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以诚待她,未曾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我都看在眼里的。”
他道,“她却这样待你,我怕你生气,所以吩咐了她管好丫头的嘴巴,不许乱说。
又托了秦妈妈,管好母亲那边的丫头,都别乱说话……”
“莳娘,你……生气了吗?”
殷莳转回头来看这个年轻男人。
你要是对历史和传统文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其实就能完全看透他的所思所想。
他就是历史,他就是传统。
他年轻,简单,赤诚,担心她会因为一双鞋而生气。
但“生气”
其实是她听了这如同历史尘埃般细微而可笑的事后,最不值得有的情绪。
她真正的情绪,他根本不会懂。
沈缇诚恳道:“她做了错事,我会罚她,你不要因为这个事不开心。”
罚?怎么罚呢?
殷莳看着他,凝目片刻,问:“前几日,你歇在哪里了?”
沈缇张了张嘴。
殷莳眯起眼睛,猜:“……内书房?”
沈缇无言地看着她。
怎么在她的面前,竟好像什么都藏不住呢?
怎么回事?
第106章
这个时代体面的男人对妾室的惩罚,无非就是禁足和不去睡她。
沈家的男人就属于体面的男人。
但冯洛仪本来就几乎足不出院,禁足对她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那就只剩下“不去睡她”
这一条了。
殷莳还记得沈缇和冯洛仪圆房的第二天就因为冯洛仪叫她“姐姐”
而这样惩罚过她。
你说可笑吗?
可你看他,他的眼睛全是对你的担心。
担心你因为这个难过生气。
他担心得那么真诚。
他完全自洽。
偏殷莳在这一刻自洽不了。
她明明懂这一整套逻辑的,偏在这逻辑在她眼前上演的时候自洽不了。
情绪也无处可去,只能在躯壳里胡乱冲撞。
“莳娘?”
沈缇唤了一声。
殷莳脸上全无表情。
她那么鲜活的人失去表情,对习惯了她旺盛生命力的沈缇来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唤了一声:“莳娘?”
他前倾过去,手伸过榻几想去捉她的手臂。
殷莳抬手挡住了。
“我没事。”
她说。
沈缇捏住她的手,低声问:“你生气了?”
换谁都得生气吧。
沈缇觉得,她生气、心冷都是正常的。
殷莳的手被他攥在手里,甚至懒得挣脱。
躯壳而已。
躯壳是灵魂的囚所,寄生之地罢了。
生气吗?
她宁愿他是一年前东林寺那个幼稚自私自以为是的少年。
少年对曾经的未婚妻一片赤诚。
男人惩罚已经拥有的妾室是为了让她变得更符合他认可的行为和道德准则。
当男人成长,少年就死了。
冯洛仪不知道有没有懂。
殷莳猜,她懂。
一步跨过去,他从少年变成男人,冯洛仪也从少女变成女人。
冯洛仪懂他,他未必懂冯洛仪。
毕竟在他的心里,给了她名分,十五两银子,足够了。
再多想、多要、多做,都是不知足。
冯洛仪的成长可比他痛得多了。
“我今天想一个人待会儿。”
殷莳说。
沈缇怔住。
殷莳从前也不是没撵过他。
但从前她笑眯眯地委婉地撵他。
甚至为了让他不恼羞成怒,她还会留口糖给他,让他根本生不起气来。
她这手腕在后宅吃得开,若是想专房独宠,也不是做不到。
偏她的脑筋全用在了怎么把合法的夫君撵到妾室那里去。
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她仿佛懒得装了。
直接冷淡地告诉他,想让他走。
沈缇沉默了一下,道:“我用完晚饭再走。”
他补充解释:“已经通知了厨房我的饭摆在这边。
若临时改,王妈妈一定会告诉秦妈妈。”
殷莳点点头:“所以你一直在这边吃饭。”
沈缇道:“我歇在冯氏那里,秦妈妈也能知道。
只她不会追着去打听确认到底我歇了几晚。
因为她若追着查,我也会知道。”
所以沈缇东食西宿,秦妈妈便信息模糊。
这样沈缇能忍,秦妈妈能满足。
大家达到一个平衡点。
当然秦妈妈的背后是沈夫人。
大宅门里真的太难有隐私。
沈缇从小生长在这种“关注”
里,他最懂。
这也是儿子对母亲在内宅的掌控力的一个反抗和妥协。
人生,就是方方面面都在找平衡点。
殷莳一直在等着她和他们两个人之间也达到一个平衡点。
她和沈缇迟早要做真夫妻的。
待到少年炽热的恋情冷却,都回归现实。
那时候甚至无需特意勾引,只等着某一天自然而然地发生就行了。
可他的情冷得太快,远超出预期的速度,让她心凉。
“好。”
她说。
从他的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这一晚用饭时婢女们或多或少地察觉到气氛不太好。
若翰林板着脸,少夫人笑嘻嘻,那其实就没事。
但现在是少夫人不笑。
那气氛就真的又冷又沉了。
晚饭用完,沈缇准备离开:“我走了。”
殷莳却忽然叫住他:“沈缇。”
他看她,希冀着她能改口,收回那撵他走的话。
可殷莳却说:“我的情绪和小冯没有关系。”
沈缇失望了,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转身走了。
长川打着灯笼。
屋里的姐姐已经悄悄出来告诉过他,今天翰林和少夫人心情都不太好,叫他自己小心点。
他果然非常小心翼翼地问沈缇:“翰林,今天歇在哪里?”
沈缇也在想这个问题。
因为殷莳说“和冯洛仪无关”
。
怎么可能无关呢。
但她就是对冯洛仪有一种已经超出了范畴的宽容。
当初母亲因为“敦厚”
而相中了她时,都一定没想到她能对冯洛仪包容至此。
为什么呢?
沈缇脚步停住。
因为她……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他的妻啊。
表姐对弟妹自然可以宽容忍让。
因为表姐又不跟弟妹争同一个男人。
沈缇怔忡半晌,心凉三分。
长川小声唤他:“翰林?”
