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婢女们是先出来的,
殷莳问:“表弟呢?”
绿烟回答:“翰林说他醒醒酒再出来。”
殷莳又打了个哈欠。
没办法,新娘都是半夜就被薅起来的,一直撑到现在,熬得魂都快飞了。
荷心和绿烟去重新整理床铺——都被殷莳睡乱了。
沈缇出来了。
应该是醒酒汤发挥了功效,他脚步平稳多了。
洗过澡,换了日常的衫子,因在内室里,没有系丝绦,看起来俊秀又飘逸。
他喝酒不上脸,反倒是眼睛变得比平时更亮。
但他不看殷莳,只看着婢女们:“退下吧。”
他吩咐下来了,绿烟、荷心还有一个葵儿,便都退出去。
绿烟在外面负责关门,葵儿还踮着脚往里看了一眼,看到殷莳站起来了。
她家姑娘从来就心大,万事不急,竟然到了洞房花烛夜还是这样。
葵儿愁死了。
槅扇门关闭,隔绝了她的视线。
终于没有别人了,殷莳站起来:“沈缇。”
沈缇说:“我字跻云,姐姐如果不愿称夫君,喊我的字也可以。”
“好,跻云弟弟。”
殷莳说,“能不能正眼看看姐姐?”
沈缇嘴角抿了抿,终于平移视线,把目光投到了殷莳身上。
她的面孔在烛光里似三月桃花,黑发如瀑布一般垂泄。
双手抱胸,指尖轻轻扯着外衫的衣襟。
沈缇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母亲披着头发,稍大点就再也没见过任何女子的内室模样了。
此时此刻,明明清楚他们之间的约定,不做夫妻,只做姐弟、合作者、搭伙过日子的伙伴,可和这样一个妙龄的美人独处一室,衣衫松懈,沈缇还是不受控制地心跳了几下。
身体也有被唤醒的趋势。
沈缇赶紧移开视线,看向房中的贵妃榻:“今晚我就……”
“省省。”
殷莳打断了他。
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我睡床你睡榻是吧?你能睡一辈子榻吗?”
尤其内室的榻是个贵妃榻,还不像次间里的大木榻那样,挪开榻几就是一张大床。
婢女们晚上上夜就睡在次间的榻上。
沈缇沉默了一下,问:“姐姐的意思……?”
“虽然我们两个说好了不做真夫妻,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是要相处一辈子的。
那你就得适应。”
殷莳说着,把披在肩头的外衫脱了搭在手臂上,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肩膀:“首先,你得适应正眼看我。”
沈缇终于将视线再度投过来,这一次他没再移开,定定地正视了殷莳。
“对,就是这样。”
殷莳赞许。
她道:“你和我以后对外是夫妻,相处最多的就是在内室。
天天见的就是我这种样子,你得习惯。”
她又说:“现在才几月,早晚还有点凉。
等到六月七月的时候,我是不能把自己热死的,内室里我肯定要露胳膊肩膀的。
你心里最好有点准备。”
沈缇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时和她做下约定,还是想得简单了。
那时候只想着怎么保护冯洛仪,完全没去想和殷莳即便是做假夫妻,也要在内室独自相处,朝朝夕夕。
但他知道,事已至此,必须得面对。
“好。”
他应道。
“第二个。”
殷莳说,“你想我睡床你睡榻是不是?”
她问:“你能坚持多久?还有,你怎么才能不被丫头们发现,不被她们告到姑姑那里去?”
沈缇其实也知道,他和她既然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就不可能永远分床睡。
根本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婢女。
婢女们这种存在,连洗澡都要她们伺候的,还要上夜,主人的事几乎完全无法瞒过贴身婢女。
“要是被姑姑姑父知道了你冷待我,不跟我同床,到时候只怕全要怪到那一位身上了。”
殷莳说,“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吗,凡你做错的,都会记在她身上。”
沈缇沉默片刻,说:“你说的对。”
殷莳对他勾手:“过来吧,床这么大,一人一半就是了。
赶紧的,还有事呢。”
沈缇:“?”
她转身走进了拔步床里。
沈缇犹豫一下,跟了进去。
待他也进来,殷莳看看了槅扇门方向,确认那门是紧闭的。
她放下了帐子转身爬上了床,自枕头底下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翻身招呼沈缇:“过来,这事得靠你。
我不行,我怕疼。”
沈缇:“??”
“什么事?”
在拔步床里,她只穿着中衣,沈缇虽然有些僵硬,但听她说有事必须靠他,还是依言靠近了。
殷莳对他伸出手:“把你手……哎,右手要写字,左手左手,给我你左手。”
沈缇依言伸出自己的左手给她。
殷莳捉住他左手,自己手一抬,微光下指尖闪过寒光。
她捏着的竟然是一柄小刀,看那样子,似乎还挺锋利。
沈缇:“???”
“等一下!”
沈缇手疾眼快地用右手挡住了殷莳的刀,“这是做什么?”
“要借点你的血。”
殷莳说着,把绿烟刚才铺好的被子掀起来了,“弄这个呀,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鸳鸯锦被下,丝滑床单上,铺着一方洁白的白绫。
沈缇当然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验贞。
原来如此,她想的还真周到。
沈缇放开手:“来吧。”
殷莳有足足十个月的时间为这个事做准备,这柄小刀早磨得很锋利了。
但真事到临头,她捏着沈缇的手指比划来比划去,就是下不去这个手。
磨叽了一会儿,沈缇看不下去了,索性伸手:“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殷莳听话地把小刀递给了他。
沈缇捏住指尖,刀锋轻轻一划,鲜红的血便流出来了。
他在白绫正中挤了些:“够了吗?”
