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男人们不在,夫人们便结伴一起游玩。
殷莳虽很快融入,但毕竟是新人,少说多听。
从夫人们闲话拉家常中,也能收集到很多信息。
别看都是京官,各家情况可大不同。
有些人是在京城赁房子住的。
朝廷专门有自有产权的公租官舍,不仅小巧体面,关键是房租比民房便宜很多。
但数量有限,得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出来的,完全看运气。
租不到公租官舍的就只能去租民房。
京城的房租一直居高不下,要多花很多钱。
今天在场的人里,有一位便是租了另一位家里的闲置房宅。
言谈中听得出来,她十分羡慕京城本地的官员,或者是已经在京城置了房产的夫妻。
殷莳便想起自己那一套宅子两个铺子还有一百亩的田地。
这次投胎真的不算差,已经超过了很多人了。
再细听,其实文人尤其是翰林们赚外快的手段都差不多。
但是价格却差很多。
看身份,看名气。
一甲这三个跟旁的庶吉士出身的翰林就不一样,价格高得多,偏找他们的人又是最多的。
很多人都得是托人找关系才能搭上话。
殷莳听这些听得津津有味。
成天待在内宅信息实在太闭塞了,这才出来一回,就有种视野打开的感觉。
不多时,消息送过来:“沈翰林拔了头筹。”
众人惊讶:“这么快。”
小厮笑道:“沈翰林过去没耽搁,看了看题目,七步成诗。
他的诗一出,许多人看了便投笔了。
是以很快便有了结果。”
大家都忍不住看了眼殷莳,如杨夫人更是掩口偷笑。
殷莳跟沈缇天天只在璟荣院碰头见面,聊天吃饭弹琴,过的是家居日子。
虽然也知道他是当届探花,肯定是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子。
但才子也不会在吃饭喝茶的时候分分秒秒地给你讲经辩文。
过日子就是过日子,所以殷莳每天面对的其实就是一个年轻弟弟。
直到今天,众家夫人的口中,重又勾勒出一个她不那么熟悉的小沈探花。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沈缇少年才子的狂傲。
且身周每个人都理所当然,都接受,甚至觉得如他这样的年轻人若不狂傲几分,还少了味道。
有人抬手张目,忽然道:“回来了。”
大家转头望去,远处男人们结伴回来了,说说笑笑。
殷莳也看过去,沈缇和杨甫走在一起正说话。
他的身后跟着北道和槐生。
北道的怀里抱着一盆花。
花朵正开着,有碗口那么大。
待走近,杨甫对殷莳道:“弟妹,恭喜,跻云为了你赢了一盆‘大富贵’。”
他恭喜得一本正经,但殷莳总觉得那笑里好像带着两分揶揄。
沈缇过来道:“你看看可喜欢?大师父那里还有一盆红云映日和紫袍金带。
你若不喜欢这个,我找他换去。”
你低调点吧,杨榜眼那笑都要憋不住了。
殷莳有点明白了,嗔他:“大富贵已经是难得的精品了。”
品种难得,大仁寺里也肯定有养花的好手,的确是养得很好。
得了这一盆回去,她自己扦插,能分出好几盆。
有这一盆花,今天这一趟来的真值。
难得的休沐日,大家都需要陪妻子。
因为正如殷莳所说,都还挺年轻的。
今天遇到的熟人,没有超过四十岁的。
四十岁的可能已经在家带孙子。
和沈缇、杨甫同届的高状元就已经有孙子了。
虽同在官场,甚至在同一个公署,但年纪不同,生活状态都不一样。
因此男人们互相拱拱手,各自带着妻子仆婢自去。
有人如沈缇一样,小厮成群,婢女数个。
也有人夫妻俩只两个小厮一个婢女的。
撇开才学、官职来说,出身和家庭条件也是一目了然的。
大仁寺其实也并不十分大,今天到这里花就算已经赏完了。
“走,带你去青莲记。”
“那是什么地方?”
“吃饭的地方,我订了包厢的。”
“是很有名的地方吗?”
