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饭桌上悄悄观察,待两个小的离开,掩口笑着与丈夫说:“我瞧着跻云心情不错。”
沈大人点头:“媳妇不错。”
其实说起来,行止气度上比当年沈夫人还更强一些。
毕竟那时候殷家只不过是个小商人,沈夫人是在嫡母手里低眉顺眼地讨生活长大的。
如今殷家是怀溪地方上的殷实富户,女儿们在家里也是娇养的,跟从前的气派可不一样了。
殷家将这媳妇养得面色红润,肤有光泽,一看就是个气血饱满的健康孩子。
她还爱笑,在长辈面前一点不怯场,笑起来的时候脸庞发亮,叫长辈看着心生喜爱。
是旺家之相。
再有一点,沈大人摸着下巴想,这孩子生得甚美,不输冯氏。
儿子再怎么犟,再怎么念着冯氏,终究是个男子。
如今不仅得了冯氏,还得了小殷氏,两美在侧,享齐人之福。
只要他是男人,就不会觉得不好、不开心。
那自然是会心情不错的。
沈大人会心微笑。
然而年长者也有漏算的时候,沈缇和殷莳并非是真夫妻,沈缇的愉悦心情缘于感受到殷莳对他,依然是姐姐对待弟弟的态度。
这说明她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并非是想先骗了婚,再徐徐图谋。
她是真的就想找个归宿。
他们两个正合适。
新媳妇伺候完晚饭,这一天的“工作”
对殷莳来说就算结束了。
“姑姑姑父对我可还满意?”
回去路上,殷莳问。
反正她瞧着是差不离的,那两位对她都笑得很和蔼。
沈缇很肯定地告诉她:“他们满意的。”
他们父子俩为着冯洛仪的事冷战很久了,即便他后来妥协了,父子之间的氛围也很难恢复到他游学之前那些年的状态。
今天新婚第一日,饭桌上的气氛却非常融洽。
这种温馨感颇让他怀念。
看父亲的神色,似乎跟他想的一样。
甚至父子间还碰了一下眼神,有那么一瞬让人想到了小时候父慈子孝的时光。
沈缇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殷莳。
殷莳对沈家宅院还不熟悉,走路的时候依然会张望左右建筑,相邻景色,一边欣赏一边记忆。
神情和目光都带着初到新环境的好奇和雀跃。
这是他的姐姐,但也是他的妻子。
沈缇以前其实对成亲、娶妻没什么感觉。
对他来说就和读书、科考一样,是人生一件按部就班该做的事而已。
冯洛仪的事是一个插曲,虽有波折,但也顺利解决了。
如今他在合适的年纪有了妻子,她担起了妻子的责任,侍奉公婆,令长辈开颜。
所以娶妻其实……也挺好的。
两人是才用完餐,走路便不急,慢慢散步回去。
等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沈缇注意到殷莳的肩头有微微的松弛。
他心中一动,待到榻上闲坐,问:“在二老跟前,可是也紧张?”
二老。
他要是用“长辈”
,殷莳觉得没什么问题。
因为辈分在那里。
但他用了“二老”
。
就沈夫人、沈大人这不到四十的年纪,保养得一丝皱纹也没有的面孔和毫不走样的身材,在殷莳那个时空,甚至都可以称一声小哥哥、小姐姐。
就算退一步,那也是风华正茂的熟男熟女。
在这里,二老。
好吧。
殷莳说:“紧张称不上,就得是端着点。
得像个贤良媳妇。”
沈缇别过头去。
殷莳:“要笑就笑,不必藏着。”
沈缇转回头来,虽然脸上尽力维持着他的“淡淡”
,但那嘴角果然是翘着的,还嘴硬:“没笑。”
殷莳无语。
她指节叩叩榻几:“就算是你,去了翰林院公房里,也得端着吧。
也不能像在家里这么随意的吧。
人对公对私,肯定不可能完全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
她在公婆跟前可以说得上是严肃活泼,恭谨热情。
在公房里,也有些同僚是这样的,十分地有亲和力。
上官和同僚都喜欢他。
但沈缇入仕已经快一年,很清楚其实保持这种状态是很费人精力的。
所以殷莳回到自己院子里,才会有一个“放松”
状态变化。
对她来说,他的父亲母亲就是“公”
。
这个院子是“私”
。
至于他,很显然她将他视为了自己人。
所以她在他面前是放松的,自在的。
其实妻子哪能这样叩着桌面跟夫君说话呢。
这在公署里,都是上官对下属才用的姿态。
不过没关系,在这个院子里,她是姐姐,不是妻子。
弟弟觉得可以容忍。
“姐姐说的有道理。”
沈缇为着和殷莳是“自己人”
感到心情愉悦。
在他出仕之后,或者说从有了冯洛仪的事之后,他就已经不能再什么事都能与父母分享了。
他得有自己的领域。
如今,有了殷莳,他并没有领域被入侵的感觉,反而觉得领域更坚固了。
可能因为,他们是在成亲前就约定好了一同对抗父母的同袍,是自己人。
沈缇说:“以后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姐姐尽管随意。”
殷莳眼睛一亮:“你说的。”
“……”
沈缇问,“你想做什么?”
殷莳说:“我想跟屋里只穿中单,行不行?”
殷莳在殷家的日子真的过得很好。
她及笄后,因为男女有别,哥哥弟弟基本上都不会随便到她的院子里来。
又因为她被东林寺首座和尚批了命,要守家三年。
后宅的女人们总是怕有什么妨碍,年纪小的妹妹们都被她们的姨娘们约束住,不怎么找她玩。
一直到跟沈缇订亲前,殷莳因为太边缘,甚至可以在白天就关院门,插上门栓。
要知道时下的规矩,白日里通常是不关院门的,要敞开着。
但殷莳关了就没人管她。
她在自己院里自由自在,不必非得穿完整衣裙,一身中单当家居服穿,满院子跑,舒舒服服。
但现在嫁到别人家里就不能全由她了,成不成得跟沈缇商量。
他要是说不行,她也就只能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
昨天殷莳只穿着中单沈缇根本不敢看她,还必须她强迫他才行。
但一晚上同床共枕后,听说她想只穿中单,沈缇竟然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
都在一个床上睡过了,虽然没有肌肤之亲,那也是一个床上睡过了。
以后还要一起睡一辈子。
本来人在自己房中就是可以随意一些的。
夏日里不分男女,在房里穿竹衣或者几乎全透明的细纱禅衣也是常见的。
他搓搓手指,思量后道:“不能出西次间。”
穿到明间和院子里可不行。
范围仅限于西次间和西梢间这两间屋。
西梢间便是内室寝卧,西次间是夫妻起居,这两间都是私密的领域。
殷莳拊掌:“成交!”