“够了。”
殷莳喜笑颜开。
她解释:“我其实也考虑过用鸡血鸭血之类的。
可是我不方便,血这东西很快就会凝固,必须用新鲜的才行。
我又没法跟你提前商量,咱们俩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劳累你了。”
她一边开心说着,一边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了白纱布,包裹住沈缇的指尖,用力捏住:“压一会儿,让血快点止住。”
沈缇:“……”
准备得真周全啊。
该怎么说呢,该高兴她做事缜密吧。
毕竟合作伙伴具有思虑周到做事缜密的优点对另一方来说肯定是受益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好了。
不流血了。”
殷莳收拾善后,“这个明天要想办法处理掉,毁尸灭迹。”
她还毁尸灭迹。
沈缇无语,伸手接了:“给我吧。
我明天处理掉。”
殷莳高兴:“就是,你比我方便得多了。”
把纱布给他了。
“好了,睡觉吧。”
殷莳开始分配地盘,“我睡那边,你睡这边。”
床很大,她先爬到里面去了。
这不合规矩,沈缇道:“都是夫君在里,妻子在外的。”
殷莳当然知道这个破规矩。
妻子睡外面,方便伺候丈夫嘛,端茶倒水拿夜壶什么的。
“我们又不是真夫妻,不必讲究这个。”
殷莳笑眯眯指挥他,“那儿,衣服脱了搭在那儿。”
床里就设计有搭衣服的地方,拔步床真的很奢侈。
沈缇发现他这位表姐真是个身段非常灵活的人。
行叭。
他看看殷莳,人家已经爬到床里侧钻了被窝,正看着他,等着他一起上床睡觉。
纯睡觉。
这就是他和她以后每天的生活,必须适应。
沈缇背过身去,解开了外衫搭在衣架上,再转过身,殷莳已经躺平了。
沈缇只能自己去给灯罩上遮光的暗罩,再回到床上放下帐子,掀开属于自己的被窝,也躺上去了。
两个并排躺着,都盯着帐顶。
该怎么说,帐顶的绣花还挺好看的?
当然不可能立刻就睡着。
而且两个人时隔十个月,终于再见面,关于这场协议婚姻,还有一些事需要沟通。
殷莳先开口:“你那个冯姑娘现在怎么安排的?”
“在等你,等你过门,让她给你敬茶。”
沈缇说。
纳妾不是娶妻,有些人家纳妾也摆摆酒,但不是必须的,更多是为了收礼敛财。
纳冯洛仪沈家已经有默契,不摆,静悄悄地办就可以了。
殷莳建议:“那别着急,最起码前三天别轻举妄动。
前头三天,全家都盯着新娘呢,你这时候急吼吼地来,不好。”
“我明白,你不用担心。”
沈缇说完,觉出味来了,“姐姐觉得我是那种行事荒唐之人?”
高中这个年纪最是爱和全世界对着干,尤其父母长辈。
叛逆得很。
但殷莳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日常和兄弟姐妹们相处,哄孩子的经验十分丰富。
她侧过身来道:“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荒唐。”
沈缇扭头看去。
殷莳枕在自己的手肘上:“她家这个情况,她沦落到这种身份,你不肯抛弃她,还为了她跟父母抗婚。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她面如芙蓉,眼眸似水,吐气如兰。
近在枕边,话音又这样温柔。
但比这一切更让沈缇悸动的是她说的话。
两年多了,没有一个人这样称赞过他。
实际上,凡是知道内情的,都觉得他不成熟,冲动。
或者觉得他是为色所迷。
因冯洛仪的确十分美貌。
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对她的不抛弃是“了不起”
的。
两年多了,终于有一个人认同了他。
沈缇“嗯”
了一声,翻身面冲外:“原就该是这样的。”
留给殷莳一个后背。
可他翻身的时候,殷莳分明地看到了少年眼角有水光一闪。
殷莳哄孩子的心情褪去,真心地同情起了这对少年男女,苦命鸳鸯。
算一算,当时出这事的时候沈缇应该才十五六岁。
这个年纪,在这么大的事上跟父母抗争,很辛苦的吧。
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里。
其实她当然也觉得沈缇还年轻不够成熟,因为她听沈夫人说了,冯姑娘的父亲不是因为工作失误或者贪污才获罪。
他是因言获罪。
什么叫因言获罪,说直白点,他得罪了皇帝。
殷莳猜测,这也是为什么沈家在当时没有用直接迎娶的方式救冯洛仪脱离苦海的原因,都是政治层面的考量。
沈大人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看沈缇的行为就觉得他不够成熟。
但也不妨碍她同时觉得少年时的爱情才是最美好的爱情。
这美好大概随着年纪的增长会消散,到了中年时候会变得全是面目全非,可憎可恶。
但当它还存在的时候也是真的美好。
令人怀念,令人微笑,令人唏嘘。
“你别担心。”
殷莳慈爱地道,“以后有我帮你们啦。”
沈缇此时眼眶尚酸涩,不敢转回身去,闷闷地道:“好。”
过了一会儿——
“多谢。”
第42章
房中红烛泪尽,晨光照透窗纸,新婚一夜已经过去。
喜帐里有些昏暗。
沈缇睁开眼,觉得帐中有一种不一样的香味。
与平时熏的香都不一样,似有似无。
他为这气味有了短暂的困惑。
片刻之后,他侧过头去看向床里,恍然。
表姐殷莳睡得正酣,面颊白里透粉,青丝迤逦,铺泄在枕间。
原来,是女儿体香。
沈缇轻轻吐一口气,扭回头看帐顶,思考他该怎么办。
因在这晨光柔美的时分,男子初醒时刻,身体是有状态的。
平时自然没关系,若身边躺的是真的妻子其实也没关系,但此时同床共枕的却是表姐殷莳。
他们二人并未真的有过肌肤之亲。
那如果被她看到就尴尬了。
很糟糕。
因为沈缇如今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根据以往经验,他晨起时分这个状态会持续颇长一段时间。
往日他都是醒来先醒神,待状态消下去,再唤婢女进来服侍。
可现在,他身边躺着殷莳,随时可能醒来。
要想让这种状态赶紧消下去只有一个办法。
沈缇又看了一眼殷莳。
眼睫长长,睡颜娇美。
原来,女儿家熟睡的时候是这样美好的。
沈缇屏住呼吸,轻轻起身,轻轻下地,尽量不发出声音,撩开帐子出了拔步床,披衣往净房去……
沈缇一离开,殷莳就睁开了一只眼。
她昨天在沈缇回来之前已经小睡过一觉,而且今天还有很多安排,心里有事醒得就早。
醒来一看,沈缇年轻大男孩火力壮,睡觉只盖了肚子,身体什么情况一目了然。
老流氓还目测了一下尺寸,为年轻人高兴了一下。
其实虽然是协议婚姻,殷莳也不介意和英俊的年轻弟弟滚个床单什么的。
她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神仙,身体一天天成熟也有该有的需求。
而且在这个时空,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有婚姻绑定,她解决生理需求唯一的人选只能是沈缇,不被允许是别人。
但不能是现在。
男人一旦和女人有了亲密关系,就会无比自然地给这关系中的两个人分个高下定位,并理直气壮地把他们自己定义为主导的高位,把女性一方定义为附属地位。
在殷莳原来那个时空都还有很多是这样的,在这古代就更不用说了。
在这段婚姻关系的初始阶段,按照殷莳的计划,必须先建立起一段对她更有利的关系定位。
最好的莫过于姐-弟模式。
这是目前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诸如生理需要什么的,都不着急。
要主次分明,先解决主要矛盾。
沈缇解决身体的状态,从净室里走出来就看到床帐已经挂起半幅,殷莳跪在床上不知道在弄什么。
“醒了?”