总觉得翰林的神色,似秋夜里的月光,冰冰的。
沈缇道:“去书房。”
沈缇明白殷莳最后说那句话是想让他原谅冯洛仪。
但他不能。
除了恼怒于她这样对待殷莳,沈缇对冯洛仪也是有要求的。
男人对妻和妾乃至婢女丫头,都是有要求的。
只各不相同。
他给了冯洛仪庇护,冯洛仪既然接了妾的名分,就该恪守妾室应有的规矩。
做错了事就该被惩罚。
且冯洛仪至今没有过任何表示。
冯洛仪若有什么表示了,殷莳一定会告诉他的。
他其实很明白她这种“做了事得让上级知道我做了”
心态。
官场也是职场的一种,天底下职场的规则是贯通的。
总之到现在几日了,都没有从殷莳那里听闻冯洛仪有什么认错悔过的表现,沈缇就没法原谅冯洛仪。
冯洛仪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她也是正经闺阁中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
妾室犯错,自该向正室低头认罪。
几日了,她至今未来。
是鲁钝,还是不愿?
或者,殷莳不觉得自己是妻。
是不是冯洛仪也不认为自己是妾?
其实每一条规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
人若是不守规矩,必遭反噬。
那杯合卺酒,真的不该喝。
五月初七,殷莳从沈夫人那里回来,王保贵已经在等她了。
殷莳在厢房里与他谈事情。
王保贵把两份契约上交给她:“都已经办好了。”
殷莳接过两份租赁契书展开看。
这契书非是个人私自手写的契书,而是直接用的官府官契纸。
条款都是印好的,直接在空白处填内容即可。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业主方的代理人即王保贵的画押,有租客的画押,有牙人作为牙保的画押。
末尾有端端正正的官府红印,骑缝处,有倾斜了四十五度的红印。
因这红印,这样有官府背书的契书便称作红契。
这样一份红契需要向官府缴纳契税,比民间不经官府核验,私下签就的“白契”
要多花一份税钱。
但它更可靠。
殷莳和王保贵先前见面的时候,她详问了租赁签约的事。
当时王保贵给她科普了白契、红契。
他道:“其实在怀溪,家里许多都是签白契。
咱们殷家在怀溪高低也算是本地大户。
有倚仗,牙人都熟识,小地方四邻八里谁还不知道谁。
签白契也是不怕的。”
“在京城,虽如今咱们是沈家的人了。
但少夫人的资产并未归入沈家,还是咱们自己打理。
京城富贵人家多,这头一回咱还是签红契更稳妥。
待日后若觉得放心了,倒也可以再签白契。”
新到陌生低头交学费,殷莳完全没有异议,直接同意了。
其实便是王保贵那日若劝她签白契,她也一定会选择红契。
因为白契若出了问题需要找中间人调停,十分麻烦。
但红契就可以靠官府。
普通百姓自然怕过堂,可她是诰命,不必过堂。
单这一条便已经压了对方一头,对方一怂,便可和解。
省去许多麻烦。
如今红契到手,十足十的安全感。
殷莳道:“辛苦了。”
王保贵摆手:“分内事。
只还该多谢平陌兄弟。”
“平陌?”
“宝金自跟了翰林之后没几日,平陌兄弟便让宝金引着与我碰了个头,许多事,他颇出了力。
似这等事,该请教沈家哪个管事,都是他帮着引见的。
他在沈家面子大,在府里走动十分便利,管事们都对他客气。”
“便连昨日去衙门立契,他也跟着。
说他也没经过这个,正好学学。”
学可能也是有学的,但更多还是给少夫人的嫁妆资产保驾护航。
平陌犹如沈缇的影子。
平陌做的事自然是沈缇的安排。
殷莳想起昨天晚上沈缇离去时不开心却又更担心她的模样。
倘若没有那些封建陈腐的东西凝在身上,单只他这个人的话,是细心、温柔又体贴的。
第107章
除了契书,王保贵还搭了个褡裢来,把银子带来了。
葵儿要把银子收起来,王保贵带笑道:“姑娘拿个戥子来,称完再收吧。”
殷莳道:“听保贵的。”
葵儿便回去拿戥子回来当面称,果然重量无误,交割清晰,便收了去。
殷莳把先前自己问了沈缇的事拿出来问他:“手里的压箱银子,可有能做的事?”
王保贵道:“不外乎是这几件,买宅买铺面赁出去,买地佃出去。
又或者自己开个店做个生意。
但咱们的铺子才租出去,总不该再去租别人的。
且别看旁人经商动辄发达了,实际上贸贸然投到自己不了解的生意里去,赔光了本钱的多的是。
只大家都爱看那发达了的,津津乐道,没个愿意关注那悄没声息关门走人的。”
说完,脸上神情却似乎还有话说。
殷莳追问了一句:“还有别的吗?”
王保贵犹豫了一下道:“有些人家会放印子钱,却不是小的能接触得到的路数了。”
他以为殷莳得问问什么是放印子钱。
一直养在深宅的里的小姑娘大多不知道。
但偏这是许多妇人在做的事。
哪知道殷莳问:“就是高利贷是吧?”
王保贵颇惊异:“少夫人竟知道。
也是,咱家各房夫人们也有放的。
这个许多女眷在做。”
殷莳问:“那你推荐什么呢?”
王保贵沉吟了一下,才道:“看少夫人是想怎样了。”
“若是急着生钱,自然是找路子做生意或者放印子钱。
只这个风险也大。
赚赚得多,赔赔得也多。”
“若不着急,自然买宅、买田、买铺面,虽然回本慢,但却长长久久,子子孙孙能传世。”
但其实很多后宅妇人更喜欢能快些生钱的。
因为买田买地传家的责任本也不在妇人们的肩上,真正家里的资产也不会让妇人们拿在手里,都是公公传给丈夫,丈夫传给儿子的。
妇人们折腾的大多是自己那点嫁妆和私房,就想着多赚点赚快点
所以王保贵犹豫之后,还是把放印子钱这条路子也讲了。
否则他现在不提,未来殷莳从别人那里知道了,说不定会觉得他不行,啥啥不知道。
殷莳问:“若是你呢?”
