大,却见过不少人世间的疾苦,既没有那些士族子弟高高在上、不辨五谷的毛病。
也更比别旁人能体谅那种为一餐一饭而奔波的辛劳。
虽说因他自小霉运缠身,极容易将好好的旅途变成亡命天涯的生死历险,每一回出远门都为谢家几个叔父平添了许多意料不到的考验与坎坷。
但谢祁身上也有母亲郗氏的豁达乐观,寻常人家的母亲若是知晓小儿屡经艰险,只怕早已拘着不许出门了。
唯独母亲郗氏坐在烛火下缝制衣物,低头笑道:“九哥儿别怕,你虽然回回都逢凶,但不也回回都化吉了?这些奇险旁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独独你有呢。
何况,人生哪有十全人呐?憾事八-九才是寻常。
人生在世,自然人人都期望事事顺意,但若是不如意,难不成便不活了么?千万不要因此而颓唐,阿娘始终相信,福祸相依。
你只要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总有一日也会交上好运,顺顺遂遂的。”
谢祁想到此,也不免一笑。
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论结果,只求无愧便是了。
于是他出声将玩得一身雨水的砚书叫来,细细嘱咐:“你去寻管车马的周大,不必理会三婶母人手不足的话,只管让他们将我的车匀出一辆来,再命周大算着时辰驾车去接沈娘子。
咱们家虽花费银钱请她来烤制素点,却也不要叫人家挑着重担还一路冒雨而来。
为祖父办法事本是祈愿积福之事,只愿人人都能沾了这缘法而平安才是,怎好为此反倒让旁人添了烦难。”
砚书点头称喏,取了伞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转到自个住的廊房里,取了自个的蓑衣,又与同住的秋毫借了大一些的蓑衣来,一并拿着交给了在马厩给马儿梳毛的周大,还细细嘱咐了好一番。
谢祁则回转屋内与自个下了会儿棋,不一会儿,砚书又回来了,他将伞放在门边,手里还捏着把从周大那儿顺来的炒豆子吃着:“九哥儿,都安顿好了。”
他点点头,便也没再放心上。
之后父亲遣人来,说让他到前厅见客,谢祁便无奈地起身去了。
父亲什么都好,唯独有些爱慕虚荣。
砚书又去取了大伞来,出门时还嘀咕道:“定是那些人客套夸奖,又把郎君哄得找不着北了。”
谢祁淡淡瞥他一眼,砚书便嘿笑着举手在自己嘴上一捏,闭上了。
但也只是闭上了一小会儿,刚走进雨里没两步,雨声击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砚书又忍不住与谢祁说听来的笑话:“九哥儿,听闻前些时候,咱们还未从陈州归来,又有客提出要见郎君膝下‘麒麟儿’,郎君无法,只好将三哥儿叫了来。
谁知三哥儿前一夜在青楼妓馆喝了一夜酒,被仆从急哄哄拽起来,歪歪斜斜刚到客人面前,正要开口见礼,一张嘴便淋淋漓漓呕了人家一身……”
谢祁动了动唇,联想到那场景,似乎都能浮现出父亲那胡子炸起、惊惶无比的脸来。
“郎君……郎君都吓得跳到桌案上去了!”
砚书止不住想笑。
那日谢父为了见客特意穿了件刚裁好的云纱圆领大袖衫,那衣裳上翩然的云鹤是请了两个绣娘绣了大半个月才得的,他见儿子忽然呕了一地,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去解救来客,竟是护着衣裳,下意识便蹿上了桌。
谢祁哭笑不得地摇头:“怨不得回来时,便听说阿兄被关在院里不许出去呢,原是为了这个受罚。”
“这哪里困得住三哥儿,隔日便翻墙出去了。”
砚书耸耸肩,想起那天的饼,怀念得又吃了一大口炒豆子,“不然怎会凑巧买了沈娘子的饼送来?”
“一会儿进了外院,可不许再吃了,别叫隔房的瞧见了,回头又去与母亲告状训斥你。”
两人说着说着便要迈过内苑二门了,谢祁不由嘱咐道。
砚书忙把手里的炒豆子全倒进嘴里。
虽说谢家祖父去了,但太婆还在,宋朝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因此谢家也一直是堂兄弟三房人聚居,小辈也都从示字辈,因此谢祁虽被人唤作“九哥儿”
,其实仅有一个不正经的同胞哥哥——在家族中行三的谢祒。
这一大家子,人多了,自然也有些小磕绊。
其他房的两个堂兄年岁较大,有的还出馆去外地做了官,当然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
但好歹也是官,外头便有些不好听的话,便说怎么看都比大房两个孩子出息,因此三房的婶母才会总想夺母亲管家的权,也是因此父亲总想以他扬名、铺垫些官场人脉,只等他日后科举高中,名利双收。
也好为大房争一口气。
“说起来又有两日未见阿兄了。”
谢祁想了想,谢祒先前说要去什么珠帘巷,估计又去哪个相好的花魁屋子里睡了。
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他总是这样醉了睡,醒了又起来喝,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有时好几日都不会回家。
母亲不管他,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只说:“让他喝,喝死了了当。”
再叹了口气,谢祁心想,阿兄这样放浪形骸下去,等他回来只怕又要挨父亲打了。
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前厅,已隐隐能听见人抑扬顿挫地谈论诗词歌赋,谢祁又又暗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脚步,等砚书收了伞跟上,便认命地走进去当父亲对外炫耀的吉祥物。
雨势越发厉害,檐下滴落的雨水已经连成了帘幕,不仅谢家沉浸在水濛濛的大雨中,整个汴京都因大雨而寂寥,路上不少人慌忙收摊,金梁桥下的汴水也涨了不少,杨柳东巷窄小的巷子里已经泥泞不堪,积起了不少水洼。
今儿一大早。
沈渺听见雨声便也吓得连忙起来了,掀开被子便冲去灶房,谁知找油布没找着,慌张地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济哥儿早起来了,他正站在漏雨的廊子下轻声背书。
转开视线一望,墙根下那还没完全晒干的土窑已经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上头还压了不少岁瓦片,防着被风吹开。
连院子里的小鸡也被他抓了进来,用不知哪儿翻出来的旧竹篾罩子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里,现在三只小鸡正挤在里头,一边吱吱乱叫,一边低头梳理绒毛。
沈渺一下靠在门边,松了口气。
沈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沈渺,她外衣都没来得及穿,长发披散着,也笑了:“阿姊,你快回去披件衣裳吧,今儿下雨了,这天冷多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没听见。”
“寅时便起了。”
沈渺这才发现,原来已是辰时了。
这下雨了天色昏暗,李婶娘的大公鸡也没叫,害得她一觉睡过了头。
不过这雨下得这样大,出门赶早市也成了泡影,炭火只怕都点不着,正好歇一日吧。
于是松了心神,慢悠悠地洗漱穿衣,打着哈欠进了灶房里做早食。
昨个谢家那九哥儿硬是塞了不少吃食给她带回去。
有一根羊腿、两袋细面、一篮子鸡蛋、好几样蔬菜瓜果,还让方掌勺特意给她拿了一团已经揉好、醒发好的面团,极体贴地道:“天晚了,你们回去再做晚食不免辛劳,不如拿一些下锅便能吃用的回去最是便宜。”
怕沈渺不收,又说:“这也是九哥儿的意思。”
于是昨晚沈渺三人吃了极丰盛温暖的一顿晚食,她将羊腿肉片成了纸片薄,羊骨便用来熬煮汤底,揉好的面直接用刀削入沸水中……一碗汤浓味美的羊肉刀削面,把沈渺一整日的疲惫都洗净了。
湘姐儿与济哥儿自打爹娘去世后,也好久没吃这样多的羊肉了。
沈渺来到这世道,也从没有处理过这样好的羊肉。
她这样的老厨子,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羊腿新不新鲜了,何况这肉色不必打灯,都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粉红色,给人一种这羊生前也十分活泼好动、充满活力的感觉。
切开之后,里头白色脂肪均匀分布,又增添了几分丰腴之感。
羊腿就是要这样,脂肪若是发黄了,有可能是吃的饲料不好,也有可能是放置时间太长氧化了,这样的羊肉一般都比较腥膻。
尤其脂肪层太厚太多的,也会格外油腻。
而脂肪太少,吃起来又柴了。
这样肥瘦相间的羊腿便刚刚好。
沈渺好似抚摸着美人的长腿一般搓洗羊腿,一边咽口水。
而且方厨子塞给她的那羊腿显然是羊前腿,羊这种动物,前腿比后腿活动更少一些,肉质较肥,筋膜却比较少,吃起来口感柔嫩多汁,最适合涮锅,快进快出,最鲜嫩。
若是羊后腿,瘦肉多、筋膜也多,便比较适合用来炖煮、红烧或是卤制了。
因此沈渺煮面的时候,便选择将羊腿肉片下来,在羊骨汤里一烫便熟了,这样不仅能吃到羊肉那醇香的原汁原味,口感也是又嫩又滑。
她刀工好,能片到羊腿肉薄得透光,吃进嘴里,嫩得好似不用咀嚼便化开了。
而且沈渺削的面中厚边薄、棱锋分明、每一片都是完美的柳叶状。
入锅煮后,爽滑劲道,口感绝佳。
只用加一点葱花与姜便十分美味,连大料都不需要,没有一丝腥膻。
尤其熬煮出来的羊骨清汤,满屋飘香,闻一闻都令人垂涎欲滴。
面、肉、汤三者融合,姐弟三人围坐在灶房的小方桌上,炉火温暖昏黄,一人面前都隔着一大碗,羊肉铺满了碗面,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三人后来把汤都喝光了,齐齐撂下碗,又齐齐打了个嗝。
沈济很久没有吃得那么撑了,扭头看了眼湘姐儿,这孩子吃得额头都冒了汗,两个脸蛋都红扑扑的。
她还低下头,用小胖手拍了拍自个鼓起来的肚子,惊讶地说:“阿姊,你看我变成像个呱呱肚子了!”
