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缇问:“要值宿吗?”
“要的。”
“好。
这就进宫。
谁在里头?”
“高君圭。
待我写文书给你。”
值宿的名单是早就安排好的,早早递到宫里,宫门处都有副本,以核查对应的进出人员。
临时换人得有盖了印章的文书。
长官写好文书,带着沈缇一起去掌院学士那里:“杨师鲁腹泻了一宿,正好跻云回来了。”
沈缇是刚按点上班,刘学士则是已经下早朝回来了。
刘学士给文书用了印,恭喜了沈缇新婚,笑道:“昨日陛下还念叨你来着,问你是不是该回来了。”
正是因为皇帝问了,学士回到翰林院便说了一嘴,长官听到了,今天沈缇回来,便推了沈缇去顶班。
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里面都是人情。
沈缇道:“多谢学士挂心。”
刘学士捻须微笑。
差人去门房通知:“沈翰林,沈编修府上的——”
平陌等人麻利起身:“在呢,何事?”
“去宫里。”
“好。”
宝金很激动。
刚才平陌还跟他讲接送沈缇出入宫城的事呢,这就立刻投入实践了。
大家赶紧套马,到院门口接沈缇。
沈缇来了告诉平陌:“要值宿。”
平陌便指了槐生和北道:“回去取东西。”
这刚刚平陌才给宝金讲过的。
在宫里值宿晚上睡在直房里。
直房里也有公用的铺盖,但因为是公用的,比较埋汰。
大家都很嫌弃,基本都不用,都是自己带铺盖卷。
今天本不该沈缇值宿的,便没带来。
沈缇上了马,奔宫城去。
翰林院与宫城离得不远,不一刻便到了。
宝金之前和王保贵看宫城,只能远观,不敢靠前。
这会儿跟着沈缇,能一路走到城门洞口,到那些执着长戟的羽林卫跟前头。
沈缇下马,与平陌说:“跟家里交待一声,今日值宿。”
平陌道:“是。”
又道:“待会东西来了,着人给翰林送进去。”
又递了个荷包过去。
沈缇接了揣进袖子里,道了声“好”
,往宫门口去。
平陌等人也不走,在那看着。
宝金伸着脖子,眼巴巴地。
他是第一次,看什么东西都新鲜。
平陌刚给他讲过的东西,正好都能一一对应上。
沈缇递交了文书,羽林卫核验无误,登记收存,放行。
还不忘道一句:“听说翰林成亲了?恭喜。”
倒也不是羽林卫有多八卦,盯着别人私事。
实在是最近十年的三届科举,前两届的探花相貌都普通。
到了这一届,才终于有了个相貌俊美名副其实的探花郎。
寻常人也不知道探花郎的学问到底有多深,只在乎探花郎好看不好看,能不能为大家贡献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缇生得眉如墨翠,目含星辰,充分满足了大家对“探花郎”
的向往,自然受到的关注多。
沈缇谢过,掏出适才平陌递过来的荷包:“给大家补一份喜酒。”
羽林卫们喜笑颜开,说些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祝福的话,笑着接了。
沈缇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宝金问:“那我们?”
平陌道:“还得等槐生和北道取铺盖卷和点心过来,给送进去,看见那几个年纪小的內侍没有,他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
送东西的时候记得要打点,管送管铺,就不用劳累翰林自己动手了。
待送进去了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那翰林?”
“翰林值宿,今天不会再出宫,明天这个时候再过来接他。”
“哦哦。”
沈缇进宫,去翰林院的直房和翰林院的同僚高君圭交班。
高君圭道:“怎么是你?”
“杨师鲁病告了。”
“哦——哈。”
高君圭忍不住以袖子遮住口鼻,打了个哈欠。
沈缇问:“没睡好?”
高君圭道:“陛下昨夜召我问对。”
“何时?”
“寅初时分吧。”
卯时天才亮,才上朝。
寅时那是深夜了。
沈缇点头:“陛下克敬克勤,朝廷气象严肃。”
高君圭道:“……正是。”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皇帝年纪大了,觉浅觉少,他半夜就醒了,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睡不着干嘛,就把值班的翰林叫过去聊天。
当然说聊天就太不严谨了,官方用语是:咨询,问对。
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最重要的工作是搞学术研究,讲学辩经,编纂典籍。
这其中,修史是最高学术目标。
但这种重量级的项目不是每一代人都能赶得上的,看运气。
日常的工作,则包括为皇帝起草和撰写文诰、敕令、圣旨,为皇帝讲经读史,解答皇帝在学问上的疑问。
前者常能参与重要的事件或比别人早知消息,后者则总是在皇帝身边陪伴。
“预机务,备咨询”
就是这个意思。
翰林们级别不高,工作的内容却紧贴、环绕在皇帝身边,所以常被形容为清要,清华,清贵。
说白了,翰林院就是国家的高级干部储备库。
在宫中值宿完可在家休息一日。
翰林直房在右阙门南,有三间。
沈缇过来接班了,高君圭就寻了个小内侍帮他把铺盖卷扛到东华门,交给自家的随从,回家去了。
沈缇今日主要是晚班值宿,白日还有别的翰林在御书房负责文书起草。
他在直房里候着备咨询,但其实白日里有别的翰林在脸前头,皇帝也不必特意叫这个值班的过去。
沈缇便在直房里喝茶,翻看他不在这些日子直房的值班记录。
皇帝果然常在半夜问对。
沈缇垂着眸子,往前继续翻。
翻完了一本,再换一本更早的。
正看着,忽然有內侍传召:“沈翰林,陛下有召。”
沈缇合上值班记录,起身跟着內侍走。
路上问:“陛下在哪里?”
“在昭阳殿。”
这个时间在昭阳殿,该是御书房见过了一拨朝臣,大事都处理完,在休息了。
內侍卖个好,透露给他:“陛下是特意召沈探花的。”
不是召见当值的翰林,是召见沈缇。
皇帝如何知道沈缇来了呢。
自然是因为昨日皇帝随口问了一句沈缇,身边的大太监记在了心里。
今日沈缇临时来顶班,已有小內侍往里面送消息,大太监得知了,便告诉了皇帝。
大太监并不能预测今天小沈探花会临时顶班。
但即便没有杨翰林请病假的事,昨日皇帝特意问过了沈缇,今日学士散朝回去后,总会找个由头把沈缇派进宫里来的。
大太监十分懂这些人。
皇帝的精神不大好,但见着沈缇还是很高兴:“跻云,成家的感觉如何?”
