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是殷莳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年了。
比起卖身为奴的仆人,雇佣的麻烦就是,雇佣的人年节里是要回家过年的。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何米堆四个人还是安排了一下,将整个年节分成四段,每段留一个人,其余三个人回家过年。
这算额外的加班,殷莳在过年红包和米面肉油的年货之外,另给了丰厚的加班费。
他们也愿意。
关伯就简单很多,李校尉想来接他去家里过年,他拒绝了。
“都卖给娘子了,自然跟娘子过年。”
他说。
李校尉便扛了些年货过来给殷莳。
殷莳叫王保贵给他回了年礼。
沈家当然送了许多年货过来。
其实殷莳如今的身家颇丰,是个地主了,在这个古代已经可以过上富裕的生活。
但沈家依旧常送东西来,多是节令之物,比如冬日的炭。
这是姑姑姑父的心意,也可能是前夫的心意,不管是谁的,反正殷莳都笑纳。
她如今不方便频繁出入沈家,更不能断了这种往来。
在这个古代,不管什么时候,她都需要一个保护人。
现在是沈大人,未来如果活得够久,迟早有一天是沈缇。
这没办法,在这个社会,光有钱没用。
单身女人钱多了,还招祸。
如今她的事朋友们都知道了。
到了过年,有七个朋友派人送来了年礼,还有两个悄无声息了。
这是个看身份的时代,跟你谈得来的前提是,你得有可以和对方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身份。
殷莳其实知道,还存在的友情也只是余波而已。
随着身份的变化,她已经没法和从前的朋友们来往了。
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头上都有婆婆管着。
婆婆们会愿意自家的媳妇和小沈探花的夫人来往,但不会乐意和沈家的下堂妇来往。
那两个悄无声息的,就是婆婆管得严格的。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变得疏远的。
以后,她退出了这个社交圈子,不能再和原来的朋友们走动,慢慢的,都会断联。
但殷莳也不是会为了朋友断联伤感惆怅的年纪。
人生路上,所有的朋友都是阶段性的。
人生走到最后,如果不进入婚姻或者生育,在父母都离开之后,必将独行。
她已经独行了许多年,也不怕。
甚至在这古代还更好一些,身边还有婢女、陪房。
婢女陪房们卖身给她,在这里不被认为是平等的人,可确实也是一种陪伴。
甚至可能几代人的陪伴。
譬如王保贵的孩子们,就是殷莳的家生子。
殷莳如今有了自己的宅子,当然在自家宅子里守岁过年,给家里的人发红包喜钱。
如今家里十几口人口,过年的时候殷莳开了席。
没有外人就不必太讲究。
殷莳和王保贵妻子、葵儿、蒲儿一桌。
王保贵女儿和英儿两个小孩,和灶下的刘娘子、烧火丫头、两个粗使妈妈一桌。
男人们一桌。
只是这个社会也不能完全不讲究,中间还是用屏风隔开一下男女。
但依然热闹。
就算回家了三个,还有十五个人呢,怎能不热闹。
王保贵妻子没怎么和殷莳打过交道,一开始还拘谨,后来发现殷莳不嫌她呱噪,逐渐才放开。
“卖的不比在城里的时候差。”
她开心的告诉殷莳。
在沈家的时候,她做油果子,让孩子们拿到街上去卖。
后来殷莳离开沈家来到西郊,这生意就做不了。
王保贵妻子颇怅然。
结果发现早上和下午官道上的人其实很多,尤其是早上,都是要进京城的人,天没亮就都是人影了。
王保贵妻子便又开始做油果子,让孩子们拎到官道上去卖,虽然走到官道上稍远些,但也卖得很好。
又可以贴补家用了。
她的手很粗糙,是个很勤快的女人。
殷莳喜欢勤快愿意付出劳动努力改善生活的人。
“还可以试试做点别的。”
她给她出各种点子。
王保贵妻子得到很多启发,十分动心,都想试试。
屏风另一侧,男人们互相敬酒,碍着殷莳在,不敢划拳,但酒是好酒,喝得开心。
声音就不免大起来。
虽然嘈杂,但也热闹。
王保贵妻子怕殷莳生气,冲屏风喊:“你们小点声!”
实则她自己声音也超大。
殷莳莞尔。
相比起来,沈家的年就没那么热闹了。
当然也开家宴,婢女们团团来拜,领赏钱,带着笑说吉祥话,有那巧嘴的还会说俏皮话逗主人开心。
但……就是莫名有种冷清感。
可能是因为家宴的席面上只有三个人。
一个四品官员,一个四品诰命,一个侍讲学士。
这个家里也没有别的人能跟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
待婢女们都领完赏退下去,席上就更冷清了。
沈大人看看妻子和儿子。
沈夫人看看丈夫和儿子。
沈缇谁也不看,垂眸啜酒。
此时,“人丁单薄”
四个字如此具象化。
但想想,以前也是这样的。
自沈老太太、老太爷相继去世后,很多年都是这样的。
怎地就今年冷清了起来?
