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这于两人而言都是个恍若隔世的地方。
位于西蜀群山之中,是萧宴池第一次去往远方的落点,也是林祈云迷蒙中情窦初开的起始。
重岩叠嶂在万物安生时曾掩藏过少年大逆不道的暧昧心意,在战火燎原中,也曾是剑尊分寸必争的领土——
无论如何,算是故地。
所以莲翘实在是没想到这两人炸她山头一分情面也不讲。
“林祈云!
!
!”
莲翘眼睁睁看着远处白衣一剑劈过,剑光在青山上留下了深邃剑痕,她瞪大眼,气急攻心骂道,“你有病吧——!
!
!”
这声怒骂中气十足,连剑气都没能荡开,林祈云扫开朝他攻来的龙溪族人,淡然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龙溪的峒主正撸着袖子,被身后一堆护卫抱着腿,扯着衣服朝他冲来。
他眸光一动,收敛了些剑意。
经年累月,岁月总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莲翘却好像不然。
纵然已经是龙溪的峒主,经历无数场战争洗礼,却好像总是这副任性娇蛮,性情行事的模样。
不像他。
这是好事。
“那个被人扯着衣服的,”
身侧的萧宴池忽然问道,“是莲翘吗?”
“嗯,你原来还记得她。”
林祈云点了点头,转眼看向身后越来越多的追兵,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龙溪兵力不止这些,还需再引一些来——记得往荒山炸。”
他话音未落,萧宴池的阵法就已经落在了一座人迹罕见,仙草贫瘠的青山之上,鲜红阵盘上四溢的魔气腐蚀着一切,他手掌一合,震天般的炸响就轰入了所有人耳中!
莲翘周身的近卫迅速捂住她的耳朵,她浅褐色的瞳孔颤抖着,见到山石崩裂,原本压着的火气被彻底点燃了。
“这都第几座山了!
真当龙溪吃素的好欺负吗!
?”
她挣开近卫的手怒喊道,“所有人都给我上!
今日擒拿擅闯者之人!
赐莲氏仙毒谱!”
此话一出,原本攻势犹犹豫豫的龙溪族人皆眼前一亮,二话不说朝林祈云他们蜂拥而去。
林祈云神色始终没有太大波动,只是有些意外的瞧了莲翘一眼,紧接着就回过头,跟萧宴池一起吸引追兵,往更远处的山谷去。
莲翘盯着两人带着龙溪兵力跑远,咽了口唾沫,指尖都有些发抖,她继续提着语调,维持住怒气磅礴的模样,“我们也上!
走,都跟上去!”
“峒主不可!
您金尊玉体,万一是调虎离山——”
“我说跟上去!”
莲翘猛然打断近卫,瞳中刺出了少见的凶狠,“你没听见吗!”
近卫浑身一缩,好像从她眼神里明白了什么,心脏被缓缓地吊了起来,连话音都忍不住战栗,“您,您这……我们虽然隔绝于世,但断不可与仙家为敌啊,峒主……”
莲翘绷紧了牙关,“我们没有。”
“龙溪峒主年轻冲动,任性至极,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而且,年少时同清河家主和魔尊素有龃龉,所以……”
莲翘轻声道,“因不稳重而被激怒,中恶人之计是合理的。”
“就算仙门追责,也只是峒主失职之过。”
“峒主……”
莲翘身后的近卫面面相觑,皆眼神复杂。
莲翘却叉起了腰,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他们人已经跑远了,你们跟林祈云一起上过战场,想必知道他会往哪走。
走吧,等完事后,狠狠敲清河一笔。”
“……是!”
*
“落点乾坤,天地为牢,十二宫位,锁。”
清润如泉水的话音落下。
刹那间,群山哗然。
龙溪周遭围绕山脉的雾气如云海般滚动着,巨大的金色阵盘从群山顶轰隆压下,四面围合,将根本来不及逃的龙溪族人困在山谷之间。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在临空的林祈云和萧宴池耳下,林祈云放下手,无视灵脉刺痛,道:“莲翘在里面吗?”
“刚刚进去了。”
萧宴池道。
“行,入龙溪。”
说着,林祈云就要抬手再下传送阵,却被萧宴池打断。
魔尊握住他手腕,瞬间就探查到了灵脉状态,拖长了音,意味深长道:“师兄。”
他抬眉,漂亮的眼直视林祈云,“你刚刚好像跟我说你有灵力落阵。”
“……”
林祈云表情僵住了一瞬,“是有……”
刚刚好,就是稍微透支一点,不算什么。
灵脉干涸这种痛他在战场多年早就习惯了,战场上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他自然就是最坚不可摧的一面盾,比这程度更激烈的都承受过。
受的苦多了,这些自然就不值一提。
萧宴池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敛眸叹了口气,而后指腹在林祈云手腕上一抹,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复杂阵盘出现在林祈云眼底。
林祈云反应了两秒,认出了这是什么,立刻蹙起眉想挣开他,“你——”
“疼痛转移。”
萧宴池捏紧了他手腕。
“师兄现在不怕疼了,”
他朝林祈云温和的笑道,“那便可怜可怜我,如何?”