把沈渺逗得直笑。
姐弟三人吃得肚圆,后来还在椅子上摊了好一会儿,回味悠长。
最后是沈济先起来,把碗筷都收起来,打了水来洗。
沈渺便带着湘姐儿在院子里绕圈消食。
养的那三只小鸡已经养熟了,见到人非但不跑,还会以为有吃的而跟上来,因此沈济在灶房里刷着碗,转头往院子里看去,便能看见阿姊在前、湘姐儿在后,两人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扑腾着翅膀的小鸡,两人三鸡,一块儿遛弯。
父母骤亡,紧接着便是三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将沈济变成了一个不怎么爱笑、戒心重的孩子。
但此刻,他自个都没发觉,他望着阿姊与妹妹,使劲刷着碗,连眼底都是笑。
这个家,似乎在阿姊回来的那一日,便真的成了家。
如今他偶尔做梦,梦里没有了父母那两具黑沉沉的棺材以及灵堂里不断旋转飘飞的纸灰,也没有了在大伯家日日天不亮便起来做活的、幽深漆黑的天。
他的梦里终于又有了声色,有了稚嫩的鸡鸣、有了野花清淡的颜色、有了湘姐儿的笑声,也有了阿姊清晨起来揉面做菜的背影。
还有……他也尝过了面疙瘩羹的暖、黑米山药馒头的饱、菠菜角子的嫩、“全家福”
烙饼的香、酥皮蜜豆馒头的甜、羊肉刀削汤饼的鲜……从此衣食温饱自兹始。
真是……太好了。
他低下头,掩饰渐渐发热的眼角。
沈渺他们关起门来吃得香,却不知香味四溢,巷子里又狭小,肉香早飘得到处都是了,顾婶娘昨个还在学做沈渺上回送来的白菘鸡蛋饺子,正笨手笨脚地忙活儿,就被猛地香了一个跟头。
她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还使劲闻了闻。
正好顾屠苏的爹在家,他原本挥汗如雨地在院子里擦拭每一口酒缸,闻到这样浓郁鲜香的羊肉味儿,也不禁仰起头来,狠狠地嗅了一口:“真香啊,没闻见其他香料味儿,这定是上好的羊肉。”
顾叔是酿酒的老师傅,鼻子很灵。
哪怕隔着两道院墙他都已经闻出来了。
这一锅羊汤如此鲜美,关键便在于这肉好,因此满满的肉香没有被其他香料掩盖,更显得醇厚。
他有些馋了,伸长脖子一看,灶房里的条案上,是他婆娘包的、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素馅包子,又失望地缩回脖子。
李婶娘也开了门,东瞅瞅西闻闻,最终目光定在了沈家那新打好的木门上。
这沈家大姐儿倒是个闲不住的,前些日不知道又从哪里拖来两张被火熏得黑漆漆的瘸腿条凳,用石块垫在瘸腿上,便搁在门口做了个地台。
用破陶碗、陶罐种了些不知名的野花,还在陶盆边上摆了个木板,贴了红纸,在上头写了两行字,李婶娘是让李狗儿去看了回来念给她听才知道,上头写的是:“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连门边的墙上也钉了块小小的方形木板,在上头写了个“沈”
字。
夜里,灯笼投下昏黄灯火,照在那小小花瓣与墨迹上,倒也有些温馨又古朴的意味。
最紧要的是,那字端端正正,笔锋浑厚有力,让李婶娘面色更加不好——沈家唯有济哥儿会写字,可她不知道被赶出私塾的济哥儿这字竟然写得这样好,比她引以为傲的李狗儿好多了。
但她家狗儿也不差,李婶娘在心里重重点头。
风中羊肉的香味又好似更浓郁了几分,李婶娘再看了眼沈家的门,撇撇嘴,缩回身子关了门。
这沈家竟然还熬起了羊汤?这么大手笔?羊肉可不便宜呢……李婶娘咽了咽唾沫,心里又想,才摆了没几日的小摊儿便这样铺张浪费,都买起羊肉来了,这样大吃大嚼,挣多少银子也不够使啊!
沈大姐还是年轻,不知柴米油盐难挣,不会过日子。
沈渺不知晓小巷里的议论,即便知晓也不耽搁她吃肉。
这肉这样好,不趁新鲜吃了,岂不浪费?沈渺是最不喜欢浪费食物的。
况且不知是不是吃了羊肉,她一晚上都觉得肚子里暖和,手脚也热热的,睡得格外舒服。
这或许也是今儿睡过头的原因吧。
豆大的雨点儿接连落下,过了午时这雨不仅没有停歇,还愈发大了。
沈渺坐在灶房里做今儿要送去谢家的红豆排包,看着檐下好似挂上了水帘似的,便开始发愁。
这雨不停,她只能先出门花钱雇辆带篷子的驴车了,不然走过去必然全湿透了。
她倒是不打紧,做好的面包生胚可不能淋雨。
还是加紧做好吧,她怀着一丝希望,说不定一会儿雨便停了。
结果事与愿违,沈渺做好了今儿的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这雨非但没停,还刮起了风,这下风大雨斜,外头便也显得万木飘摇、枝叶瑟瑟。
她忙擎着伞出门看了看,街巷皆成泽国,连人影都没了,都不知上哪儿雇车。
这下怎么办才好?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刚要关上门,就见顾家后门开着,顾屠苏穿着蓑衣,正冒雨推了车将酒缸都搬进屋子里去。
他瞥见沈渺,便扶起斗笠,露出一张晒得脖子都有些分层的黑脸,停下来问:“大姐儿?怎么了?”
“没事儿,我看看雨。”
沈渺笑了笑,她原本也想到了顾家有车,但土车子在这样大的雨里,也不比挑扁担有用,容易陷进泥里,若是陷了车翻了更遭了,且人穿上蓑衣推着车走也能淋得湿透。
因此她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冒雨去车马行租一辆篷车。
虽说贵了一些,但至少不会那么狼狈,带着济哥儿和湘姐儿也安全些。
顾屠苏却看出她有些烦难,径直走了出来,黑漆漆的脸上透着认真,望着她说:“若要我帮衬,你尽管开口。
这几日你出摊儿,怎么也不来寻我搭把手?”
沈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外头竟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车轮辘辘溅起雨水,一辆簇新的桐油马车劈开滂沱的雨幕,枣红马儿喷着鼻气,顷刻间便停在了她面前。
沈渺吃了一惊,抬眼望去。
镶以绢纱的六角玻璃风灯在风雨中摇晃,上头绘了个“谢”
字。
第28章红豆圆子
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汴京的春雨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自打开始下,便没有停歇过。
杨柳东巷的路彻底走不了了,一走一腿泥,后来还是巷子里所有人家,有钱的出银钱,没起的出劳力,一共捐了三贯,从城外挑回来七、八担子扁河石,大大小小夯在上头,大伙儿这才不必住在泥塘里头。
沈济也有三日没去兰心书局抄书了,不过因阿姊接了谢家的活儿,沈济本也不打算去的。
因此今儿一早他听见外头喧闹的号子声,便开了院门瞧,才知晓巷子里在夯碎石路。
顾二哥和顾叔二人是领头的,他们父子俩生得高壮,又黑得如出一辙,站在雨里几乎分辨不出是谁,顾叔往地上放石块,顾二哥便干脆打了赤膊,宽厚的肩上扛着用数条麻绳捆着的粗圆木桩,配合着顾父的号子声,狠狠往地上砸。
石块便这样一块块夯进浸泡了雨水的泥地里。
不知是不是沈济多心,顾二哥将沈家和顾家门前的那一截路夯得格外结实、仔细,连铺的石块都比旁人家门前多。
顾二哥还特意选了好几块大小差不多的方形石块,整齐地铺在了沈家门口,就像门口本就铺了一条石板路似的。
李婶娘为此还不满地嘟囔了好几句。
但沈渺也交了一百文夯地的钱,出力的又不是她家的男人李挑子,因此便也只能是暗自嘟囔了。
只可怜李狗儿与湘姐儿两人偷摸着在自家门口的泥地水洼里养了两只尾巴还未完全褪去的蛤鱼——这东西便是还未变成大蛙,又已长出了四条腿儿的蝌蚪。
听闻是湘姐儿跟着阿姊去井边抬水时费了老大劲抓回来的。
谁知一转眼,这俩蛤鱼便被顾二哥夯在地上的石块压成了饼,害得湘姐儿捡起那蛙饼,用小胖手捧着回来,站在院子里扬起脖子便开始嚎啕大哭。
沈济背着她哄了有小半个时辰,最后实在背不动了,憋红了脸把妹妹放下。
结果一看,她还是捏着那脏兮兮的蛙饼哭呢,这蛙饼她看一眼便掉一滴泪,最后,沈济实在是束手无策了,忽然灵机一动,建议道:“湘姐儿,不行你把这东西喂鸡-呐?也算死得其所了。”
湘姐儿抬起哭得发红的眼,震惊地看着他,跟着便再仰起头,哭得更大声了。
沈济不知所措。
他真是不明白,先前湘姐儿不也抓蚂蚱喂鸡么?在他心里这蛤鱼与蚯蚓蚂蚱也没什么不同,真不懂湘姐儿这回怎么这么能哭。
之后还是阿姊走出来,俯下身小声对他耳语:“济哥儿你不懂,她昨个和李狗儿蹲在水坑边给这蛤鱼喂了两只蚊子了,因此啊,这蛤鱼与咱家的小鸡崽子一样,都被她养过了,在她心里便大大不一样了。”
沈济实在听得懵头懵脑的,被她喂过了,难道便不是蛤鱼了?不还是一只丑兮兮的蛤鱼么?