想一想,自然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那个人喜欢在节庆的日子里打扮起来。
她喜欢绣着金线的裙子。
赤金的钗缀着宝石和珍珠,把笑盈盈的脸庞映得明亮。
她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
她光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嗯,这个家是过得很好的,很和睦很富足很兴旺。
年年有余。
沈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喊了莳娘的,叫她过来过年。
她不来。”
沈大人看到,沈缇握着酒盏的手顿住,他的嘴角竟然勾了勾,有了笑意。
说不清是会心一笑还是嘲笑。
如今事情都过去,沈大人再看儿子和前儿媳,便觉出来怪了。
你说他两个无情,那绝不对。
你说他两个有情,又很不对劲。
不说非得凄风苦雨吧,但也没见过有情眷属被拆开,一个笑盈盈,一个淡淡然的。
沈缇如今养气功夫已成,殷莳遇事镇定冷静,这都是沈大人愿意看到和欣赏的优秀品质。
但这东西是用来对外和对事的,不是用来对夫妻对感情的。
沈大人隐约察觉,沈缇和殷莳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他不了解的情况。
只是做公公的也不能过问儿子和媳妇的婚内细节。
便是成了前儿媳也不成。
沈缇嘴角勾着,啜了口酒,道:“她如今和我们是两家,自然单过。”
抬眼瞥了眼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沈夫人有点伤心。
沈大人对她说后悔无益,但这对她来说实在有点难。
如今每天都感觉过得冷冷清清的,儿子更是离了心。
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说不要后悔,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
沈大人看出妻子的低落,警告地瞥了沈缇一眼。
沈缇淡漠地移开视线。
沈大人安慰沈夫人:“初二莳娘过来呢。”
说完,自己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这个莳娘,竟似也有些恶趣味,明明按着姑侄来说,她该在初三来。
她偏要初二。
其实她娘家在千里之外,她独自在京城,把姑姑姑父家当成娘家也不是不行。
但那也应该是等她再蘸之后。
如今她还单身着,这分明就是故意跟沈缇撇清关系,摆明立场。
剜沈缇的心呢。
沈大人也忍不住勾起嘴角。
等到初二,殷莳果然如约而来。
穿着绣着金线的裙子,插着宝石珍珠钗子,踩着精致绣花的鞋子,环佩叮咚。
她一来,沈家就热闹起来了。
“四娘子来了。”
“四娘子里面请。”
“四娘子。”
“四娘子。”
婢女们适应得比主人更快,引着殷莳往内厅里去,也早有人飞奔去通禀。
内厅是见亲戚的地方,比正厅、花厅、偏厅的摆设都更舒适。
上首是个宽阔的大榻。
沈大人和沈夫人坐在那里,都道:“来啦。”
殷莳笑盈盈地拜下:“给姑姑、姑父拜年。
愿姑姑、姑父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余庆。
姑父步步高升,官运亨通。”
她一来,就把喜庆的气氛带来了。
从前习惯了不觉得,得要失去她,再见到她,才能体会到她的生命之力有多旺盛。
按照传统的眼光来看,就是世人俗称的旺家的女人。
不划算呀不划算,沈大人心想。
但那个时候冯翊不为妹妹争夺一下肯定是不甘心的。
以冯翊那心性,说不得真做点什么出来也难说,或者因此恨起沈家来。
如今,沈家也因为他出了儿媳。
大家谁也没落好,就都看开点吧。
沈大人和沈夫人给了丰厚的压岁钱。
殷莳也给沈家的丫头们准备了赏钱。
很是热闹了一番。
待稍后,殷莳让葵儿拿过来一个匣子:“姑姑,我年底扫屋收拾东西,翻出了这个,才想起忘记还给姑姑了。”
沈夫人瞧着那匣子有点眼熟,想不起来:“是什么?”
接过来打开,却原来是一个碧玉臂钏。
沈夫人怔住。
殷莳笑道:“夏天才戴,之前收起来了,我一时没想起来。
这翻出来才想起来,这是家传之物,要往下传的,以后,给松哥儿媳妇。”
沈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般给出去的东西不该收回来,但这又的确是从她婆婆那里继承来的,她也不能擅自做主,便扭头告诉沈大人:“先前给了莳娘。
这个是母亲留下的,说是太婆婆传下来的。”
沈大人瞥一眼。
所谓传家之物,就是某一代人买的较为贵重的珠宝,因为贵重有价值,便一代传一代。
通常都是玉和宝石,因为金子都是可以重新炸过打新首饰的,珍珠不够长久。
沈大人道:“给了便是给了,给莳娘就行。”
他发话了,沈夫人自然无有不从。
因是玉器,殷莳也不敢推来推去,便受了:“长者赐,不敢辞。”
没关系,以后沈当长大了娶了妻子,姑姑再还给侄媳妇就行了。
殷莳陪着沈夫人说话。
如今不止是信王府的女眷们进京了,留在京城的诸位王爷的家眷们都进京了,京城里多了许多宗室女眷和外地人。
外地人大多是新贵们的家眷。
总之京城的人事有许多新局面。
自然也有许多八卦,沈夫人好久没能与人畅聊了,总算又有人能让她满腹倾诉欲,总是问“然后呢”
。
沈大人缓缓剥着干果,听姑侄两个沟通京城最新八卦。
其实男人也不是不爱听这些的。
视线一转。
沈缇坐在那里,手中虽然举着茶盏,但其实已经很久没动了,那茶水都不冒烟了。
一双眼睛一直凝在了一个特定的人身上。
沈大人把干果送进嘴里。
傻儿子。
第172章
很快到了十五,蒲儿叹道:“去年这时候我们去看灯了呢。”
那时候学士还是翰林,他身边的哥哥们围着她们,唯恐她们走丢被人拐子拐走。
最后大家都有了灯,好开心啊。
那时候以为未来会一直这样呢。
葵儿道:“快给我闭嘴。”
但还是被殷莳听到了。
殷莳抱着手炉出来:“今年不行,京城但凡有个什么破事,得说好几个月才能过去。
灯节易遇熟人,怪麻烦的。”
“等明年。”
她许诺,“明年带你们去看灯。”
天黑了,大门自然要栓紧。
却忽然有人拍门。
“关伯,关伯。”
拍门的人道,“我是平陌。”
“学士来了。”
听闻沈缇来了,殷莳裹上大衣服来相见。
沈缇立在正厅前的庭院里。
殷莳脚步匆匆:“怎么不进屋呢?”
沈缇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盏灯,道:“进屋就看不出灯好看了。”
夜色里,年轻的侍讲学士提着精致的月兔捣药灯,恰如古画。
他把灯递过去:“给你。”
殷莳接过来,叹道:“去年的螃蟹灯我搬家的时候坏掉了,怪可惜的。”
沈缇道:“没关系,年年都有新的。”
他道:“今年你我不适宜一起露面,被人指指点点想来十分讨厌,败坏兴致。
先避一避风头,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灯。”
殷莳没有答应,只说:“看情况吧。”
沈缇也不失望,他不是容易露出失望或者高兴情绪的少年了。
无论是家里还是公署里还是宫里,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做一个不被人看出情绪的人。
沈缇道:“那我回去了。”
殷莳道:“路上小心。”
她知道他定是卡着关城门前出来的。
但她不问他怎么回去,还回不回得去,或者回不去住在哪里。
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推给他人。
沈缇注视着她朦胧的眉眼,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片刻,垂下眸,微笑:“好。”
殷莳提着月兔灯送了他到大门。
门外,平陌几个人正在搓手哈气,冷得跺脚。
沈缇道:“回去吧。”
殷莳点点头,便真的回去了。
她回去,关伯自然要关门,上门栓,防贼和盗匪。
平陌望着那关上了的大门叹气。
沈缇问:“借宿的地方找到了没有?”
平陌道:“找到了,就在左近,已经给了钱。”
沈缇道:“既找到了,叹什么气。”
他翻身上马:“走,带路。”
平陌更叹气。
正月十六年节便过去了,衙门开印,男人们都开始恢复工作状态。
沈大人回来,沈夫人郁郁不开心。
沈大人问:“又怎了?”