“……”
林祈云唇角微抿,静静看着他。
他明白萧宴池的意思。
忍受苦难跟习惯苦难并不是一回事。
这里不是他十年生死阔别的战场,他也没有像以前那般孤立无援,一个人就算灵脉干涸也要强撑,去独面万敌。
如果他希望萧宴池平安喜乐,萧宴池也必然希望他安然无虞。
他不能指责别人不重视自己,而后又重蹈覆辙。
“我知道了。”
林祈云紧绷的身体松了些,仰头朝他道,“走吧,御剑,不开阵了。”
“好。”
萧宴池道。
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有太多事情并不需要纠结太多,仅仅几句话就可以点到为止。
但……
萧宴池看向疾风中墨发飞散的林祈云,从雪原起就生出的疑问愈加强烈——生死两隔的那十年里,师兄究竟经历了什么?
雪原里将自己与世家的恩怨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却又能在一些行径的缝隙里,明晃晃窥见十年战场落在他身上的阴霾。
对危机独断,对自己狠绝。
当年年少轻狂的剑修因仁义而生的情感犹疑消失的一干二净,像是一把不出鞘的利剑丢掉了繁冗的剑柄,被战场打磨到浑身上下只剩凛冽杀意。
他以前说话远没有这般干练,这样平淡,像是毫无起伏。
这样的凛然果决,在剑尊持剑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对他尚且如此,对别人呢?
练虚剑尊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一种怎样的伤口?
萧宴池沉默了一会,而后不动声色道,“师兄,莲翘貌似是故意入局。”
“嗯,不奇怪。”
林祈云淡然答道,“莲翘虽然任性,但并非恶人。
他们龙溪久居世外,比起其他地方民风要开放些,也要淳朴些,很重恩重情——看那。”
林祈云速度慢了些,伸手指向群山之中的一处林立的石碑群。
萧宴池定睛看去,看清了石碑上的字,一时愣住了——
那是清河人的墓碑。
“龙溪战场位于毒雾之中,地形特殊,魔物也格外难对付。
而龙溪攻医用毒,隐世独立,对待战场规模的魔物入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苍梧世顾全战场全局,无法提供足够增援,大部分的援助就只能落在世家身上。”
林祈云顿了一顿,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简略道,“清河接了。”
“……”
萧宴池无言片刻,“底下世家拿清河第一世家的名号相逼了吗?”
“龙溪毕竟传承千年,同属仙门,”
林祈云避而不答,“总不能就这么没了。”
“……”
那就是有了。
林祈云是清河家主跟战场主力,既不想多谈,说明不想让他担心,那当时面对的考量和构陷绝对比他说的要复杂得多。
萧宴池无声偏开眼,郑重道:“清河英烈。”
林祈云倒笑了笑,“战场杀敌,执剑一方的将士才为英烈。
清河在战场上也会出小人,莲翘的姐姐莲浅,还有一开始的莲峒主,就是因为清河有人临阵脱逃,才凄惨丧命。”
那时他刚在龙溪外围战场退魔,赶过来时,内堂一片混乱。
莲翘撑在一个清河剑修的怀里,多年未见的少女满脸污渍,直勾勾的盯着被清河人处理门户的临阵脱逃者,眼睛比血还红。
林祈云环视过满堂尸体,最后眼神落在了尚在淌血的微命剑上,微命剑身光亮,他从其中看见了自己半身骇然的血污,如同杀神,便也不敢离莲翘太近,只从袖中递给了她一张干净帕子。
“抱歉,”
清河主道,“是清河过错。”
“……”
莲翘长睫颤抖着,泪珠如断了线般砸下,她紧紧抓着剑修的手臂,一点一点撑起身子,纤细的身体如同一张薄纸,咬牙道,“不……”
“清河舍命救下龙溪……不会是……清河的错……”
莲翘哽咽着,“怎么会……怎……怎么……”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捂着那张手帕大哭起来,凄厉入骨的哭声刺入所有清河修士的耳朵,白衣金纹,剑士林立无数人,谁也没有说话。
血腥味的风吹动残破的长幡,林祈云在缄默中看向堂外。
少年时灿烂的桃花已然枯败许久,如今血染山河,天地枯灰,谁又记得此地曾春风如许,又记得朗阳里曾有人高歌载酒,有人站在层叠花影下,满心只有心上人。
林祈云望着灰黑的天幕怔然很久很久,原本将近麻木的心绪忽然泛起波澜。
他那时,忽然很想萧宴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