最后,是沈渺用俩蛙型“鲷鱼烧”
才烘好的。
这两日因连绵阴雨没去桥市上摆摊儿,提前泡发的红豆便多得用不完了,沈渺不得不变着法儿地消耗红豆,于是这两日沈家过上了顿顿吃红豆的日子。
但在沈济和湘姐儿心里,哪怕顿顿吃红豆,这一日三餐也十分值得期待。
因为阿姊能将红豆做出花来。
今儿早起吃的便是一碗熬得浓浓的红豆沙小圆子羹。
三人人手捧一碗热乎乎、糯叽叽的红豆圆子坐在门边看雨。
阿姊还在里头加了一点儿从顾家买回来的甜酒酿。
于是喝起来顺滑沙感的红豆配上一丝清甜的米酒香,吃起来口口暴沙不说,糯米圆子也软糯弹牙、自带米香,吃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
午食便是吃得那为了哄湘姐儿才做的“鲷鱼烧”
。
沈渺用勺子舀了一勺面糊,用手在饼铛上空试了试温度,心想:“人家鲷鱼烧正经应当做成鱼型的,但是嘛……事急从权,今儿她便试试做个蛙型。”
她没有模具,定制一个也费时费钱,于是便用鸡蛋与麦粉搅合成了糊糊状,用大勺子舀了一勺,慢慢在饼铛上画出了一个潦草的青蛙轮廓。
用面糊画青蛙时,锅子要热、手要又快又稳,不然一个手抖把一勺面糊都浇下去了,那便只得重来了。
沈渺起头做废了一个,干脆煎熟自个吃了,之后便勉强找到了手感。
她画好以后还微微等了会儿,待这面糊的轮廓微微凝固、变得金黄,还冒出细微的泡,她便能将剩下的面糊填满中间的镂空。
顺手抽掉两根柴火,当中的面糊也开始起泡,沈渺在面饼中间抹上厚厚一层红豆沙,再舀一勺面糊,将这红豆沙封住,用锅铲翻面,再煎到两面的面糊都变得微微焦黄,便可以盛出来了。
以这种做法做出来,味儿其实和用模具做出来的差不离,趁热吃一样能拉丝。
只是不如模具压出来好看。
沈渺自我安慰,卖相虽一般,但还是很香的。
沈渺举着和湘姐儿的脸一般大的蛙型鲷鱼烧去哄她。
没成想,湘姐儿含着两泡泪瞧了半晌,没认出来是什么。
她哭得久了,还有些一抽一抽地停不住,却还是很疑惑地问道:“阿姊,你做得这是只也被压扁了的大耗子么?”
沈渺噎住:“……是蛙。”
这答案令湘姐儿不得不接过来认真端详,最后似乎被这“丑蛙烧”
丑得发笑,总算破涕而笑。
歪打正着,沈渺见她捧着丑蛙烧直笑,自个便也笑了。
午食吃完,沈渺便接着准备做红豆排包,谢家的车夫周大昨日与她提前约好了出发的时辰,她不想叫旁人等候,而且雨天气温低了些,便将揉面醒面的时候都提早了。
因雨下不停,这两日便一直是谢家的车来接送,才解了沈渺的困境。
这让沈渺很是心生感激,她是拿钱做事,谢家额外派车便是他们家的厚道了。
那日,谢家的车夫从车上跳下来,与沈渺叉手见礼后便道,是他们家九哥儿见雨势太大,便嘱咐了一定来接。
还说做法事是祈愿积福的,不能叫旁人为此跟着受累。
听得沈渺心里妥帖,又没有太大负担。
车夫周大是个圆脸,三十出头,长得便很和气。
说明了来意后,还从车里取下一副大人的、两副孩子身量大小的蓑衣:“沈娘子穿这副吧,这都是砚书嘱咐要拿来的。
这大的是家里十一娘穿过的,只穿过一回,因崩了线,她便不要了,我家婆娘拿回家来缝补好了,还新呢。
这两副小的,往日里是砚书与九哥儿另一位书童秋毫自个穿的,都浆洗晾晒过的,不脏,砚书还说,让沈娘子一时将就,万万不要嫌弃。”
沈渺哪里会嫌弃,她家里除了两把伞,的确连蓑衣都没来得及购置。
车夫拿来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不说,披上了还很轻便,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了。
车夫“嗐”
了一声,摆摆手:“举手之劳。”
把红豆排包用油布裹了严实,车夫便又主动下车来帮沈渺搬上车,马车里头很宽敞,但因放满了蒸屉,沈渺和济哥儿湘姐儿坐在里头便显得挤了,但谁也没抱怨,因为这已经比走在雨里幸运得多了。
那日,上了车,沈渺忽然想起了什么,掀开车帘。
雨雾中,顾屠苏还站在他家门口,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默然地望着这辆大车。
周大还没上车,他正把枣红马儿身上披着的蓑衣也再系得紧一些,又安抚地摸了摸马儿被淋湿的头,这才跳上车辕,吆喝了一声,费劲地在狭窄的巷子里调转车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巷子口。
车轮轧过水坑,溅起水花,顾屠苏也跟着慢慢地抬起眼来,隔着大雨,与坐在高高的马车里的沈渺对视。
雨势太大了,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沈渺几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泥塑般站在大雨中,她冲他摆摆手:“雨大,顾二哥快回去吧。”
顾屠苏没吭气,沈渺又挥了挥手,便放下了车帘。
搂着湘姐儿坐在车里,她也暗自叹了口气。
她不是真正的沈大姐儿,所以对顾屠苏的亲近心中毫无涟漪,更没办法回应他的失落,也没法子多多去顾忌他莫名生出的一些繁杂心绪。
而穿越这件事,是她最深的秘密,她更无法也不能述诸于口。
况且……顾屠苏的亲近应当也是给沈大姐儿的,并不是对“她”
。
沈渺一直是个敏感的人,顾婶娘有些勉强的眼神她一直放在心里,顾屠苏有时看见她面不改色挥刀剁肉碎骨,血肉飞溅,也会下意识略微移开视线。
但顾家以前对原身、济哥儿和湘姐儿都很好,她不想磨灭这样的邻里情分,也记得顾婶娘接济湘姐儿、济哥儿的好,便只能先远着了。
她来到汴京,原本也并非为了谁,她只是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或许过阵子,她该找个机会好好与顾屠苏说开便好了。
之后,坐在车内,沈渺环顾了一圈车内的陈设与装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辆车好似不是仆役们专门用来运送货物或是接送外客的车。
车内干净整洁,高出一截的坐台上摆着湘竹小几,两个藤编蒲团,车壁上挂着一副字画。
坐台里是中空的,有两个抽屉,沈渺没敢打开,但她猜测里头应该是棋盘或是茶盘——因为小几后头的角落里,还放置着一个极小的架子,上层摆了一盘佛手、中层搁了个铜制镂雕梅花香炉,最下层是两本旧书。
车里朴素而雅,外头雨水溅起泥草味,车内却始终萦绕着佛手的鲜果清香。
沈渺想起车角上挂着的那盏风灯,写的那个“谢”
字,好似也是钟体。
这是谁的车?她心里已有了预料。
后来,她也一直记着想当面对谢家九哥儿道谢。
但是她在谢家烤制红豆排包,都再没见着他。
灶房里只有对她的态度变得十分和蔼的方厨子以及偶尔偷溜过来蹭吃蹭喝的砚书。
***
转眼,今儿已是谢家法会的最后一日。
做好红豆排包后,还有些时辰,沈渺想了想,便又做了一盒特殊的点心,预备拿去当做给谢九哥儿的谢礼。
等这个点心做好,周大也来接她了。
不一会儿进了谢家,她便熟练地开始烤制,方厨子有一搭没一搭与她闲聊,沈渺一面懒懒地给窑炉扇风,一面瞥了眼与湘姐儿在一块儿坐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的砚书,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句。
砚书与湘姐儿两人,此时,手里都拿了个比脸还要巨大的、正经的红豆馅鲷鱼烧。
沈渺这回画的便是鲷鱼形,上辈子做过这玩意儿,画鱼的手艺没落下,便比那“丑蛙烧”
做得惟妙惟肖了许多。
每回来谢家时,沈渺怕她肚子饿,都会给湘姐儿准备不同的点心。
昨日做的是巨型的桃花红豆饼,砚书正好溜过来玩儿,见了羡慕不已,湘姐儿还很大方,费了半天的劲给他掰了一半。
砚书虽淘气,但却知晓礼尚往来。
得了湘姐儿的红豆饼,他立刻跑回院子里,抓了一大把新鲜的樱桃果来与湘姐儿分吃,还解释道:“这是我们九哥儿院子里的樱桃树结的!
九哥儿常说,樱桃是百果第一枝,是果中珍品呢!
你吃过了没?”
湘姐儿当然没吃过,老老实实摇头。
于是昨个要回去时,砚书又气喘吁吁跑来,拎了一篮子樱桃果送给沈渺:“九哥儿说了,让沈娘子带些回去吃,否则挂在枝头,也是白白便宜了那些雀儿。”
这话定是假话,宋朝的樱桃树不好种,结的果子很是珍贵。
沈渺知晓,樱桃这东西自汉朝起便是皇宫贡品。
官家的大内里便种着好些樱桃树,听闻每年暮春收获的第一批樱桃都要先送到皇陵宗庙,祭祀宗庙后,才会配以金盘、金箸、银匙等器物,用于赏赐给王子或重臣。
平民百姓家若是有樱桃,更是舍不得吃,只会摘来卖给权贵,以此糊口。
沈渺趁机问道:“你们家九哥儿在家呢?”
砚书撇着嘴,带着些抱怨的口吻说:“在,也不在呢!
这两日郎君总唤他过去会客,还使唤他冒着雨出去会文,说是什么春雨贵如油,那金明池畔雨中杨柳极有意境,值得众人赋诗一首……真是吃饱了撑的,把我们九哥儿累得够呛。”
“你不跟着去呀?”