王保贵有俩儿子,自然是渴望买田置地盖房子,子子孙孙。
但这话不能说。
他一家子在奴籍,自己都是主人的财产,子啊孙啊主人都可以拿去卖了。
他笑道:“小人只盼能给主人把事办好了,以后儿子闺女都能有差事。”
殷莳便知道关于投资王保贵不会给出更多建议了。
但已经很不错。
讲话算客观,也没鼓动主人去干“来钱快”
的事。
还会借着话赶话的机会提自己的诉求。
便问他儿女的情况。
王保贵几次与殷莳打交道,已经感觉出来她是头脑清醒听话会听音儿的人。
老实地说:“大小子十四了,二小子十一,一个丫头九岁半该十岁了。”
殷莳道:“这可是吃穷老子的年纪,现在家里可还行?”
殷莳推算过,王保贵现在由沈家按管事支付薪资,家里其他人口还有府里给提供的基本口粮,他的薪资加口粮是足够养活一家子的。
他还有殷莳给的贴补,相当于拿双薪了。
肯定是够一家子生活的。
果然王保贵道:“支撑得开,只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孩子会长大,现在小没差事,以后做什么呢。
殷莳明白这个事有她的责任。
因为老太爷在给她选陪房的时候,不光只考虑王保贵本人,定然是将他的儿子女儿都考虑进去了。
结果殷莳自己非要了云鹃和宝金,她将宝金送去了沈缇的身边,实际上在老太爷的规划中,这该是给王保贵的儿子们走的路。
她让宝金把王保贵儿子们的路给占了。
未来就算沈缇身边有人走要新人,也不可能一半都是妻子的人。
大宅门的仆人派系,便是这么来的。
但王保贵并没有抱怨,只是在寻求出路。
殷莳现在对他的信任在不断磨合中渐渐增加。
她也有她的打算。
“我其实不想让你的儿子们进府里来。”
她说。
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王保贵的神情。
王保贵有些吃惊,但没有失望,反而问:“少夫人有什么打算?”
殷莳心里默默感谢了殷老太爷,给她的这个陪房个人素质是完全合格的。
她告诉了王保贵:“孩子们这个年纪进来,不过当个跑腿的小厮,实际也学不到什么本事。
不若让他们跟着你在外面跑。”
“若有路子能学些手艺或者本领,那最好。
若能自己找到赚钱的路子,我也不会不许。
若是想做点小本买卖,也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帮些本钱。”
“便退一万步,孩子们在这边谋生不易,寻不到出路也没事。
终究是我的人,来与我说便是。
我再来安排。”
“我总是想让你们试试。”
大户人家的奴仆也会成亲生孩子,生出来的便是家生子,从出生就属于主人。
只要两三代,不,三代都不需要,两代就能生出一大窝。
到最后就是人越来越多,国朝有冗官,大户人家有冗仆了可以说是。
不可能人人都能进府当差。
没差事的人在行动上和自由民没什么差的,许多人有手有脚也可以想办法去赚钱。
甚至有人赚到了大钱变富了的也有。
但难的是身契在主家手里,若自行离开了主家报个逃奴便能捉回来。
也有黑心主家吞了在册的奴仆自己赚的血汗钱的。
没处说理去,因为连自身都是主人财产,附带的劳动力法律上也归属主人。
由这劳动力产生的利益顺理成章的也是主人的。
当然这都是恶例。
通常解决冗仆的方式有发卖的,也有宽厚人家直接放身的。
总之人的命都看造化。
王保贵被殷老太爷给了殷莳,客观来说肯定是好的,如今也是官员家的仆人了。
王保贵沉吟半晌,不说话。
殷莳说:“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有些事不沟通好了,易生误会。”
王保贵瞧她两眼。
三房的四姑娘十分美貌,忽略美貌不计,她的眼睛十分有神采。
想到这几次跟她打交道都很丝滑顺畅,王保贵大胆问:“这样,少夫人能得到什么呢?”
殷莳知道对王保贵这样干实事的人,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和动机是不行的。
她终于说了:“沈家的资产,外院的事,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我可能都摸不到。
便我去求了翰林安排,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现在这样稳定,去了也不过就是边边角角。
你们不过拿那一份月钱,我却损失了两个能用的人。”
她直说了:“我不想我的人全被沈家捆住。
宝金已经跟了翰林了,他的时间都要被翰林那边安排。
我有一个人在府里,在翰林身边就行了。
你和你儿子们,我想让你们独立在沈家之外,当我要用的时候,随时可用。”
她不能让仅有的人力资源都被沈家绑定。
俩半大小子,再长几年就是俩大小伙子,是完全属于她可用的独立的人力资源。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跟沈缇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要绑定一辈子,还是想让手里有点什么。
光有银子是不行的,还得有人。
后宅女人没有那么高的自由度,她就更喜欢有能在外头可以随意走动的人。
宝金已经被沈家绑定了,她就只有王保贵父子了。
王保贵听得明白,想了想,欣然道:“好,那我让小子们去试试。
若没本事,再找少夫人讨口饭吃。”
殷莳问:“有什么想法吗?”
王保贵笑道:“我家里的,做的一手好果子。
她自从来了京城瞧见满大街吃喝叫卖的,就一直心痒痒,总想试试。”
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
平陌满身心眼子,找的鹿竹也聪明。
王保贵干实事的,他媳妇也一样。
殷莳喜欢这样的人,她道:“让她干去。
她在家里做,孩子去街上卖。
不过是一些面粉芝麻油的事,买两个提篮,哦,我看到街上有人推鸡公车,那个好,省力气。”
她喊了葵儿:“拿一两银子给你保贵叔。”
王保贵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别推。”
殷莳道,“我就喜欢能干事的人。
我给你家里头的出这个本钱。
你们尽管去试。”
也算是对宝金抢了王家儿子们事业之路的补偿。
王保贵今天也没想着就能立刻给儿子们求来差事,原是想试探看看小闺女能不能送进来。
不想他主人虽在内宅,却并不只盯着针头线脑鞋子尖,人也大气,愿意给仆人们一定的自由。
不愧是老太爷的亲孙女。
他也能领悟她的需求。
其实他一家子身契都在她手里,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人。
但她能给的虽与他原本期望的不一样,但并不差。
试试就试试。
王保贵喜气洋洋地回去了。
沈缇放班回来,进屋先往殷莳脸上看。
殷莳问:“我脸上有脏东西?”