休沐的日子特意带她去的,还需要预定,肯定是知名的馆子。
果然,沈缇点头:“青莲记、明月楼、真秀馆、白玉盘,京城四大名店。”
殷莳说:“我只知道明月楼,还是母亲告诉我的。”
“不急。”
沈缇眼睛里含着光,“以后都带你去。”
那蕴着期待的眸光十分美好。
但殷莳知道,这一刻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冯洛仪的。
因为妻子带出来给人看是社交,妾带出来给人看是赏玩。
若是妻子带妾出来,便是要妾室伺候的。
刚才有一位夫人身边除了婢女,便还跟着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六七。
殷莳稍一观察,便知道是妾。
也是当婢女用的。
不管哪一种,以冯洛仪郁郁的心境,大概都会要了她的命。
这一刻,殷莳看着沈缇年轻俊秀的眉眼和那眼中的期盼,真实地能懂冯洛仪的苦。
但她更清醒地知道,她是不能以后世的价值观去苛责沈缇的。
沈缇为冯洛仪所做的一切,给了冯洛仪一方遮风挡雨的角落,令她不至沦落泥泞。
在这个时代已经堪称重情重义。
甚至可能若他年纪再大一些,都不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了。
同样以他的价值观来说,在拥有冯洛仪的同时拥有殷莳,根本不是违背道德的事情,而是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事。
只不过是她抢占了先机,借着当初东林寺没有说清楚的约定、借着姐姐弟弟的血缘,把他架了起来。
偏他是个守信的君子,他现在早就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架起来了,但她不说一个“肯”
字,他便忍着,并不去动用身为合法丈夫的权力。
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
殷莳低头一笑,抬起头:“好啊。”
继续向前走。
沈缇困惑,因那一笑里有明显的无奈,为什么呢?刚才看到花,不是很开心吗?
他跨上一步,想去牵她的手。
殷莳却适时地收手,将两只手交叠在腰间。
沈缇这一牵,便牵空了。
平陌无奈仰头看天。
“怎么了?”
沈缇走在她身畔,关心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殷莳说:“饿了啊。”
沈缇松了口气:“那我们走快点。
要不要再买些小食?”
“不了,影响待会吃饭呢。
我想尝尝没吃过的地方。”
此时时间接近中午,大仁寺外面那条街上的人一点都不见减少。
很多人不会下馆子,在集市上就解决午饭了。
在男仆的围挡下,一行人平安穿穿过拥挤的集市,找到了自家的马车。
上了车,殷莳呼出一口气。
车子走起来,一开始还慢,待过了拥堵严重的路段就快了。
殷莳挑起帘子向外看——
有许多连摊位都没有的叫卖者,或者挎着竹篮,或者一个敞口扁木箱挂在脖子上顶在肚子前面,一声一声地招徕客人。
这其中,有相当多是女子。
有妇人,也有少女。
她们看起来可以在街市上随意地行走,相当自由。
但殷莳其实知道,与这自由相对的,是沉重的木桶从水井到厨房,是呛着烟拉风箱,是冬日里手上的冻疮,是整个冬季可能洗不了一次澡。
殷莳当然羡慕那自由,但也不会为了自由就拥抱清贫。
当然最好的是富贵与自由同时拥有,但至少目前来看她尚无本事做到。
在这个技术不发达的社会,她需要生在或富或贵的家庭里才能获取她想要的生活水平和质量。
除此之外,想在这个非法治的社会里平平安安她还需要保护,需要靠山。
人生是必须有取舍的,不管主动还是被动。
嫁到亲姑姑家里,嫁给沈缇,是她目前经过筹谋再加运气之后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人的一生,就是在各种想要和不得不做之间找平衡。
生而为人,谁不贪心呢。
殷莳和沈缇出府游玩,沈大人则美美地在家休息。
如今儿子点了探花,媳妇也娶上了,等再抱个孙子,人生就圆满了。
休息够了,问妻子:“那孽障今日怎没见着人?”
沈夫人道:“莳娘还没逛过京城,我叫跻云带着她出门了。
总得认识认识京城,要不然以后带出去,说起哪哪都不知道。”
沈大人点点头,打量她问:“媳妇你可还满意?”