沈夫人道:“昨个跻云出城没回来,我以为他宿在莳娘那里了。
今天叫了昨天跟着出去的人一问才知道,莳娘根本没留他。
他在附近借宿的。”
沈大人无语,扶额。
沈夫人叹道:“我是看出来了,莳娘是真的没那意思。”
从前殷莳在沈家的时候,把家里方方面面都打理得很好。
管事的妈妈和媳妇子没有说她不好的。
便是她罚了喝酒赌博的人,大家也只觉得她治家有方做的对。
她从前把沈缇是照顾得很好的。
怎会想不到那个时间已经没法回城,沈缇需要一个住宿的地方。
她自然想得到,但她不肯。
沈夫人犹豫一下,道:“如今跻云无妻无妾,要不然……再给他说一门亲?”
沈大人嘿道:“你若有本事让他娶,你就给他说。”
这种事上还阴阳怪气,气得沈夫人捶他:“正经些,当然是你做主。”
沈大人道:“先立皇后,然后是立储大典。
然后你儿子便是太子的老师了。
玥娘,跻云的事已经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叹气。
正月里,先后两场大典,先立后,再立储。
国本正,人心定。
除了宁王余孽伪太子还没有扫荡干净,一切看起来都是蒸蒸日上的。
皇帝三十出头,正在壮年,一副励精图治模样。
太子今年十七,得了储位,有了老师。
他有数位老师,但是其中他最喜欢的自然是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宫闱里很难有真正的秘密,到处都是偷听的耳朵。
皇帝与沈缇的对话自然也不是秘密。
皇后悄悄与太子说了。
她道:“贵妃总装病请他,他没去。
我便知道他心思,只差那最后一下。”
侍讲学士沈跻云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了皇帝最后一下推力。
有时候有些东西是命,得信。
沈缇虽然年轻,学问确实扎扎实实的。
先达者为师。
但比起中年人和老头子,年轻的太子当然更喜欢年轻的老师。
新朝焕新颜,说起当朝的年轻人,文有沈跻云,武有冯憬途。
通常对二人的赞叹之后,紧跟着便是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一段恩怨纠葛,让人津津乐道。
正月三十是旬日,休沐日,沈缇来西郊看殷莳。
殷莳也不并禁他来,只不许他留宿,到了下午,便让他赶紧滚回城里去,以免城门关了回不去。
“不着急。”
沈缇道,“你这里离城门近,我们待会跑快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一定赶得上。”
“我弹琴给你听啊。”
沈缇时间管理大师,果然压着关门的时间进了城。
才进城城门便关了。
平陌回头看了一眼,叹道:“好悬。”
差点又要在城外过夜了。
城外许多人家专门留有空房间,专门收留滞留在城外的人投宿用的,几代人的生意,从有京城的时候便有。
回到家里,下人们禀报:“大人和夫人等着学士呢。”
沈缇扔了马鞭,去见父母。
到了上院,请完安,问:“何事?”
沈大人拍拍桌上的东西:“你看看这个。”
沈缇拿起来看看,原来是有人提亲,便放回去:“推了就是。”
沈大人很痛快,道:“好。”
沈夫人忙道:“你如今大了,我们也不敢擅自就给你订下,肯定是听你的。”
沈缇道:“自然。”
声音并不十分大,但其中语气之硬令沈夫人难受。
人其实从小到大要被父母强迫做很多事。
长大后看,很多其实都可以接受、理解甚至原谅。
但趁他离京公差之时,休离了他的妻子,不行。
这个坎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沈缇瞟了一眼父母:“以后不必问我,直接推了就是。”
沈夫人道:“你也不能一直不娶啊。”
“我已经有松哥儿。”
沈缇道,“母亲好好养便是。
娶不娶都不重要。”
此时回想起来,殷莳早在东林寺就提过让他生孩子。
她那时候才十七岁,想得真远。
他有孩子,她就不必生。
没有孩子,就少了羁绊,要走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
说走她就走了。
沈夫人难受,当娘的怎么能看着儿子形只影单。
儿子为什么不娶,原因很明白。
所以虽然丈夫已经告诉过她“不能”
,沈夫人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那能不能把莳娘……”
“不能!”
沈大人没来得及阻止她,沈缇已经喝断她。
沈大人转头去看儿子。
沈缇眉眼都冷,看着母亲,告诉她:“母亲,以后莳娘还会来请安走动,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可以再提这个话!”
“母亲,我所说,母亲可记住了!”
他声音眉眼都冷厉了起来,令沈夫人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我知道。
我只是想着……”
她想解释,又道,“唉,算了。”
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缇终也只能压下情绪,像父亲那样耐心地给她解释:“母亲,莳娘也是人。
这个事里,她毫无过错,无妄受累,全是我家之错。
我们不可以再这样羞辱她。”
沈夫人道:“我懂。”
她心道,真正不懂的是你们这些男人。
读书人总有许多商户人觉得没有意义的坚持和执拗。
其实在利益面前,哪有弯不下去的腰,低不下去的头。
莳娘那孩子十足十地像极了太爷,身段灵活,才不会在意这些。
偏你们不懂。
某种意义上来讲,沈夫人对殷莳的认知也不能算错。
的确若利益摆在眼前,殷莳绝对低得下头去。
但沈夫人的认知误区在于,对殷莳来说,重新做回沈缇的妻子,并不是她想要的利益。
进入了二月,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了。
西郊的宅子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冯洛仪来了。
“殷娘子。”
她福身行礼,抬起眼,“现在,可唤一声姐姐吗?”
莲子大的珍珠垂坠,照亮她的脸庞。
殷莳觉得,她比起从前,生命力强了太多了。
“可以。”
她微笑招呼她,“里面坐。”
谈正事自然在正厅的正堂,若是男客还可以立起屏风。
但更熟悉的客人可以到正厅的次间里去,次间便不是冰冷的硬木椅了,有榻。
殷莳和冯洛仪坐于榻上,葵儿上了茶,都忍不住看了冯洛仪一眼。
人离了一个环境,变化真大。
“你现在如何?”
殷莳问。
“多亏姐姐那些安排。”
冯洛仪道,“如今大家都以礼待我,都对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向前看。”
殷莳微笑:“恭喜。”
冯洛仪道:“也有来提亲的,只哥哥没看上。”
殷莳道:“你还年轻,不必着急,婚姻是个大事,慢慢选。”
冯洛仪点点头:“我其实,也并不想再嫁。
只哥哥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归宿。”
殷莳叹息:“这没办法。”
因为这时代就是这样,不认为父母家和兄长家是女子的归宿,认为夫家才是。
冯洛仪道:“我哥哥成亲了,嫂嫂是振威侯的姐姐。”
殷莳道:“恭喜他。”
冯洛仪道:“端宁大长公主常叫我过去陪伴她。
如今振威侯府,只有大长公主不必守孝。
我哥哥把我的事托给大长公主了。”
振威侯府如今圣宠在身。
官员守孝丁忧是要停薪去职的。
振威侯守孝,皇帝都让他占着五军都督府的位子,许他挂职守孝。
关键时刻这一记从龙之功,是必得回馈的。
只振威侯要守父孝,太夫人要守夫孝,再往上一级,端宁大长公主的儿子儿媳都已经过世。
只有她不必守。
振威侯的姐姐因为嫁过了,按出嫁女算,守九个月已满,正好和冯翊完婚,成了新的恪靖侯夫人。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守望相助,冯洛仪的婚事是冯翊耿耿于怀的事,谁会看不出来。
端宁大长公主人情练达,自然把这个事揽过来。
“姐姐,我的未来大抵是这样的,我如今也不操心,哥哥嫂嫂和大长公主殿下为会我安排好。”
冯洛仪道。
她抬起眼:“可是……姐姐呢?姐姐的未来怎么办?”