她下了榻:“那我换衣服去了。”
沈缇颔首。
殷莳走了两步又后退一步:“我今天先跟内室待着不出来,让你适应一下。”
说完进去了。
沈缇:“……”
沈缇无语摇头。
他唤了绿烟:“告诉院里的人,如今屋里有少夫人了,守好门户,来人通禀。”
“告诉长川,以后他在门外回话,不许进房里了。”
顿了顿,严厉道:“我们院子里的事,谁与旁的人乱说去,就不必留了。”
绿烟忙应了,出去传达。
沈家的婢女们益发清晰地感受到,有了少夫人,以后许多事和规矩都要调整了。
这个院子,是有女主人存在的。
沈府的另一处院子。
这院子比殷莳婚房小了很多,但比起从前偏僻的小院又算是强了不少。
马上要成为姨娘的冯洛仪迁到了这个院子里有半个月了,就等着殷莳过门,然后给她过礼,抬成妾。
沈家的人不小气,一应家具用品都是新的,该有的都有。
院子里除了照香,也有四个丫头一个婆子伺候她。
此时天黑了,屋里点上灯,冯洛仪坐在妆台前,照香给她梳头发。
冯洛仪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孔,轻声说:“你再给我说说,她长得什么样子?”
照香道:“一看就是个南方人。”
冯洛仪问:“怎么个一看法?”
照香说:“很白,很水灵,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江南来的。”
冯洛仪沉默了一会问:“很美吗?”
这不是早就明明白白的事吗?怎么事到临头又反复确认。
当初说不许她再去打扰沈公子的那股子清高劲呢?
照香腹诽,也不哄她,直接道:“要不然为什么取中她呢。”
冯洛仪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公子看到你了吗?”
照香说:“不知道呢,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
“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应该是没看到吧,若看到了,也该停一停,公子就没停。”
“或许是因为……新婚妻子在侧?”
照香心不在焉:“可能吧。
早些歇息吧。”
冯洛仪上床躺下了。
照香睡在脚踏上给她上夜。
听着她在床上煎鱼似的辗转反侧。
活该,叫你清高。
要早听她的,抢先生出儿子来,还用怕什么。
冯洛仪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等新少夫人回门礼完成,就让她给新少夫人敬茶。
妾的名分稳了,一辈子也稳了。
照香现在更操心自己。
她今天跑去看什么去了?并不是看殷莳。
殷莳是冯洛仪的事。
她是去看这位新少夫人的丫头去了。
瞧着生得都不如她。
可沈缇的奶兄兼长随平陌今年都二十一了还没娶妻子,肯定就是在等着看新少夫人的婢女。
少夫人的婢女还没到京城,就已经被很多人盯着了。
可怜她才是真的身若漂萍,跟了一个贱籍的主子,未来还不知道落在哪。
照香忍不住流下眼泪。
第47章
婚房唤作璟荣院。
璟荣院的正房里,沈缇从净房里出来,看到婢女们退了出去,带上了槅扇门。
殷莳穿着中单坐在桌边。
她叠着腿坐在锦凳上的。
她是真的不把他当夫君看啊,这么自在。
沈缇于是也感到了自在。
虽然才过去一天,他就已经能很自然地与只穿着中衣的殷莳放松地相处了。
他走过去:“在看什么?”
“我的嫁妆单子,你看过了吗?”
殷莳问。
沈缇颔首:“父亲拿给我看了一眼。”
什么叫看了一眼。
殷莳追问:“认真看了吗?”
沈缇承认:“没仔细看。”
殷莳把折页铺开:“那你仔细看看。”
沈缇目光投在单子上,看了片刻,点头:“你嫁妆颇丰。”
是的,这些天接触到的亲戚也是这么说的。
都说新娘子嫁妆算是很不错的。
他没有在意过。
因为嫁妆是女子的私财,他不是那种贪女子嫁妆的男人,何况他和她也不是真夫妻,就更不去过问她的嫁妆了。
殷莳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压箱银子两千两,两千两是我自己的。
但其实,另外还有一万两,还有一大宗生丝,这两个大头的没过我的手,也不在嫁妆单子上。
哥哥们与我说了,已经直接与父亲交割了。
另外怀溪还有一处桑园,也是借着这次婚事归了沈家,以后的收益定期会有人过来交割。”
沈缇惊讶抬头。
行了,不用问了,就他这表情殷莳已经知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社会有多搞笑呢,就是他们会让孩子在十四五、十五六岁的时候就结婚生孩子传宗接代,但是又说到二十岁及冠才算成年。
甚至及冠了、结婚了、当爹了也不允许你有私人财产,一切都归公中,什么时候爹娘死了分家,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有个人财产。
沈缇也就是占了独生子的便宜。
没有别人跟他分财产,所以家里的都是他的。
这种感觉就不是那么强烈。
沈缇和她同龄,今年十八岁,还没及冠。
很显然沈家夫妇还没有把家里这种大宗资产跟他交过底。
大概是因为先前一直在读圣贤书准备科考,入仕后又一直在翰林院这么清贵的衙门。
从来没缺过钱花,又还没成亲,所以父母觉得还没有必要跟他交底。
因为读书天才,少年登科,所以沈缇在这个年纪就入仕了。
实际上兴举业的这帮子男的——也就是所谓的读书人,很多人读到三四十岁还没考中的,一文大钱都不挣,靠妻子养活。
而且越是这样的人,越不知道柴米油盐几个钱。
殷莳上辈子看的古言小说里看到过好几个女主或者女配带着大笔银子嫁人结果过得憋憋屈屈的。
她可不能这样。
她得让沈缇知道,她是带着一万两银子和一大宗生丝过来的,怀溪的那个桑园也不是给她的,赚的银子每年直接给沈家。
“这些我带过来不是做私房,是给家里的。
我猜姑父觉得你还小,还没跟你细说。”
殷莳说,“你要是想知道,不妨去问问姑父。”
“你现在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了,也该弄清楚家里的资产,别叫他们把你当孩子哄了。”
这真是戳到了沈缇的肋岔子。
少年沉声道:“我明天会问清楚。”
“其实就是,两家合作嘛。”
殷莳说,“具体的操作我不清楚,但是沈家肯定给了殷家很多帮助,殷家赚到了银子,当然要回馈一下。
两家互惠互利,这是好事。
性质应该就是这样。
你要心里先有数,别什么都不知道就直愣愣地去质问姑父。”
沈缇答应:“好。”
殷莳把嫁妆单子收到了拔步床柜子里的抽屉暗格里,拔下松松挽着发髻的簪子:“把灯罩上,睡吧。”
沈缇拿灯罩罩住了灯,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罩子不透光,但留了个小口。
里面的灯整夜不熄,微光从小口里映出来,给屋里留了一丝光。
这便是暗灯。
夜里如果要起夜,不用摸黑去点灯,直接掀开灯罩就可以了。
殷莳放了半幅帐子,留了半幅给沈缇做出入口。
沈缇踏上脚踏,正看见她脱了鞋子爬上了床。
女孩子的秀足从来不见日光,在微光下都看得出来像雪一样白。
塌着细腰向床里爬。
沈缇忙转身,放下另半幅帐子。
暗灯的微光也被隔绝在了拔步床的外面,小小的空间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太好了。
沈缇也脱了鞋上床,平躺着。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体有点热。
沈缇闭着眼默念了一遍道家的《静心咒》,又默念了一遍《清心诀》,还是觉得燥。
是帐子太厚太闷了吗?