沈缇行完礼,道:“很玄妙,与以往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于细微不可察之处,旁人对臣的态度与从前不同了。”
皇帝哈哈大笑。
“成家原该在立业之先。”
皇帝道,“你入仕太早,黄口无毛,纵有满腹学问,旁人内心里始终当你是个娃娃。”
“臣知。”
沈缇道,“臣原是不服的,但现在却觉得不无道理。”
皇帝点着沈缇对身边內侍说:“你瞧,他已经懂了。”
这话却半点没错。
经由一场婚姻,沈缇也感到自己变了许多,或者说,成长了许多。
成亲前成亲后,很多想法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老头子还没叹气,你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皇帝问,忽然想起来,道,“我仿佛听说,你家里给你聘的是舅家的表妹?”
臣子们不会和皇帝说这些,定是內侍们嚼官员们的八卦,给皇帝解闷。
“是臣表姐。”
皇帝不满起来:“沈知非如何不管管自己妻子?”
沈缇的父亲沈博,字知非。
皇帝知道沈缇外家不显,若显贵,他便该有印象。
既无印象,便说明外家不显。
这便是指责沈夫人了。
都觉得是沈夫人的错。
为着娘家,在姻缘这一块亏待了前程大好的亲儿子。
沈缇立刻倾身道:“陛下误会家母了。
此桩姻缘并无不好的地方,臣妻虽出身不显,但贤孝敦厚,疏朗风趣,臣并无一丝不满。”
贤孝、敦厚,也就罢了。
在皇帝面前居然用了“疏朗风趣”
来形容自己的新婚妻子。
皇帝笑得不行:“小德子,你看,这就已经护上了。”
小德子就是皇帝身边的內侍,名唤刘德,是个头发和皇帝一样白的胖老头,皇帝比他瘦一半。
小德子从小就是皇帝的玩伴,一路陪着皇帝一起白发苍苍。
也只有皇帝才会叫他“小德子”
,旁的人只会称他德公公。
德公公笑眯眯:“少年夫妻嘛。”
皇帝的笑声轻下去,感慨了起来:“少年夫妻啊……”
皇帝忽然陷入了回忆中,问:“小德子,梓潼她……走了多久了?”
德公公还掐着手指头算,沈缇已经回答:“诚孝慈懿明德弘仁顺天配圣昭皇后明佑二年驾鹤,至今已有四十一年。”
皇帝活得太久了,已经熬死了四任皇后。
但所有人都知道,能让皇帝对着空气喊“梓潼”
的,只能是皇帝的元后,皇帝做皇子时的原配妻子。
“四十一年了啊……”
皇帝恍惚,眼眶湿润了起来。
“还是得少年夫妻,原配佳偶。”
皇帝叹息,“跻云,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你要记住,还得是原配。”
“后面的,纵然再好,也不一样。”
说到“原配”
,沈缇的脑海里毫不意外地闪过的是一张海棠般的笑靥。
眸子狡黠。
有时候还咄咄逼人。
她提醒他别忘了他们是假夫妻。
真傻,无论他们圆房与否,她就是他的原配正室。
拜过了天地高堂,哪有假的。
沈缇低头:“陛下说的极是。”
德公公轻拍皇帝后背:“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德公公的年纪应该和皇帝相仿,但他看着气血比皇帝充足许多。
他扭头对沈缇说:“沈翰林,与陛下接着说史吧。”
厚厚的史卷摊在案上,旁边还有笔记,记录给皇帝讲到了哪里、皇帝有什么疑问。
沈缇一目十行看完同僚的要点记录,翻到了下一页。
却是魏朝太安十一年,魏仁宗无嗣,国无储,引发宗室诸王夺嫡兵变。
沈缇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今日与陛下讲魏朝开宝三年,帝大修宫室,东南地动,西北大旱……”
没关系,他老了,不会记得讲到了哪里。
沈缇缓缓地给皇帝讲着历史长河里发生过的人和事。
臣子和皇子都不能去窥视皇帝的医案,了解皇帝的健康状况。
此是大忌,是要掉脑袋的事。
但沈缇的心里却想着直房里的值班记录——大约是从去年秋末入冬之时开始,皇帝时时在深夜召见当值的翰林咨询。
皇帝从那时候开始,睡眠变得不好了。
为什么会如此呢?沈缇不难猜出,应该是和皇帝秋日里生的那场病有关。
皇帝看似康复了,但那场病对皇帝身体的影响,只有御医知道。
可能御医也不知道,必须保密的皇帝的健康状况被翰林们以不经意的笔触记录在了值班册簿里。
沈缇声音沉缓,于翻页的空挡抬眼看了一眼皇帝。
比起胖胖的德公公,皇帝十分消瘦。
脸上沟壑深深。
沈缇记得很清楚,去年春日里他被点中探花的时候,金銮殿上的皇帝还精神矍铄,给他赐字“跻云”
。
可如今,老之已至,一年时间,皇帝断崖般地衰老了。
第72章
槐生和北道从家里取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被褥都是洗干净晒过的,还熏了香,卷好捆好,随时备用。
另还有提盒,装点心。
宫里的饭是很难吃的,而且经常是凉的。
虽然各个公署在宫里的直房都会准备小炉用来烧水和加热食物。
但宫里的饭真的很难吃。
要备好点心,食不下咽夜里饿的时候用。
提盒分好几层,最下面还有手巾、面药、面脂膏子、齿木、鸡舌香等细碎物品。
东西送到了宫门口,羽林卫里外检查过没有违禁之物,招呼一声,便有两个内侍过来。
平陌打点了他们,把东西送了进去。
看着內侍们扛着、提着进去了,平陌转身跟宝金说:“行了,我们回去。”
回到沈宅,平陌说:“宝金,你跟我去二门。”
宝金什么都得学,麻利跟着。
平陌到二门上,使看门的妇人去唤长川。
待长川来了,吩咐他:“去夫人和少夫人处禀报一声,翰林今日顶了杨榜眼的班,去宫里值宿了,明日才回。”
这是沈缇婚后头一日回去工作,宅子里格局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事就跟以前的惯例不一样了。
譬如,以前就只去禀报沈夫人一个就行了。
现在平陌的嘱咐里却多了殷莳。
长川很自然地多问了一句:“姨娘那里要去禀报一声吗?