“九哥儿不让我去,说是雨大,叫我在家里呆着。”
砚书喜滋滋,他巴不得不去呢,挤眉弄眼道,“我不识字,陪九哥儿读书习字的苦差事都归秋毫。”
沈渺好笑:“那什么活计归你?”
砚书挺起胸膛,骄傲地道:“沈娘子不知,我幼时有一年,北边正闹兵祸又有雪灾,家里遭了灾便散了。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大娘子替我打听过家世,说是人牙子说的,我两三岁时便跟着家人一路从兖州走到燕州,但燕州也没吃的,后来我爹娘便饿死了,叔父养不活我,也将我卖了换两袋粮食。
之后,我便跟人牙子一路光脚来汴京……再后来,我便被九哥儿买了,从此大娘子便让我专跟九哥儿出门游学。
说是我胆大!
还跟九哥儿一样命硬!
还不怕吃苦!”
沈渺听得这心都酸涩了起来,不由抬手轻轻揉了揉他脑袋。
什么命硬啊,那么小的孩子能不饿死,定然是他那饿死的爹娘将仅有的粮食都紧着他了。
这位谢家那大娘子这样对砚书诉说身世,想来也是个很温柔的人……真怨不得那谢九哥儿也养出了一副这样的性子。
“不过,幸好叔父将我卖了,否则我怎能到九哥儿身边来呢?”
砚书却一点儿也不难过,他满足地晃了晃自个的腿,“当初我被装在麦粉袋子里,被人牙子拖在地上如牲畜般沿路叫卖,是九哥儿在街市上见到了我,便让大娘子买下我的。
否则谢家自有蓄奴,是不到外头买人的。”
沈渺点点头,心想,这谢九哥儿虽然年纪小,但真是个心善的人。
不说砚书,便是她这个进来做点心的厨娘也一直客客气气地受了善待。
或许不仅是谢九哥儿,而是谢家家风如此。
这两日在谢家,她很明显发现了芦棚的变化——头一日天晴时,芦棚只有棚顶,但后来下雨后,芦棚四周便围上了油布,之后又添上了炭盆,还有昼夜供给加了姜丝与饴糖的茶水。
沈渺的红豆排包只是供给和尚们斋饭的一部分,他们每日都有三菜一汤。
方厨子虽不做素点,但这三日领着厨役们忙到天黑,也是给和尚们做斋饭。
那些和尚们念了三日经下来,莫说消瘦,甚至还胖了些。
“砚书,你瞧,我阿兄又在用炉灰写字了。”
正说话呢,湘姐儿忽然凑过去跟砚书咬耳朵,小手悄悄地往济哥儿那指去,“我阿兄读书可厉害了,他还很会算钱呢!”
砚书啃了一大口的鲷鱼烧,转而对湘姐儿点点头:“你阿兄好生勤勉,日后定有出息。”
“是啊,阿姊说了,下月国子学有招童子生的夏考,要让阿兄去试试呢。”
湘姐儿也啃了一口,“所以阿兄如今一得空便会读书。”
砚书歪着头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将还没吃完的鲷鱼烧重新包好:“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将绸鱼烧小心地藏在湘姐儿背后的菜筐里,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沈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嗳,砚书要去哪儿?”
湘姐儿也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她今儿穿了沈渺给她新做的另一套新衣,桃粉色的对襟短衫,下头系同色的六幅裙,沈渺还尝试着在袖口和裙摆绣了几颗小樱桃。
为了衬这身衣裳,沈渺还给她梳了个十分讨喜可爱的小爱心双丸子头,还用红绳编了两个垂下来的小球,那小球便能随着她走走跳跳在耳边晃动。
沈渺被她歪了歪小脑袋的模样萌了一下,起身时捏了捏她胖嘟嘟的脸蛋,才又回去看炉子。
心想,希望砚书一会儿还会回来,她下午费了好大劲做了一盒点心,还要托他带给谢祁的。
今儿这一百五十个红豆排包烤好,她或许便不会再来谢家了,这样的高门大院,世代蓄奴,甚至还有家传的食谱,一般甚少会向外买吃食的。
所以当时沈渺头一回来,方厨子对她才如此愤愤不平。
但谢九哥儿这两日的好意,她必须要谢他。
她下午花了不少精力做的,其实是一盒蛋黄酥。
为什么选蛋黄酥呢……说起来也不过几个字的缘由:好吃、好看、新鲜。
蛋黄酥的精髓在于油酥,油酥做得好,吃起来才能层层叠叠、酥皮一碰就掉,她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做油酥的,另外还要做出油皮面来。
咸蛋黄则是提前跟李婶娘买的。
李婶娘这人虽有些小心眼,嘴也碎,但不仅鸡鸭养得好,这腌的咸鸭蛋也还挺好的。
沈渺挑咸鸭蛋很有一套:咸鸭蛋一定要挑外头有一层白霜的,用手擦拭不很光滑,但外壳要干净、圆润。
质量差的咸鸭蛋外壳灰暗,还有黑斑,若是有缝隙,那便更不新鲜了。
她蹲在李婶娘家腌鸭蛋的缸里,撅着屁股挑了好久,挑得脚都麻了,还要忍受李婶娘旁敲侧击地问:“大姐儿,你究竟是怎么与那等贵人相识的?”
谢家连着两日来杨柳东巷接她去烤馒头,这样的骏马高车实在令人侧目,因此都在巷子里各家传遍了。
传来传去,总归是没什么好话。
人性果然多变,先前她刚回来时,众人对她的怜悯似乎在此刻都化作了嫉妒,因此说她“又”
攀上高枝儿的有,说她走了狗屎运的也有,还有人说她要二嫁了,当初便是谢家一个姓郑的管事,来寻她的。
沈渺开始也解释了两回,但谣言却愈演愈烈,便干脆不理会了。
多说多错,你愈发解释得勤快,说闲话的人见你在乎,反倒更起劲。
那郑内知的孙儿都快满月了,竟也能成为他们说嘴的对象,可真是滑而大稽。
总之,她精心挑出来的咸鸭蛋很不错,这咸蛋黄咬开后香得出油、吃进嘴里沙沙的,用来做蛋黄酥最好了。
她飞快地把油皮面搓条,切剂子,然后把剂子搓成圆。
油酥也分成剂子,搓成圆。
最后,把面皮压成圆饼,包好油酥,收好口,将圆剂子擀成鸭舌状再卷起,重复擀了几遍后便放在一旁备用。
之后将红豆碾碎,直捣成泥,加入蜜揉在一起,将五颗咸蛋黄都取出来,放在炉子上烘烤干燥再打碎,再将包好的剂子压成圆饼擀开,每个蛋黄酥都是半个碎蛋黄裹上一层豆沙再包进剂子里,最后都紧实地收好口子,搓得胖圆,再将蛋液刷上两层,撒好芝麻,便带来谢家的大烤炉里一并烤了。
后世的蛋黄酥里大多还有麻薯和肉松,层次更加丰富,但沈渺没时间做肉松了,便只先做简易版的。
但这样也挺好吃的,出炉后的蛋黄酥颗颗饱满金润,皮酥馅软,顶上一撮黑芝麻将这小点心点缀得更加好看。
沈渺闻着香味感觉不错,虽然少了黄油的奶香,但酥皮烤得刚刚好。
一趟便做了不少,出了炉,她先分给方厨子、济哥儿、湘姐儿都尝了尝,试试味道。
她自己也吃了一个,一口蛋黄一口酥,还有豆沙的细微颗粒感,棉而不干,层次细腻。
比她预想中还要好,本来她还担心这种老式窑炉掌握不好火候,烤不出蛋黄酥的那种松软可口,但现在证明,她成功了!
而且看方厨子微微仰着下巴,那享受得眯起眼的表情,还砸吧嘴的回味无穷,她更加确信自己这蛋黄酥成功了。
在物资如此丰富的现代社会,蛋黄酥也能凭借它丰富的馅料、好看的外貌,成为了众多酥皮点心里的c位,经久不衰。
自然有蛋黄酥作为点心的优势所在。
尤其,谢家富裕,其他太贵的礼物她回不起,思来想去,浑身上下似乎仅有这一身厨艺值钱了。
何况,至少在大宋,没人吃过蛋黄酥,也没人会做。
谢九哥儿应当也会觉着新奇吧。
炉火摇曳,火光映红了沈渺的脸,她坐在小板凳上,用手背支着下颌,兀自思量着:砚书若是不回来,那蛋黄酥该怎么送出去呢?方厨子说了,他进不去内院,得托人转递进去……那便显得有些声势太大了,她又不愿闹得太惹人注目。
苦恼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如山涧溪流的声音。
“沈娘子,今日安好。”
第29章指点学问
谢祁是个若不开口,时常让人瞧不出他出身高贵的少年郎。
他脸上从没有士族子弟那等总是趾高气扬的神色,有时连衣着也朴素得让人吃惊,莫说锦绣华服了,沈渺头一回在漕船上遇着他,他甚至穿得比沈渺这个精穷的还要朴素。
当然,此时的沈渺并不知晓,谢祁习惯衣着朴素,也是由于出门必遭抢盗得来的经验——在外头穿得太好,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到了他身上便犹如涂满花蜜站在蜂群之中。
以往也不是没想过什么防范霉运的法子,如雇个镖师跟着走、多带些自家的武仆、家丁,但最后反倒连累的人、损失的财帛更多,于是谢祁与谢家上下都醒悟了过来。
这老天爷是专盯着九哥儿一个嚯嚯啊!