沈缇想着明日要不要跟婢女说换幅薄透些的帐子。
不对,是封闭的空间里,有种不熟悉的香。
“姐姐用的什么香?”
沈缇问。
“不是熏香,是自己熬制的花香皂。”
殷莳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太香了?”
昨天新婚夜用的都是沈家准备的东西。
今天婢女们把她惯用的东西也都放进净房里了。
这个时空很难做到每天洗澡,不光是费钱的问题,还兴师动众。
但殷莳会每天都擦洗一下,保持清爽。
她今天用了自己做的皂,身上就有了昨天没有香气。
她反应过来古代人讲究熏香,也是因为这个时空其实没有那么多带香气的东西,不像她上辈子那个时空,洗脸的洗头的洗澡的抹手的抹脸的抹身体的各有各的香。
所以在这里,大家对香气都还挺敏感的。
很多人甚至靠鼻子能辨识出用了哪些香料。
“嗯,是有些,主要是花香重。”
沈缇说。
殷莳以前一个人,但现在和未来,都要和沈缇共用一张床。
拔步床帐子一放,两个人相当于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既然在一起生活,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得考虑一下对方。
“那以后不用了。”
殷莳说,“正好最后一块也快用完了。”
沈缇问:“姐姐会合香吗?”
时人热爱熏香。
不止是富贵人家,普通人家也可以从香药铺子里买现成合好的香来熏。
讲究的人家用香料自己合。
“学过一点皮毛,不精通。”
殷莳回答,“因为我院子里养了很多花,常常很香,所以不怎么用熏香。”
沈缇说:“还是得用。
否则以后肯定会有人不断来问你为什么不用,会很烦。”
“要应酬很多亲戚吗?”
“反正不少。
族人住得不远,出了京城大半天就能到老宅。”
“好,那我回头看看。”
沈缇主动请缨:“我帮姐姐合个香吧。”
“咦?”
“就我身上用的,是我自己合的。
这个气味轻而清,闻起来令人舒适,唤作三——”
沈缇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暗中,有个影子凑近了他。
她把她的体温都带过来了。
还有呼吸。
还有香味。
沈缇动都不敢动,浑身僵硬。
殷莳凑近他的肩膀嗅了嗅。
“真的很好闻。”
她称赞,“叫三什么?”
沈缇有些艰难地回答:“三匀。”
“嗯嗯,真挺好的,感觉很清雅。”
殷莳一对比,感受到自己那个花香的确是攻击性比较强。
其实香皂的香是用在身体上的,很快就会消散。
没有熏香熏在衣服上那么持久。
因为她刚才擦洗过,所以这会儿闻着才浓。
但她说:“你会合别的香吧?你给我另合一个。
也要这种清清淡淡的。”
又说:“你要是忙,把方子给我,我自己合就行。”
“倒是不忙。”
她退回去,沈缇才觉得能呼吸,“姐姐不喜欢三匀香吗?”
他希望她能和他用一样的香。
这样,帐子里不会有别的香气。
就不会让人躁动。
沈缇坚信自己对表姐是没有邪念的。
表姐愿意成全他和冯洛仪,无意与他做真夫妻。
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他接受了,既然如此,她磊磊落落,他怎会乱生邪念。
若那样,不配称君子。
但身体是另外一回事。
身体有时候并不听脑子的指挥。
脑子明明清明,但眼睛看到了,鼻子嗅到了,耳朵听到了,身体就自有主张了。
床帐厚实还是有厚实的好处的!
遮光性强!
什么都看不见。
沈缇改变了明天要婢女换床帐的想法。
面对这种傻直男,殷莳只想叹气。
“傻弟弟。”
她说,“我和你用一样的香,冯姑娘一定会不开心的。”
沈缇怔住,不是很肯定地说:“不过是熏香而已……”
黑暗中,听见殷莳“啧”
了一声。
“算了,跟你解释不清。”
她说,“不过她已经很可怜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让她伤心。”
她的声音很好听。
南方人说话带着一种软糯。
就显得更温柔。
身体不知道怎么地就平静了下来。
就像不知道怎么就立起来一样。
如果没有冯洛仪的事,娶一个这样温柔的妻子,其实挺好的吧。
沈缇以前没有考虑过娶妻这件事。
因为在他还根本考虑不到“娶妻”
这件事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给他定下了妻子的人选。
少年人在这件事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话语权。
娶什么样的,娶谁,都是父母说了算。
但他又想到,若冯家不出事,冯洛仪不沦落,他要娶的妻子就是冯洛仪,怎么也不会是远在怀溪的表姐。
那样的话,他和表姐很可能一辈子就小时候见那一次面,老死再不相往来。
他也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些“娶她也挺好”
的想法。
人生的缘分,真的挺玄妙的。
正喟叹,殷莳忽然伸出手去,越过了沈缇的身体,把他放在一侧的薄被扯过来一个角给他盖住肚皮。
“再热也不能不盖肚脐。”
她说。
“我告诉你,我们中……我们华……不是,我们大穆国的人,哪怕世界上只剩最后一片树叶了,也一定是盖在我们大穆人的肚脐上的。”
她教训他,“肚脐受凉,全身都凉,等着生病。”
黑暗中,沈缇沉默了。
她,看清了他没盖被子。
那她,看到他刚才身体的状况了吗?