沈缇走过去,好奇,“在做什么?”
“弄这个。”
殷莳说,“铺平是不是不太自然?”
沈缇一看,原是她在铺那块验贞的白绫。
殷莳握着下巴沉思:“这样好像不太对,睡一晚上了,怎么可能还这么平整……”
沈缇正要赞同,殷莳已经一骨碌躺上去,把白绫压在屁股底下扭动起来。
沈缇:“……”
殷莳向左打滚。
殷莳向右打滚。
殷莳蜷缩,蹬腿,蜷缩,蹬腿。
然后爬起来看了眼,很满意:“这样还比较像了,是不是?”
经过她一番折腾,床褥凌乱,白绫褶皱并被蹭到了一边儿去了,都快揉成一团了。
沈缇得说,很逼真。
简直仿佛他们两个人大战了一夜似的。
沈缇看看殷莳,表姐一脸“我很棒吧”
的表情。
不知道怎么地,和一个妙龄女子衣衫不整独处一室的紧绷感突然就没了。
明明昨天晚上睡觉都睡的很僵硬。
沈缇忽然就能很自然地接受和殷莳这样两个人只穿着中衣独处了,很放松。
表姐说的对,他们两个以后还要这样一辈子呢。
虽无肌肤之亲,但也要同床共枕,也是很亲密的人。
“挺好的,就这样吧。”
沈缇在床边坐下,撑着膝盖。
书香人家的孩子打小就接受仪态训练,站行坐卧皆有要求。
对小孩来说应该是挺辛苦的,但是训练好了长大之后再看,真的什么时候看着都好看。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走起路来,自有风仪。
以后跟这么好看的人做生活伙伴!
真让人开心。
沈缇说:“那我唤人了?”
殷莳“嗯”
道:“唤吧。”
沈缇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起来,走到床外。
床外支着水火炉。
水火炉里有炭,水一直温着。
倒在杯子里可以喝,倒在盆里可以用。
水火炉旁边还有备好的铜盆和布巾。
沈缇提起水壶:“晚上我们是该用水的。”
他把水倒了一些进盆里。
但那水太清澈干净了,不像是被行房后擦洗过秽物的。
沈缇问殷莳:“你的胭脂水粉呢?”
殷莳秒懂,从梳妆台上拿了胭脂水粉给他。
微微洒一些,搅拌搅拌,水浑浊起来,看着很像了。
殷莳感觉和沈缇新婚第一天合作,打配合打得特别好,非常有默契。
都弄好了,确认一切万全再无纰漏了,沈缇才提高了声音,对着槅扇门方向唤了一声。
在外面侯了许久的绿烟、荷心便带着丫头们鱼贯而入,伺候洗漱更衣。
葵儿也带着殷莳的另两个丫头进来了,伺候殷莳。
端水盆、换水之类的活沈家的丫头干了,葵儿倒是连盆都不用端了,直接只伺候洗漱、梳头。
沈缇的婢女伺候沈缇,殷莳的丫头伺候殷莳。
大家各司其职,谁也不越界。
看着好几个人围着沈缇忙碌,殷莳觑空小声问葵儿:“你们三个怎么全进来了?”
按照殷家的规矩,一个院子里四个伺候的。
一个婆子是粗使。
三个丫头,大丫头是葵儿,是贴身伺候的;稍小两岁的蒲儿也在屋里伺候;最小的小丫头唤作英儿,日常负责院子洒扫和跑腿传话的活儿,并不进屋伺候的。
今天竟也进来了。
并且很显然,英儿还不适应进正房,很紧张。
葵儿给她梳着头,俯下身去,鼻尖都快碰着她发髻了,压低声音告诉殷莳:“她们人太多了……”
以前日常早起晚睡这些贴身的事,葵儿一个人就能忙活完。
蒲儿负责屋里铺床叠被之类别的事,英儿在外头打水倒水不进屋。
今天葵儿早早起来一瞅,不得了,一大堆丫头排着队等着伺候姑爷起床。
殷莳这边就她一个。
“显得咱寒酸了。”
怕被那边的人听见,葵儿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贴着耳朵才能听见,“我就把蒲儿英儿一起都叫进来了。”
输人不输阵。
一个大户人家少则几十口,多则百来口。
什么样的人都有。
仆人间尤其喜欢踩高捧低,烧热灶躲冷灶。
殷莳在殷家那样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年,很懂。
如今初来乍到,就不能先输了底气。
她默默地给葵儿比了个大拇指,肯定了她的安排。
男子洗漱快些,殷莳还要梳头,沈缇先出去了:“我在外头等你。”
殷莳梳好头跟着去了次间,早饭已经摆好。
两个人一起用早饭,看似一切如常,其实两个人的余光都盯着进进出出的丫头们。
果不其然绿烟捧着那块白绫出来了,还给叠成了方块,用个托盘托着。
还给端到了小夫妻面前过目。
这封建糟粕!
殷莳这么佛系的人都有点绷不住了。
反倒是沈缇很淡定,点点头:“去吧。”
荷心上来,拿个罩布把白绫罩上,绿烟便端着出去了。
应该是给沈夫人送过去验明正身,三贞九烈。
不管怎么样,反正造假的脏水丫头也端出去倒掉了,造假的白绫丫头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新婚夜算是顺利过关。
殷莳给了沈缇一个眼神:我们很棒!
我们俩就该是生活搭子,合作得多么愉快。
沈缇嘴角好像扯了扯,算是笑吗?