之后谢祁出门,便只领着砚书一个,他们俩静悄悄、隐姓埋名地出门,似乎还好些。
幸而郗氏从小领他习武强身,否则以他这运势,实在活不到今日。
沈渺不知内情,于是还在心中感慨:连沈大伯都会买几身绫罗绸缎穿,但见了谢祁几回,他身上的料子都是素色的细棉、丝帛居多,颜色也甚少朱红大紫一类浓色,尤其这几日是他祖父的阴寿法会,他穿得都是麻本色素衣,身上连纹饰也很少,头上的发簪也都换成了白玉。
“若要俏,一身孝……”
这话其实……不单单能用在女子身上。
谢祁今儿似乎不打算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裳,一身素白的宽袍大袖,行止间犹有魏晋之风,腰间松松地勒了一条淡青色的腰带,将少年特有的、略显单薄的身子勾勒得更为颀长挺拔,像一根山崖间临风长成的青竹。
因他突然说话,沈渺便吃惊地回过头去瞧。
谢祁也正好低头迈进门,因外头雨大,他穿着厚底木屐,衣袖衣摆皆被雨水润湿,微微显得有些透明。
臂弯里夹着一捆旧书,他弹了弹衣袖上的水珠,沈渺便闻见了一阵清淡的香。
以往没注意,今儿才闻见,他衣裳上熏得似乎是雪松的香,此时隐隐约约地混在雨水激发的青草中,便清冽得愈发似从清凉带露的深林中走来的一般。
进来后,他手上不便,却还不忘给沈渺微微一躬身,温声问好:“沈娘子,这两日天气不便,劳累你每日来回了。”
天地湿润,暮色晕白,素衣和风起。
她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仿佛被这春雨洗净的人。
砚书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收了伞在门槛处磕掉雨水,抢先与沈渺邀功道:“沈娘子,方才湘姐儿与奴说,她阿兄要考国子学的童子试,奴便想着,九哥儿早年应试时,有好些书如今都用不上了,不若借给她阿兄用,这不是正好么?”
沈渺蓦然回过神来。
砚书说完又赶忙跑走,从湘姐儿背后的菜筐里把他还没吃完的绸鱼烧拿了出来,满足地啃了一口—幸好还热着呢!
沈娘子烤的这鱼形红豆馒头说一定要趁热吃,这外皮才酥脆,吃起来更美味,他还没吃够呢!
用力咬了一大口,里头的红豆馅似乎是捶打过的,咬下来微微还拉丝儿呢。
砚书满足地坐到湘姐儿边上,与她一起继续吃,还羡慕地撞了撞她的胳膊,喟叹道:“湘姐儿,你阿姊料理饭食这样美味,你日日都能吃上,真好呢。”
提及此事,湘姐儿突然便机灵了起来,歪了歪头:“我阿姊在金梁桥上摆摊儿呢,日后你想吃了,出来寻我们不就成了?不过几步路么!”
沈渺听得想笑,这孩子平日里只知道吃,没想到现下还不忘打广告呢!
见两个孩子又好好地聊起来了,她才慢慢地转过头。
谢祁正将手中的书放在案台上,慢条斯理地摆了一桌子,一边摆一边说:“砚书来借我幼时用的书册,只是我幼时读书太杂乱,一时又不知沈哥儿如今读到哪儿了,便全都拿了来,一会儿劳烦沈娘子将沈哥儿叫来,我与他一问便知,他也不必读得没了章法,白费时辰。”
这便好像考上清北的学长回来给下届学弟学妹支招、传授经验一般,如此机会何等难得?尤其谢祁本就在辟雍书院中就读,对其中授课的博士、讲学先生一定都极为熟稔。
想必也知晓他们爱出什么考题!
“有九哥儿为济哥儿指点迷津,实是他的幸运!
九哥儿稍候,我立即便将他叫来。”
原来砚书突然走了是为了这个!
沈渺喜出望外,忙起身先谢过,又忙拎起裙子去廊下寻还在闷头苦读的济哥儿。
沈济骤然听闻,甚至都还未曾反应过来,还呆呆站了会子,还是沈渺着急,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便往灶房里跑。
他被拉得跌跌撞撞,胸口也怦怦跳了起来——他这阵子没有先生讲解,全靠自己专研,的确读得有些头脑发昏,但是……竟然真有人愿意指点他么?
文人相轻,读书又是改换门庭的通天梯,不少人紧攥着肚子里那一点儿墨汁,生怕被人学了去,压根不愿告诉旁人。
何况谢家这样的门庭。
沈济心里渐渐忐忑了起来。
阿姊没见过刘夫子私塾里那趋炎附势、踩底捧高的风气,同一个学舍里,同窗们总围着金银铺、绸缎铺或是大粮铺出身的学子,便连刘夫子在讲学时,也总让身家富裕的同窗坐在学舍当中最好的位置,连为他们解题授课都更加仔细耐心。
沈济在里头一直是被冷落的那一个,也是永远被人愚弄、嘲笑的那一个。
正是见过这些后,他被沈渺拽着的脚步才迟疑了起来。
“济哥儿?怎么不走?”
沈渺发现拽不动,回头才看到他微微垂着头,她心头一动,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温声道,“别担心,你相信阿姊,阿姊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沈济为难地想,这话他听着都心虚,若阿姊眼光不错,当初怎会看上那荣大郎?但他不想伤阿姊的心,于是把这话咽了回去,迟疑地跟着沈渺往前走。
进了灶房,沈济更不敢丢了阿姊的脸面,撇开心头的不安,先郑重地对谢祁叉手行礼:“见过谢家公子。”
“不要如此。”
谢祁还了一礼,便温言问了他已读过什么书了,如今在学什么书,细致耐心地问了一遍后,心里有了数,便也不多寒暄,思量片刻便挑出了三本书来,道:“辟雍书院与旁的书院不同,并不考《增广贤文》也不考《三字经》之类的启蒙读物。
这些你都不必看了。
国子学童子试的夏考,一是只招收十岁以内的童子,二是考五题,头一题便是考字,会从《四书》选一篇文,让童子们抄写,必得写得端正、无错漏,方能通过。
方才我已见过你的字了,你习的是颜体吧,你这个年纪能写成这样已很不错了,这一关不必忧心;第二道考经文,需写一篇小文,言语流畅、言之有物便可;第三道考五言六韵的排律诗一首,这一题明面上考作诗,实则是考声韵,因此不如先将声律规格记熟,比看你如今读的这些书更为有益。”
沈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都带上了一丝庆幸。
幸好来谢家做烤馒头,幸好带上了济哥儿,幸好谢九哥儿这样平易近人好相处,一切的幸好组成了今日的指点,否则济哥儿真是走了冤枉路还不自知呢!
沈渺也知道济哥儿最近抄的书、读的书与谢祁说的这些都风马牛不相及。
若不是今日砚书突发奇想主动替济哥儿借书,他们怎么也无法得知这些内情,济哥儿这段时日所有努力也只怕都要化作泡影了。
“第四道和第五道题皆是考官家近些年所颁发的圣谕……”
谢祁说到此处,眉眼微微一弯,笑得格外促狭,低声道,“这两道都不需什么学问,也不需去四处搜罗圣谕,更不需真的逐字逐句、字字珠玑地拆文解字。
这两道题其实才是五道题里最好答是,你啊,只管歌功颂德,能将官家的英明神武、千古圣明写得愈发肉麻愈发好。”
沈济呆了呆,啊什么?原来还能如此?
谢祁神色不变,语气也未变,但却说得格外通透:“毕竟国子学是官家设立的官学,日后大部分学子都是要出仕做官的,为官做宰,不仅要坚守理想正义,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也要和光同尘,知晓这做人、做官的道理才行。
前头三道题考的是扎实的文字功底,后两道是考较为人处世的天赋。”
沈济只听过文人要有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为官要清廉为民请命之流的话,却还没听过这样务实的话,不禁怔住了。
他反复将谢祁的话放在了心中细细品味琢磨,只是他年岁还小,虽记住了,却没能体会到谢祁语气中委婉的深意。
反倒是沈渺听懂了,不禁侧目,谢祁留意到她的目光,只是一笑。
沈渺便也回以一笑。
这谢九哥儿真不像士族出身,是个妙人。
之后谢祁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将方才从中择选出了三本书递给了济哥儿:“你先读这三本,若真能用心读下来,下月的夏考应当没有问题。
上头的小字都是我自个的体悟与注解,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沈济接了过来,书册上还带着谢祁的手温,微微的暖意却如星火燎原般烧进了他的心底,也燃起了他的斗志与希望。
在阿姊回来之前,他听过太多的贬低与鄙夷,李婶娘说他考不上国子学;同窗们说他痴心妄想;刘夫子说他不配为读书人;伯娘说他也就是个账房的料子。
他的笔总是写秃了也不舍得换,不舍得浪费纸,大多时候都用树枝在地上书写。
可今日却有人说,你只要用心读了,便没问题的。
他眼底有些发酸,一时竟说不出讨巧的话,于是只能郑重地站起身来,冲谢祁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九哥儿指点!
我一定会用心读书,也会好好爱惜这三本书,绝不损坏。”
谢祁却仿佛料到他会行大礼一般,在沈济弯腰的那一瞬便伸手托住了他的臂弯:“不必爱惜,书之所以为书,便是用来读的,又不是要供在神台上。”
沈渺听得忍不住笑。
嗯,这话也很对她胃口。
谢祁又将带来的一篮子几乎崭新的笔墨纸砚也递给了他:“都是我惯用的纸笔,虽不是那等名贵的薛涛笺、潼湖笔,却还算顺手,拿着,日后……”
沈济根本不敢接,还是砚书哎呦了一声,夺过来直接塞在了他怀里。
“你再不拿着,九哥儿手都酸了!”
沈济红了脸,抱着一堆东西不知所措,只能拿眼神看沈渺。
沈渺烦恼地咬了咬下唇,这人情要怎么还才好呀?