沈缇如遭雷劈。
第48章
沈缇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醒来觉得疲惫,可即便这样,身体还是有状态。
到底是年轻。
沈缇正犹豫要不要悄悄起来去净房,哪知才一动,殷莳忽然翻身,好像醒来了。
沈缇不敢再动。
殷莳揉揉眼睛,不知道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伸手给他把薄被拉到了胸口。
然后倒下,翻身冲里,继续睡。
沈缇:“……”
沈缇忽然就想通了。
以他们俩目前的情况,就不要把她当成女子看了。
当姐姐,甚至可以当娘。
是吧,他对拉被子这事有记忆还是小时候在母亲那里歇午觉,母亲给他拉被子,生怕他着凉。
表姐分明也是把他当作了亲人。
像弟弟,像儿子。
他们俩以后还要同床共枕一辈子,要天天为这点事尴尬紧张,那岂不是没个尽头。
他都得接受她只穿中衣,被迫看到她露出没有别的男人见过的雪白秀足,她也说了她以后夏日肯定要打赤膊。
她这些私密的地方他都逃避不了,都得眼看身受。
那么相应的,也该让她适应他的身体构造和她不一样这件事。
人只要想通了就好了。
一想通,沈缇整个人都轻松了。
再想到旁边躺着的这个,不算是女子,这是姐,是娘。
尤其一想到她刚才的举动近乎于“娘”
,身体的状态神奇地就消失了。
很好。
连着一起同床共枕过两个晚上,到今天再起床感觉大家都自然了许多。
小夫妻一起过去给沈大人夫妇请了安。
沈夫人道:“带莳娘在家里转转,各处认认地方。”
沈缇应了,和殷莳一并退下。
觑着小夫妻离开了,沈夫人对沈大人说:“你看见没有?”
沈大人:“什么?”
沈夫人掩口笑:“跻云那眼睛底下,发青呢。”
沈大人也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咳”
了一声,正色道:“新婚嘛。
夫妻和睦,应该的,应该的。”
做爹娘的,若真心为孩子,自然是希望小夫妻鱼水和谐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起身去招待亲友。
沈家亲戚们大多从老宅那边过来,有些人在京城也有房宅,有些没有。
也并不会说吃完席即刻就走,既来了,住个一两日再回去。
昨天和今日,陆续离开。
沈家夫妻得去相送。
沈缇带着殷莳正式地在家里走了一遍,把各处地方都认了认。
差不多了,把殷莳送回了院子,道:“我再去父亲那里一下。”
殷莳知道他要去问银子和生丝的事,提醒他:“平心静气啊。”
沈缇道:“知道了。”
沈大人送走了两拨亲友,才刚回到书房,沈缇来了:“父亲,我问个事。”
沈大人问:“何事?”
沈缇道:“我们家与殷家之间的银钱往来,父亲与我说说吧。”
“咦?”
沈大人有些惊奇,“怎想起问这个?”
沈缇:“我听说表姐带了一万两银子和一大宗生丝来的?”
沈大人蹙眉:“她说的?她如何说的?”
沈缇沉吟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能说,且她说的他也是认同的,便道:“表姐觉得我既已经成家立业,于这些事不该再一无所知,是时候该了解一下了。”
说的倒也是正理。
沈大人这才点点头,道:“我原想着,待你入仕一两年,再慢慢与你说的。”
年轻人没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知人情世故更贵。
一心扎在圣贤书里,常易自视清高。
尤其翰林院那地方,就更容易孤高自赏。
有些傻年轻人甚至不喜欢户部,觉得户部的人满身铜臭。
沈大人是想着再等两年,先让沈缇自己在官场上摸索摸索,再慢慢教他。
以免少年人目无下尘,跟他一说银钱事他反感。
“既你问了,那便与你说说。”
沈大人站起来,打开书房里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了两本册簿。
翻了翻,打开着递给了沈缇。
沈缇一目十行地看完。
他这才知道,原来殷家年年都会给沈家送钱。
甚至十年前母亲带着他去怀溪那一趟,原来也不是单纯的回娘家。
他抬头问:“我家为殷家做过什么?”
托殷莳提前给他铺垫的福,他现在看到这些,虽意外,但情绪平静。
沈大人很满意,告诉他:“殷家在外行走,用我家的名刺。
殷家的货船跟的官船,都是凭我家的关系的。
于我们不是什么难事,于殷家却省了不知多少,方便了不知多少。
你放心,你外家不亏的。”
他唤沈缇坐下,与他细说其中种种门道。
还有其他几家与沈家有依附关系的商户。
总体来说,他对沈缇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
不是那种死读书不知经与权的傻小子。
他今天算是把家底给沈缇交待了。
一般的家庭不会这么早就跟儿子交待家底的,但沈缇是独生子,倒无妨。
儿子早点成熟,父亲是乐见的。
沈缇在父亲面前也表现得很好,沈大人还夸了他几句。
一直到离开父亲的书房,他看着都很平静。
回到璟荣院的时候,殷莳已经去厨房了,两个人也没碰面。
中午用饭的时候,沈大人看了殷莳一眼。
殷莳看到了。
沈缇去问沈大人银子和生丝的事,沈大人肯定也会问沈缇是怎么知道的。
这两天新婚,新娘子还得下厨之类的,新郎官基本是什么都不用干,连客人都有爹娘负责招待,纯放假状态。
除了她还能有谁跟沈缇说这个事。
她告诉沈缇这个事的心思,沈大人这种做官做老了的人肯定懂。
不怪乎忽然多看了她一眼。
但殷莳也不怕。
因为公公除非很贱非要赐给儿子一个妾或者通房存心破坏小夫妻感情,否则儿媳妇日常的生活幸福与否美满与否,基本跟公公没直接关系。
都要看婆婆和丈夫。
这两个人才是她要重点维护的对象。
公公除了这几顿饭,以后跟媳妇基本上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沈大人和沈夫人的口味有重叠的部分,也有不同的。
但秦妈妈、王妈妈都是怀溪人,都偏着殷莳,早就与她都透过底了。
殷莳在席上布菜,没有一个布错的。
殷莳却不知道,沈大人多看她一眼是因为上午在书房和沈缇说完话他问了一句:“你还唤媳妇作表姐?”