平陌说:“你若得闲,便去。”
平陌的神情和语调没什么变化,但长川是他调教出来的,听出了明显的责备。
长川立刻知道自己不该多这一句嘴。
他其实不知道错在哪,但跟平陌很有默契,当着守门妇人和宝金的面,先按下不发问。
脖子一缩:“知道了。”
转身便去了。
小短腿飞快,先去禀报了沈夫人。
沈夫人自然关心的是沈缇:“临时顶班啊?被褥有没有送去,点心装的够不够,可别忘了茶叶。
被褥是熏好的吗?”
长川一一都回答了。
沈夫人满意了,道:“去跟少夫人知会一声。”
长川领命去了。
正如沈缇所想,殷莳虽然对学琴不是特别热衷,但对运动坚持得很好。
她早上按时起床认真晨练了——天黑了就睡觉的地方,早上也很难起得晚,生物钟早就被太阳公公给养出来了。
给沈夫人请安也不是什么负担,两个人讲怀溪话。
怀溪话比北方话软,真个莺声燕语。
沈夫人问:“跻云把他那张春生给你了?”
这个事,原是怕殷莳害羞,沈夫人也是憋了好几日了。
今天终于憋不住,还是提了。
笑吟吟地,八卦魂熊熊燃烧。
璟荣院的婢女们跟殷莳磨合得很好,且被沈缇敲打过,如今都很安分,并不敢随便把璟荣院的事拿到外面去乱说。
这个事,只能是沈缇自己告诉沈夫人的。
殷莳想起来那天他把琴送给她,然后就说去见沈夫人了。
成天里觉得自己是男人是丈夫,暗搓搓地老想跟她较个劲。
结果和女孩子之间一点小事,居然还要和亲妈汇报。
行不行啊他。
殷莳腹诽着,趁机跟沈夫人吐槽:“非要按头让我练琴。
说姑姑是出嫁后才学的,如今也弹得很好了。
可也不是谁都像姑姑一样,凭着自己就能把琴学好。
有些人譬如我,就生来没这个天赋嘛。”
沈夫人掩口笑。
殷莳又道:“再说了,冯氏有才女之名,我猜她肯定弹得好。
我再去追赶又有什么意义,这是拿自己的短处去硬碰人家的长处,自取其辱呢。
跻云要是想听琴,去冯氏那里就可以了。”
殷莳讲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
原来如此!
她起先一直以为,沈缇就是好为人师,才主动请缨要教她练琴。
因为沈缇一直被她压着,大概想借这个机会,踩着她的短板用他的长处也压她一回。
可她现在忽然反应了过来,沈缇他搞不好可能……就是想未来她弹琴给他听。
殷莳心中闪过这念头,甚至都能想象出沈缇想要的那种画面、那种氛围、那种相处模式,但嘴上没停:“我只管把他衣食住行都照顾好了,让他哪里都妥妥帖帖的,在外面安心做官,在家里自在舒服。
琴棋书画这些我不行,但还有冯氏呢。”
殷莳最后说的,全都说在沈夫人的心坎坎上了。
如果都能做到,那这个家将变得多么和睦美满啊。
人人都得羡慕。
沈夫人的满意和高兴是肉眼清晰可见的。
她还赏了殷莳一匣子上品燕窝。
葵儿抱着回去的。
待回到璟荣院打开看了看,大小形状颜色,的确是上品。
得了好东西,葵儿情绪就非常好:“果然亲上加亲就是好!”
殷莳只微笑不语。
葵儿她们都太年轻,又未婚,有一件事根本没想到。
但殷莳早就意识到了——沈缇和冯洛仪圆房已经有好几日了,但沈夫人从来没提过要给冯洛仪用避子药。
常理上来说,读书人家应该比殷家这种商户人家更看重嫡庶才对。
但那是常理,沈大人的亲弟弟当年夭折在了流放之地,沈大人从兄弟变成了独子,到沈缇这里都两代单传了,就别想什么压着妾室不生育了。
沈夫人就沈缇这么一个独苗苗,当年还为这个受了很多压力,如今儿子终于娶妻纳妾了,当务之急就是为沈家开枝散叶。
这时候谈什么嫡庶,哪怕是个外室子,沈家都会当金宝贝蛋疼着。
要不然就以这里的医疗条件和平均寿命,万一哪天沈缇还没生孩子呢就忽然得个什么病嘎了,沈大人和沈夫人就绝后了。
不不不,她没有诅咒沈缇的意思,就是就事论事举个例子而已。
但这些,显然葵儿是想不到的。
葵儿还沉浸在“婆婆是亲姑姑”
、“婆媳一家亲”
的美好表象中。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表象美好,只要不打破,大家一起努力维护这个美好,那就是真的美好。
只是“维护”
就得付出精力和心力。
但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饭呢,沈家给她吃的饭堪称金饭桌了,她肯定要出些力气的。
凭劳取酬。
殷莳吩咐葵儿:“把那燕窝分一半出来,捡好的、整的,给冯氏送过去。”
葵儿正沉浸在欣悦的情绪里呢,叫她给了这一下子。
看看匣子里的燕窝,那么好的品质呢,从前在三夫人那里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这就划拉一半给妾室啦?
葵儿一脸的不情愿,太明显了。
绿烟和荷心都假装忙碌,一个往内室里走,一个往明间里去。
殷莳倾身贴近葵儿,用低低的声音悄悄跟她说:“我如今是沈家少夫人了,不是殷家三房四姑娘。
大气点,别眼皮子浅,让绿烟荷心看不起我们。”
葵儿赶紧左右看看,果然那两个都避开了。
葵儿羞惭了一下,赶紧抱着匣子出去:“我去分。”
等燕窝分好了,殷莳检查了一下,都还不错,没有小家子气地专把不好的挑出来。
“让绿烟去吧。”
次间里没人,殷莳就可以跟葵儿好好说话了,“你呀,那脸上什么都藏不住。”
葵儿虽然听吩咐照做了,可心里到底心疼这么好的燕窝,脸上是能带出来的。
殷莳说:“好东西都给出去了,要因为挂着脸子,没让人感激,反而让人记恨了,那可太亏了。
要不然就干脆不做,至少没损失。
既要做了,就做好。”
正要唤绿烟,绿烟却来禀报:“长川来了。”
为着让殷莳舒服放松,沈缇规定了长川这样的小男孩也不许再进正房了。
这很好,让殷莳有了很安全的领域,可以充分放松……
为了维护这个规矩,并让大家习惯,沈缇不在,自己衣衫整齐,殷莳仍然下了榻,到外面门廊下见长川。
长川禀报:“翰林临时顶班,进宫了。
今天在宫里值宿,明日才回。”
要在外头住。
这时代在外头住极其麻烦的。
殷莳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有了。”
长川回答,“被褥、点心、洗漱用品俱都送进去了。”
又道:“宝金哥哥今天也跟着去了。”
殷莳眼睛一亮。
“去禀告夫人了吗?”