一盒蛋黄酥,好似又显得太轻了。
谢祁却似乎知晓她所思所想一般,转头对沈渺笑道:“一切都不必多言,这对我而言,这只是极小的事,实在不足挂齿。
沈娘子与沈哥儿皆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觉着心下不安,或是思虑报答。
我做这些事,也并非恳求报偿才做的。
我活在这世上,也受过不少人帮衬才活下来,便是那日在舟船上,也多亏了沈娘子一碗热汤饼下肚,才暖了我们好几日装满了干饼的肚子。
所以沈娘子安心受着,沈哥儿也安心读书。”
沈渺听着有些奇怪,什么叫受人帮衬才活下来?但没容她多想,谢祁已经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沈济的肩头:
“日后,辟雍书院见。”
谢祁这话说得很轻,却令沈济备受震动与鼓舞,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话刚说完,外头便又来了个十三、四岁、模样更清秀的僮仆,他跑得头上的巾帽都散了,扶着门框直喘气:“九哥儿,你怎么来了这儿,叫奴好找……”
砚书回头“咦”
了一声:“秋毫?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你将九哥儿诓这儿来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好找!
先不说这些了,郎君正找九哥儿呢,说是又要套车出门去,御史台中丞大人在金明池畔的东风楼设了个极为风雅的雨中流水宴,相邀郎君前往呢。”
砚书望向外头的倾盆大雨,用手指着,难以置信地道:“这样的天,还雨中流水宴?那位大人怎么不取个名儿叫落汤鸡宴?郎君也真是的,自个去便罢了,还总要带上九哥儿……”
秋毫总算喘匀了气儿,摆摆手:“说这些也无用,郎君催得急,我已多备好了几身衣裳,又命周二另套了一辆稳当些的高车,想来勉强够用了……九哥儿,走吧。”
谢祁也只得无奈地暗叹一声,但转过身来与沈渺等人道别时,脸上已将不好的情绪掩去,望向沈渺姐弟二人仍然眉目松弛,眼中笑意清浅:“今儿招待不周了,沈娘子,那我便失礼地先走一步了……”
沈渺猛然想起自己的蛋黄酥,一拍手:“九哥儿留步!”
谢祁有些惊讶,但沈渺已经利落转身,提着裙子跑进了灶房里的隔间。
她连忙拿来已经烤制好、已经整齐细致地放进食盒里的蛋黄酥,急得额头险些出了汗,将食盒递到了谢祁面前。
谢祁怔了怔,没接。
“我身无长物,想来九哥儿也不稀得那些,思来想去,这几日的周全照料,唯有做些吃食来谢了。”
沈渺一把拉过谢祁的袖子,强叫他伸手抓住食盒的提梁,才松了口气,弯起眼睛仰头对他笑道,“这点东西不足表达我的谢意,但还是多谢九哥儿这两日的照拂,望你喜欢这点心。”
谢祁微微低下头,沈渺正好松手,他的衣袖也随之垂落了下来。
再抬起头,眼中便是沈娘子的笑容。
眉眼弯弯,盈盈如水。
沈娘子的五官不算十分精致的,若是不言不笑,只像个木头美人,但她一旦动起来,便好似有温暖而有力的魂魄在这具身子里醒来了,一颦一笑都叫人莫名感到松快舒心。
谢祁心头轻轻一动,看向手中食盒,眼底的笑都好似泛着柔软:“春假将过,我过两日便要出城赴学,往后十日方有一沐,再想要尝沈娘子的手艺只怕也不易了……多谢了,那我……便笑纳了。”
顿了顿,他也想起了今儿是法会最后一日,沈娘子也许日后不会再来谢家。
便又温声加了一句:“沈娘子,再会。”
此时已近黄昏,雨声滴答,青草味弥漫,谢祁身上宽大的素白衣袖仿佛也染上了晚风,水波一般轻轻在风中摆动,沈渺望之也心下温软,也仰起脸来,笑着真心地祝愿道:
“嗯,愿九哥儿学业顺利,有缘再会。”
***
自打从谢家回来后,沈家姐弟三人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沈渺照例每日早早便起来赶早市,手抓饼与红豆排包已有了固定的客源,她卖得便比先前从容了不少。
而她也在一日日的小摊儿日常中,交上了几个除了梅三娘之外的新友人。
原本她的小摊儿右侧挨着梅三娘的香饮摊儿,左边是个卖鞋履的老汉,但她三日没摆摊儿,再回来之后,左边挨着的已经换成了个卖木雕簪子与头花的小姑娘,瞧着比她年岁还小,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
梅三娘说她是附近榆树巷子里米家的女儿,她爹是木雕师傅,她自小便跟着她爹学木雕,这孩子在这上头天分卓绝,因此她爹也不讲究什么传男不传女了,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女儿。
如今这米小娘子大件家具虽还不雕得不好,但雕些木质的小头簪已绰绰有余。
这位米小娘子似乎有些怕生,摆摊儿既不吆喝也不招揽客人,自顾自支起一个小桌,便拿着一把小雕刀坐在桌子后头埋头雕木簪子,但她这样现雕现卖,还能交定银与她定制新的样式,反倒引得许多人围观,生意竟也不错。
沈渺看她手艺的确不错,便也买了三支,一支是蝴蝶纹花簪,这是给湘姐儿的;另一支是桃福双喜簪,是给她自个的;最后一支蜻蜓纹簪,是给济哥儿的。
在宋朝男女皆可簪花,若是遇着上巳节、上元节等节庆,官家甚至会亲自为臣工赐簪戴之花,不同官阶所赐的头花还不大相同,故而每每遇着大的节庆日,街市上人群涌动,不论男女,人人都上都是花枝招展。
这些头花有些是时令鲜花,也有些时纱绢、木雕、金银之花。
在汴京,卖头花的销路是长久不衰的,这竞争也大。
原本沈渺也不与那米小娘子有多少机会交谈,毕竟她忙着烙饼,米小娘子也忙着雕花。
但后来有一日,不知是不是见这米小娘子卖得好,很快她的边上便又来了另一家卖纱绢头花的。
那是个打扮得很时新的妇人,头上插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簪花引人瞩目,吆喝声也脆,她时不时便悠扬地喊着:“卖头花咯,牡丹芍药蔷薇花,百花千放,各色都有——”
很快便抢了不少生意过去。
结果隔日,这卖纱绢头花的妇人再喊:“卖头花咯——”
沈渺正烙着饼,便忽然听见米小娘子竟也跟着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也是!”
她“噗嗤”
一下便笑出来了。
米小娘子无辜地转头看她,沈渺忙将笑容收回去,顺手切了块红豆排包递了过去,米小娘子怯怯地接了过来,又害羞地小声道谢,她们俩便就此熟识了。
另一个好友么,倒有些特别……是一只按时准点从上桥来蹭炸鸡排吃的大狸花猫猫。
这只狸猫生得好生威风,花臂花背,走起路来也总是昂首挺胸,活像只大老虎似的。
有一日也不知它打哪儿来的,忽然便耸动着鼻尖,蹲在沈渺的摊子前不肯走,还绕到摊子后头,竖起尾巴蹭沈渺的腿。
蹭得沈渺一裙子毛。
但她也被蹭得心软软,便趁无客上门时敲开一颗鸡蛋,把鸡蛋单独煎熟了,蹲下来喂给它吃。
顺带伸手摸了摸狸花猫的毛。
它呼噜呼噜吃得喷香,还把屁股翘起来让沈渺拍。
“呦,你还真会享受呢。”
口嫌体正直,沈渺嘴上嫌弃,手已经自发地伺候起来,把这大狸猫拍得一边吃一边喉咙里呼噜噜地响。
梅三娘招待完食客,听见猫叫回头一看,抱着胳膊嘿笑道:“沈娘子,你可算遭了!
这狸奴是咱们附近有名的牛皮糖。
只要你喂过一回,它便不走了。
我告诉你,原先这桥下有个姓归的小郎君,也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专在这桥洞下头泛舟钓鱼,有时一日也才钓那么一两条,这狸奴乖觉得很,日日蹲在他身边等他上鱼,归小郎君这辛辛苦苦钓来的小鱼,全进了猫嘴。
这还不止,钓鱼全凭运道,那归小郎君也没钓着鱼的时候,一回头对上这猫两只期盼的大眼,那还得了!
只得灰溜溜的,专程去买两条鱼喂它。”
沈渺一边从梅三娘那儿借了一瓢水洗手,一边恍然大悟:怨不得这狸猫连毛都油光水亮,真厉害啊!
后来果然如梅三娘所言,沈渺喂了它一回,它便日日来摊子等候,沈渺不愿给它吃油炸加了酱和盐的肉,便也步了那归小郎君的后尘,每日专程单独给它水煮一小块儿鸡肉吃。
有时候客人来得太多、太急,她太忙了,站得腰杆都酸了,一回头,便能看见湘姐儿抱着这大狸花猫靠在桥墩上打盹儿。
阳光渐渐浓郁,一孩一猫睡得摊手摊脚,阳光照得他们俩浑身都闪闪发光,身上也满是蓬松的味道。
她静静地看一会儿,身上的疲累似乎也散了。
这一日也是如此,沈渺卖光了手抓饼与排包,湘姐儿也蹲在地上,握住了狸花猫的一只前爪依依惜别——沈渺本动了把猫儿抓回家里养的心思,但这猫儿却似乎不愿意,它吃了饭、享受完湘姐儿小胖手的梳毛与拍屁屁,便悠哉地舔了舔爪子,一跃跳上桥墩,接着三两步便下了桥,沿着金梁桥两岸的巷子巡视去了。
敢情它把金梁桥这两条街都划成了它自个的地盘呐。
沈渺又一次明白过来,摇头感慨:原来它不是咪-咪,是丧彪啊!