就当是吧。
用完早饭,掐着时间有仆妇过来请。
殷莳和沈缇一起起身往内厅去——成亲的第二天是要认亲的。
内厅里沈氏族人还真不少。
因为沈家就是京畿人士,老宅离京城不远,坐马车当天就能到的距离。
因为不远,所以该来的都来了。
因是喜事,也不必肃穆安静,堂上俱都是说笑声。
直到婢女来报:“翰林和少夫人来了。”
堂上便静了下来。
很快有人引着沈缇和殷莳进来。
美人如玉,公子如璧。
女眷们昨天在新房里已经见过了新娘子。
昨日新娘子粉厚,已经十分美丽。
今天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果然是个明艳绝伦的美人。
首先要给公婆敬媳妇茶的。
锦绣蒲团早就摆好。
殷莳要装淑女,由沈缇领着她到沈大人夫妇面前,一起跪下,口称“父亲”
、“母亲”
。
婢女端来茶盏,殷莳给沈大人和沈夫人分别敬茶。
这时候才能大胆看一眼公公沈大人。
嗬,果然像家里人说的那样,真是个美男子。
这夫妇二人都还不到四十,男的清隽俊雅,女的雍容美丽,神仙伉俪。
果然是得有这样的爹娘,才能生得出沈缇这样的孩子。
殷莳恭恭敬敬敬茶:“父亲,母亲,请喝茶。”
敬过这盏茶,殷家三房的四娘殷莳从此就是京城沈家的少夫人。
公公婆婆各有赏赐,都是金银珠玉,托盘托着。
一派欣欣向荣、家庭和美的景象。
众人啧啧赞叹。
接下来就是认亲。
认亲的名单男方都要早早给到女方,方便女方准备礼物。
长辈甚至连尺寸都要给过去,因为新娘子要做鞋子。
其他的,扇套、荷包、香囊都可。
认亲是殷莳的主场,沈缇的主要作用就是跟在她身边,随着她的步子走。
每送出一份礼物,又收到回礼,便和她一起道谢。
其实就跟殷莳那个时空婚礼挨桌敬酒差不多。
没什么技术含量,耐心走完这个过场就行。
从昨日到今天,种种步骤、程序,沈缇也没有“成亲”
的感觉。
于他,都是走过场。
不过是人生的按部就班,演给人看。
都无意义。
殷莳一路送认亲礼、收回礼,都没什么问题。
沈缇的父亲沈大人如今官居四品,在沈氏出仕的族人中,也是位属前排的。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特意来与他们这一房的人为难。
但一个姓氏人口多了,家族大了,难免就有一二不入流的人。
一个婶娘回礼是一对赤金丁香,礼物也算体面,只说的话不那么体面。
脸上堆着笑,假作和蔼可亲的模样,嘴里却说:“这下好,你婆婆从娘家挑了你来,可算是称心如意,再也不用愁了。”
来了来了。
宅斗它来了。
殷莳抬起眼。
在殷家做了十年米虫,喜获“敦厚”
赞誉。
并非是因为她真的是多厚道多和善多与世无争。
而是因为她以两世的年纪,实在看不上小女孩之间琐碎细小的龃龉,无聊可爱的冲突。
也是因为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里,大人们或许争夺些利益,但基本底线都在。
譬如大夫人和三夫人日常夹枪夹棒地说话,可大夫人也不会对三房的殷莳刻薄。
当然也不会多亲厚,但肯定不会特意去苛待、克扣。
在殷家做女儿的这十年,小日子很能过得。
实在没有必要花费心思精力特意地去争什么斗什么。
但去到别人家,就全不一样了。
哪怕是在殷莳上辈子那个时空,女孩子结婚只要从夫居的话,到了别人家就完全不一样了。
古今都一样。
殷莳像是休了一场漫长的假期,如今拉伸筋骨,准备重新站起来了。
她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哪知道,沈缇踏上一步越过了她,撩起了眼皮。
“婶娘说笑了。”
“母亲从来豁达,没愁过什么。
家里一直都是张弛有道,让人能心宁气静,专心读书。”
“倒是婶娘该收收心思,学学我母亲。
别总是为些身外事心焦火燎,累得十七兄也不能踏实读书。”
“若一直这样,何时才能登科有望呢?”
殷莳:“……”
说好的男主外女主内呢?宅斗不应该是她的分内事吗?
沈缇这个人,怎么还抢别人的活儿呢?
第43章
沈大人夫妇见惯各种场面,面不改色。
但旁边已经有人掩口,也有人别过脸去忍笑。
这位婶娘是沈缇的三伯爷的儿媳妇。
她的丈夫是沈缇父亲的堂兄。
她的儿子十七郎是沈缇的从兄。
沈缇几句话说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十七郎也在堂上,气得直翻白眼。
沈缇从小就很能叭叭叭,他十岁以后与人辩经,便是长辈也未必能辩赢他。
族中兄弟没有不怕他的。
他娘吃饱了撑得,非得去招惹沈缇。
沈缇既然肯替她出头,殷莳当然乐得轻松,含着笑,眼观鼻鼻观心。
沈夫人在上首轻轻咳一声,给人使眼色。
有族中妇人笑吟吟招手:“跻云媳妇,来,人还没认完。”
有人给台阶,十七郎的娘忙说:“就是,快去。”
殷莳笑笑,福个身过去,继续下一位。
沈缇眼神压着这位婶娘,到她不敢回视,这才迈开步子,跟上殷莳。
婶娘心里暗啐:堂堂探花郎,跟我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悻悻。
然而沈缇心里是不在乎男女的,他只怜惜贫弱。
一般来说,女子在他心目中属于弱的那一挂。
但当一个妇人衣食无忧又身为长辈却对晚辈表现出了攻击性的时候,她就绝对不是弱。
被攻击的那个才是弱者。
表姐殷莳千里迢迢从怀溪来到京城嫁给他为妻,他不能让她在他的家里当着他的面受这种不知所谓的鸟气。
这一点点小动静,水花似的片刻就没了。
认亲总的来说还算顺利,毕竟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的人还是少数。
待认完亲,殷莳和沈缇得以告退。
两个人退出内厅,丫鬟们端着几托盘的礼物跟在后面,慢悠悠往回走。
殷莳问:“那个十七郎,是不是没什么出息?”
刚才那个婶娘其实攻击的不只是殷莳,也包括了沈夫人。
有点像见别人家儿子出息自己儿子不出息就忍不住嫉妒。
这种亲戚在殷莳那个时空也很常见。
沈缇回答:“秀才之才。”
三伯爷那一房的十七郎,实在不成器,生在沈家这样的书香之家,享受这样的教育资源,到现在才是秀才。
且家里这么多的读书人,长辈们撩眼一看,小辈里哪个是真有天赋,哪个是止步于秀才,一目了然。
鲜少有看错的。
十七郎科举这个事,大概这辈子都无望。
哎呀,秀才在他们沈家是“不成器”
。
殷莳无语。
她的兄长和堂兄们,能中个秀才便已经能得祖父的另眼相看了。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两个人走得不快,也是叫殷莳认路。
路上沈缇给她指认各处地方。
其实很好认,因为这宅子还没有怀溪殷家的一半大——很好理解,居大不易嘛,这里可是京城啊。
这宅子比怀溪殷家小得多,可价格不知道是怀溪殷家宅子的多少倍。
小地方一套房,买不到京城一个茅厕。
这么一想,她的嫁妆里还有一套京城的小院子、两个铺面呢。
殷莳顿时心情大好。
“那边有道门,过去便是……”
沈缇正说着,忽然声音顿了顿。
殷莳也正在看向他说的那边,她视力很好,看到了一个婢女探头探脑,又缩了回去。
她转头看,果然沈缇凝目,眉头微蹙地看向那边。
“过去便是东路跨院。”
沈缇接着道。
除了蹙那一下眉,没什么更多的表情变化。
年纪轻轻,就爱玩“淡淡的”
那股劲。
殷莳靠近他,放低声音:“是冯姑娘的丫头吧?”