她看着今天心情不错。
沈缇放心了。
她是一个能与自己的情绪和解的人。
这也是她和冯洛仪很不一样的一点。
但沈缇很想知道:“你看起来心情很好,所为何事?”
他不是想知道今天让殷莳心情好的这一件事,而是想知道什么什么样的事才会让殷莳心情好。
殷莳告诉了他:“房子和铺子都赁出去了,契书和银子拿回来了。
我的陪房王保贵,是个做事情很稳妥的人。”
沈缇抬着手臂让婢女们给他换衣服,垂着眼睛听完。
抬起眼,看到殷莳端起茶盏。
她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
资产,收益,律法保障。
能干的人力资源。
她想要的,都是男人想要的东西。
而不是金钗,绣裙,儿子,夫君的爱。
第108章
璟荣院已经养成的习惯是,沈缇换好了衣服,婢女们便自觉都退下去。
男女主人喜欢独处,说话不喜欢叫人听见。
沈缇走过来。
殷莳目光凝在他身上,待他屁股即将坐到榻上,问他:“你那几日官服都是从小冯那边拿的?”
沈缇:“……”
沈缇顿了顿,坐稳了,才回答:“我让长川从两边和外院各挪了一身过去。”
殷莳别过脸去。
堂堂的沈家唯一少主人,东挪西挪,掩人耳目。
不想笑他,可想想实在可笑可气。
沈缇喝茶:“若笑我让你开心些,那便笑吧。”
殷莳转回脸来,很正经:“这便是不坦诚相待的结果。
你若是好好来与我说,又何必折腾。”
又花银子,又折腾自己。
何必呢。
是呀,他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
沈缇颇感气苦。
他瞥一眼殷莳,放下茶杯,道:“既要坦诚相待,那你倒是告诉我,昨日,为何不生气,又为何生气?”
单刀直入。
倒的确是符合“坦诚相待”
了。
殷莳迎着他的目光,凝视他片刻,道:“我不生气,自然是因为我从未忘记过当初我们在东林寺的约定。
小冯人生坎坷,你娶我便是为了她在后宅能不受欺压折辱。”
“我没有忘记过。
只是我也不是圣人,我离了怀溪来到京城,我也有我的害怕担心。
所以你说你我房中之事不告诉小冯,我非但没有反对,我还赞同,我还感激你。”
“我给自己留路走,却让小冯的路难走了。”
“这全是缘于我的自私与自利。
所以,她只要不是当面冲上来打我一拳,她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沈缇感觉心脏有种被捏住的难受。
——他是为着冯洛仪才娶的殷莳。
明明是一直都存在的事实,为什么现在听起来这么让人难受。
更难受的是,殷莳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记着这个事情,不让自己忘记,被冯洛仪僭越也不让自己生气。
若时光能倒流,能回到一年前的东林寺,沈缇很想给那时的自己一拳。
如果当时不去多事,就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把她真正娶回来,做真正的夫妻。
她天性便宅心仁厚,其实怎么样都不会苛待冯洛仪的。
他若赤心待她,纵她一时拘束伪装,待天长日久她明白了他的为人和心意,必也会将真性情与他。
偏自己多那一举,硬是把真夫妻变成了假夫妻。
此时思及这桩姻缘的前因后果,脑子只能想到那一句老话——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
为何竟没有卖的。
且,最难受的是,他自问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冯洛仪受过磋磨折辱。
可从一开始,便在让殷莳受委屈。
这心里的酸悔恨叹,实是笔墨难以形容。
“你并不欠她的。”
沈缇霍然道,“莳娘,你不要弄错,你从不欠冯氏的。
你是该当生气的。”
这都怪他。
庇护、照顾冯洛仪原是他一个人的事,怎地竟糊涂地将这责任变成了殷莳的。
以至于累她委曲求全。
但殷莳却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但我感谢她。
因为她,我才能嫁给你。”
沈缇看着她,不说话。
“嫁给你的好处,当初我就与你说过了。
如今,只比我期待的还好。
我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当然知道我是有资格生气的,但我得到的已经超了预期,在我不在意的地方,又何妨宽容些。
何况小冯的确可悯。”
“沈缇。”
殷莳也看着他,“这个事我和你的分歧点在于,我一直都知道也记得自己想要什么。
但你,好像忘了。”
沈缇凝视着杯中茶汤。
“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个?”