“沈家,还能回去吗?”
冯洛仪流下了眼泪。
人啊,也不是全无良心,又做不到无私为人,总得先为着自己,哪怕伤害了别人。
便是这样,既怯懦自私,又常被良心拷问,灵魂鞭挞。
多么有趣。
殷莳握着茶盏,微笑看着。
第173章
“每个人想要的是不一样的。”
殷莳道,“我知你心思,过去的都过去了,不必多想。”
“我,我……”
冯洛仪哽咽,“我一直觉得像大梦一场……”
“一开始,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后来又觉得,什么都没抓住。”
“像溺在水里,喘不上气,时时刻刻都盼着,快醒来,醒过来就好了……”
“二哥哥回来了。
他说能让我做正妻。”
“我明知,我若做了正妻,姐姐便没了去处。”
“我明知,沈郎心悦姐姐。”
“我还是……”
“我心里都明白的,我还是……”
冯洛仪将脸埋在手里,轻轻啜泣。
殷莳也不打断她,让她说。
她所在做的是什么行为呢,某个宗教里叫作忏悔。
讲出来,就没那么痛苦了。
有种已经赎过罪了的错觉。
但人类真的在某些时刻需要这么做。
殷莳如今已经不必再去怜悯冯洛仪。
因为她已经有了强大的依靠,有清晰的未来,脱离了弱者的行列。
这也是为什么沈缇在最后能对她如此心硬的原因。
因同情和怜悯是只能付与弱者的,没法付与强权者。
冯洛仪作为恪靖侯的妹妹,已经开始享受冯翊的强权带来的利益。
她已经跻身于强权者的行列了。
殷莳只要耐心的倾听就行。
果然冯洛仪倾诉过之后,精神上的压力解脱了很多。
殷莳给她换了杯热茶。
冯洛仪擦了擦脸,轻声道谢。
她喝了口茶,放下:“沈家……”
殷莳回答:“不能。”
冯洛仪沉默。
许久,她抬起眼:“姐姐,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其实没有什么了,但拒绝只会冷场,有时候还会让人反生怨恨。
殷莳道:“这个事,我实尽力了。
叫你哥哥不要再迁怒于我。”
“二哥哥他……”
冯洛仪头垂得很低。
所有人都只看到冯翊如今显赫,只有冯洛仪看到冯翊作为一个哥哥,无力痛哭的模样。
“其实,”
她道,“我三妹妹找到了。”
“咦?”
殷莳道,“没有听说这个事。
是最近吗?”
恪靖侯的妹妹找到了,按说应该会成为京城的热门新闻。
冯洛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殷莳顿了顿,问:“她的遭遇不好?”
冯洛仪哽咽点头:“她,她已经不能再回来。”
怪不得那时候冯翊的戾气压都压不住了。
但殷莳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对冯翊改观半点,因为将沈缇置于同样境地,殷莳也相信他绝不会做和冯翊一样的事。
底色就不一样。
“可其实,有恪靖侯在,还是能让你妹妹过上一个不差的日子。
锦衣玉食肯定是没问题的。”
殷莳道,“她所差者,是冯家女和恪靖侯妹妹的身份。”
“你这几年的痛苦,也是缘于此处。”
“现在都过去了,摆脱出来,希望你能记住,沈家没有薄待你,跻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未曾欺负过你。”
“是。”
冯洛仪轻声道,“我现在在家里回想起来,其实是没有人待我不好的。
在沈家,连仆人也未曾轻慢过我。”
“我和沈郎虽然最终一别两宽,可于我实是解脱。”
“哥哥如今也想开了。
他的婚事,是沈大人给的指点。
他说这一步走得极好,若不是沈大人指点迷津,他怕是走不出这一步的。”
振威侯的姐姐寡居在家,也是深居简出的。
冯翊离开京城四五年了,家里又没有可以替他去社交的女眷,上哪去知道她去。
便他现在显赫了,旁人想给他做媒,介绍的也都是未出阁的年轻闺秀。
谁没事个人介绍个寡妇。
寡妇再嫁,通常都是别人主动去求娶的。
求娶寡妇不会得罪人,但给人介绍寡妇不一定不得罪人。
殷莳没料到这里面还有沈大人的手笔。
沈大人不及自己的儿子刚烈,但身段、手腕灵活老辣许多,是殷莳从前喜欢的那种合作伙伴。
“哥哥很感激。”
冯洛仪说,“对我和沈郎的事,终于放下。
我们两家之间,还有松哥儿在中间。
以后,当亲戚走动。”
殷莳道:“那不是很好嘛。
其实,大家都能放下,就很好了。
她们说的对,都已经过去了,你以后朝前看就是了。”
冯洛仪点点头。
她的倾诉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
殷莳希望她能起身告辞。
但冯洛仪没有。
她抬起眼,看了殷莳许久。
“姐姐。”
她道,“姐姐想要的,该告诉他。
他们男子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姐姐不告诉他,靠他自己是想不到的。”
殷莳微微一笑:“我想要什么?”
冯洛仪看着她道:“姐姐想要的,是每个女子都想要的。
只是我们没办法,必须贤惠,必须容人。”
“我母亲说,天底下的相敬如宾都是靠女子的贤惠容人支撑的。”
“可我知道,沈郎心悦姐姐,他对姐姐不是相敬如宾。”
沈缇的琴声冯洛仪听过不止一回。
他的琴声在求爱。
既然是在求,就说明未得到。
沈缇容貌、家世、才华甚至性情都无可挑剔,殷莳甚至还是高嫁,如何竟还不爱他?
冯洛仪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明白了。
殷莳看着她。
冯洛仪如果不经历这数年的困顿,会否也会成为一个如吴箐那样性格开朗的女子呢?