沈缇终于有了表情,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沉默了一下,承认了:“姐姐怎么知道的?”
殷莳微微一笑。
那么多小说和剧都不是白看的啊。
再说了,那婢女刚才的行为颇不大气,可以说是鬼鬼祟祟了。
作为主人,沈缇就应该把她喊过来询问、训斥,或者派身边的人过去察问。
但他什么都没做,很显然他不仅认识这个婢女,也知道她为什么行事偷偷摸摸。
就她和他这桩婚姻牵涉的人里,还能有谁呢。
当然就是他真正的爱人,红颜知己冯小姐。
殷莳问:“你不过去看一下吗?”
婢女偷看,很显然不光是偷看,而是在提醒沈缇冯洛仪的存在。
肯定是期望沈缇能去看望一下冯洛仪。
可能是怕他有了新人忘旧人吧。
沈缇转头去看殷莳。
从殷莳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目光。
这种目光通常来自上官。
学士们很喜欢用这种目光看新人,然后捻着胡子开始出题目。
其实沈缇虽然一直喊殷莳为姐姐,但他们两个人实际上是只差几个月,算是同岁,同龄人。
但这时候,沈缇清晰地感知到殷莳面对他的时候是,或者说她自己内心里给自己的定位是“年长者”
。
奇异,但非常清晰的感受。
“还是过去看一下吧。”
她说,“你昨天娶妻,她一定非常忐忑不安,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难熬的一个晚上。”
“你去看看她,她或许能心安些。”
“……不去。”
沈缇转回头去,继续向回走,“昨天与你说好了,这三日不做多余无用的事。”
殷莳望着他颀长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殷莳有种感觉,如果是十个月前的沈缇,一定会去的。
去年他给她的感觉完全是个少年,但近一年时间不见,如今竟有了青年的感觉了。
他的恋爱脑好像不那么严重了,变得更冷静更理智了。
还是说……热恋结束,激情过去,一切都淡了?
不管是哪一种,姓冯的女孩子都挺可怜的。
据说只比她和沈缇小一岁,十七岁的孩子而已。
在她那个时空,还在读书的年纪。
殷莳踏上一步,与沈缇并肩。
“待会回去了我要认一下院子里的人,发赏钱。”
她说,“然后我就要去厨房了。”
“趁这个时间你可以过去一趟,别太久,见完了赶紧去父亲那边,打个时间差,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挺会安排。
但沈缇瞥了她一眼,还是拒绝了。
“不必。”
他说,“新婚第一日便去看她,于她于你于我都不是好事。”
殷莳诧异。
因为沈缇的做法虽然是对的,但可以说是相当理智无情了。
这种理智无情大多是天生的性情,不是说几个月就能改变成这样的。
这样子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难成为恋爱脑啊。
为什么之前那么恋爱脑呢?
殷莳以年长者的眼光来看,是很怜悯那个姓冯的女孩子的。
说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少女。
让这年纪的孩子去承受这种命运,太惨了。
出于这种同情,她可以些微让步,让沈缇偷个时间悄悄去探望那孩子一下。
但沈缇做了对大家来说都更好更正确的选择,她也不会去反对。
殷莳点点头:“也好。”
两个人带着婢女们回到了新房。
沈府的总面积要比怀溪殷府小很多,但规格要高很多,毕竟是官员的宅子。
新房院子也比殷莳在家里的院子大很多。
因为殷家虽然大,但殷莳在殷家不过是孙辈还是个边缘人,所以居住的规格低,只给她个小院子。
但沈缇是沈府唯一的少主人,他们夫妇的正房院子肯定是仅次于沈大人夫妇的上房的,规格高。
总之,硬件上来说,殷莳的居住条件大大地拔高了。
回到正房里,婢女们忙忙碌碌,先把带回来的公公婆婆、长辈的赏赐和平辈亲戚们的回礼给二人过目。
沈缇道:“你收着就行,都是给你的。”
殷莳眉间都带着笑意,眼睛里都是光。
最喜欢私人财产增加了。
女儿家没出阁的时候,首先就没法自由地出门。
一些小说里穿越女主会想办法找个代理人,比如奶兄,或者身边亲信婢女的父亲哥哥之类的。
殷莳在殷家就很边缘,奶娘死得早,也没个奶兄。
身边婢女云鹃是单身一个被卖进来的,葵儿倒是有家人,都是毫无本事的老实人。
她之所以向老太爷讨了云鹃夫妇俩做陪房,就是因为在她熟悉的、能够得着的人里,也就这俩人算是比较能干又有外出的自由的。
总之,女孩子在家里是真没有私产的。
殷莳是一直到出嫁,有了嫁妆,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个人财产。
这是安身立命的东西,能让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反正沈缇端起茶盏润喉咙的时候,瞥见殷莳那脸庞就发着光似的,特别好看。
院子里的婢女们都进来了,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屋子。
殷莳一瞧,绿烟和荷心是贴身的大丫头,然后身后跟着四个丫头也是屋里伺候的。
再四个等级低的就不进屋伺候了,干粗活。
“屋里六个丫头?”
殷莳问。
沈缇说:“原本屋里是八个,年纪大的两个已经配人了。”
十二个丫头!