公公只管挑岳父,至于儿媳妇本人,只看婆婆满不满意了。
日常里,媳妇是跟着婆婆过日子的。
所以得问沈夫人。
“我自己挑的人,自然是满意的。”
沈夫人告诉她,“自她来了,我这一天天地,过得可快了。”
她问沈大人:“这几日,府里饮食,你可觉出来有什么不同?”
沈大人仔细想了想,纳闷最近并没有没察觉饮食上有什么变化。
但又担心是妻子新搞了什么创意,自己若说不出来要挨挂落,遂镇定深沉地道:“最近弄的,我觉得甚好,你辛苦了。”
睁着眼睛就敢胡说八道,沈夫人被气了个倒仰。
“亏你字知非,你对得起你这字号吗?”
沈夫人拧他,“明明什么都没变,一点不同都没有。”
沈大人冤枉死了:“竟诈我。”
沈夫人啐他,道:“我把厨房交给莳娘了。
她已经管了七八天了,家里上下饮食上一丁点都没动。”
沈大人揉着胳膊的手停住,若有所思。
沈夫人叹道:“比我当年强多了。”
沈大人道:“再看看,若一直能这样。
这性子不错。”
“年轻人,最忌冲动莽干,一心想出头,想做出成绩给人看。
须知前人做了那么多了,再多的好点子也都被想出来过了,还轮得到你?眼前的,只要不出岔子,就往往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
“不动则已,一动就出错。”
“偏偏,少有能忍得住不动的。”
沈夫人叹道:“偏莳娘就能忍得住。”
“多么活泼的一个孩子,日日逗得我开心。
我原想着厨房交给她先不告诉你,若她捅出了什么娄子,我悄悄给她收拾了,不叫你知道。”
“谁想到她竟是这么沉稳有成算的一个孩子。”
“若我当年能像她这样想得明白,能少走多少弯路。”
沈大人欣欣然:“这心性好,若能分一些给那孽障,就更好了。”
第92章
这厢夫妻两个讨论儿子媳妇的心性品格,那边大仁寺出来杨夫人问杨翰林:“你刚才看着小沈探花的夫人笑什么?”
杨翰林又忍不住笑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喏,跻云拔了头筹的诗,你看看。”
杨夫人接过来打开:“题目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以芍药为题,年年如此的。”
杨夫人展开读了一遍,神色微妙起来:“这是……以人喻花吗?”
杨翰林使劲憋着:“对,以人喻花。”
题目是芍药,他写了一个美人,以人喻花,最终写的其实还是芍药花。
理论上是这样的,常见的手法。
但……
“这……”
杨夫人说,“这美人写得的确是好。
可这不就是……”
杨夫人使劲抿了抿唇,又抿了抿,终于还是没憋住笑。
探花郎华丽笔锋下令人心动的美人,不就是活生生的小沈夫人吗?
杨翰林哈哈大笑。
殷莳放下车窗帘子,转头:“对了,你还有诗集?”
沈缇道:“是。”
殷莳怪他:“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沈缇云淡风轻地道:“有什么好说的,翰林院里谁还没出过诗集。”
但他不说出诗集和出诗集也不一样。
有人出诗集是自己掏钱,自己印刷,印出来还要到处送人。
他的诗集是书商到处收集了他的诗,集结成册出的,卖得很好。
翰林院的同僚们手里都有。
因为他们就是干这个的,这属于专业领域。
在家里的时候真的感觉不出来他的骄傲,就觉得是个其实心眼挺好性格也挺好分分钟能被她拿捏住的弟弟。
怎么一出家门,立刻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骄傲呢。
“那也该让我拜读一下。”
殷莳说,“要不然以后别人说起你的诗,大家都知道,只有我傻傻不知道。
可别忘了,在别人眼里,你可是我的夫君。”
什么叫“在别人眼里“,明明是拜过天地高堂,合礼合法的夫君。
沈缇把头扭过去:“没什么好看的,大都是从前年少时写的,现在看来十分幼稚。”
“我不信的。”
殷莳却道,“若真是十分幼稚,别人便不会收藏在自己的案头上,还时时看。
江夫人都能直接念出来一首。
明明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叫我看?”