他抬起眼。
“是。”
殷莳承认。
沈缇道:“我自问,当初约定的都做到了。”
沈缇立直身体,为自己分辩:“冯氏落难,我不曾弃她。
为了她,我与父亲妥协,回怀溪与殷氏结亲。
成亲后,我给她妾室的名分和待遇。
我自己拿银子贴补她。
至今我未曾有一次对她大小声过。”
“莳娘嫁我,原是图个安稳生活,宽松环境。
我自问不仅做到,还处处都敬重莳娘。”
“我自问并无愧心之处,实不知道自己缘何就成了有错之人。”
“……不,我的确有错。”
沈缇神情严肃,“我错在,冯氏第一次僭越的时候,因怜悯而纵容了她。
因此才有了第二次。
才叫她一而再地去蔑视我的正室。”
“这么说起来,我的确是有过错的。
你若生气,便生气吧。”
“你本就应该想生气便生气。
一直叫你忍着憋着,是我的错。”
这就是殷莳最无奈的地方。
因为同一件事情在她和他的眼里,因为相差千年的时差,而产生了巨大的认知的不同。
东林寺的时候,沈缇虽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可是对冯洛仪多么赤诚。
这份赤诚支撑着他与父母对抗,一直到成功纳了冯洛仪为妾。
纳为妾,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以这个名分为分界线,世界好像切割成了两段时间流。
从冯洛仪有了妾室的名分那一刻起,她便只是妾了。
这之后她做的事,在沈缇眼里全是僭越,全是不安稳、不知足,不合规矩。
可殷莳没有被这一套价值观困住。
她寄生在这个躯壳里的灵魂,无论如何世故圆滑,始终都是来自后世的灵魂。
她对世界和人的认知,超越了至少一千年。
她的目光是不能只落在像冯洛仪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
她的眼界看的是社会是时代是制度。
为妻的她和为妾的冯洛仪很不同吗?在本时代的人眼里或许大大不同吧。
可在殷莳眼里,她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把冯洛仪钉死在官奴身份,使“妾”
成了她最好的归宿的,就是把殷莳困在了垂花门里,迫使她必须选择一个丈夫,必须以经营事业的态度去经营婚姻,必须以哄甲方客户的手腕去哄婆母丈夫的,是同一个东西。
冯洛仪不安分不守规矩了吗?僭越了吗?当了妾,可以呼奴使婢,还不知足了吗?
可是,若她是在另一个时空,即便发生破产、家破人亡的情况,她的自身也依然是个人,不会承认比“人”
低一等的“非人”
。
她会是人而不是奴。
她是有路可以走的,她可以工作,也可以借助婚姻,实在不行还有社会救助。
她不会沦为婢,伎,甚至妓。
不会被强J,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人而不是家生的奴才,从一出生就是主人的财产。
那样她就不必死死抓住当妾这个最后浮木,因为太恐惧于跌落更深的深渊,所以拼了力气抓住这块浮木,掐伤了自己,也划伤别人。
在沈缇的眼里,冯洛仪是一个不知足不安分的女人。
在殷莳的眼里,冯洛仪只是巨大时代漩涡里微不足道的蝼蚁。
冯洛仪若犯小错,她都可以原谅。
冯洛仪若为大恶,她也只会觉得悲哀。
这并非是她高高在上去俯视,恰恰相反,是因为她深知,冯洛仪是蝼蚁,她自己也不过就是蚍蜉。
正妻看似远远高贵于妾室,可实际上在时代的漩涡中,谁又比谁强。
巨轮碾过来,都是齑粉。
那种无力感,殷莳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
只有每天乐呵呵的,吃好喝好,穿金戴银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会觉得好像能正常呼吸。
“那么你想让小冯怎么样,你有告诉过她吗?”
她问,“你打破了规矩纵容了她,却又怪她自己没有主动去守规矩?原来规矩这个东西竟这么有弹性,你想打破就打破,你觉得她该守她就得守?”
沈缇两手按在膝盖上,垂着眸。
“你说的对。”
他眉间冷肃,承认,“我还有一件事也做错了。”
“说出来请你别生气。
我与她圆房那晚,她想喝合卺酒。
我一时心软,与她喝了。”
“如今想来,处处竟都是我纵容的。
她敢蔑视正室,背后其实就是我。”
“莳娘,这的确是我的错。”
能到这里其实就很好了。
他能反思,会认错,早就超过了这个时空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
他是永远不可能理解或者认同殷莳的认知的。
单是“世上不该有皇帝”
这一条,要是真说出来,搞不好他便要大义灭亲了。
而“世上不该有皇帝”
是其他一切平等的前置条件。
绕开这条讲平等,都是虚的。
绝大部分的人无法在时代里超越时代的。
殷莳若是这样要求沈缇,那就是殷莳脑子有病了。
穿越女若不能自我和解,就会疯。
那些一夫一妻儿孙满堂恩爱到老美满结束的小说,殷莳现在觉得可能都是死之前的幻觉。
说不定沈缇也是她的幻觉,根本没有什么慈爱姑姑善良弟弟。
说不定她此时还是八岁的身体,一穿越过来因为接受不了直接就死了。
此时此刻正躺在怀溪殷家小院的填漆床上。
肉身正在死。
灵魂在做梦。
第109章
就在殷莳陷入庄周梦蝶的自我怀疑时,槅扇门外婢女通禀:“翰林,少夫人,姨娘过来了。”
沈缇和殷莳同时抬头,四目对视。
应该是现实,殷莳想。
细节太翔实了。
她连沈缇表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些遗憾。
如果是梦,可以醒可以死。
现在醒不了,死不敢。
继续苟着。
两个人同时要起身。
殷莳手探过了榻几,拽住了沈缇的手臂:“我去。”
你去干什么去呢?去叫冯洛仪守规矩,去给她当头一棒去吗?