殷莳侧目。
这赶上宝玉了。
但转念一想又不是不能理解,因为是独生子啊。
像这么一座宅子,理论上来说它是设计成一家子父母带着四五六七个孩子十几二十个孙辈共同生活的。
但沈家子嗣单薄,就沈缇一个。
可不就得宝贝着嘛。
给独生子的待遇各种上规格,赶上钟鸣鼎食之家了。
沈缇放下茶盏。
“剩下的,都等着你来再安排。”
他说,“要怎么发派,你看着办就行,不必问我。”
“姐姐与我既成亲,我们的院子便该是新气象、新规矩。”
“若有那不懂规矩,分不清该听谁吩咐的,姐姐尽管处置了就是。”
沈缇的声音不高,很平静,但话中之意相当严厉。
殷莳直觉,应该是从前发生过什么,婢女们做了令他不高兴的事。
因为她清楚地看见,绿烟荷心几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第44章
这个时候,殷莳清楚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既得利益者”
。
她不知道之前丫头们不经沈缇的允许就将沈缇院中的情况极快地通知了沈夫人这件事触怒了沈缇,但她猜到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并准确接收到了沈缇给她的信息。
弟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在管理院子和更换奴婢安排自己的人手这两件事的上支持态度。
很显然,不止她接收到了他给出的信息,这个院子里的婢女们也都接收到了。
所以她们瑟缩了。
很好,非常好的开局。
殷莳都忍不住要嘴角上扬了。
婢女们一个个上前报了名字让新少夫人认人,挨个领红封。
领到手在袖子里掂掂、捏捏,大家伙的想法都差不多:新少夫人倒是不小气。
其实这就是亲姑姑当婆婆的好处了。
殷莳在家有十个月的时间待嫁,可并没有闲着。
在待嫁期间,她和她姑姑也就是未来婆婆沈夫人通了好几封信。
都是殷家女儿,嫁过来都要面对沈氏族亲。
亲姑姑当然不愿意从娘家过来的侄女在沈府丢人,凡殷莳请教的,都细细与她说,殷莳没问到的,也细细与她说。
细到什么程度呢,包括了沈府给下人的赏格分几等,什么场合赏多少钱合适。
还有京城如今在流行什么衣料、什么花纹、什么裁剪款式,在怀溪看到的某某款式在京城已经过气了,不要再穿了。
对一个新嫁娘来说,这纯纯就是开挂。
认完了人,绿烟端了个托盘上来呈给殷莳:“少夫人。
这是翰林院里的钱箱、库房的钥匙和册簿。”
钱箱和库房以前分别是秋桐和夏茵掌着的。
她两个发嫁了,便暂时交由绿烟、荷心掌着。
只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是要等少夫人来了便要交上去的。
且沈缇对她们不宠爱也不亲近,反有疏远之意。
两个丫头便是想恋权都无从恋起。
实在是给殷莳打造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开局。
殷莳颔首,示意葵儿。
葵儿接了,绿烟退下。
沈缇院子里的财权便平滑顺利地完成了过渡,毫无波折。
什么实权受宠大丫头故意为难新少夫人什么的,不存在的。
葵儿三个人再加一个云鹃也来拜见了姑爷,也拿了红包,比殷莳给沈家丫头的还更厚一些。
毕竟她们人数少。
殷莳问云鹃:“你男人他们呢?”
殷莳有两房陪房。
一房是殷老太爷给她的,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男人唤作王保贵的,带着两儿一女。
另一房就是云鹃夫妇,是殷莳自己开口跟殷老太爷要的。
她陈述了自己要云鹃两口子的理由,殷老太爷觉得她虽没完全达到他的期望,但也还算头脑清楚,口齿也伶俐,至少看着不像是会给娘家招祸的,便允了。
殷莳便得以比姐妹们多一房陪房。
此时殷莳问的“他们”
便是指她的陪房们。
云鹃汇报:“府里的管事先将我们安排在外院了,宝金他们暂时没有差事,都等着姑娘发话呢。”
“你让他们安心等着,等我这边忙完了,再安排你们。”
殷莳说,又问,“我的箱笼都收拾好了吗?”
云鹃道:“在收拾,随用的东西都按照姑娘的习惯摆上了。
但东西多,大概还需要几日才能全拆完。”
殷莳说:“那就行了,其余的不着急。
你孩子小,你先回去。”
云鹃孩子才三个月,几乎是出了月子就跟殷莳上船了。
她的孩子现在还小,但殷莳刚过门,整理箱笼的事情又琐碎又繁多,她便过来帮忙。
好在现在宝金也没有差事,可以带孩子。
她抽空回去喂两趟奶就行。
但殷莳虽然把云鹃要了过来,却没打算立刻就启用她。
一是因为她孩子还小,二是因为她初来乍到,也不能一来就在内院抢位置。
沈府没有太夫人,内院的人要么是她姑姑的人,要么是她姑父的人,哪个她都不好抢。
正好让云鹃先跟家踏实把孩子带大。
云鹃给殷莳和沈缇行了礼,便先撤了。
殷莳告诉沈缇:“这是我原先身边的人,去年发嫁了。
正好两口子一起跟着我过来。
还有一房,也是夫妻两个,带几个孩子。”
殷莳手里就这么几个人,跟沈缇先交个底。
沈缇点头:“好。”
殷莳松松肩膀:“次间坐着去吧,别跟这僵着了。”
刚才沈府奴婢拜见新主母、陪嫁丫头拜见新姑爷,都是在明间里。
明间是正中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张四出头的北官帽椅。
这种椅子硬邦邦,坐的时候整个人都得是挺着的。
殷莳未出阁的时候,她自己房子的明间里摆的是南官帽椅,虽分南北,但其实大差不差的,都是硬邦邦的硬椅子。
那俩椅子在殷莳那儿基本上就是两个摆设。
殷莳就连抄写经文的时候,都要在后腰塞个厚厚的靠枕。
可如今做了主母,就不能那么随意了。
正式的情境下,就得挺直腰板坐硬椅子。
时间久了腰背都不舒服。
两个人便到次间里坐着喝茶。
不一会,便有婢女进来请:“时间差不多了。”
殷莳站起来:“我去了。”
沈缇端着杯子看她。
她昨天睡得很饱,气色红润,眼睛明亮。
唇上涂了唇脂,看起来非常健康。
有种雄赳赳气昂昂奔赴战场的精神抖擞。
不知道为什么沈缇就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姐姐莫紧张,我母亲是你亲姑姑。”
殷莳和沈夫人通的那些信,沈夫人并不瞒沈缇,还常拿给他看,给他说殷莳的细致稳妥。
沈缇知道,沈夫人其实是喜欢冯洛仪的,那是她用心为儿子挑出来的女孩子。
但冯家遭事,冯洛仪沦落为官奴。
沈夫人曾经多喜欢她都没用。
好在最后的媳妇人选是娘家侄女。
一封封地通书信,指点她。
慢慢地,放下遗憾。
告诉自己,这媳妇就挺好。
告诉儿子,你瞧我给你选的这媳妇,不错吧。
沈夫人在这个过程中心态的变化,沈缇是能感受到的。
殷莳微微挑眉:“不祝我好运?”