谁知道呢,命运这种东西太难预知。
但的确有些东西,古今女子皆通。
偏古今男子,皆不通。
“你误会了。”
她笑道。
“我与跻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一个君子协定。
我和他约定帮他照顾你,我没有食言,不曾忘了初心。”
“要非还要再加上点什么,那就姐弟之情,间或也有些男女之欲吧。”
“但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妒的前提是要先爱,我……并不爱沈跻云。”
冯洛仪困惑:“为什么?沈郎人中龙凤……”
殷莳不必思考就可以回答:“他太年轻了。
我也会觉得他可爱可喜,但喜爱不是爱,一字之差,十万八千里。”
冯洛仪更困惑,什么叫作“太年轻了”
,难以理解。
殷莳却道:“其实我知道两家事情谈崩了,你选择大归,也还是有点吃惊的。
我知道你有执念,但正如你所说,跻云乃人中龙凤,他这个年纪上,京城未见有能超越他的。
你与他……”
更是彼此的唯一,还孕育了孩子。
她含糊过这一句,道:“你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我很钦佩。”
冯洛仪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哥哥后来也问过我。”
她道,“哥哥也是觉得,我怎放得下沈郎呢。”
她的声音轻轻的。
“可如果姐姐换作是我便会明白,在我那种境况之下,谈情谈爱其实都可笑。”
冯洛仪告辞。
殷莳送她到大门,看她登车。
“去吧。”
她对她说,“都过去了,向前看。”
冯洛仪撩着车窗帘子,对她微微倾身行礼,放下帘子,随着车子离开了。
葵儿气愤:“她来干嘛。”
殷莳只笑笑。
看看天气,十分晴朗,唤何米堆:“把马都牵出来溜溜。”
葵儿也在学着骑马了。
但她只敢骑马驹,大马还是不太敢。
骑马这项技能,只要学会了就很难不爱。
葵儿如今爱极了几匹小马驹,忙跟着去帮忙了。
这几匹马若在沈家,也就是交通工具罢了。
在殷莳这里,完全就是宠物级别的待遇。
几个男人天天把马厩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几匹马当祖宗似的伺候,养得皮毛水光油滑的。
养了半年,马驹的体型也大了很多,但男人们体重大还是不能骑,都是葵儿和蒲儿在骑。
殷莳体重也轻,也可以骑,但她更爱骑成马。
她的骑术被六娘评价为好看但实战不适用的花架子。
殷莳一点都不虚心接受批评:“好看就行了。”
本来就是娱乐。
只是现在只有两匹成马可以供骑乘,殷莳骑马从来不跑远,只站在宅子外面的空地。
郊外有大片的空地,殷莳的宅子与最近的村子遥遥相望,但还有一段挺大的距离。
她自己门前都是大片的空地。
这个冬天他们甚至搞出了跳跃的障碍物供她练习。
只等着马驹再长大一些,男人们可以骑了,有人伴着她,就可以一起往远处骑去。
殷莳又计划在宅子外的空地上开一片花圃,种些花炼精油。
现在已经叫男人们沤肥改良土壤了,再暖和一些,就扦插。
六娘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也不影响干活。
京畿良家子其实都是农民出身,泥土里的活计都拎得起来。
六娘一便翻地一边道:“娘子这日子,富贵闲在哩。”
二月底,宝金过来传话:“江翰林夫人旬日里过来看望娘子。
学士和江翰林陪着一起来。”
吴箐是殷莳几个朋友里关系最好的那个,也是结识最早的那个。
殷莳很高兴:“好,告诉学士,我拟好菜单,扫榻相迎。”
“回来,别传错话,我迎的是吴姐姐。”
“可不是他。”
到了休沐日,果然沈缇陪着江辰、吴箐夫妇来了。
这时候天气已经转暖,晴天的时候户外很舒服。
江辰吴箐两口子参观了宅子和园子,都有点嫉妒了:“这么大。”
江家当然有更大的别院,吴家也一样有。
但那都是家里的。
父母在不分家,江辰吴箐夫妻俩只是家里的一房而已,还不是长房。
两口子手里当然也会有些私产,但也不敢张扬。
大家族里的小辈就是这样的,花团锦簇的都是家族的,自己实际上私产有限。
江辰还不像沈缇那样是独生子,家里的全是他的。
江辰兄弟好几个。
家里人丁兴旺,所以江辰夫妻在家里的居处也就是一处一进的院子,比璟荣院都差许多。
搁在许多家庭里,璟荣院这样规格的院子,根本轮不到小辈住……
哪像殷莳如今,一个人住着四进带花园的宅子。
尤其是,没有长辈和妯娌的存在。
吴箐叹道:“我以为你在城外受苦呢,哪想到你在享福。”
殷莳笑得眼睛弯弯。
第174章
吴箐和殷莳坐在敞轩里,临水喂鱼。
“宇极说,到了休沐日想找跻云,总是找不到人。
后来揪着跻云问了,才知道他旬日里是要来看你的。”
吴箐叹气。
“是。
每次时间都赶。”
殷莳道,“总怕他误了关城门的时间。
有一次真的误了,就住在城门外的车马店里了。
活该。”
殷莳也不避讳这个事:“我和沈家不可能不来往,这是我姑姑、姑父、表弟,姑姑姑父愿意庇护我,我十分感激。
但离了就是离了,我这里不能做他的外宅。”
吴箐的心原本有点偏向了沈缇,这么一说又生起气来:“就是!”
她喂着鱼出了一会儿神儿,忽然道:“其实来之前我一直想着,以后你怎么办呢,总得寻个出路的。”
殷莳问:“现在呢?”