“已去过了,我是从夫人那里过来的。”
“要去知会姨娘一声吗?”
长川想起平陌带着责备的眼神和语意,脖子一缩,道:“没人吩咐要告诉姨娘。”
“哦,行。”
殷莳问,“宝金怎么样,和大家伙能合得来吗?”
长川打包票:“我瞅着没问题。”
把殷莳逗得直乐,叫人包了一包松子糖给长川。
少夫人特别爱吃零食呢。
来她这里总是能吃到各种零食。
姨娘就很少吃零食。
所以长川心里更亲近璟荣院。
他谢了赏退下离开,听着殷莳吩咐:“绿烟,夫人刚赏的燕窝葵儿分好了,你拿去给姨娘。
另外告诉姨娘今天翰林在宫里不回来了……”
后面听不到了,长川嚼着松子糖往二门跑。
穿过二门去外院找到了平陌,覆命:“已经禀过夫人和少夫人了。”
此时宝金和别的小厮混在一起,正拓展人际关系。
平陌一个人在屋里,便可以说话:“去姨娘那里了没有?”
长川脖子一缩:“没。”
“哥哥,我哪里错了。”
长川垂手请教,“哥哥只管骂,但叫我知道是哪里错了才好。”
“你去禀告夫人,完了夫人有说什么?”
“夫人叫我再去禀给少夫人。”
“夫人可有叫人去知会姨娘一声?”
“没有。”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姨娘是姨娘,姨娘不是牌面上的人。
姨娘当然体面比仆人大,可终究跟正经主人是不一样的。
平陌问:“翰林的行踪,去报给夫人和少夫人,是必须的。
这不用说。
但不报给姨娘,有错吗?”
长川想了想,没人特意吩咐的话,姨娘就不在他们的负责范围之内,他道:“没有。”
“对,没有错,所以只报给夫人少夫人不报给姨娘,没有人会怪你。”
平陌说,“但如果你报给姨娘,少夫人不高兴了呢?”
“我们不知道少夫人到底会不会不高兴,只既然没有人特意吩咐,别主动去沾。”
“当然,若什么时候翰林把姨娘宠上天去,你想烧热灶,我也不拦你。”
“只现在家里是有规矩的,我们按规矩做事。
规矩之外的事,不做就无措,做了不知道会不会有错。
那就别乱伸手。”
第73章
没有人比平陌更清楚一切了。
外人不了解的、沈缇自己没察觉的、殷莳信息不完全的,平陌比他们都更清楚。
平陌掌握着最多的信息。
那时候公子十六岁还未满,是平陌陪着他风尘仆仆赶回来。
与大人激烈争吵过,是平陌安静地陪着少年站在池塘边看着水里月亮的倒影。
“平陌。”
少年说,“我不能让父亲把她送走,你知道宗族是个什么德行的。”
游学可不光是去到某个书院读死书。
读死书的人至多中个举人,到进士这一步,必须开阔眼界。
游学的重点,在一个“游”
字。
少年游学在外这几年,很是见到了一些人间险恶,宗族吃人。
他没法把一个落难少女的命运托付给千里之外不知品行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那些族人。
平陌问:“那现在怎么办?”
“没办法。”
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负手,“先把举人和进士考下来吧。
我答应了父亲的。”
连大人和夫人都觉他是被冯小姐美色迷住了。
可平陌是和他的公子一起长大的,平陌最了解他的公子。
他看着他中解元、点探花,衣锦游街。
争执,对抗,妥协,去怀溪,订亲。
出仕,入了官场,每天都在变,在成长。
然后娶了表姑娘。
已经在官场行走了一年的翰林身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平陌如此熟悉了解他,怎么会察觉不到。
长川在内院走动,每天都会跟他汇报一下里面的工作。
平陌的手里汇集着最多的信息,他看到的才是最全面的。
“少夫人倒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
长川挠挠头道。
平陌问:“你怎知道?”
长川便把自己在璟荣院听到的学给他了。
平陌点点头。
平陌的心里自有计较。
翰林跟他说,少夫人的丫头很普通,他不死心还是想亲眼看看。
只少夫人的丫头葵儿实在不合他眼缘,有点可惜。
绿烟上门给冯洛仪送东西。
绿烟是璟荣院一等丫头里年纪最大的,办事沉稳。
把燕窝送过去,说话也轻声细语:“……夫人赏给少夫人的,少夫人分了一半来与姨娘。”
又告知她:“少夫人让与姨娘说一声,今天翰林要在宫里值宿,明日才回来。”
冯洛仪让照香收了燕窝,又打赏了绿烟:“替我谢谢姐姐。”
待绿烟离开,照香打开盒子看了看,很惊喜,跟冯洛仪说:“都是上品呢。”
冯洛仪看了看,果真是上品。
说是分了一半,这分量也真不算少了,十分大方。
照香把匣子重新盖好,赞叹:“少夫人说起来,还是真敦厚呢。”
沈缇成亲之前照香也很紧张,因为不知道沈缇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如今沈缇婚假都休完了,以这些天她们跟殷莳打交道的总体感觉来说,说她敦厚也行,说她因为出身低,配不上探花郎所以腰杆硬不起来也行。
总之,照香现在已经很把心放下来。
至于姨娘能得多少宠,那得看姨娘的本事。
她一个丫头就是再着急也没用啊。
这厢照香对殷莳已经解除了警戒,那厢冯洛仪却沉默着。
她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却打心底觉得殷莳有点可怕。
因为殷莳从成亲到现在,据冯洛仪了解的信息,她还没有犯过错。
无论大错小错似乎都没有。
圆房那日秦妈妈话里话外也十分向着殷莳,暗示她沈缇的妻子是一个很好的人,只要她这边安分守己,大家就都可以和和睦睦。
而沈缇自己这几日偶尔提及殷莳,都是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
若不信任一个人,就会下意识地提防、警惕。
但沈缇没有,沈缇心里很明显是很放心殷莳的。
沈缇的妻子小殷氏,在短短的新婚几日里,便已经俘获了大家的心。
少有新嫁娘能全方位地让别人满意的。
冯洛仪也有嫂嫂,每个嫂嫂各有优缺点,但没有一个人是能全不出错,又让全部的人都喜欢她的。
冯洛仪越想,越觉得害怕。
有心让人多去看看、听听,多知道些,多掌握信息,她才能有点安全感。
但看过去,院子里的丫鬟都是沈家的人。
最后,她能用的还是只有照香。
殷莳知道冯洛仪多少心理上会有点问题。