沈缇失笑。
“她是你亲姑姑,不会为难你的。”
他道,“你哪怕做的难以入口,她也会硬说好吃。”
年纪轻轻的大男孩,一天到晚绷着个臭脸装老头子干什么呢,笑起来多好看啊。
殷莳勾唇一笑:“我知道。”
她走了。
沈缇啜了一口茶,抬眼,透过窗纸朦胧看到外面的影子。
有婢女说“少夫人当心脚下”
的声音。
房中只剩了他一个人,肩头轻松了下来。
母亲说的没错,表姐……至少是个好相处的人。
其他的,日后再看。
殷莳被簇拥着去厨房。
新婚三日,新嫁娘要洗手作羹汤,立规矩。
宽容的婆家,立三天规矩便结束了。
苛刻些的,一立便是一辈子,直到婆婆人没了。
殷莳没有这种顾虑。
她来到厨房,厨房里的人早就翘首以待了。
主事的妈妈三十出头的年纪,干净利落,皮肤白皙。
看相貌就不似北方人。
殷莳知道她是谁。
那妈妈殷勤上来行礼:“见过少夫人。”
殷莳笑问:“可是王妈妈?”
王妈妈亲亲热热地回答:“正是。”
王妈妈是当年跟着沈夫人陪嫁过来的小丫头,如今也是掌着厨房的体面妈妈了。
还有一个陪嫁丫头,掌着内院的采买。
这些,沈夫人早在信里就与殷莳说过了。
当年沈夫人初嫁,颇受了沈氏一些世仆的刁难。
幸而婆婆放权,公公和夫君都支持她,几番整顿之后渐渐掌住了沈家的内宅。
身边的陪嫁丫头们也日渐成长,都成了利落的管事妈妈。
和秦妈妈一样,这都是从怀溪过来的人,见着殷莳自然亲近。
嫁到亲姑姑家里,又没有太婆婆,作为新嫁娘来说可能遇到的麻烦已经少太多了。
殷莳深觉得自己这门亲结得好。
厨房的事果然很顺利,殷莳不过是沾沾手走个过场,完成一个仪式似的就结束了。
待到摆饭,姑姑、姑父坐在上首,他们如今虽然已经是她的公公婆婆,但对殷莳都十分和颜悦色。
殷莳恭恭敬敬给二老布完菜,不等沈夫人开口,沈大人已经先发话:“都是一家人,坐下一起用吧。”
沈大人是沈家的一家之主,但不是殷莳的直接上司。
越级可是大忌。
殷莳看向婆婆沈夫人。
要知道许多人家,媳妇要全程饿着肚子伺候婆婆,然后去个旁边的小间里,或者回到自己的房中才能用饭。
沈夫人笑吟吟:“坐吧。”
婆婆发话了,殷莳才受命:“多谢父亲、母亲。”
嘴里这么说着,手上还是给沈缇也布了菜。
沈缇抬眼看她。
看着就是非常规矩的内宅女子。
梳着妇人头,脸庞年轻饱满,眉眼秀美柔和,温温婉婉的。
谁能想得到她是私底下敢说出那么大胆的话的一个女子。
殷莳如此行事,心里有夫君,虽得公婆宠爱也不轻狂,果然沈大人夫妻俩对殷莳的举动都感到满意。
一顿饭吃得很顺利。
待小两口离开,沈大人夫妻午歇闲话。
沈大人道:“媳妇胆子挺大的。”
沈夫人忙问:“怎么了?”
沈大人道:“早上敬茶,敢直视我的眼睛。”
一般的媳妇别说直视公公的眼睛了,直视婆婆的也不敢。
回话的时候都是身体微微前倾,头颅微垂的。
要避开直视。
沈夫人道:“她心里当咱们是姑姑、姑父呢,不外道。”
沈大人道:“挺好。
我瞅着缇儿也没什么怨气了。”
还很知道护着自己媳妇。
沈夫人却有怨气:“我好好的儿子,被你们教得冷口冷面的。”
大喜日子都没个笑脸。
沈大人无语:“男儿家,总不能成天嘻嘻哈哈的。
君子……”
“歇了,歇了。”
沈夫人赶紧打断他,不叫他啰嗦。
否则的话,“君子”
一出或者“子曰”
一出,后面就要跟着好大一段呢。
沈夫人直接闭眼,睡午觉。
沈大人:“……”
行叭。
第45章
殷莳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事呢。
午饭回到院子,她跟沈缇说:“你去歇午觉吧,不用管我。”
沈缇好奇:“你做什么?”
殷莳说:“我得拾掇我的花。”
殷莳喜欢莳花弄草,为这个,沈夫人在收拾院子的时候专门给她留出了地方。
两个人在书信里都沟通好了。
殷莳出门时,有几株心爱的花草是起出来移到花盆里搁穿上带过来的。
到了新地方,气候水土都不一样,不忙着移栽,她得先检查土。
沈缇坐在次间的榻上喝茶,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殷莳换了家常的小袖衫子,带着她的丫头蹲在那里察看院子里的泥土。
“这不行。”
他听见她跟婢女们说,“这土得好好松一松,得换肥养几天,要不然花移过来全得死。”
然后便跟蒲儿、英儿商量着怎么调理土质。
听着的确是很懂行的样子。
沈缇品着茶闲看,隔着庭院也能看到殷莳的眼睛亮亮的。
像是打算在这泥土里扎根,然后茁壮生长。
他忍不住想到冯洛仪。
表姐这样强的生命力,要是能分给冯洛仪一点就好了,他想。
“告诉院子里的人,去给少夫人帮忙。”
他吩咐。
荷心赶忙去了。
沈缇又看了一眼窗外,漱了口,去内室里歇午觉去了。
恍恍惚惚一觉醒来,侧头一看,床里还是空空的,殷莳就没来。
他醒了醒神,唤人进来伺候。
重新洗漱了,换了衣衫清清爽爽地出来,便看到次间榻上一个婀娜背影。
终究才新婚第一日,沈缇还是顿了顿。
以后,要跟这个女子,一直一直在一起生活了。
内室次间,正堂庭院,哪里都会有她的身影和气味。
得习惯。
殷莳听到声音转头,嫣然一笑:“你醒啦?”
她手里还握着笔。
沈缇走过去:“在写什么?”
“你快来。”
殷莳笑道,“正有事要找你帮忙呢。
这事等不得。”
沈缇好奇,在榻上坐下:“何事紧急?”
殷莳把自己写的东西吹了吹,递给他:“现在是兰花分株的时候,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需要这些东西,得请你帮忙了。
要尽快。”
沈缇凝目一看,失笑。
腐叶、细土、粗沙、河泥、碎瓦、卵石甚至还有牛粪。
花盆反而是最普通的。
东西都不值钱,也不难搞,只是要去外头弄。
殷莳自己也才安顿,才接管了院子里的婢女,她的陪房们也还在熟悉环境,眼前的事只能找沈缇。
沈缇叫人喊了长川来,交给他:“给平陌,叫他快点,告诉他,急。”
长川道:“是。”
殷莳叫葵儿拿了几个大钱给长川:“告诉他,很急。”
长川领了赏,胸脯挺起来:“少夫人放心!”