吴箐道:“我哪里想得到你日子过得这样好。
这可比我在家里舒服太多了。
换作是我,都不想回去。”
吴箐道:“你其实,只差一个孩子。”
丈夫不一定是自己一个人的丈夫,但孩子肯定是自己的孩子。
所以女人们之间的共识认为孩子才是下半辈子的依靠。
吴箐遗憾殷莳没有在离开沈家之前生下孩子来。
虽然女人不能带走孩子,但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未来她的孩子长大了也得认她养她。
尤其这个事里,她不是过错方,是受害者。
人美好的期盼,永远是话本子里那种孩子长大后为我平反迎我回家的大团圆结局。
“若有孩子,大概也不会是眼前局面。”
殷莳说。
她若生出嫡子,以她对沈大人的了解,沈大人为着这孩子,很可能就要硬刚冯翊了。
不要小看一个大家长对嫡孙的重视。
为着嫡孙,捎带着要护住他的亲娘。
否则当祖父的未来怎么跟孙子解释他娘哪里去了。
幸亏没生孩子,才能麻利抽身。
破了原本破不了的婚姻之局。
江辰和沈缇坐在水边石桌对弈,与吴箐、殷莳隔水相望。
沈缇道:“宇极,用心些。”
江辰这棋走得,落花流水的,没有样子。
江辰道:“做做样子就行了,你叫我怎么定得下心来下棋。”
‘
他又问:“你怎定得下心来。”
沈缇道:“不然呢。”
江辰道:“接她回家。”
“沈家把她赶出来,又把她接回去。”
沈缇问,“她这一辈子,怎么抬得起头。”
江辰叹气。
如今天气转暖,春日里正是京城宴席频繁的时候。
这种宴席承载着许多的社交任务,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便是相亲结亲。
恪靖侯的妹妹硬不肯留在沈家,大归了。
侍讲学士沈缇如今无妻无妾,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
京城现在多了许多宗室,女眷们也来了,许多的郡主、郡君、县主、县君们。
本朝的规矩防宗室也防驸马。
王爷们在地方上不得干涉军政。
驸马仕途也有天花板。
沈缇这样有前途的人,皇帝既然点了他做太子的老师,意思就很明显了。
公主们只能叹叹气。
郡主县主们却是可以真的想一想的。
但沈家都拒了。
便有几个郡主请托到了她们皇伯父那里。
结果只得了皇帝一句:“别闹。”
沈跻云若能压,恪靖侯的妹妹早扶正了。
所谓皇帝赐婚,是两家谈好结亲,皇帝给做个脸,锦上添花的东西。
不是皇帝压着一方的头逼人家硬娶硬嫁。
臣子不是奴仆,奴仆才会被主人配婚。
臣子是士,对臣子这么做是在侮辱整个士人阶层,是把臣当了奴。
臣子的婚姻,是父命之命媒妁之言。
但随着一个人能力和地位的提高,父母之命能占多大比例有待商榷。
很显然沈跻云这里,父母已经不能在婚姻上越过他去,直接做主。
江辰落下一子,问:“那你们俩怎么办呢。”
沈缇道:“我还是要娶妻的。”
江辰吃惊。
沈缇吃掉他一片子。
江辰问:“你不要弟妹了?”
沈缇把吃掉的那些子放回盒中,抬眼微笑:“胡说。”
他的视线转过去,看向水对面,两个女子穿着鲜亮的春衫,沐在春光里。
“我,”
他说,“要把她娶回去。”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以红绸相牵,由中门而入。”
“金杆挑盖,匏瓜为卺。”
“宇极,你不知道。”
沈缇遥遥凝望殷莳,嘴角含笑,“我一想到,我要亲手做这每一件事,便常心悸。”
江辰嘴巴张大,半天合不拢。
他和沈缇是一起坐过牢的过命交情,沈缇所想,终于也有个人可以知道。
江辰终于闭上嘴,吞下口水,道:“也是,若非这样,实在对不起弟妹受这一场屈。”
他问:“你准备何时呢?”
“随时。”
沈缇收回目光,叹息,“如今所差,惟她一句‘我愿意’。”
可这一句,实在很难。
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到。
“没关系。”
他说,“我可以等。”
自然不能回去得太晚。
江辰可以在外面留宿,吴箐不可以。
且她坐的还是马车,不像沈缇和随人们可以骑快马飞奔。
他们下午日光还亮的时候便得回去了。
吴箐依依不舍:“下次我带衣服来,和你一起骑马。”
殷莳道:“好。”
但殷莳知道,她也只是说说。
未必有下次了。
因为年轻媳妇出门是要和婆婆报备的,去哪里,见谁,做什么,都要报备清楚,婆婆许了,才能出门。
尤其吴箐并不掌家,她大嫂管家,她进出二门的动静,都被大嫂掌握着。
所以朋友们才需要相互下帖子,帮助对方出门。
吴箐在路上挑开车窗帘子,好几次看到丈夫江辰骑马在前面和沈缇并辔而行,却频频回头看她,似有话说。
憋了一路,终于进城,和沈缇分道扬镳,回了自己家。
先去婆母那里报备一下回来了,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小院。
唉,人比人气死人,和殷莳那四进带园子的宅子一比,真让人想叹气。
好想让江辰外放啊,好想跟着出去去外面看看。
只翰林们紧靠着权力的中心,谁愿意外放呢,都想天天在皇帝面前露脸。
一回到院子里,江辰迫不及待把吴箐拽到屋里。
把吴箐吓了一跳:“天还亮着呢……”
江辰带上槅扇门道:“你猜跻云与我说什么!”
他把沈缇的想法告诉了吴箐。
吴箐面色怪异极了。
“怎了?”
江辰笑道,“是不是被跻云惊到了?”
文人骨子里都有点浪漫,江辰是很被沈缇的想法打动的。
吴箐却吞吐:“可能……有点难。”
江辰微怔:“为何这么说?”
吴箐道:“殷妹妹想的和他想的不一样呢。”
“我和沈家,是姑表亲。”
殷莳说,“姑表亲,代代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份血缘,足够了。
按照这时代的人对家族、亲族的理念。
她只要不离开京城,就是沈大人必须得担起来的责任。
毕竟是体面人家。
“跻云不管和谁生孩子,都有殷家血脉,都是我的侄子。”
“他现在一时还放不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人是很难将一件事坚持太久的。”
“尤其是感情。”
“时间能解决一切。”
“待他娶了新妻子,我便只是他姐姐,是他孩子的姑母。”
江辰瞪着吴箐。
吴箐无辜看着江辰。
“这,”
江辰站起来叉腰踱步,“啊这……”
怪不得沈缇说,惟差她一句“我愿意”
。
跻云啊,还能如愿吗?
温度一天天地高起来。
早朝结束,皇帝又在文华殿接见了官员,听奏事务。
处理了一堆奏折。
待忙完,告一段落,看着外面大好春光,心痒痒起来。
唤了羽林卫统领赵禁城进来:“卫章,我们跑马去!”
赵禁城字卫章,道:“是,臣这便……”
皇帝摆手:“不去校场,去城外。”
赵禁城道:“……陛下如今不是做王爷的时候了。”
皇帝不开心:“要不然累死我。
你看看那奏折多得。
过完年之后到现在我一天没歇过。”
臣子们还有休沐,信王自做了皇帝之后几乎天天加班,案牍劳形,励精图治。
向北捂着嘴笑。
向北和赵统领都是潜邸旧人,伴着信王长大的。
如今信王是皇帝了,在别人面前都得端着,在他们面前自在许多。
赵禁城问:“要摆仪仗吗?”
“当然不。”
皇帝道,“这不是给御史们找理由诤我吗?可不能给他们扬名的机会。
我们悄悄出去。”
一队羽林卫换了便服,悄悄从西华门出了宫,从西城门出了京城。
为何是西边呢?因出了西城门,城外一片开阔,视野的尽头是山。
西山有避暑行宫,有官员们的别院。
西山另一面,有皇家的猎场,正是皇帝的跑马之地。
天气好,最好的运动就是跑马。
殷莳也出来骑马。
她就在门前空阔地上跑,连续几个木障,都成功跳过去了。
男人们喝彩。
葵儿就跳不过去,因为她只敢骑小马。
小马还有点小,虽然给她跳的也是矮一些的木障,可依然没跳过去,把葵儿给摔下来了。
大家都笑。
六娘赶紧过去:“有没有受伤?”