但也想不到经历过人生巨变的女孩心思会细腻幽微惊恐到这种程度,可以说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了。
她单纯地就是感觉冯洛仪太瘦弱了。
真的很瘦,皮肤又白皙,穿衣服特别好看,有种出尘感。
但年长的人看着就觉得有点太瘦了,不够健康。
尤其是,沈家似乎没有任何人有给冯洛仪避孕的意思。
冯洛仪本来就年纪小,又瘦弱,殷莳现在很担心她如果怀孕的话会不会有问题。
现在想想,当初在东林寺她建议沈缇先给冯洛仪一个孩子,那时候也是因为还没见过冯洛仪本人,沈缇所谓的“红颜知己”
在当时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概念而非一个具体的人。
如今见到了,就在身边,理论上来说五天见一回。
活生生地在眼前,袅袅的一个小姑娘,殷莳就没法再给出这种建议了。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冯洛仪赶紧生出孩子对她来说是最有利的。
冯洛仪有冯洛仪的恐惧,殷莳也有殷莳的担忧。
在这个时空里,殷莳最难解决的就是生孩子这件事。
她现在成了沈缇的妻子,沈缇是个独子,她背着殷家的期望,那么可以预料殷家沈家都会在一定时间之后对她施加催生的压力。
沈夫人一定会念叨的。
她是一个标准的古代女人,不希望丈夫有妾,却希望儿子开枝散叶。
虽然她同时也是一个心软和善的长辈,但如果殷莳数年无出,很难保证她能不对殷莳生出怨意来。
殷家,殷家更不用说了,大概以后每年管事过来交割的时候,都会带来殷家的催生信。
所以客观地讲,其实冯洛仪早早生个孩子,能很大程度缓解殷莳的困境。
殷莳可以“大度”
地将冯洛仪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
最好姑姑姑父能因为自己儿子先搞出庶长子而对殷莳感到愧疚,不过可能性不是太大。
这样,冯洛仪能得到安全感和幸福感,沈缇就能喜当爹,沈大人沈夫人就有老沈家的根,孩子能得到“嫡出”
身份。
基本上可以说是共赢。
但这个前提是纤细成那样的小姑娘能扛得住生育这件事。
但这,完全是殷莳没法掌控的事了。
她如果去阻止冯洛仪生育,恐怕连冯洛仪自己都要恨她。
殷莳能做到的也就是掌控好自己的生活。
在这里,一个女人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已经十分难得。
再多的,没那能力管了。
昨日和今天,沈缇连着两天都不在璟荣院,殷莳真的觉得房子、院子的面积好像都变大了似的。
不必共享的感觉真好。
璟荣院很宽敞,有倒座房和后罩房。
带了后罩房,就可以算是两进的院子了
昨天殷莳还特意问了一下王保贵,她在槐树街的那座宅子也是两进,面积比璟荣院还要小些。
但那个宅子设计来就是给一家子人住的。
所以现在是她一个人住的比别人一家子都宽绰。
其实细想,这次投胎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根本就没吃过一点苦。
晚上罩了灯,殷莳在宽敞的大床上惬意打滚。
感谢掌管投胎的神。
殷莳睡得美滋滋,沈缇睡的可不怎么样。
纵然送来的铺盖卷里有褥子,到底没有家里的床铺暄软。
但这其实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沈缇发现,他有点不习惯身边没人了。
明明,成亲才不过十日。
明明,过去的十八年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怎么就忽然不习惯了呢?
沈缇睁着眼,想起的是那顶朱柿色的帐子。
没有大红喜帐那么喜庆,但颜色温暖舒适。
沈缇闭上眼,嗅到的是被褥上熏的自己熟悉的香。
一直还说要给她合香。
其实他已经翻出几个香方在研究了。
只是这些日子天天要陪着舅兄们,一直还没时间动手。
好容易那些家伙终于回去了,他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动手了。
沈缇知道,皇帝很有可能会在半夜召见他答对。
他得赶紧入睡养足精神才行。
他闭上眼睛,开始模仿殷莳所练的天竺柔术的冥想大放松。
很好的方法,果然顺利入睡。
半夜也果然被推醒:“沈大人,沈大人。
陛下召见。”
沈缇睁开眼坐起来,甩甩头,清醒了一下,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了。”
“给我打水洗漱。”
“是。”
沈缇洗脸漱口洁齿。
正如同僚们的值班笔记里所录,皇帝寅时会醒来,召值班翰林去问对,一直到卯时上早朝。
睡眠这样不好,皇帝的身体能扛多久?
老人如枯木,渐渐衰朽。
第74章
皇帝的寝殿里亮如白昼。
今日值班的翰林编修沈缇来了。
他穿着青绿色的官袍,革带束着腰身,身体修长,眉眼清隽,像挺拔的青松。
皇帝记得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愿意照镜子。
“跻云,来给我润润色。”
皇帝招呼他,递过去几张纸。
沈缇在几案后坐下,內侍把那几页纸传递给沈缇,果然是青词。
青词是道人烧祭给上苍的。
皇帝热衷于求丹问药,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官员们热衷于帮皇帝写青词。
有些投机者因为青词写得好而得到皇帝的青睐,也是一条进身之道。
早有內侍研了一池墨。
沈缇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提笔修改了起来。
如今他也可以不在皇帝面前表露任何感情了。
他还记得一年前第三次被命令为皇帝的青词润色时,控制不住地皱了眉头,被皇帝发现了。
那时候皇帝身体还不错,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他没有龙颜大怒,反而对沈缇很宽容。
“人没法同时年轻和成熟。”
他说,“你现在可以年轻。”
“我知你看不惯我如此,甚至想谏,省省。
你看那几个老家伙怎么不来谏,因为他们懂。”
“跻云,你得再过几年才会懂。
但再过几年……”
皇帝没有说完。
沈缇一直介意那句没说完的话。
思来想去,还是去到沈大人跟前请教了。
沈大人道:“再过几年,你会懂。
为什么?”