沈缇其实跟江翰林关系一般,但他现在决定以后要对江翰林好一点。
殷莳道:“咦,你莫非是嫌弃我没学问?”
沈缇倏地回头,否认道:“胡说。”
殷莳只拿眼睛看他。
沈缇无法,认真解释:“我现在自己读旧时诗,已颇能觉出不同。
换了现在的我,同一题、同一境,写出来的诗已经不一样了。
我试过。”
殷莳隐约懂了,道:“诗以寄情,一个年龄有一个年龄的想法,当然表达出来的东西不一样。
只是以后你再写诗,我都在,你什么样子,我都知道。
可从前的你我不知道,你从前的诗什么样,我想读读看。”
沈缇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了会让人脖子有点热,答应了:“好,回去让长川拿给你。”
殷莳眼睛一亮:“在你书房吗?”
“嗯。”
“哪个书房?”
“内书房。”
“我能去你的内书房看看吗?”
殷莳眼含期待地看着他,“你给我的书也看完了,我想去你的内书房自己看看都些什么书,我想自己去挑。”
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是应该守护住自己的绝对领域的。
内书房也好外书房也好,怎么能让女眷随便去。
沈缇根本没犹豫:“好,回家我带你去。”
她那样倚靠在窗边。
风吹着车窗的纱帘,时不时地将日光笼在她脸上。
她眼睛的里的期盼那么明显。
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感兴趣的就是感兴趣,不感兴趣就是不感兴趣,强求不得她。
此时此刻,她主动表达对他的书房感兴趣,他除非是突然傻了才会拒绝她。
“我有很多书,我让竹枝分门别类地整理的好好的。
你尽管去挑。”
“若没有你喜欢的,你想看什么与我说,我去给你寻。
翰林院多的是书,可以外借的。
话本之类的,去书铺买就是了。”
沈缇声音里带着愉悦问她:“你想看些什么书?”
殷莳笑吟吟:“我现在一时想不出来,等我到书房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缇答应:“好。”
车子忽然慢下来,很快停下。
车外平陌的声音响起:“翰林,到了。”
沈缇先从车厢里出来。
身手矫健地一跃而下,随即转身伸出手。
小厮已经把折叠梯翻了下来,殷莳扶着沈缇的手,稳稳地走下来。
沈府里,沈夫人午睡醒来,问:“那两个回来了吗?”
自然是没有。
秦妈妈笑眯眯告诉她:“人虽然没回来,去给你送东西回来了。”
沈夫人奇道:“是什么?”
“青莲醒酒冰。”
秦妈妈掩口笑。
“啊呀,竟去了青莲记。”
沈夫人笑道,“这两个。
我都好久没去了。”
醒酒冰,又名水晶脍。
是以石花菜熬制出来的胶制作的甜点。
青莲醒酒冰是青莲记的一道压轴甜点,必吃的。
沈夫人一听就知道沈缇殷莳两个去了青莲记。
好,上次吃了明月楼,这次就知道带着去青莲记了。
笑骂:“我这儿子,我以为是个冰山投胎的呢,这不是很会疼人嘛。”
起身洗漱。
沈大人背着手踱步进来:“你睡醒啦。
你侄女使人给你送点心回来呢。
哼,真孝顺。”
沈夫人擦着脸嗔他:“你在酸什么。”
沈大人哼唧唧:“我堂堂一家之主,有什么好酸的。”
儿子疼媳妇,媳妇疼妻子,没人管他了。
沈大人两只袖子一振,看似施施然实则悻悻然地出去了。
沈夫人和他二十多年老夫老妻,岂能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跟出来,拖他:“别发癫。
来,媳妇给我的醒酒冰分给你。”
老夫老妻榻上坐,沈大人还叫人取了酒来。
沈夫人说:“吃个醒酒冰而已,你整什么酒。”
秦妈妈笑说:“还有别的呢。”
东西一样样摆上来,都是街边小食。
秦妈妈道:“都是少夫人叫人送回来的。
少夫人担心她和翰林今日会回来得晚,这些吃食不好过夜,便叫人赶紧送回来给夫人尝。”
最后才是一只长匣子,抽开盖子,里面放着三只碟子,每只碟子上都有一朵半透明的莲花。
似冰非冰,颤巍巍的。
因用了花汁,一打开匣子便都是香气。
正是青莲记的青莲醒酒冰。
沈大人就着这些小食喝酒,嫉妒:“你可好了,这岂不是多了个闺女?”