沈缇说:“本就是姐弟。”
沈大人问:“她唤你什么?”
沈缇说:“自然我的字。”
沈缇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
但沈大人是成亲几十年的男人了,心中暗骂了一句“傻小子”
。
但男女间这微妙的相处之道,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是很难几句话说清楚的。
且又涉及到夫妻隐秘,当公公的不好乱说。
傻小子先一开始便被媳妇以“姐弟”
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味来。
又结合殷莳告诉了沈缇关于银子和生丝关于殷家沈家之间的金钱往来的事,沈大人心想,瞧不出这媳妇甜甜软软的模样,心眼还挺多。
故才多看了她一眼。
因为讲究食不言,沈缇在饭桌上不讲话,旁人也没觉得如何。
用完饭,分开喝茶。
沈夫人说:“回门礼都准备好了,待会礼单给跻云。
拿回去你们看看。
不用担心。”
殷莳眼睛弯弯:“有姑姑呢,我担心什么。”
她们两个,是同一个娘家。
沈夫人如今当家,怎么也不会下自己娘家的面子。
回到了璟荣院,果然沈缇拿出了回门礼的单子给她:“你看看。”
又道:“若有觉得不妥地方,与我说,现在还都来得及。”
此时婢女上了茶退下了,次间只有他们二人,不必端着,可以放松。
放松的状态下,殷莳就感觉出来了:“你不高兴?”
沈缇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接否认:“没有。”
殷莳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不高兴。”
沈缇终于撩起眼皮。
他也看了殷莳一会儿,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殷莳无语死了:“还用看,你浑身都冒着‘我不高兴’的气儿。”
竟这样吗?
沈缇觉得自己需要反思一下。
这有违他修行的养气功夫。
士人要做到七情不上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才行。
不,等一下。
沈缇看了殷莳一眼,反应了过来。
是他在殷莳面前放松了。
他在书房里在父亲的面前,在用饭时在母亲的面前都没放松。
然后回到这个院子里,婢女们都退下了,只有他和殷莳单独在屋里的时候,他放松了。
才叫她看出来。
这怪他吗?
不怪吧。
你跟这么一个人独处在一室。
她穿着个中单就瞎溜达,她光着脚丫子不怕你看,她在你面前叠着腿坐,她还给你盖被子。
很难不跟她一样松弛下来。
不,其实……早在去年,在东林寺,在她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虚伪的外衣时,他在她面前就不剩什么了。
就没什么好端着的。
在她面前,莫名有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
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也没有不高兴。”
他说。
这么说就是变相承认不高兴了。
“哦?”
殷莳手肘压在榻几上,手托着下巴往前凑,“说说?”
那双眼睛还乌溜溜地,直直地瞧着他,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就根本不是谈正经事的姿势。
倒像是那种碎嘴的婆子们听到什么家长里短的模样。
但是……沈缇莫名就有了倾诉欲。
总觉得对面这个人,长了一副好耳朵。
你有事就跟她说说,她会好好听着。
那个听法还跟父亲的听法不一样。
他为什么不想跟父亲说呢,因为他知道父亲听了一定会批评他,认为他不够成熟。
沈缇也已经不是小孩了。
不像从前有什么不明白的会去父亲那里寻求答案。
他自从在人生大事上跟父亲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之后,就不再愿意将自己不成熟的地方暴露给父亲了。
“是沈家和殷家的事吗?”
殷莳一猜就猜到了,因为上午沈缇也就做了那么一件事,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果然沈缇承认:“是。
但也不算不高兴。
父亲与说了许多,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
这个殷莳就更感兴趣了,她又向前凑凑:“都说什么了?能告诉我吗?家里人都没人会告诉我,我其实特别好奇的。”
她的热情求知扑面而来,沈缇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通常内宅女子们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男人们也不会吃饱了撑得硬要给她们讲。
既然殷莳感兴趣,沈缇便讲沈大人讲给他的都讲给了她。
殷莳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可能离她还挺远,不能直接能用上的知识,但是有助于她更深刻地去理解这个时空这个社会。
挺好的。
最后,她说:“父亲说的没错,我也跟你说了,商人都不傻的,两家肯定是互惠互利,谁也不吃亏。”
“不。”
沈缇却说,“不是这样。”
“不光是殷家沈家的事。
父亲讲的那些,包括商人货船跟着官船走、有田产之人记名到官员名下这些,的确是双方是互惠互利了,可是朝廷呢?”
沈缇说:“避的那许多税,受损失的难道不是朝廷吗?”
“可父亲说,此是常态。
陛下也知,陛下也容。
政事堂诸相也知,也容。”
“这,便是我难受的地方。”
殷莳怔住。
原来如此。
小一年未见,再见觉得他又长高了,长开了,更沉稳了,便觉得他好像是青年了。
可原来,还是少年啊。
殷莳的前世见过许多这样的年轻人,初初离开校园,朝气蓬勃地撞了许多南墙,满眼迷茫。
殷莳知道,沈缇迟早也会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被磨平棱角,磨灭幻想,磨去天真,最终会变成像沈大人一样在官场打滚,视一切为寻常的中年人。
可此时,当他还天真还单纯还赤诚的时候,的确是男子一生中最清澈可爱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少年,殷莳的心都变得温软了。
第49章
“连商人都不傻,都知道不做亏本生意。
皇帝和宰相们更不可能傻了。
他们既然容得下这个,一定是因为有值得的东西拿来交换了。
就像殷家和沈家,大家互惠互利嘛。”
殷莳开导少年。
“你现在七品,一个月七石五斗的禄米,折合银子的话也就是三四两吧,差不了太多。”
殷莳说,“姑父是四品,俸禄当然比你多,可我猜你们两个人的俸禄加起来,也供不起家里现在的生活。”
沈缇说:“家里还有田地和产业,皆有出息。”
殷莳说:“那是因为沈家有底蕴,有这么多代人的积累。
那那些十年寒窗,耕读出身的官员你让他们怎么办?京城生活很贵吧,这里一座宅子,能买怀溪十几座了。”
“官员们首先得过上体面的生活,然后才专心为皇帝做事。
是不是?”