沈缇道:“因为过几年,我年岁长了,人更成熟?”
“是的。”
沈大人道,“但过几年,你成熟的时候,便也不再年轻了。”
“陛下,只对年轻人宽容。”
沈缇沈跻云,这一届的探花郎,年轻俊美,才华横溢,深受皇帝喜爱。
皇帝给他赐字,对他格外优容。
但这个对年轻人宠爱宽容的皇帝,和让冯洛仪家破人亡的皇帝,和让沈缇祖父险些死在流放路上的皇帝,是同一个皇帝。
都是他。
那之后,沈缇在宫里、公署里,都不会再让人察觉他的喜怒与情绪。
再后来,殷莳从怀溪来到京城,与沈缇拜堂成亲的时候,便觉得一年后的青年已不同于一年前的少年。
诸如青词这种东西于沈缇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才思迅敏,笔走如龙,很快就修改完了。
呈上去,皇帝读完很高兴。
沈缇颇通道家典籍,皇帝三更半夜不问苍生问鬼神,不论他内心里是怎么想,都能讲得让皇帝满意。
直到天终于亮了,內侍提醒皇帝该早朝了,沈缇才得以告退。
他走后,皇帝的情绪依然很好,问內侍:“跻云新婚,我赏过什么没有?”
內侍道:“未有。”
翰林虽清贵,到底级别低,还不到婚嫁都让皇帝惦记赏赐的程度。
皇帝点点头:“给他提一级吧。”
沈缇回去直房,也没法补回笼觉,给皇帝讲了那么多内容,人已经精神了,哪能一下子睡得着。
且早朝的官员们也都进宫了,在各自部门的直房里待漏。
进进出出,嘈嘈杂杂的。
沈缇把今日的值班记录做好,在睡觉那间房里也只是闭目养神。
等到天大亮了,下朝了,翰林院的同事来交班的时候,他才开始重又困倦起来。
跟昨天高君圭的状态一样。
所以现在晚上值宿,都让年轻人去。
沈缇交完班,从宫里出来,平陌等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小厮们从內侍那里接过被褥和提盒,平陌道:“坐车吧。”
沈缇没骑马,坐着车回家了。
到了家平陌让车子直接赶到二门上,沈缇下了车,他还嘱咐:“赶紧补一觉。”
又嘱咐:“也别睡太久了,影响晚上。”
沈缇:“知道了。”
其实沈缇成亲前,吃喝拉撒睡的事都是平陌在操办的。
如今却不一样了,平陌目送他进去,也挺感慨的。
随人都留在外面,进了二门便是长川跟着。
沈缇困得头疼,一路揉着太阳穴。
却忽然听见长川问:“翰林,咱们是去璟荣院吧。”
沈缇脚步停住,抬头,原来在岔路口,已经走向了璟荣院的方向。
可他是被殷莳从璟荣院里给赶出来的。
就这么回去吗?
这么想着,前日还没生完的气,忽然又起来了。
家里,本来就是可以有情绪的地方。
长川便看见沈缇负手站在那里,对着璟荣院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恨恨转身:“去姨娘那里。”
长川有点失望。
姨娘那里没什么零食。
少夫人那里零食种类特别多。
翰林怎么不去少夫人那里呢。
长川苦着脸跟上。
沈缇问:“昨日我不在,家里有什么情况没?”
“没有。”
长川道,“什么事也没有。”
“少夫人一天跟家干嘛了?”
长川心想我只是内宅给翰林你传话的,我又不是专盯着少夫人的。
如今,少夫人的正房他都进不去呢,他哪会知道少夫人都干了什么。
但他要是这么回答,一定会被平陌揍的。
长川努力想了想,道:“少夫人让人给姨娘送了东西。”
“送了什么?”
“好像是燕窝。”
“哦。”
沈缇来到了冯洛仪的院子。
大白天这个时间点他就来了,照香高兴极了。
沈缇对冯洛仪说:“我补个觉。”
官员在宫中留宿,都睡不舒服。
冯洛仪忙令婢女们铺床、点熏香。
沈缇洗漱过,脱了衣衫看着冯洛仪指挥婢女们收拾,他问:“少夫人赏了你东西?”
冯洛仪的背影微微一凝,拧过身来,脸上已经带着舒展的笑:“是,夫人赏了燕窝给少夫人,少夫人分了一半给我。
品相都十分地好,俱都是上品。”
她没有再喊姐姐。
母亲赏燕窝给殷莳,是婆媳相得。
殷莳分一半给冯洛仪,是妻妾和睦。
冯洛仪脸上带笑,是苦尽甘来,日子美满。
母慈妻贤妾恭,这桩婚事到现在,是十分十的好。
当初想要的,几乎全都实现了。
可沈缇并不能感到欣慰。
因为她们三个都很好,唯有他不好。
他被自己的正妻从主院给撵出来了。
沈缇轻轻地“嗯”
了一声,去床里补觉去了。
莲青色的帐子放下,冯洛仪凝视那帐子。
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冯洛仪带好槅扇门,走到院子里,没看见长川。
沈缇若白日在内院,他走到哪里长川就该跟到哪的。
冯洛仪拦住丫鬟问:“长川呢?”
丫鬟低声道:“外头呢。”
原来是因为沈缇到这边来补觉,大家都不敢搞出太大声音。
长川和小丫头子玩羊拐怕吵着了,两个小孩去院门外头蹲着玩呢。
冯洛仪把长川唤到了厢房里,问他:“翰林是从哪里过来的?”
“从垂花门。”
“从宫里回来直接就过这边来的吗?”
“是。”
冯洛仪诧异:“那翰林如何知道少夫人给我送了燕窝?”
“咦,是我告诉翰林的呀。”
长川满眼无辜。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吧。
在分辨“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
这件事上,平陌哥哥可都是夸过他的。
冯洛仪打量眼前的男童。
为了方便,男性主人会有年幼的小厮在内院跑腿。
但没出阁女儿在家里多是跟母亲、嫂嫂、姐妹来往,与父兄的小厮们打交道打的少。
冯洛仪心里一直当长川是沈缇的人。
她刚才便奇怪,就算小殷氏有心机,她如何做到的使沈缇一回来便知道这件事的。
原来是长川。
冯洛仪当然不知道,昨日里长川去两个女主人处通知她们沈缇值宿的事,自己碰见并听见了燕窝的事。
冯洛心想,原来小殷氏笼络了长川,特特把燕窝的事告诉了长川。
沈缇一夜没回家,回来的时候长川在二门处接他,便按照小殷氏的意思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沈缇。
原来如此。
冯洛仪面露微笑:“你十分能干呢。”
长川把胸脯挺起来:“嗯!