殷莳觉得考虑到刚才他们两个人正在沟通的内容,可能性还挺高的。
沈缇真干得出来。
想想不可思议,这种古代封建男人,对自己的爱人这么严苛。
“你在这边坐。”
殷莳说,“我和她去东次间里。”
此时此刻最好不要让沈缇和冯洛仪碰头吧。
沈缇要是真的在璟荣院发作起来,冯洛仪那小身子板,风吹就倒的模样,殷莳担心她会吐血。
有时候一些严重的情绪刺激是真的会吐血的,并不是影视作品杜撰的。
殷莳下榻出去了,从西次间里出来。
冯洛仪站在明堂里,袅袅娜娜,弱不禁风,手里抱着个包袱。
从上个月二十五那日见过一面后,三十那日殷莳去大仁寺花会了,初五那日又是端午去看龙舟了,竟有十来天没见了。
大宅,就是这点好,可以想办法避免碰面。
“冯氏。”
殷莳唤了一声。
冯洛仪屈膝:“少夫人。”
殷莳脚步没停:“跟我来。”
她向着东次间去。
冯洛仪看了一眼西次间槅扇门挂着的帘子,转身跟上殷莳进了东次间里。
传统的房舍是左右对称的。
西边的次间、梢间是殷莳的日常起居和寝卧。
东边则是可以待客的。
东次间、东梢间和西侧面积大小是一样的。
但是并没有用槅扇门把次间和更里面的梢间隔开,分成了起居和寝卧的区域。
而是为了更宽敞地待客,只做了黑漆落地月洞门框,没有门。
整个次间、梢间的空间是联通的,并且为了避免客人尴尬,没有做净房。
如客人有需要,便去外面厢房的净房。
因此进深全部利用上了,空间显得特别宽敞。
其实客人是极少的,沈家只有沈缇一个独子,根本没有妯娌串门。
这两个房间的待客功能,至今殷莳还没用过。
日常也是可以用作起居的。
但西次间也不拥挤,且跟寝卧紧挨着,对殷莳来说特别便利。
她日常就在西次间里起居,到东边来的时候很少。
冯洛仪打量着这房子,第一感觉是“真大”
。
这是主人房的规格。
她从前在自己家里住的闺房,也比这个高度矮,面积也小。
如果她嫁……冯洛仪闭眼,狠狠把这些无用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这些“如果”
正在杀死她。
她知道的,只是没办法。
殷莳坐到了榻上,对榻几对面抬抬手:“来坐。”
冯洛仪微一屈膝,谢过了,坐到了榻对面去。
殷莳问:“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冯洛仪清幽纤秀,殷莳跟她说话,总是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
冯洛仪垂首,轻声道:“我是来与少人认错的。”
殷莳道:“是给夫人做鞋那个事吗?”
冯洛仪眼睫轻轻一颤,抬起眼,殷莳正看着她。
她垂下眼,承认:“是。”
她站起来:“原是我逾矩了,翰林知道后,十分生气,斥责了我。
我十分羞愧,躲在屋里不敢见人。
左思右想,还是该来给少夫人认错。
请少夫人责罚。”
站在那里,垂着头,双肩瘦削单薄。
恍惚是被老师罚站的高中女生。
倒推年纪,那年家变,她应该十四岁未满十五。
而沈缇的人生计划是十六岁乡试,十七岁会试、殿试,而后才论婚姻。
那时候她和她的母亲一定都以为还有时间,还想着让她享受少女时代最后的轻松。
出嫁前由母亲亲自带着,手把手教她理家细务、传授人生经验的最关键的那段教育,应该是没有完成。
甚至可能没来得及开始,她就失去了家,没了娘。
成了惶惶小兽。
“冯氏洛娘。”
殷莳肃然道,“你真的知错了吗?”
冯洛仪垂首道:“是。”
殷莳道:“好,那你与我说说错在何处。”
冯洛仪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错在,不该枉顾身份,僭越妄为,坏了规矩。
更不该……”
“冯洛仪!”
殷莳打断她,“你是什么身份?”
冯洛仪嘴唇微抖。
“我,”
她道,“我是翰林的妾……”
可她以为的羞辱没有来。
殷莳坐在那里,冷声道:“可你还曾经是翰林的未婚妻。”
冯洛仪霍然抬头,对上的殷莳的眼睛。
殷莳看着她:“你是夫人亲自相看过,亲自选中的媳妇人选。
冯家坏事,沈家收留了你,又给了你妾室的身份,护你后半生平安。”
“这天大的恩情,你便是给夫人一天做一双鞋都是应该的。
旁人知道,只会说一句冯氏洛娘,知恩图报。”
她说,“你只要大大方方来到我面前,告诉我这是你孝敬夫人的。
我便亲自带着你到夫人跟前去。”
冯洛仪的瞳孔放大。
“夫人见了你我二人和睦,再知你对她的孝顺之意,定是心怀宽慰。
说不定那鞋便要直接上脚。”
“待翰林回来知道了,只有夸你,决无斥你的可能。”
“夫人更是会心疼你,必时时提点我,对你多加照顾。”
“婆母有命,夫君期待,我必然对你更加上心,必不叫他二人失望。
我自己也博一个贤惠、宽厚的好名声”
“如此,皆大欢喜,无人不满。”
冯洛仪的瞳孔放得很大。
殷莳道:“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冯洛仪嘴唇动动:“我……”
这明明是她能想得到的法子啊。
这才是正经的路数。
殷莳面容冷肃:“你错在,心思不正,行止鬼祟,失了磊落。”
“冯洛仪,妾是外界加诸于你的身份。
但你究竟要做什么样的人,由你自己来选择。”
“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可对得起你曾经读的书,接受的教化?母亲的期望?”
冯洛仪耳朵嗡嗡。
沈缇沈跻云的正妻小殷氏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威严,每一句都砸在她的心上。
她选择做了一个怎样的人呢?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小妇作派!
殷莳看着她秀丽面孔苍白,浑身上下都是破碎感。
这种想岔了自己掰不出来的年轻人她见过好几个。
年轻是多美好的东西啊,因为年轻,她总是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她也会像这样叫破他们自己看不破的东西,希望这些年轻人能突破迷障。
作为年长者,她会伸手撬动一下,但各人能如何还得看自己的造化。
并不是每一个能可以的。
有人低头认错,有人忍不住哭泣好像回到学生时代,有人始终想不通,辞职信摔到她面前,忿忿摔门而去。
尽力了,随他们。
“冯洛仪。”
她问,“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冯洛仪死死咬住嘴唇,手紧紧攥着包袱,点头。
殷莳道:“你僭越无矩,我罚你抄《心经》十篇,月底前抄完给我。
你可有异议?”
冯洛仪摇头。
“好。”
殷莳点头道,“这个月好好抄经文,抄完之前不必过来请安。”
今日才是初七,到月底抄完十篇时间非常充裕。
白日里抄写即可,完全不必熬夜点灯费眼睛。
殷莳道:“待你抄完给我,我带你去见夫人。
夫人那里有佛龛,为已故的太爷和太夫人供着佛经。
夫人知道是你抄的,定然欣慰。”
冯洛仪抬起眼看榻上那女子。
明眸皓齿,乌发云鬓。
明明说是只比她年长一岁不是吗?如何竟有种长者之感?