他只有一只手,也不敢扶大姑娘,急得团团转。
男人们更笑了。
把葵儿气哭了。
还是殷莳骑马跑回来,跳下马来把她扶了起来。
还好只是摔了个屁墩,没受伤。
但男人们笑得揶揄,葵儿羞恼,回宅子里去了。
六娘满脸通红。
殷莳含笑。
看看天气,实在好,殷莳日日只在门前空地,虽也有百米宽阔,但终究有尽头。
殷莳心痒,唤道:“米堆!
我们往那边跑跑!”
“那边”
说的是官道的反方向。
当然跑官道会更痛快,但官道人多,只有两匹成马,只能带一个随从,暂时先不往那边去。
何米堆应了,利落上马,道:“娘子,你路不熟,你跟着我啊。
落后两个马身合适。”
殷莳答应了:“好!”
关伯嘱咐:“米堆,看着点娘子,别太快。”
米堆应了:“放心!”
殷莳便跟着何米堆跑开了。
的确后世俱乐部里学的东西,和这时代把马当作交通工具甚至战斗工具还是不一样的。
殷莳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何米堆学。
两个人跑这一趟实在痛快。
回来的时候放慢了速度,何米堆道:“再等等,等孩儿们长大了,脊梁骨硬了,咱们往西山那边跑去,跑官道,那才叫一个痛快。”
何米堆爱马,成日里抱着小马喊“我的孩儿”
、“我的心肝”
。
殷莳也开心:“好。”
“咦?”
何米堆忽然道,“怎么回事?什么人?”
殷莳望去。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宅子,家门口,来了一群男人,正在和关伯他们说着什么。
俱都是黑衣劲装,高头健马。
殷莳一踢马腹,飞骑过去。
“关伯!”
她在门前勒马,“怎么回事?”
男人们听见马蹄的时候便已经转身看向这边。
春光里,一个年轻女子控着骏马,腰肢一束,明艳照人。
她的目光投向了黑衣男人们的首领,和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一群人里谁是首领,其实是一件很突出的事。
哪怕大家穿的都是一样的,依然是那么显眼。
男人三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浑身都是力量感。
和殷莳平时能见到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不,其实殷莳根本见不到几个男人。
殷莳也觉得应该是因为自己从穿越以来,能见到的男人实在太少的缘故。
以至于乍然看到一个全在自己审美上的男人,有点移不开眼睛。
那些帐子里的气息和躁动。
不是只有男人才会有。
女人也是人。
第175章
“娘子。”
关伯说,“你回来的正好。
这位大人要借用房子。
我说得娘子回来发话才行。”
关伯一发声,把殷莳和那男人胶结的目光撞开。
殷莳翻身跳下马。
一瞬骑装的裙摆飞舞起来,轻盈得让人有一种想伸手托住她的冲动。
殷莳站定,眼睛一扫间已经看到了有几人手里拎的山鸡,还在滴答血。
官道附近都是人,哪来的山鸡。
她道:“这里是通政使司沈通政家的别院。
诸位有何贵干?”
“原来是沈通政家。”
中间那男人浓眉高鼻,扶着腰后横刀,“无意惊扰娘子,羽林卫办事,借用一下府上的厨房。”
羽林卫三个字令殷莳一凛。
殷莳把缰绳交给何米堆,上前一步伸出手:“请验官牌。”
没想到一个女人还晓得要验官牌。
旁边的人正要解腰牌给她,中间那男人已经扯下自己的腰牌递过去。
殷莳接过迎着阳光细看。
象牙雕刻。
正面:【殿前司将军统领羽林卫中左右前后五军事赵禁城】
背面:【羽林卫带此牌无牌者一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殷莳微抬起眼。
从前沈缇给她讲过,羽林卫共中、左、右、前、后五军。
眼前这个男人叫作赵禁城,他是统领羽林卫五军的人,意味着……
殷莳问:“可是圣驾在此?”
赵禁城浓眉微挑,但点了头:“正是。
陛下微服,不要声张。”
殷莳道一声“好”
,把牙牌还给他,问:“将军需要什么?”
赵禁城说:“借用一下厨房即可,宫里的饭没意思,陛下不想回去吃。
我们不扰内宅。”
新帝登基后,最不喜欢的就是宫里的饭食。
老百姓心里都当皇帝在皇宫里天天是山珍海味,每顿都吃得赛神仙。
其实山珍的确是有,海味也的确是有,但皇帝吃的并不赛神仙。
实际上新帝在封地上当王爷的时候的确能吃得赛神仙,但他入主京城当了皇帝之后,吃的饭食食材的确是山珍和海味也没错,只味道实在泛善可陈。
硬要夸,就是“规规矩矩”
四个字。
这非是本朝才有,而是历朝历代宫闱里形成的潜规则——
给皇帝做饭,不求出挑,只求无过,不求新颖,只求不变。
主打一个稳,安全,不掉脑袋。
“好。”
殷莳爽利地应了,唤人,“猪子,你带他们进去,让刘娘子把厨房让出来。”
“只管让出厨房,别沾手。”
“可瘦,把我的泉水给将军的人用。”
“六娘,去唤王保贵出来。”
京城里上层人家饮食用水都是用西山玉泉峰的山泉水。
殷莳喝惯了,如今也喝不来井水了。
日常做饭用井水,但她饮茶用泉水。
如今皇帝要吃饭,赶紧把泉水拿出来,不敢藏着。
“赵将军,”
殷莳道,“待会我的管家来了,赵将军需要什么尽与他说即可。”
“我妇道人家,不宜见外客,请容我回避。”
赵禁城看着这个一身骑装的“妇道人家”
,有点微妙。
抛头露面骑马的时候没觉得该回避。
和一群男人说话的时候没觉得该回避。
这会儿她说她要回避了。
赵禁城也不能不让一个妇道人家回避,他道:“夫人请。”
这女子看着十八九,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梳着妇人头,已经嫁过人了。
便称一声夫人。
殷莳福个身,便麻利先进去“回避”
去了。
赵禁城跟着何猪子进去看了一眼厨房,刘娘子已经带着烧火丫头让出来。
羽林卫的人已经撸袖子开始动手了。
刘娘子其实很想帮忙的,但何猪子跟她说了“娘子说别沾手”
,便忍住了。
羽林卫的人动作颇麻利。
因为其中几个人说是羽林卫,其实是跟着信王从潜邸过来的王府护卫。
从前跟着王爷打猎,就地烧烤埋锅造饭都是顺手的。
今日皇帝归途中忽然不想回去吃了:“回去让御膳房弄出来,又没了味道。”
皇帝想就地吃野味,这才有了赵禁城带人找厨房。
赵禁城亲眼看过厨房没有问题,这家的厨娘也不沾手,微微颔首,退了出来。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是管家的人来了。
正是王保贵。
他刚才先遇到了殷莳。
不是巧合,是殷莳往他会走的路上去堵他,堵到了,言简意赅地跟他说了情况,以免他一无所知。
现在王保贵已经知道情况了,上来给赵禁城行礼:“见过将军。”
“将军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家主人已经交待,定竭力而为。”
“没什么了,让他们弄就行。”
赵禁城问,“府上的男人呢?”