媳妇与婆婆再好,终归拘谨。
哪有殷莳这般什么都想着婆婆的。
在外头吃个零嘴都要给婆婆送几样回来。
沈夫人欣慰:“她这是从骨子里还把我当姑姑。”
沈大人喝酒:“这下,你开心吧。”
沈夫人想想,舒心一笑:“自然。”
殷莳派人送了吃食回去给沈夫人,跟沈缇道:“这样我晚点回去,姑姑也不好意思说我了。”
殷莳总是算计得明明白白。
沈缇失笑。
殷莳道:“必须的呀,终究我在姑姑这里,已经是媳妇。”
她离开父母兄弟,来到了他的世界。
沈缇的心柔软起来,跟她说:“以后家里若有什么事,在母亲那里,你尽管往我身上推,不管什么,我都担着。”
殷莳仰头看他:“真的?”
她的眼波令人心动。
沈缇道:“自然是真的。
你都说过,你和我是站在一边的。
那我和你也是站在一边的。
无论是面对长辈还是外人,我们两个都站一起。”
年轻人许出诺言的时刻,其实是很打动人的。
且这个话听起来,比什么爱情的许诺、天长地久之类的更容易做到些,不容易辜负。
殷莳甚至有一瞬想,她和他要是一直维持眼前的距离和尺度其实也挺好的。
但下一刻他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让她又回到现实里。
那不可能。
男人从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利益,只会一步一步的压缩她现在刻意制造和掌控的距离。
直到他与她之间再没有距离。
而她自己也没有守一辈子活寡的想法。
这一天下来,他已经从牵着她只为走路,到敢把她的手全攥在掌心里。
有意或者无意地,他的大拇指还在她的手腕处轻轻摩挲了一下。
殷莳倾向于那是有意的。
她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那边是卖什么的?”
她拉着他走了几步,到小摊贩前停下松开手,便从他的掌握中脱离了出来。
沈缇才掌控了几秒,便被她将这掌控权夺了回去。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拒绝呢。
无可奈何。
两个人一直在外面待到傍晚。
其实大穆朝没有宵禁,晚上还有夜市。
沈缇还想带她去看夜市。
但殷莳毕竟骨子里不是真的少女,很克制:“该回去了。
下次吧。”
满载而归地回到家里,天色微昏。
女眷乘车都是将车驶到二门上下车。
二门上的婆子早在等着,传话给二人:“夫人说,今天大人也在。
翰林和少夫人回来不必往夫人那里去。
自去歇息便是。”
公公在家儿媳妇真省不少事。
进了二门殷莳便捏住沈缇的袖角:“天还亮呢,走,去你的书房看看。”
她的眼睛也闪闪亮。
沈缇看着那捏着自己袖子的葱白手指心想,她就在要她想要的东西的时候才这么主动。
这个时候,他该对她伸出手去,让她把她的手交到他的手心里,他再带着她去她非常想去的他的书房。
这才对。
但她来到他的世界里,孤身一人。
因为孤身一人才对金银那些身外之物看重。
在那之外,这还是她第一次积极主动地表露了她有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的只是去他的书房看看。
怎能在这个时候,扼着她的“想要”
,向她勒索主控的权力呢。
沈缇道:“那你带路啊。
认识路吗?”
殷莳道:“当然。”
她牵着他的袖角:“走。”
沈缇欣欣然,任她牵着。
第93章
沈缇的内书房位置很偏。
要不然为什么竹枝抱怨孤单寂寞冷呢。
原就是为了清静。
殷莳前些天只远远瞧见过,没靠近过。
远看仿佛是一片竹林,露出挑檐一角。
其实走近看发现竹子还没有达到“林”
那么厚的密度。
毕竟是寸土寸金的京城。
只是造景的时候安排得好,造出了“林”
的感觉。
的确起到了隔绝的作用,把书房藏在了里面,既隔音,又隔人。
石子铺就的小径也不是直通过去的的,弯弯的得绕过竹林,才能真正看见书房全貌。
没有院墙,不是院子,是一处开放式的房舍,数间房错落有致。
或者说以竹为墙了。
全府里最幽最雅的一处。
进了二门,殷莳叫旁的人都先回去了,只让葵儿跟了来。
沈缇身边则是长川。
长川抢上一步唤道:“竹枝!