她说,“所以皇帝为什么可以容忍,宰相们为什么可以容忍。”
沈缇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不傻。”
是的,他都明白。
当然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少年人,还是会为了这水不够清而难受。
恰恰,殷莳明白他难受的点。
因为这是每一个初出社会的年轻人都会难受的地方。
她见过不少。
“不是什么事都一定讲规矩的。”
殷莳说,“若要铁一样按着规则走,那雷霆就是雷霆,雨露就是雨露,何来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说。”
“你读了圣贤书,立志效忠朝廷,可朝廷本来就是人治。
皇帝说了可以,就是可以。”
“你既忠君,就得听皇帝的话。”
其实沈缇本来也就是什么都明白的。
只是心中纯净理想与现实碰撞,多少还是会有点意难平。
这么捋下来,心中那点难受感真叫她捋平了。
沈缇凝目:“姐姐懂得不少,已经胜过寻常男子许多了。
姐姐如何懂得这些的?”
十分古怪。
因为怀溪殷家的姐妹们受的教育他是大致了解的。
就是寻常乡绅人家女孩的教育程度。
且殷莳与他定下婚事足有十个月的时间,她若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文章、诗词,殷家必然要拿出来亮一亮,抬抬她的身价的。
但没有。
说明她本人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华、文采。
至少不能像冯洛仪那样,靠些婉约诗词博个才女之名。
她适才讲话用词都浅白,看似随口而谈,可实际上在说的是世间运行的潜规则。
读过书或者见过世面的男人们自然能说得出来。
可常年待在内宅里的女子又怎么这么随意就能道出其中道理。
尤其是“人治”
。
交通、通讯和印刷的落后,造成了信息的闭塞和知识的垄断,这可真烦呀。
随口说两句就被怀疑了。
不过殷莳也不怕。
过去在殷家她是个闲人,又独居,不愿意多招事,才低调。
但以后她和沈缇要绑定一辈子,不可能装一辈子无知妇人。
“还不是因为跟你订亲的缘故。”
她说。
沈缇莫名。
“订完亲,你和姑姑是拍拍屁股回京城了,我可苦了。”
殷莳开始了胡说大法,“祖父说,你可是探花郎,我要做进士夫人,不能什么都不懂,容易招祸。
天天押着我给我讲外头的事和道理。
我天天听得脑壳都疼。
被硬灌了一脑袋东西。”
其实殷老太爷是真有点想给殷莳特训的想法,奈何殷莳不接。
殷老太爷觉得她资质平庸,便作罢了,只让大夫人教她理家。
因平庸的人若老实,也能安稳。
就怕平庸的人半瓶子晃荡,平白生出事来。
他对殷莳的期望值被殷莳给拉下来,觉得她能安稳内宅,妻妾和睦就行了。
沈缇听了,觉得合理。
怀溪殷家,他能看得入眼的人头一个便是他的外祖父,其次是大舅。
旁的……便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此时对外祖父生出了感谢之心。
因为也知道他刚刚的难受其情绪告诉父亲是不行的,只会被批评。
这时候有个人能听他发泄一下。
发泄过了,便也能接受这世道并非完美这件事。
因为只有孩子才会幻想完美。
沈缇沈跻云不是孩子了,他是已经成家已经立业的男人了。
只这个人,若是只知道针头线脑,或者情情爱爱,大概不会懂他。
不似表姐,一听便知道他难受的是什么,又能帮他排揎了去。
抬起眼,看到殷莳注视他的目光。
有耐心,有包容,很温柔。
这一刻,真的觉得娶妻其实挺好的。
便是假夫妻也挺好。
有个人可以听你说话。
那些你不想跟父母师长同僚说的话,她就托着下巴安静地听,温柔地安抚。
沈缇忍不住想知道,别人的妻,那些真的妻子,是不是也能这样呢?
所以人长大了,就是要成亲,不光是为了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你从此有了一个伴。
不是别人的,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伴。
沈缇别开了眼睛,短暂地回避了对视一瞬,又转回来:“回门礼姐姐觉得可合适?有没有什么需要添改的?”
殷莳抖抖手上的单子:“没有了,我看着挺好。
这是姑姑姑父拟的吧。
我和姑姑的娘家是一家,定不会错的。”
沈缇:“是我和父亲拟的,拿给母亲过目过才敲定的。”
小孩都需要被夸,何况殷莳从来不吝啬称赞人,立刻夸他:“你已经开始接手这些事啦?真不错。
以后姑父定会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你。
你入仕之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还好吧。”
沈缇淡淡地道,“都是些该做的事罢了。”
他又“淡淡”
了,殷莳抿嘴一笑。
新婚第三日,殷莳和沈缇起得比前两日都更早些。
先去给沈大人夫妇请安。
沈夫人说:“告诉你哥哥们,叫他们明日过来看我。”
殷莳应了。
沈大人嘱咐:“别失了礼数。”
沈缇也应了。
殷莳登车,沈缇骑马,两个人带着回门礼往殷莳堂兄、亲哥暂居的地方去了。
远嫁之人,娘家回不去,三日回门只能这样了。
似沈夫人这样,远嫁竟能回两次娘家的,实在少之又少。
许多女儿远嫁了,便一辈子没再见过父母家人了。
回门也没什么波折。
殷莳的两个堂兄和她亲大哥一大早就翘首以盼了。
待见着沈缇、殷莳二人,三个已婚的兄长暗暗观察,感觉小夫妻之间气氛十分和谐,彼此交换眼神,都点点头。
回门礼也很丰厚,显示了沈家对这门两代姻亲的重视。
这三人中,殷莳的亲大哥是在沈家附过学的,跟沈缇最熟悉。
他感慨道:“真想不到,我们两家还能再结姻亲。”
又道:“四妹托给你了。”
沈缇抬手躬身行了一礼:“舅兄放心,弟此生必将善待四姐。”
三个外家表哥都给他回礼。
殷莳可喜欢看这样的场面了。
都是年轻男子,都生得不差,都穿得鲜亮得体,相对行礼,画面十分美丽。
这时空虽有许多糟粕,也有很多美好。
车马慢,处处雅。
殷莳是擅长发现美好的人。
她对未来的生活并不畏惧,甚至因为沈缇是这样一个还赤诚还天真的美好少年,而有了几分期待。
与兄长们一起用午饭。
堂兄们与沈缇说话,亲大哥把殷莳唤到一边去说话。
也是娘家人应有之义,沈缇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给他们空间说话。
亲哥唤作殷望诚,把殷莳叫到一边先问:“这几日可顺利?”