王保贵道:“我们府里只有娘子,没有旁的人。”
一个女子单身而居,是寡妇吗?
怪不得要回避。
长得那样漂亮,若有男人,便陛下看到了,以陛下的性情也不会怎样。
但若没男人,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信王从前也有过打猎带回民女的事。
于权贵,常见事而已。
那女子下马张口就抬了沈通政出来。
通政使,大九卿之一。
是常常面圣的人,赵禁城常在宫里见到他。
对上别的权贵,够用了。
偏今天来的是皇帝,那女子一听,立刻就“回避”
去了。
又想想,问:“沈通政家是不是就是沈学士家?”
赵禁城记得皇帝提过沈缇沈跻云父子同朝。
其实京城里父子、兄弟都为官的人家挺多的。
但像沈缇这样年轻就能和父亲一起在皇帝面前露面的不多。
值得皇帝提一嘴。
那个小沈学士如今是太子的老师了,那么年轻,先帝钦点的最后一位探花郎,真真宰相根苗。
只是赵禁城在他这个位子上,不必理会京城那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亲戚谱系。
他只要当好他的差就行。
所以若不是因为皇帝提了一嘴,也不会记住谁是谁的爹,谁和谁是一家。
王保贵道:“正是。
是一家。”
赵禁城好奇问:“府上娘子是沈家什么人?”
王保贵道:“是沈大人的侄女。”
赵禁城点点头,没再废话,安排了一下,快步出去。
王保贵忙跟着出去。
赵禁城走出宅子大门,抬眼看到了远处的东西,扭头一看王保贵还跟着,便问:“那些是什么?”
王保贵顺着他马鞭看过去,道:“是马障,家主人练习骑马跃障用的。”
比门子上的老头精明许多。
门子上老头张口就是“我们娘子”
。
管家张口闭口却都是“家主人”
,隐去了主人的性别。
赵禁城若不是刚才多问了一句“男人呢”
,也不会知道原来是单身妇人独居。
赵禁城看了那些障碍物一眼。
想起了刚才那女子落地时裙摆的飞扬。
骑马跃障的时候,应该也很好看。
他翻身上马,带着两个人离开了。
河边,皇帝垂钓。
赵禁城飞驰回来勒马下马:“弄上了。”
皇帝问:“干净不干净?”
赵禁城道:“当然干净。
选了最大的宅子,一问,是通政使司沈通政家的别院。”
皇帝道:“他家别院怎在这个地方。”
这里也不是好地方,京城上层人家的别院都在西山。
赵禁城道:“宅子多吧?”
皇帝失笑:“也是。”
皇帝道:“沈知非不错。
“
又道:“跻云更佳。”
皇帝如愿地在郊外喝道了鲜美热烫的鸡汤。
皇帝实际上喜欢烫口,但宫里的食物永远是温的。
当然也不凉,但绝不会烫——没有御厨或者內侍想因为烫到了皇帝掉脑袋。
皇帝在宫里总是吃不到烫口的东西。
“没办法。”
皇帝喝着鸡汤道,“卫章,以后都这样。
得适应。”
赵禁城也低头喝了一口鸡汤,微微烫了舌尖,吹一吹,再喝第二口。
想起来之前那个女子吩咐自家的厨娘和婢女让出厨房,“不许沾手”
。
他心想,京城读书人家的女子反应真快,想得真周密。
还是,就只是她?
赵禁城意识到自己今天思绪不够集中,总是有那么一丝两丝不受他控制的想起沈通政的那个侄女。
当然是很漂亮。
但赵禁城跟在一个王爷身边十几年,什么美人没见过。
困扰他的不是她的美貌,是她的眼神。
在她被门子唤回神之前,他和她的目光是有那么几息的时间撞在一起的。
有些时间在外部看来很短暂,对当事者而言,却可能很漫长。
那几息的时间,足够一个久经人事的成年男人接收到另一个成年女人发散出的信息。
成年人之间,本来就是一个眼神便知心思的事。
只是……
赵禁城喝了一口汤。
文官家的女眷,按说不会。
国朝的主流审美不是他这样的。
尤其沈家,沈通政、沈学士,大小沈那相貌气质才是最主流的审美。
她家里两代美男子,怎会看得上他这样的粗鲁武人。
皇帝心满意足,对他道:“下次还来。”
悄悄地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回城回宫了。
向北在宫里抱怨:“可回来了。”
向皇帝汇报,某某官员求见,又某某官员求见,全被他挡了
皇帝又回到了繁忙的劳碌中,唉了一声道:“明天见他们,我先泡个澡。”
皇帝去了,自有人伺候。
向北问赵禁城:“都干嘛了?”
赵禁城讲了,又道:“那宅子是小沈学士家的别院。
里面住个女眷,可能是寡妇,是沈通政的侄女。”
“咦?”
向北搓着下巴想了想,“多大年纪?”
赵禁城道:“看着十八九,不知道有没有二十。
是个年轻娘子。”
“果然。”
向北猜到了。
他对京城各种八卦和人际关系、亲戚谱系的了解程度,甩赵禁城十条街都不止。
他道:“沈学士的表姐。”
“你糊涂了。”
赵禁城道,“既是大沈的侄女,怎会是小沈的表姐?当然是堂姐或者从姐,最远也是族姐。”
向北直乐:“傻子,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都没想到她是谁?我给你讲过的。”
赵禁城微怔,他什么时候听过沈通政侄女的事?
“什么侄女,是内侄女。”
向北说,“沈夫人的娘家侄女。”
“沈学士的前妻。”
“便是被憬途逼得和离的那一个。”
“你当时还问了一嘴,那个原配呢?”
竟是她。
赵禁城想起来了,向北的确给他讲过的。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恪靖侯、恪靖侯妹妹和沈跻云三个人身上了。
那个原配仿佛从大家的意识里消失了。
都说她是自请下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