竹枝!
翰林来了!”
竹枝麻溜地抹着嘴跑出来:“翰林!”
看到殷莳,小丫头眼睛一亮:“少夫人!”
殷莳笑吟吟:“竹枝。”
她可还记得这个小丫头呢,话特别多,喜欢聊天。
沈缇道:“去掌灯。”
竹枝跑着去正房里了。
沈缇指着正房给殷莳介绍:“这间便是书房,我日常待在这里。
那几间都是存放书画的,后面那间是寝室。”
他带殷莳进去参观。
果然如竹枝所说,房子的进深很深。
排排书架切割空间。
白日里如果推开窗,外面的视野里是片空地,而后是围绕房舍的翠竹。
精巧的造景手法,营造了一种脱离尘嚣的感觉。
此时天色昏了起来。
太阳虽然还没完全下山,但阳光已经是铜金色。
竹林和影子都看起来颜色更深。
风一吹,便婆娑作响。
竹枝把书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
那灯是特制的,比寝室灯的灯芯粗许多,火焰更大更明亮。
夕阳的光和灯光融合起来,把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照得有质感。
书架书桌都是名贵木材,若能流传到后世,一张椅子都能换一套房子。
殷莳本是为着书而来的,这时候书反而不重要了。
她在沈缇的书房里走了一圈,指尖抚过椅背和桌面,最后靠着书桌环视一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沈缇上前,低头关心:“怎么了?”
以为她累了。
殷莳却羡慕感叹:“这简直是我梦中的书房啊。”
这样的书房对后世的大都市人来说只能存在于梦里,太难实现。
沈缇却真实地拥有。
沈缇说:“你喜欢就常来。
在这边看书,弹琴。
这边没有丫头们吵,清静得很。”
他声音软软,像幼儿园里从兜里掏出糖塞给女同学的小男生,令殷莳失笑。
“那哪儿行呢。”
她说,“丫头们找不到我,就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就不清净了。”
她现在只管着厨房的事,事务还没有那么多。
但沈夫人以后会逐步地把家事都转移给她。
即便是每日里集中时间段处理了事务,也会时不时地突发情况有人找。
她得待在人人都能找到她的地方才行。
不能把嘈杂带到这里来,破坏这份幽静。
沈缇甚至有点失望。
她来到内书房,他完全没有领域被入侵的感受。
正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想给她展示他的地方。
她对他书房的喜欢清晰且强烈。
这让他欢喜,并且非常想和她分享。
他们可以共有这个书房,就如他们共有璟荣院。
他喜欢和她共有着什么。
“我就是希望,”
殷莳说,“想找书看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转一转,挑自己喜欢的书看。”
沈缇怎可能不许:“你想来就来。
我在不在家都可以。”
正好竹枝端了茶进来,沈缇喊道:“竹枝!”
竹枝吓得一哆嗦:“翰林?”
沈缇过去交待她:“以后书房少夫人可以随便来。
我在不在家都可以。”
竹枝应道:“是。”
竹枝别看嘴碎,实则脑子转得快,想得多,追问了一句:“那旁的人呢?”
万一别人来说,少夫人可来,旁人也可来怎么办?她得要个准话。
当然在她心里,“旁的人”
特有所指。
殷莳都多看了她一眼。
沈缇把脸一板:“我有提到旁的人吗?”