本来,若按她说的,她和沈夫人是还可以再续前缘的。
如此,她在沈家也可以得到不同于普通妾室的额外照顾。
偏她自己亲手断送了这条路。
她便是再给沈夫人做一百双鞋,也不会穿到沈夫人的脚上了。
这怨不得别人。
自己种因,便自己结果。
冯洛仪视线模糊,连殷莳的模样都模糊了,恍惚坐在那里的,仿佛是自己的母亲。
她真的太想母亲了。
母亲说:“再容你玩一年,待明年,我要好好把你约束起来。
你还有许多要学的,都学起来。”
结果没有等到明年,天就塌了。
殷莳的声音温柔响起:“想哭就哭吧,只记得待会出去前,把眼泪擦干了,不叫丫头们笑话我们。”
冯洛仪那在沈缇面前流不出来的眼泪,终于像断线珍珠似的掉了下来。
冯洛仪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干眼泪,优雅行礼:“多谢少夫人的心意。
只我虽感夫人恩情,已经有心无力,就不往夫人跟前去了。
以后孝敬夫人的事,帮不了少夫人。
少夫人受累了。”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稍纵即逝,缘尽缘散,强求不得。
殷莳沉默片刻,点头同意:“好。”
冯洛仪上前,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放到榻几上,退后垂手道:“这是给少夫人做的,针脚粗陋,望少夫人不要嫌弃。”
殷莳打开看了一眼,是白色的里衣。
只这一眼扫过去,便看到那些针脚整齐得宛如机器缝制。
她叹一声,道:“你有心了。”
“少夫人不嫌弃就好。”
冯洛仪蹲身道,“容妾告退。”
殷莳点了点头。
她看着冯洛仪走到门口,在出去之前,她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把刚才没擦干净的泪痕都擦掉。
然后,才走了出去。
第110章
照香在院子里跟璟荣院的婢女说话。
见冯洛仪出来,她迎上去:“姨娘。”
冯洛仪手上空了,东西送出去了,她稍稍放心。
冯洛仪生得楚楚可怜,低姿态摆出来,求个饶。
少夫人当着翰林的面,原谅她是最好,若不原谅,说不定也能让翰林生出几分怜意来,都行。
也知道璟荣院不是说话的地方,扶着冯洛仪下台阶,往外走。
冯洛仪走了几步,停住,回头望。
“谁在弹琴?”
她问。
随即知道自己傻。
这个时间,长川都在院门处和两个小丫头玩呢。
他是沈缇在内院里贴身的小厮,要到熄灯才会回自己的住处,在那之前,沈缇在哪他在哪。
还能是谁,自然是刚才未曾见到面的沈缇。
小妇作派。
不怨沈缇不想她。
她自己都不想见自己。
明明小殷氏说的该是她也能想得到的,如何偏偏就走了歪道?
想来想去,正是心思不正。
给沈夫人做鞋也不是真的孝敬沈夫人,不过是越过小殷氏。
心思不正,行止便鬼祟,行止鬼祟,便失了磊落。
这些,都被沈缇看在眼里了吧。
他曾经的未婚妻,竟变成了这般样子。
怎能不心生嫌恶。
冯洛仪垂下头穿过院子,快走了两步,脚步又慢下来。
忍不住又回头。
是沈缇在弹琴没错了,必定是他。
怎他的琴音却这么乱?
大多数时候都是冯洛仪弹琴给沈缇的。
沈缇通常会指点她,弹个一节两节示范给她。
明明少女时代自己已经那么努力去学去练了,可你在这种天赋型的人面前真的是无力的。
他什么都比你强,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得他的好去。
可他今日,心境为何如此之乱?
他在烦扰什么事呢?
冯洛仪走到院门处,长川正和两个小丫头子玩,见她走过来,三个小孩都站起来垂手:“姨娘。”
冯洛仪停下,问长川:“是翰林在弹琴吧?”
照香吃惊地看了冯洛仪一眼。
因为刚才冯洛仪进去后不久,这个琴声就响起来了。
难道翰林一边弹琴一边听冯洛仪说话吗?还是说……冯洛仪就没见着翰林?
长川道:“应该是吧。”
自从有了少夫人之后,他便进不得正房了。
璟荣院正房的事,他都不太清楚。
便看了一眼身边的小丫头。
冯洛仪知道那个小丫头是殷莳的陪嫁丫头,也看向她。
英儿笑道:“正是。
翰林每天都弹琴给少夫人听。”
人的立场都是预设的。
英儿虽然年纪不大,可身为殷莳的陪嫁丫头,她天然的立场就是站在妾室的对立面的。
她虽小,可也明白姨娘是和她们姑娘抢男人的。
这都是葵儿蒲儿日常灌输影响的。
说这话,本就带着炫耀的心态。
说完,小孩还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那张琴可好啦,是翰林送给少夫人的。”
葵儿姐姐说,那张琴是张古琴呢,很值钱。
照香心性不比英儿强多少,回嘴道:“姨娘也有张好琴,也是翰林送的。”
英儿本来说到这里已经尽兴,想收嘴了,闻言忍不住又道:“我们的琴还有名字呢。”
照香不服气:“我们的琴也有名字,叫风入松。”
照香素来好掐尖要强,跟个小丫头也管不住自己的嘴。
冯洛仪来不及制止她,她就已经说出去了。
冯洛仪正要开口,却听小殷氏的陪嫁丫头说:“我们的琴叫春生。”
冯洛仪呆住,看着英儿,问:“叫什么?”
她到底是姨娘,英儿有点后悔不该多嘴了,声音小了些:“叫春生。”
她记得很清楚,蒲儿姐姐说春天的春,生娃娃的生,是个好名字,要是姑娘明年春天能生个娃娃就好啦。
姨娘是不是也明白了这层意思呢?要不然姨娘的脸色怎么变得那么白。
白的吓人。
姨娘和姑娘,都是要给翰林生娃娃的人呢。
英儿不由自主地往长川身后缩了缩。
待姨娘走了,英儿小声问长川:“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长川道:“没事,你是少夫人的丫头。”
英儿急道:“那到底是说错了,还是没说错?”