殷莳说:“都顺利。
哥哥回去只管与爹娘祖父说,我这边有姑姑呢,一切都好。”
殷望诚少时在沈家住过几年,虽然是在老宅那里,但也很得姑姑、姑父细心照料,知道姑姑姑父的为人,倒是不担心。
他担心的反倒是殷莳,放低声音,问:“跻云那个妾,可见到了?”
“还没。”
殷莳回答,“等我的事忙过去了,才抬她。
过几日就能见到了。”
殷望诚“咳”
了一声,声音更低了,跟她说:“不过是个妾而已,她是贱籍,翻不了身。
你快快给沈家生出长孙来,一辈子压在她头上。
不必在意她。
跻云若是宠她,随他去,不要为这点小事跟跻云闹。
不要累姑姑姑父操心。”
“说起来,若不是她,这好亲事还落不到你头上。”
殷莳微笑着听着这些封建糟粕。
那能怎么样呢,就投胎到这里了啊,又没本事掀翻封建帝制,建立人人平等的社会。
那就听着呗。
“我晓得。”
她一脸正经地跟亲哥说,“我是正妻,谁也越不过去。”
“跻云要宠她,我嫡嫡道道的正妻怎么会吃这种醋。”
“只是生孩子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保不齐是她先生出长孙来。”
“没关系,我反正是这孩子嫡嫡道道的嫡母,我会尽职尽责地把沈家金孙好好养大的。”
“哥,你放一百个心。”
殷望诚:“……”
总觉得妹妹这话里味好像有点不对。
可你要说哪儿不对,又挑不出来,都是最最正的道理。
就是男人们要求女人要做到的大度贤惠。
只是现实里不能这么实诚啊。
“傻家伙。”
殷望诚声音只有他们俩听得见,“从你肚子里出来和从她肚子里出来怎能一样。”
一个是殷家的外孙,一个……咳咳,礼法上来说,沈缇的妾生出来的孩子,也是殷家的外孙。
只是礼法是礼法,现实归现实。
“该给她喝药得给她喝,别叫她抢先生了。”
做哥哥的好心支招,哪知道这妹妹嫁了人,脑子忽然轴了似的,竟一脸严肃地训起兄长来了:
“哥哥此话差矣,从谁的肚子里出来,只要是跻云的孩子,那都是老沈家的根。”
“我身为沈家媳妇,怎能妨碍夫家子嗣,三从四德里可没教过这个。”
“哥哥别操心了。”
“你回去跟祖父说,我肯定当个贤妻典范,绝不给怀溪殷家丢脸。”
殷望诚:“……”
我怎么跟祖父说,我妹嫁了人忽然变傻?
一定是这些年在家念经念太多,把脑子念坏了!
第50章
回到沈府,沈缇和殷莳要先去上房那里给长辈汇报一下送回门礼的情况。
路上沈缇问:“诚舅兄与你说了什么?”
“娘家人,还能说什么?”
殷莳说,“无非就是让我包容你的妾,让我赶紧给你生出长子来。”
的确都是娘家人关心的事。
沈缇好奇:“那你说了什么?”
这两兄妹说完话后,总感觉大舅子那脸色怪怪的,一副吃了屎吐不出来的模样。
殷莳把自己跟亲哥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沈缇偏过头去,以拳抵唇。
“别笑。”
殷莳一本正经,“我说的哪一句错啦?我们女子不是要三从四德吗?不是要以夫家为天吗?这如果是不对的,为什么从小就这么教我们呢。
你倒是说说。”
沈缇忍住笑,放下手,道:“你说的都是对的。
只要一直做对的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他顿了顿说:“至少与人辩论的时候是不败的。”
“当然。”
殷莳说,“这叫道德制高点。”
她脸上神情正经,可眸光狡黠。
下午的日光稍稍偏西,带点淡金色。
打在她脸上,格外生动。
随着走动,仿佛有种生命力在跳跃。
沈缇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沈大人夫妇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已经在等他们。
沈缇跟二人汇报了与舅兄们见面的情况:“兄长们说,明日必来。”
回门礼走过了,婚事算是办完了。
明日可以按照亲戚走动了。
沈大人说:“难得来京,让他们多留几日。
你还有假,多陪你舅兄们四处逛逛。”
沈缇应道:“是。”
时间差不多了,殷莳起身告罪去下厨。
沈大人、沈夫人都慈爱地说:“去吧。”
待她离开,房中只有一家三人,两夫妻都不端着了。
沈夫人上下打量沈缇:“这几日如何?与莳娘相处得可好?”
沈缇道:“甚好。”
他想起刚才殷莳那双狡黠灵动的眸子,唇边不由自主地有了微笑:“表姐,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沈大人两夫妻互相使眼色。
沈夫人更是掩口而笑,十分满意。
待晚上用完饭,沈夫人道:“明日不用过来了,以后你们两个在自己房中用饭便是。”
立了三日规矩,走完这个过场,便不折腾儿媳妇了。
殷莳就知道亲姑姑不是那种爱磋磨人的妇人。
她穿越来两天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母子俩都是心善心软的人。
她笑盈盈地谢了。
等他们离开,沈大人也笑吟吟:“莳娘这孩子十分讨喜的。”
总爱笑。
跟这样的人相处肯定舒心。
怨不得儿子今天说起她的时候,嘴角都噙着笑意。
“我就知道。”
回去路上,殷莳开心炫耀,“果然我亲姑姑吧。”
沈缇看她得意模样,忍俊不禁,打趣她:“是,姐姐如今可遂了心愿了。”
殷莳说:“我遂了,该你了。
什么时候办冯姑娘的事?”