当初挑人,平陌哥哥一下子就挑中了我。”
冯洛仪点点头,唤了照香来打赏长川。
长川拿到钱当然高兴,只可惜姨娘这里没什么好吃的。
这个姨娘,又不爱吃零嘴,又不爱吃点心。
怪不得这么瘦。
长川哪里知道,人在压力大的情况下,有时候会进入低欲望的状态。
别说他,便是沈缇这种博学多才的人也不会懂。
这是后世的人才能理解的。
殷莳还在沈夫人处陪她聊天。
沈夫人秀了一下琴技,回忆了一下当年。
殷莳正在给沈夫人输出情绪价值的时候,婢女进来禀报:“门子上说翰林回来了。”
“值宿了一夜,一定累了。
宫里可是吃不好睡不好,饭都是凉的。”
沈夫人心疼,忙对殷莳说,“你快回去。”
殷莳立刻起身。
在沈夫人的跟前,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表现出关心沈缇并能照顾好沈缇。
看着殷莳急匆匆就去了。
沈夫人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沈夫人打理着家里的中馈,大门的事她不管,但凡有人进出二门,都是要报到她这里来的。
但门子上是沈缇进了垂花门之后,看门的婆子便分了一个人过来禀报。
婆子也只知道沈缇回来了,至于沈缇进了二门之后去了哪里,婆子自然不知道。
殷莳“急匆匆”
出来,出了沈夫人的院子再走远点就不急了。
有什么好急的。
沈缇这么一个人了,院里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婢女,他要是累就直接歇了。
不可能干瞪眼等着她回去了才能休息。
至今为止,殷莳也没伺候过沈缇什么。
他们两个从成亲第一日开始,沈缇穿脱衣服之类的事也都是绿烟荷心贴身伺候,殷莳从没管过。
但殷莳也知道,很多夫妻丈夫回家都是妻子跟前忙后地给宽衣解带。
女人要围着男人转,把男人当天。
啧。
第75章
殷莳也没想到,回到璟荣院竟然扑了个空。
沈缇竟然没回璟荣院。
绿烟和荷心也道:“原也觉得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回府了。”
不回正院,能去哪呢?要不然书房,要不然……姨娘那里。
荷心问:“要不要使个人去姨娘那里看看?”
绿烟觉得不妥,有失正房的颜面。
但不管是荷心还是绿烟,核心都是围着沈缇,把冯洛仪当作了竞争者。
她们怎么想得到,沈缇去冯姨娘那里正是殷莳喜欢看到的。
殷莳说:“那倒不必。
翰林那么大的人了,爱去哪里去哪里。
跟咱们院子里的人知会一声,谁都别跟外面人碎嘴。
要是传到夫人那里去,我循着来源往回查,总能查出来是谁乱说话。”
“璟荣院不需要管不住嘴的人。
我新来,与大家互相慢慢适应,谁不适合璟荣院也是得缓几日才能看出来。
若有那样的,大家合不来,我去求了秦妈妈,给调个合适的去处。”
殷莳嫁过来十日,从来没有跟大家发过怒,撂过脸。
她此时说话,神情也依然和煦,用词甚至称得上和气。
但表达的意思可不温和,要求甚至可以说严厉。
绿烟和荷心都下意识地低下头:“是。”
但绿烟跟殷莳相处这些时日,观察过她跟葵儿蒲儿的相处,想了想,还是开口建议:“二门上的人我们要不要打点一下?”
她说:“主要是,怕夫人问起来。
我们这边什么都不清楚,夫人不喜。”
内院里,与其说沈缇是领导,还不如说沈缇其实是资源。
沈夫人才是真的领导。
沈大人不会管内院的事,沈夫人是内院独一无二的大领导。
绿烟说的很对。
殷莳立刻赞同了:“好。
你跟她们可熟?还是有谁熟一些?”
绿烟说:“都算认识,只没深打过交道。
“认识就行,那这个事交给你?”
“是。
我和葵儿一起去吧。”
绿烟和荷心都比葵儿大,葵儿至少还能在殷莳身边再待两年,等她们俩都嫁了,葵儿就是领着这璟荣院的大丫头了。
葵儿虽然勤快、眼里有活儿,但领这么大一间院子、管这么多婢女,能力还欠缺些。
婢女们相互之间肯合作互助,互相提携,院子里的氛围就会很好。
殷莳眉眼都温和起来:“好。”
冯洛仪也不敢让沈缇睡太久,怕影响了晚上,让他睡了一个时辰,便轻轻唤他起床了。
补了个回笼觉,沈缇感觉好受多了。
洗了把脸,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正已过了。”
沈缇擦着脸,漫不经心地问:“少夫人让人过来问过我吗?”
冯洛仪凝视他的背影。
“没。”
她反问,“少夫人不知道你到这边来了?”
沈缇的手顿了顿。
他把手巾还给婢女,问:“长川呢?”
“在外面。”
“叫他进来。”
婢女们去喊了长川。
沈缇在门廊下问长川:“少夫人知道我在这边吗?你去禀报过没有?”
啊?长川摸头:“翰林没有说让我去禀报啊。”
沈缇板起脸:“我熬夜头昏了,忘记说。
下次记得去。”
长川垂手:“是。”
沈缇想想,又道:“自己去平陌那里领罚。”
长川苦脸:“罚几页?”
“两页。”
所以为什么身沈缇身边的小厮字都写得好呢。
都是从小罚出来的。
沈缇转身,看到冯洛仪站在门口里面,对她道:“我去书房。”
不是休沐的日子,流连在妾室房里不是正经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冯家也是读书人家,冯洛仪点点头,道:“少夫人给的燕窝我炖了些,吃了再走吧。”
沈缇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到次间里用燕窝。
见冯洛仪坐在榻上做针线,问她:“在做什么?”