笨丫头,怎地这时候拿什么旁的人跟她相提并论。
竹枝道:“是,只有少夫人可以随意出入翰林书房。
奴婢记住了。”
沈缇的脸色缓和了:“对,没有旁的人。”
他的书房本来就不是给旁人随意进出的地方。
只因是她,不是别人,才特许的。
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
明白不明白,殷莳都得道谢:“多谢你。”
因为这不是公共区域,不像府里的内厅、花厅、偏厅、正厅之类的,谁都可以用。
这是沈缇的私人区域。
殷莳要是有这么一块幽静免扰的私人区域,都不想对别人开放。
沈缇却开放给她了。
必须得道谢。
沈缇道:“你跟我,别说谢。”
竹枝心道:“妈呀。”
赶紧放下茶,避出去了。
书房外头葵儿正在问长川:“这笋可不可以挖?”
长川:“……你挖它做甚?”
竹枝过去敲他脑袋:“当然是吃啊,笨蛋。”
葵儿道:“是啊,夏天焯水凉拌了,多好吃。”
璟荣院没有大灶,但是有小灶。
主要是烧水用。
但日常煮个面什么的其实也是可以的。
没有油烟不熏人的都可以。
竹枝放低声音:“我屋里就有,要不要吃?”
葵儿好久没吃到笋了,闻言嘴巴里都生津:“那怎么好意思……”
眼巴巴地看着竹枝。
竹枝闻弦音知雅意,回屋端出来了。
撅了几根细竹枝给长川、葵儿,一起叉着吃。
果然脆脆的好吃。
长川道:“你居然弄这个。”
竹枝:“不然咧?你可以满府里跑,我就闷死在这儿?”
竹枝端开碟子:“爱吃不吃。”
长川:“吃吃吃!
拿回来。”
葵儿噗噗地笑,忙掩口,怕扰了屋里那两个人。
比起璟荣院,这个地方实在太安静了。
竹枝放低声音:“别怕,他俩忙着说话呢,放心吃。”
书房里,因为点了灯,比屋外还明亮一些。
年轻男人眼里的光清晰可见。
四目相对。
殷莳轻轻眨了一下眼,问:“诗集呢?”
沈缇顿了顿,从她身边过去。
从架子上拿来了与她。
竟有两本。
“写这么多诗。”
殷莳笑着接过来,翻了翻。
过了片刻,抬起眼看了他一眼。
又低头去读。
读了几首,再看他一眼。
沈缇把头别过去看别处,等着她点评。
殷莳呼出口气,把诗集合上:“我回去慢慢看。”
还是小看他了呀。
告诉过自己很多次,探花郎不是“优秀学生”
,而是国家认证的人尖子。
但总还是掰不过来。
“不喜欢吗?”
沈缇问。
他不会问“不好吗”
。
他的诗肯定不会不好,这点自信是基本的东西,只能是她不喜欢。
她喜欢老男人,她不喜欢弟弟。
偏他的旧诗都是年少时作的。
殷莳却说:“喜欢呀。”
沈缇的心脏为这一声“喜欢”
跳了一下。
他眼睛看向别处,“哦”
了一声。
这声“哦”
太冷淡了,以至于殷莳以为是自己打击了他的自信。
她称赞他说:“写的太好了。”
沈缇凝眸看她的眼睛。
殷莳没有退缩,本就是真话,哪用退缩。
沈缇问:“不觉得太……年轻?”
殷莳道:“诗本就是用以寄情的。
正因为年轻,才有那么饱满的情绪,才写得出那么张扬的文字,读起来才感染人。
人本来就是愈是没有什么,就愈怀念什么的。
越年纪大的人读起这样的诗,越感怀。”
是的,殷莳读沈缇的诗,才惊觉出两个人的不同。
他们的肉体其实是同龄的。
但沈缇在被教育出来的八风不动的冷淡外表下,是年轻人充满激情的灵魂。
她正相反。
她的热情和乐观之下隐藏的,是大都市里早被磨平了棱角,认清了骨感,平静无波的心湖。
越年纪大的人读起这样的诗,越感怀——说的就是她自己。
“那,”
沈缇问,“刚才看的喜欢哪首?”
他看着她,等她回答。
殷莳却愠道:“现在连姐姐都不叫了是吧?”
她早就发现了,他现在全是“你你你”
的。
沈缇把手负在身后,看别处:“我们同岁。”
分什么大小、姐弟,也就是他之前傻。
殷莳气乐,举起他的诗集晃了晃:“那你猜?”