于是沈渺只好与这只大狸猫达成了这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今日与猫猫作别完,她与湘姐儿一如往常,挑着扁担走进巷子口,还没进去,便听见好几个妇人聚堆儿在说话。
还听见了她的名字。
沈渺挑了挑眉头:是了,她平静的日子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发酵得愈发完整离奇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都诞生于这些婶娘的嘴里。
第30章葱肉卷子
她们背对着巷子口,每人手中都有活计,有的膝上放着个针线簸箩在做绣活儿;有的放了个小簸箕,正剥花生;有的拿了个老丝瓜囊,脚边还隔了个木盆,正在擦洗家中的瓶瓶罐罐。
最爱说闲话的李婶娘自然也在其中。
沈渺虽挑着重物,走路却轻巧,无声无息走近了,她们一面埋头做活儿,一面说得唾沫横飞竟都还没察觉,于是沈渺饶有兴致地站在她们背后不远处一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后头,默默听了好一会儿。
一个说:“怎么这几日那谢家不来了?”
一个答:“只怕是那郑管事没瞧上沈大姐儿呗!”
另一个感慨:“人家虽为奴为仆,但可是谢家的奴仆!
这每月的俸银只怕都比咱们辛苦做买卖来得多,便是配沈大姐也是高攀了,这瞧不上也是应有之理。
沈大姐儿虽可怜,但毕竟嫁过人,不是个黄花大闺女了。”
又一个却说:“不一定,估摸着还是呢,听闻她那前夫是不能人道的。”
再一个质疑:“不,这话不对,我怎么听闻是沈大姐儿不能生育才叫婆母休的?”
“三年无子便休妻,这也太急切了些吧?不不,我早先便听闻老顾家媳妇说了,是她那前夫有那等与老母苟合的癖好,沈大姐儿不堪忍受这才……”
质疑加一。
有人闻之作呕:“这我也听过,实在难以相信,快别说了。”
还有人为她叹息:“不论如何,沈大姐儿这模样也算拔尖了,不说咱们巷子,便是方圆十里也没有这样齐整的。
哎,可惜叫夫家休了,又添了个恐怕不能生育的名头,便是再美也没人敢攀扯啊。
哎,命苦啊,老沈家一个个的,都命苦。”
湘姐儿不解地仰头去看阿姊,见阿姊甚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歪了歪头,又继续低头去舔阿姊给她熬的、棒棒饴糖了。
既然阿姊没生气,那便不管啦!
湘姐儿小脑袋里除了吃的,全是阿姊。
这糖是阿姊出摊儿前顺手帮她熬的,用小火将冰糖熬化,再撒上些炒制过的核桃、花生碎,关了火后用竹签子扎进去,一圈一圈绕,直到缠成个圆圆的棒棒大球。
糖里夹杂着香香脆脆的坚果碎,实在太好吃啦!
湘姐儿沉迷吃糖,沈渺听得也算津津有味,直到听到绣帕子的李婶娘低头咬断线头,酸溜溜地说起济哥儿:“这沈大姐儿豁出脸面去巴结那郑管事,倒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昨日狗儿回来说,她兄弟济哥儿在背声韵学作诗呢,还多了好些精致的笔墨纸砚,恐怕都是沈大姐儿从谢家巴结来的!”
今儿出摊济哥儿不在,留在家里读书。
沈渺家的土窑已经干了,烤起红豆排包来快速了不少,土窑密封性好,炉温稳定,也不需要他帮着盯着炉火了。
而且距离五月夏考不过半月光阴了,济哥儿必须要专心。
她便将他留在家里,他一人在家读书,也清静些。
沈渺按照谢九哥儿先前画的重点,给济哥儿布置了不少作业:每日练字五十张、写一篇《四书》为题的小文、背熟《声韵启蒙》、再作两首声韵诗、三篇歌功颂德的申论…咳不是,是策论。
这里的大宋其实还没有《声韵启蒙》这本书,但沈渺背过啊!
她直接给济哥儿背了一遍,让他逐字逐句听写下来,然后自己照着背。
她上辈子虽然祖孙三代都是厨子,却也不是没文化的厨子呢!
她外公不仅书法写得好,还会擅长画花鸟与山水,家里更是藏了一屋子的古典书籍。
她爸妈自小便相识,两家就隔了半条街,因此有时候在爷爷那儿学厨学累了,她便会去溜去外公家的小院儿坐坐,院子里风轻日暖,外公在地台上慢悠悠晒书、看书、煮茶,她便在外公怀里听外公读书、喝茶、打盹儿。
那样的日子,似乎两辈子也没能忘怀。
与外公一起背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也没有随之消散,还印刻在脑海中。
如今她像外公当初为她默背《声韵启蒙》一般,也为济哥儿背了一遍,解释道:“这是金陵城有位大学问的老先生整理而成的,我觉得对学旧韵平仄、对仗技巧和用韵都很好。”
济哥儿一听便迷住了,于是自己抄写了下来,每日背诵。
别说,题海战术一向是提高考试成绩最快速的方法,济哥儿这几日的学习是连沈渺都看得出来的突飞猛进。
她还去杨老汉那儿白拿了几块受潮的木板,木板上过防水漆,用水一冲就能洗净墨迹,用来给济哥儿练字,还能省些纸张。
所以这几日济哥儿学得天昏地暗,因心神都在书上、题上,白日里都有些呆呆的,夜里做梦都在念叨声韵口诀:“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所以,这些妇人在这儿嚼舌,说她种种皆无妨,却不能说拼了命读书的济哥儿。
于是沈渺冷不丁在她们身后开口:“婶娘们好呀,都在呢?”
这一声出来,简直像白日见鬼,惊得这些背后议论人的妇人手里的东西都险些撒了满地。
等她们慌张地抬起头来,沈渺已经调整好了神态。
不给她们开口的机会,沈渺便凄凄惨惨地指着她们:“你们说我便罢了,却不能这样编排济哥儿。
你们可知人生百事,或许事事皆能巴结得来,却唯有学问不能!
肚子里的学问,若是用上好的笔墨纸砚便能得来,那人人皆才富五车了。
李婶娘,济哥儿先前不读书你要贬低他,如今勤恳读书你也要寻他不是?旁的都不论了,只问婶娘一句,我们家姐弟三人难不成吃了你家的米、穿了你家的衣?缘何要这般对待我们这失了父母、相依为命的姐弟?”
李婶娘被沈渺这直白的责问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着实心虚不已。
沈渺并不做愤怒的姿态,反而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又抖出巾帕,掖了掖并不存在泪水的眼角,颤抖的手指指着她们:“婶娘们,你们好狠的心啊,这要逼死我们啊!
日后再有这些话,我便寻根绳子,到你们门前吊死了去!
往后咱们日日夜里相见,叙叙旧!”
“这这这从何说起!”
“大姐儿啊,别生气,这都是听来的,婶娘们也只是说说而已。”
“是啊是啊,其实都不是咱们说的。”
“哎呦,我家的锅还在灶上烧着呢,我先家去了……”
“我也是,我家宝儿好像睡醒了,我也该走了!”
言语间作鸟兽散,李婶娘也同样借故溜之大吉,沈渺便慢慢地直起身子来,又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鼻腔里轻轻地哼了声,昂起头:“湘姐儿,走了。”
刚走到家门前,放下扁担准备开门,便见顾屠苏竟也站在顾家门前,也不知听了多久了。
沈渺侧头见到他,心里也没多想,只是微微点头算打了招呼。
岂料顾屠苏垂下头,忽然出声道:“大姐儿,你较之从前,变了好多。”
沈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以往若是她们也常编排你,你总会羞得哭着回家……”
“顾二哥。”
沈渺打断了他回忆往昔,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任何可能会被拆穿不是沈大姐儿的顾虑,她抬起头,这是她回到汴京后,头一回这般长久地直视顾屠苏,巷子里只剩了他们俩人,但沈渺还是放轻了声音,“你可知晓,人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爱哭的沈大姐儿也会长大的。
那个被宠爱长大、不知人心险恶的沈大姐嫁到金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唯有我自个知晓。”
她虽不再是沈大姐儿,却唯有她能知道她。
沈渺脑海中有沈大姐儿所有记忆细节,她深切地体会过她的懦弱与悔恨,她轻声道:“这三年来远离父母兄弟,我要独自面对另一个陌生的‘家’,我睁开眼便要应付婆母层出不穷的磋磨:夜里洗衣洗到三更才能睡;天不亮便要早起挑水割草;还要整日踩纺车做绣活儿贴补家用……顾二哥,你要知晓,一个女人,她能在闺阁时得父母疼爱,出嫁后又得遇良人,一辈子都没吃过苦,才能留下不经世事的天真。
可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宋,又有多少?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幸运。
况且我家破人亡、又与夫家义绝,现今什么都没有了。
你再说这样的话,不显得……对我太苛责了么?”