冯洛仪温温婉婉地道:“想给少夫人绣个鞋面。”
针线捏在她手里灵巧得像蝴蝶,冯洛仪被她的家里养得很好,琴棋书画都通,女红也好,是很标准的闺秀。
但最好的是性情。
她如今不再悲悲戚戚,令沈缇感到舒心。
殷莳做到了她的承诺,对妾室很好,从沈夫人那里得了好东西,立刻就想着分给冯洛仪。
冯洛仪也知道感激,想着给殷莳做鞋。
她们两个有来有往,和睦相处,真是太好了,正是男人想要的后宅。
沈缇的心情好了很多,温声道:“你有这心便很好。
不必赶,慢慢做就行,别伤了眼睛。”
冯洛仪对他嫣然一笑:“好。”
她低头继续绣。
他果然是喜欢这样的。
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后宅和睦呢。
小殷氏肯定也是明白的。
小殷氏先提议免去她的请安,后又忙不迭地将夫人赏赐的上好燕窝分了一半给她。
来送燕窝的婢女特意点明了是“分了一半”
,看那分量也应该是真的分了一半。
小殷氏明明小门小户出身,却是个很舍得的人,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沈缇想起来殷莳非常看重身外之物,银钱、待遇、陪房的安排。
后宅里若有争斗,本来争的也就是针头线脑的东西。
他道:“平日吃喝用度别委屈自己,但缺什么,与、与夫人说,与我说都可以。”
又道:“以后,每个月我贴你十两银子。
若不够用,再与我说。”
身为妾室,吃穿用度都由府里提供,目前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用于打赏了。
那都是小钱。
冯洛仪也没有外部社交,她的钱花不到这方面去。
若花钱,也就是用于提高生活水平,加个菜加个点心,买更好的衣料或者首饰。
但目前沈府供给她的东西都是不错的,并不输给她在闺中的时候。
且她自己对吃喝一类的欲望一直都是极低极低的,没有那些需求。
因此对银钱也没太多的需求和想法。
她只微笑:“好。”
沈缇低头,待把燕窝吃完,推开站起来:“我走了。”
冯洛仪没有问他晚上是不是过来。
前日他宿在了这边,昨日他去了宫中,今日若还在这边,那是宠爱,若回正妻那里去,也是本分。
冯洛仪起身送了他。
回到屋里,照香喜不自禁:“十两!”
这样,再加上五两的月钱,冯洛仪就有十五两了。
这虽然其实是冯洛仪的钱,但照香掌着钱箱,常有种着这也是她的钱的错觉。
也不算是错觉,冯洛仪是落难的冯家小姐,她是准备被发卖的冯家婢女,两个人有过坐一个大牢的共苦的情谊,搁在别人眼里,基本上这种关系就算是主仆一体了。
冯洛仪对十两银子不在意,她手里捏着针线,看着婢女收碗碟——实际上是看着空气,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道:“照香,再给我捡一块好料子,剪个鞋面出来。”
“咦,要给少夫人做两双吗?”
待别的婢女端着碗碟出去了,冯洛仪才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给夫人也做一双。”
照香沉默了一下。
冯洛仪如今是妾室,并不是沈夫人的儿媳妇,不够资格到沈夫人跟前去。
她的头顶,该是沈缇的正室小殷氏。
跨过小殷氏去讨好殷氏,僭越了。
自下往上看,奴婢们自然会觉得由婢到妾是飞升,是跨越阶级。
但从上位者的位置往下看,妾和婢有什么大区别?不过就是多给妾一些体面罢了。
照香身为奴婢,从懂事起就活在阶级规矩中,越矩就要受罚。
从前在冯洛仪的院子里,她是个三等丫头,连正房就进不去。
她对规矩的敏感度更高于冯洛仪。
这个事是不对的,照香很清楚。
但……让冯洛仪去试一试又怎么样呢?
照香便道:“那挑个什么颜色的好?”
照香去选料子去了。
冯洛仪坐在靠窗的榻上,在明亮日光里一针一线地给殷莳绣着鞋面。
从前母亲处置妾室的时候,悄悄教她。
不要在男人兴头上去顶着干。
男人的宠爱持续不了太久,总有消下去的时候。
若一直消不下去,就再给他立个新妾。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等新妾分了旧妾的宠,再寻合适的实际把那狐媚子驯服处置了。
但在那之前,一定不要与男人顶着干,要顺毛捋,让他觉得你是个大度的正室。
有新欢在怀,男人是不会在意失了宠的旧爱的。
冯洛仪抬起头,尘埃在斜入的阳光里漂浮。
小殷氏如今表现得正是如此,任谁看,都是个挑不出错的正室。
她似乎……也深谙此道呢。
当沈缇在岔路口停下脚步的时候,长川眨眨眼。
不是说去书房吗?在这儿徘徊什么呢?
“翰林?”
沈缇再看了眼璟荣院的方向。
真是不能多看,看一眼,气一眼。
如她所愿吧。
沈缇拂袖转身:“走,去书房。”
走了两步,又停下:“你去少夫人那里说一声,我晚上也不回去。
再去跟厨房也说一声。”
长川听不出来沈缇咬重的那个“也”
字,他问:“午饭摆在书房,晚饭还在姨娘那里吗?”
内书房虽可以住,但都是有特别情况的时候,或者说是跟妻子发生矛盾也没心情去妾室那里的时候。
谁新婚就去住书房。
那样的话,肯定要惊动沈夫人。
沈缇和殷莳之间的拉扯,并不想让沈夫人知道。
“对。”
第76章
殷莳收到长川传过过来的话,对沈缇今天不回来并不介意。
当然,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
哪有妻子高兴丈夫不来自己这里去妾室那里的,旁的人不得觉得她疯了?
她只做出一副端庄正室模样:“知道了。”
又问:“今天宝金也跟着去了吗?”
“去了。”
长川说,“平陌哥哥说,宝金哥刚上手,还有很多不晓得的事,这几天他都亲自带着。”
殷莳说:“你跟平陌说,我谢谢他。”
长川老气横秋地替他平陌哥哥客套:“哪敢当呢,都是应该的。”
把殷莳笑得。
长川塞了一嘴零食,又跑去厨房传话:“午饭送到内书房,晚饭在姨娘那里。”
王妈妈把他扯到一边,小声问:“今天又歇在姨娘那里啊?”
长川嚼嚼嚼:“我刚才不是说了?”
长川走了,王妈妈跟厨房的妇人们扎堆八卦:“啧啧,如今看来,平分秋色啊。”
“少夫人不差,但姨娘毕竟也曾是闺秀,还跟翰林有情分。”
“还是个才女,读书人该是喜欢这样的?”
“那谁知道呢。”
“少夫人可也生得美呢,我要是翰林,肯定也两个都喜欢。”
蒸锅上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