他出了门撒丫子就跑,小腿捯得飞快。
殷莳从窗户看过去,直乐。
外面阳光明亮,映得她的脸庞也亮。
爱笑的人不会叫人讨厌。
爱笑的美人更不会叫人讨厌。
沈缇觉得,他是可以很快适应和表姐在一起的这种生活的。
“你没睡?”
他问。
“没有。
我可忙了。”
殷莳说。
正说着,葵儿和蒲儿一人捧着一盆兰花进来了:“姑……少夫人,翰林。”
如今二人也得改口了,既成了亲,便不能再称姑娘了。
殷莳挪开榻几上的笔墨:“放这里。”
丫头们把两盆兰花放在榻几上。
沈缇眼前一亮,盛赞:“养得真好。”
梅兰竹菊四君子,从来都是读书人最爱的。
殷莳道:“这两盆是最好的,先等等,我再看一看,刚到新地方,怕它们不适应环境。
等过两天没问题了,我要拿去送给姑姑、姑父。”
沈缇挑眉:“没有我的?”
他“淡淡”
了一天了,这时候看着终于又像少年了。
殷莳扑哧一笑:“我的花都在院子里,你看中哪盆,随便挑。”
沈缇这才满意,还承诺:“你需要什么,都跟我说。
都能给你找来。”
这两盆兰花品相实在好,要不是孝敬给爹娘的,沈缇直想现在就据为己有。
之前他也听沈夫人说过,殷莳擅长莳花弄草,如今看到这两盆兰花,才眼见为实。
这挺好,沈缇觉得他与殷莳既然不是真夫妻,时间久了恐她闺房寂寞,有个自己愿意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的爱好,实是打发岁月的好法子。
“我的外书房要一盆。”
他道,“内书房也要一盆。”
他还强调:“姐姐捡好的给我,莫要小气。”
“我当姐姐的,还能欺负你不成。”
殷莳答应,“回头我给你挑,哦,你自己去挑也行,都在厢房呢。
刚刚晒过太阳了,现在都收到厢房里庇荫去了。”
“让你先挑,你挑好了,余下的我再拾掇。”
“只是这两盆不行,这是给姑姑姑父的,必须是最好的。”
沈缇没有异议:“当然。”
殷莳让丫头们退下,跟他说:“钱箱我叫丫头盘过了,对得上账,没有问题。
库房还没时间,待这几日过去再盘点。
我跟绿烟荷心会交接清楚。
账务上会做的明明白白。”
沈缇午睡的时候,她和葵儿先把钱箱子清点了一下。
葵儿还是有点发憷:“她们还有册子!”
一本是银钱的册子,一本是库房里的东西的册子。
银钱进出、物品入库出库,清清楚楚。
葵儿道:“我们可从来没弄过册子。”
那当然,以前殷莳是个小小庶女,住一间小小院子,几个小小丫头,全部资产就那仨瓜俩枣,用脑子记足够了,哪用造什么册子。
殷莳鼓励她:“别怕,有我呢。”
葵儿才稍稍放下心。
花啊草啊的,都是陶冶性情,打发时间的,钱才是正经事,是过日子的倚靠。
当谈到这些的时候,连沈缇都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种“已经成家”
的感觉变得有质感起来。
他坐直了,正经跟这个担起了他“妻子”
名分的表姐交待自己和她的财务情况:“你的嫁妆你自己收好,无需动用。
母亲知会过我了,家里每个月会给你二十两的月钱,供你自己花销。
院中人员、物品用度,都不在其中。”
“我们院里的供给,那些胭脂水粉头油茶点香药之类的,母亲自会拨过来。
不用你掏钱。”
“我的俸禄不多,只有七石五斗,我不领禄米,都是折成禄银。
也一并交给姐姐。”
但殷莳心里有本账。
她拒绝了:“家里给的月钱,我拿。
你自己的俸禄,不用给我,给冯姑娘就行。”
沈缇凝目看她。
殷莳道:“我是沈家少夫人,以后我要侍奉公婆,还要教导庶子庶女。
还有你以后的官场应酬里,可能需要我去应酬同僚、上官、下属的女眷们。
我承这个身份,担这份责任,尽这份力,该拿这份钱。”
“但你的俸禄是你自己的,不必给我,给冯姑娘就行。”
殷莳视沈家为“大家”
,她是这个大家的一份子。
但她认为大家里又有“小家”
,沈缇和冯姑娘就组成了那个小家。
她给大家干活,从大家拿工钱。
至于沈缇挣的私房钱,属于他和冯家女孩的小家。
沈缇能明白她的意思,但他道:“不必,没多少银子,姐姐拿着便是。
冯氏那边,姐姐不用操心,我有银子给她。”
想了想,又补充道:“姐姐若银子不够花,也跟我说。”
小小年纪,口气很大。
殷莳一听就懂了:“还有外快是吧?”
沈缇顿了顿。
颇有点像私房钱被老婆发现的那种男人。
殷莳忍住好笑,道:“能问吗?就是你们这样的,在翰林院做官的,不是说清水衙门吗?是靠什么赚外快的呢?”
她又摆手:“不想说就不用说,我就是纯好奇。”
她眼睛明亮,带着笑意,很清澈,没有算计。
沈缇给她解释:“主要是润笔费,帮人写诗、题记、引子,也有墓志铭,有些信道的人也有求青词的。
还有人是单纯求字。”
殷莳赞叹:“路子真多。”
沈缇一哂:“也是出仕之后才如此的,事事、人人都在谈银子。”
“因为长大了呀。”
殷莳嘴角含笑,看着他。
小时候,一心读书做学问就行。
衣食住行、银钱用度都有父母操心安排。
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跟父母有了分歧。
在这分歧上再用父母的银子便不得劲了。
掣肘的感觉太强烈。
很自然的,自己开始想法子赚银子。
以前觉得俗气的事,那么自然地就接受了。
殷莳肯定地说:“其实我感觉很明显,和在怀溪的时候比,你变化挺大的,真的不一样了。”
其实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但这小一年里,他出仕了,迈入了官场。
这中间的转变、接受和妥协,唯有沈缇自己明白。
夜深时偶咀嚼起来,亦有怅然。
如今,她一句“长大了”
,沈缇忽然觉得……释然。
“是啊。”
他说,“都得长大。”
谁不是呢。
第46章
到了时候,又有人来请,该下厨做晚饭了。
殷莳已经熟门熟路,跟着去了。
公婆不挑事,一切都轻松,晚饭也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