顾屠苏被沈渺猛地一噎,脸色酱红,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渺摇摇头。
“人活在世,若一味沉湎过往,如何才能向前走?福也好灾也罢,我自然该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我也坚信没人会倒霉一辈子。
我很喜欢一部戏,有句戏词儿叫‘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话虽有些俗了,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沈渺眼神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完:
“顾二哥,自打我回来,你便热心帮衬。
我很谢谢你,谢谢你与顾婶娘、顾叔对济哥儿和湘姐儿的照料,也谢谢你还顾惜那个未长大的沈大姐儿。
我想你应当也明白了,我早已经不是你记忆里那个沈大姐儿了。
所以……顾二哥,你也往前看吧。
我真心盼望你日后能得遇心怡的贤妇,日后能一生幸福安康……至于我,我自然也会努力的、好好地活着。”
“顾二哥,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说完,深深欠身,不等他回话,沈渺便领着湘姐儿进了门。
前阵子她便也想过与顾屠苏说开,但没想到这个机会猝不及防便到来了。
但这样也好,顾屠苏不是坏人,但她不想这样小心翼翼下去了,这样日后她再面对顾家人,便不会再觉得亏欠了。
顾屠苏垂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新找到了自个的呼吸似的,慢慢地依靠在粗粝的院墙上,慢慢地抬起了头。
此时巷子里的天碧蓝,云朵厚实,一大片一大片地悬在天际,他却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天,他似乎又看到了这逼仄狭窄的巷子里张灯结彩,半空拉了一条条过街红绸,吹鼓手挤在沈家门口,放眼望去,果然喜庆万分。
沈家的嫁妆箱笼堆满了小院,新打的四抬喜轿也已停在巷子口。
按习俗,新娘子出门前脚不能落地。
可沈大姐儿没有兄长,济哥儿又还小。
是他,合了八字后,作为她的义兄,背着她上花轿的。
大姐儿绿衣霞帔,手持团扇,像一只轻巧的燕儿,伏到了他的背上。
细长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顾屠苏眼眶一热,几乎站不起来。
时至今日,他仍然能记得那一日。
因为,那一日是他离大姐儿最近,也是最远的一日。
喜乐飘扬,亲朋好友与喜娘一声声吉祥话充斥耳畔,短短几十丈的路,他却脚下千钧,愈走愈慢,等走到花轿前,他甚至不愿意放手,还是喜娘再三催促,他才咬着牙蹲了下来。
大姐儿上了轿,她的面容遮挡在鸳鸯戏水的团扇之后,清脆脆地对他说了最后两句话:
“顾二哥,多谢你了。”
顾屠苏站起来,他始终低着头,只是伸出手,替她将绿色嫁衣上的佩环摆放整齐。
“阿渺……”
他声音发哑抖颤。
宋朝女子的闺名非父母夫婿,是不能随意挂在嘴边的,平日里旁人大多以排行相称。
但他终是忍不住,将心里唤了数百遍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出口,“若是那荣家待你不好,你写信告诉我,我一定去给你撑腰。”
那时,大姐儿呆住了还没说话,喜娘便气得将他搡到一边,“呸呸呸,顾家小哥儿,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说这不吉利的话。
正好,吉时到了,起轿——”
他木塑泥胎一般被推搡到一旁,脚下甚至踉跄了一步,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心里想的是,他松手了,与大姐儿这一辈子便也就松开了。
从此以后,她便嫁给旁人了。
胸口涌起一阵冲动,喜乐又起了,他在鼓点中猛地抬起头,没成想,喜轿那大红的帘子竟也被掀开了。
喧闹声中,大姐儿将团扇往下挪了一些,露出一双含笑的眼,轻轻地冲他喊了一声:
“顾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唢呐高昂地响了起来,锣鼓声声,爆竹被点燃,大姐儿的声音也仿佛被敲得破碎,消散在风中。
那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那一双他熟悉的、温柔的眼睛也被晃动的帘子遮住了。
那股冲动,终究还是消散在这双眼眸里了。
是啊,不论如何,他也望她好好的,一辈子好好的。
可惜最后,一切都没能如愿。
沈家没了,大姐儿孤身回来了,可当年撩开的手,撩开便是撩开了。
谁让他当初自持卑微,不敢与那风度翩翩又是个读书人的荣大郎相争呢?若是当初他再勇敢一些……若是他早日将心意说与大姐儿听……该有多好……
如今……悔之不及了。
他仰着头,呼出了一口浊气,抬手胡抹了抹眼眶,没有再抬头看,转身也合上了自家的门。
***
沈渺说完了便一心轻松,她其实不想辜负任何人,但有时候无法违背自己的心,也无法糊弄过去。
做饭烧菜不能糊弄,她认为过日子也是一样。
她轻快地甩着手进了灶房,手摸在刀柄上,习惯性地转了个完美的刀花,心也宁静了下来。
不想那么多了,今儿的午食便做个好吃的肉卷子吧!
她砰砰砰地开始剁肉,肉卷子做起来很简单,面粉加水揉好后醒一刻钟便可以用了,肉馅剁好,加上盐油酱油、提前研磨好的自制混合十三香粉,加上葱花搅拌均匀,将面团揉一揉擀薄,擀得越薄越好,差不多像纸一样薄就能用了。
这时候便将肉馅放上去抹匀,将这面饼一层层卷上,切成一段段后上锅蒸一刻钟多便能吃了。
做好后的肉卷子,一口咬下去,暄软鲜香、满嘴肉沫,还能蘸料吃,那就更香了!
除了葱肉味,肉卷子还能做梅干菜肉馅、酱肉馅、香辣肉馅,每一种馅都不分伯仲地好吃,在沈渺心里都属于一口能香晕过去的美味。
这不,才刚刚上锅蒸,湘姐儿闻着味儿便来了。
她自在家里忙活,却没留意到,方才她独自与顾屠苏说话时,巷子口其实有人驻足,竟将她一番有关人生际遇的慷慨陈词全听了去。
市廛之中,熙熙攘攘,谢祁背着大大的藤编书箱,身边的砚书空着手,秋毫任劳任怨地牵了一头皮毛油亮黝黑的德州驴,另一只手还扶着驴背上背着铺盖草席与两箱书,三人一驴正转身离开杨柳东巷,步入热闹非常的街市。
砚书很有些失落地问道:“九哥儿方才为何不叫住沈娘子?我们不是专程过来买些蛋黄酥带去书院孝敬姚老博士的么?”
那天沈娘子送给九哥儿的一盒子蛋黄酥,九哥儿从那落汤鸡宴上回来尝了便连连点头说好极了,自个也不舍得吃,只留了两个,其余全送到大娘子与太夫人院子里去了。
他这个当僮仆的,也就得九哥儿恩赏,尝了半个。
但就那半个,令他馋到了今日。
谢祁没有回答,他有些出神,半晌才笑了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果然是个好词儿,只不知是哪本戏?汴京这么些杂戏、百戏好似也没听闻过,难不成是金陵的戏?倒也想听听这说得是个什么故事。
秋毫费劲地牵着走得踢踢踏踏的倔驴,砚书也伸手拍了拍那倔驴的屁股,还在小声抱怨个不停:“蠢驴,你可听话些!
快走!
秋毫,你给它一鞭子它就老实了……九哥儿,大娘子为筹办宴席,竟将家中车马都派出去办事采买了,如今咱们竟要一路走到外城,等走到书院,只怕天都黑了。”
那叫秋毫的大书童总算勒住了不听话的驴,教训砚书道:“连大娘子你也敢说嘴,叫郑内知知晓了,你又要挨打。”
砚书噘了噘嘴,哼道:“若是我挨打了,定是你告的叼状。”
秋毫斜了他一眼,不理会他了,自顾自连拖带拽地拉着驴走在了前头。
谢祁完全没留意两个书童的官司,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福也好灾也罢,既要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也要坚信没人会倒霉一辈子……沈娘子这话说得好生通透。”
砚书这时才发现自家主子压根没听他说什么,不由再次鼓起了腮帮子,在心里默默腹诽道:“有没人倒霉一辈子我不知道,但倒霉了半辈子的这不是现成便有一个?”
主仆三人就这样走过了一条街,金梁桥都已看不见了,谢祁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地对砚书道:“哦对了,蛋黄酥还没买呢……”
砚书气得直磨牙:“……如今回去也晚了!”
谢祁想了想,叫住一个在街边蹲守的闲汉,付了几文钱,命他去谢家送个信儿。
那闲汉听闻是西钟鼓巷的谢家,不敢耍小心眼,点头哈腰便应了。
“让郑内知遣人去沈娘子家中,买些来再送到书院便是了。
咱们方才即便过去,沈娘子一时也做不及的。”
谢祁原本不想叫人知道他为了点吃食大费周章的,但如今也只好这样了。
砚书这才喜笑颜开,拉着谢祁的袖子恳求:“那蛋黄酥真真美味,上回吃了便一直想着,这次九哥儿一定给奴留一个,奴不贪心,一个便好。”
“哪次短了你的吃食?快些走罢,这样磨蹭下去,看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主仆三人越走越远。
而过了半个多时辰,杨柳东巷的巷子口车马嘶鸣,巷子里的各家顿时将门窗都移开一条缝,往外窥看。
哦呦,沈家门口站了个衣帽鲜亮的中年男人,这不又是那谢家的郑管事么?他又来敲沈家门了!
众人都来了精神,还有人没忍住,干脆敞开门好奇地盯着瞧。
沈渺开了门,见到郑内知也愣了愣,随后也注意到邻居们打探的眼神,心中微微有些无奈:早上一番慷慨陈词全白费了,这下她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但沈渺还是好好地行礼询问道:“郑内知怎的来了?可有什么要事?”
郑内知朗朗笑道:“倒真有两桩好事,一是我们家九哥儿特意遣了奴前来,想再定五十个蛋黄酥,说要带去书院赠予博士们。
二是我家太夫人前些时日吃了沈娘子的蛋黄酥也想得紧,可家中方厨子试了几回怎么做也做不成,大娘子便干脆遣奴前来问问,能否买了沈娘子的酥点方子,日后省得常出门买了。”
想来她送给谢九哥儿的回礼,谢九哥儿给家里长辈都送了去,倒又帮了她的大忙了。
沈渺愣了愣,立即换了一副笑脸,当即愉快至极地大开院门。
先前那魏掌柜不愿买她的红豆排包方子,是怕这东西容易仿制,若是叫对家琢磨了出来,他便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亏大发了。
但谢家不同,他们家又不做生意,自然也没这顾虑。
她两眼放光、殷勤备至地请郑内知进门来:“原来如此,此事还请郑内知入内详谈……济哥儿!
济哥儿!
先别读了!
替阿姊泡些茶来!
湘姐儿!
别抓鸡了!
都快被你玩得炸了毛了!
快去厨下拿些阿姊刚烤曲奇点心来待客!
记得洗手!”
财神爷又送上门了,什么流言蜚语,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