沈缇想了想:“明日舅兄们过来,后天吧,让她给你敬茶。”
纳妾先圆房再敬茶。
那就是说,明天晚上沈缇就要去那边睡了。
这下真的要当新郎了。
殷莳很真心地想恭喜他,但身边还有婢女们跟着,忍着没说。
只说:“那通知了她没有,早点派人过去说一声,让她好准备准备。”
沈缇说:“该置办的都置办了。”
冯洛仪现在也不是住在当初的偏僻小院了,正经给她搬了个院子,一应家具物品在殷莳的婚礼前已经办好了,这样不给殷莳的婚礼添乱。
殷莳真是拿直男没办法。
“心理准备啊我是说。”
当姐姐的停下脚步教弟弟,“这几天你新婚,全在这边,她一定很不安。”
“别说什么‘她早知道’,知道又怎么样,她那个情况,心里就是会不安。”
“你早点派人过去说一声,她心里踏实点。”
因为这个事其实一直说的就是“等婚礼后”
,一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约定。
殷莳只要沈家不像小说里那么狗血,同一天娶妻纳妾,晚上还让新房空房就行了。
尤其想想小姑娘等这一天起码等了得有一年了吧。
人家还不是普通的单只为了爱情。
她是真的需要一个身份安身立命。
殷莳自己也是为了在沈家混个饭票。
小姑娘这个贱籍的身份,对安稳饭票的需求比她还更强。
怪惨的。
殷莳就挺能理解的。
沈缇目光投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好。”
他说,“明早叫人去知会她。”
第二天一早,果然叫长川去通知冯洛仪那边:“告诉她今天我会去过,明天让她给少夫人敬茶。”
长川小跑着去了。
冯洛仪从被沈家救出来的那一天便在这等这一刻了。
她坚持到照香打赏了长川,长川离去,才用帕子捂着嘴,呜呜地哭了出来。
照香只能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回头眼睛肿了,晚上翰林来了须不好看。”
冯洛仪闻言,努力想止住眼泪。
这两年虽然人在沈府里,魂却是飘着的。
早也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当沈郎的正妻,唯一能求的就是一个妾的名分。
有这个名分才能在沈家安身立命。
以她和沈家的过往,纵以后正妻悍厉,沈家也不会允许正妻随意发卖了她。
这是苦等了两年才等来的最好的结果。
可真等来了,喜悦吗?
并不。
只觉得满心凄苦,悲从中来。
照香用凉水投了手巾让她躺下,可那眼泪那是不停地从手巾下渗出来。
新婚第四日,婚礼算是彻底结束了,宾客该回去的都回去了。
殷莳的三个兄长过府来串门子。
本来就是姑姑的夫家,现在又成了妹妹的夫家,真是亲上作亲,不必外道。
只是男女有别,见过了姑姑之后,主要是姑父、妹夫招待他们。
姑父又给妹夫派任务:“陪你舅兄们各处转转。”
因为三个人里,只有殷莳的亲兄长在京城生活过,她大房和二房的堂兄都是第一次来京城。
几个人便商量着去哪里,看什么。
这边殷莳陪着姑姑,跟她说:“跻云今晚去冯姑娘那里,明天让她给我敬茶。
全了礼,大家就都踏实了。”
沈夫人也等这一天很久了,为这个事,父子都闹得很不开心,她跟着头疼。
她瞧着殷莳的神情,说这个话的时候眉眼间都很轻松,没有刻意的伪装。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叹息:“那孩子也是可怜。
她如今是贱籍,便跻云多怜惜她一些,她也越不过你去。
跻云是个犟骨头,你多担待一些。”
每个人的利益所求不一样。
沈跻云想保护他的红颜知己。
沈大人沈夫人想家宅安宁。
殷莳觉得自己是那鹬蚌相争从而得利的渔翁,占的是最大的便宜。
哦,还忘了这中间还有殷家。
殷家盼着跟沈家亲上作亲。
这是他们三方的利益诉求,最后是殷莳成了得利者。
殷莳想想都觉得太幸运了,眉眼都带笑:“您别老嫌弃跻云。
他虽然年轻,但我看他重情重义,有主见。
我是他姐姐,自当多包容些。
这事,您别担心。”
她想到的是别的,凑近姑姑,小声说:“冯姑娘身边没有什么人吧,是不是请个妈妈去给她讲一讲……那些?”
她这样温柔大度,沈夫人大慰,觉得这个媳妇果真没娶错人。
这事原是正妻的责任,但殷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年长的妈妈。
云鹃虽然是个媳妇子,但也才十几岁而已。
殷莳感觉她不能胜任这个事,这才向沈夫人求助。
沈夫人知她难处,便安排了:“好,让秦妈妈去。”
沈缇果真陪着舅兄们外出了,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这还是因为殷莳的哥哥们都成婚了,十分懂,不想影响小夫妻新婚蜜里调油,喊他早些回去。
见沈缇回来了,殷莳迎上去:“辛苦了。”
沈缇道:“一家人。”
今日起,不用再去婆婆跟前立规矩了。
沈缇和殷莳第一次在自己房中用饭。
殷莳问:“你要在这边洗澡,还是去那边洗?”
沈缇有点不大自在,但想了想,还是道:“这边吧。”
在这边睡了几个晚上,各种常用衣服、物品也都在这边,已经有了点归属感。
殷莳给他安排了洗澡,看着他进去,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太对劲,紧绷绷的。
是因为马上要跟自己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了吗?
那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这么紧绷?
殷莳忽然想起了什么,唤了绿烟进来,放低声音问她:“跻云有通房吗?”
绿烟忙道:“没有。”
殷莳想了想,问:“那有过吗?”
“没有。”
绿烟说,“外面不知道,但家里没有过。
不过,翰林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年纪还小。”
殷莳挺意外的。
她一直没问过,是因为她一直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沈缇肯定有过通房。
这种大户人家通常都是这样的,要在男孩成亲之前就让他们通人事。
让家里有干净的人伺候他们,不至于出于生理需求去勾栏妓院找不干净的。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挺糟粕的,又糟粕得能自圆其说。
实在没想到沈缇是个例外。
“为什么啊?”
殷莳太好奇了。
绿烟其实也不知道,全靠猜,倒也八九不离十:“翰林是因为冯家的事才提前回来的,一回来就为着冯姑娘跟老爷、夫人有了分歧。
老爷那时候说,这事先按下,等翰林科考完了再说。
翰林便收心专心备考。
别说我们,便当时贴身伺候的秋桐姐姐、夏茵姐姐都不敢随便上前,生怕扰了翰林。
然后翰林中了探花,便跟着夫人去了怀溪,再回来,已经和少夫人您定下了婚事。”
原来如此。
殷莳的眼神诡异了起来。
因为习惯了殷家的哥哥弟弟们十四五岁就开始睡婢女,她是万万没想到沈缇十八岁了竟然可能还是个……小处男?
怎么回事,突然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