长川心想,少夫人的婢女们虽然干活都肯卖力气,脑子没有太灵光的,不似和竹枝说话那么省劲。
还是平陌哥哥说的对,他们男仆不要掺和内宅各院子里的事。
唉,真想赶紧长大,跟着翰林在外院行走,常出门,多有意思啊。
路上,照香问冯洛仪:“姨娘见到翰林没?”
冯洛仪却恍若未闻。
照香失望:“没见到吗?”
冯洛仪直直地往前走。
照香拽了她一把:“这边啊,要去哪里?”
冯洛仪仿佛才回神,走上对的路,往自己的院子去。
怎么失魂落魄的。
照香想,都没见到翰林,那肯定见的是少夫人,难道被骂啦?
回到自己的院子,冯洛仪坐在榻上,盯着自己的琴。
因常用,琴便不特意收起来,平时就摆在榻上,随时都可以摸到。
那张春生也是如此吧。
沈缇日日给小殷氏弹琴听。
现在她知道他放班回府到就寝前的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了。
在璟荣院里,琴瑟和鸣。
小殷氏的琴弹得很好吗?未必。
但那不重要,因为是沈缇弹给她听,沈缇弹得好就行。
他这样讨好她,她弹得的好不好,有什么重要的。
“春生”
原来不是她做梦。
月梢送了茶进去,出来看见月香坐在们廊凳上,便知道此行不顺利。
要顺利,照香早就显摆了。
而且会跟进屋里去。
她不进去,说明姨娘心情不好,她不想进去受气。
但被分配到姨娘身边,又有什么办法呢。
月梢还是得去小声问照香:“怎样?翰林和少夫人说什么了吗?”
照香道:“我怎么知道,我又进不去正房。”
月梢问:“你没问问姨娘?”
照香瞥了眼窗户,把声音放得更低:“应该不太好。”
正房里忽然传来嗡嗡琴音。
照香撇嘴:“你听。”
那种让人听了难受的琴声又来了。
搞不好真在那边挨骂了。
那还是别去问了,触人霉头。
月梢叹气,正要往耳房去,正房里琴音忽生变异,啪的一声异响!
月梢和照香面面相觑。
却听冯洛仪的声音响起:“来人……”
两人忙进去。
次间榻上,风入松琴弦断了一根。
冯洛仪左手全是血,把两人吓了一跳:“姨娘!”
忙挪开琴,拿手帕擦去手上的血,又打水清洗。
冯洛仪没叫一声痛。
待清洗干净,月梢松了口气,道:“还好,只伤了手指。”
冯洛仪“嗯”
了一声,道:“我手指伤了,以后弹不了琴了。”
月梢安慰她:“待好了就可以弹了。”
冯洛仪轻声道:“弹不了了。”
月梢愕然。
冯洛仪看着那张琴,照香已经把琴上的血擦干净了。
冯洛仪道:“把琴收起来吧。”
照香道:“得先跟翰林说一声,换个弦。”
要收也得先修好。
怎么着都是张好琴。
什么叫好琴?照香和英儿对好琴的认知其实是一样的,值钱。
冯洛仪不再说话,安静地任月梢用干净的帕子给她包扎手指。
冯洛仪离开,殷莳拿着冯洛仪给她做的里衣回到西次间。
听到那有一下没一下的琴声,她没好气地道:“弹棉花呢?”
好在大穆朝有棉花,有棉布。
这句讥讽沈缇不至于听不懂。
他也知自己此时心境乱,弹不下去,把“春生”
推开,问:“她回去了?”
又问:“她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认错,不然还能怎样?”
殷莳把包袱放到榻几上,“她给我缝了里衣。”
沈缇去解包袱。
殷莳拍开他的手:“别乱摸,是我的。”
虽不是亵衣,但也是贴身穿的,瞎摸什么瞎摸。
殷莳自己解开包袱,给他看:“做的很认真。”
沈缇点头:“她女红很好。”
各方各面,冯洛仪都不错,沈夫人当年都是考察过的。
殷莳也想到了,沈夫人为自己儿子精心挑选的未婚妻能差到哪里去。
她若还有娘家,能做正妻,也该是一位风仪温雅的夫人,与沈缇这样俊秀的年轻人正般配。
想想画面都很美。
可屁股决定脑袋。
殷莳前世年轻时候当下属的时候,照样得奉承上司。
酒桌上,也得恭敬敬酒,说恭维的话。
因为在那个位置就是那样。
从没听说过谁家的妾室有大妇风范吧。
冯洛仪做了妾,很自然地就行了小妇事。
人受环境和身份地位的影响太重了。
思想都跟着变化了。
殷莳也想,她若是真的嫁到了别人家,上有婆婆打压,中有夫君亲亵,下有妾室争斗。
说不得,可能什么争宠、勒令妾室避孕的手段全得使出来了。
现在幻想这些会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可实际上真要在那境地,哪来的心思想我喘不喘得上气来,早已面目全非。
沈缇问:“她知错了吗?”
殷莳把她和冯洛仪的对话告诉了沈缇:“已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看小脸刷白的,应该是想明白了。
我罚她抄十篇《心经》,月底交。
这中间,不让她过来请安了。”
沈缇自省:“当时,不该减免她请安这个事的。”
殷莳和他想的正相反,她真的非常想把请安这个事彻底免除掉。
宅子这么大,就让大家各自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
男人偏偏要冯洛仪过来给她低头。
他以为这是冯洛仪该做的,也是殷莳该受的。
他可能至少以为殷莳会喜欢这样,毕竟正室有正室该得的尊重。
实际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觉得这是个好事。
殷莳无语,端起茶杯啜口茶,回避接这个话茬。
沈缇抬起眼看着她。
他的心此时终于安定下来了。
他下定了决心,鼓起了勇气。
“莳娘,与我……做真夫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