说完,从他身边走过去:“闲书都在哪呢?我看看。
我可不看四书五经那些东西……”
沈缇跟上:“到底哪首。”
“你猜呀。”
葵儿、长川和竹枝三个吃光了一盘凉拌笋,清脆爽口好吃。
葵儿其实跟着在外面吃过饭了,但吃点这个感觉十分化腻消食,正好把这一天塞的各种小食和正餐都消消。
三个人等了一会儿,天色都暗下来了,长川已经帮着竹枝把书房屋檐下的灯笼都点上了,那两个人才出来。
殷莳手里抱着几本书。
沈缇跟在后面。
刚一出来看不清,待他们俩走近了,长川和竹枝立刻察觉出来——翰林似乎心情不是太好?
两个人低眉顺眼起来。
只有葵儿毫无所察,迎过去,拍拍怀里的一个小包袱:“瞧。”
殷莳好奇问:“什么?”
“笋。
可鲜可嫩了。”
葵儿兴高采烈地说,“竹枝给咱们挖的。”
她素来是害怕沈缇的。
可今天跟着出门玩了一天,感觉探花郎似乎也没那么让人害怕了。
在沈缇面前就变得比以前敢说话,没有那么畏缩了。
竹枝:要命!
!
!
翰林读书她挖笋,翰林写诗她偷吃。
拉低翰林的格调了!
殷莳眼睛一亮:“对啊,有竹就有笋!
这几天没下雨呢。
要雨后新出的笋才是最鲜嫩的。”
她回头:“等下雨的时候,你提醒我过来挖笋。”
沈缇看着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但还是说:“好。”
他吩咐道:“竹枝,记住没有?”
“???”
竹枝一低头,“是,记住了。”
到时候挖笋。
第94章
长川点了两个灯笼,他一个,葵儿一个。
两个人一个走在前头,一个走在后头,给沈缇和殷莳照路。
殷莳还没有在晚上走动过。
她白日里虽然会去沈夫人的正院,会在园子里走走,但每天都是在沈缇放班回来之前就已经回璟荣院了。
她抬头看,月亮才刚起,还不高,卧在远处院墙的檐上。
但没有污染的夜空,有种冷青色的明亮。
脚下的路也并不是漆黑的。
无论是石子小径,还是石砖地板,磨得光滑的地方都有反光。
和白天里不一样,别有韵味。
走到岔路口,殷莳停住了脚步:“不用送我们了。
葵儿也有灯笼,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长川在前面半侧了身偷眼瞧他们。
葵儿在后面张了张嘴又闭上。
沈缇垂着眼。
“今天陪了我一整天,辛苦你啦。”
殷莳说,“早点休息。
泡泡脚再睡。”
沈缇抬眼看她。
星光下,她抱着他的诗集,眉眼带笑,目光温柔。
“我等你下次休沐。
到时候我们再出去玩。”
沈缇轻轻地“嗯”
了一声。
殷莳说:“那我回去啦。”
她说完,转身准备回璟荣院去。
才迈出一步,空着的那只手忽然被捉住。
殷莳回头。
沈缇拉着她的手也不说话,只那样看着她。
长川把身体转回去,葵儿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殷莳捏捏他的手,微笑:“等我都读完了,再告诉你我最喜欢哪一首。”
沈缇沉默了片刻,还是松开了她的手:“……走路小心,看脚下。”
还是听话的。
殷莳嫣然一笑,转身。
走了几步,又回头:“你诗写得这么好,什么时候给我也写一首呀。”
打趣完,她这次真的走了。
沈缇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手笼在袖子里。
右手伸进了左袖笼里,摩挲着一张叠成了同心方胜的纸。
怎么就说不出口呢?
他已经为她写了。
长川虽然聪颖,但并不很能理解这些成年男女之间的事。
他只是凭本能感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便一声不吭,尽量渐弱自己的存在感。
翰林杵在那里不动,他就陪着翰林杵在那里。
终于好不容易沈缇默然转身,长川便赶紧垫上两步窜到他前面去给他照路。
“翰林,是去姨娘那里吧?”
他问。
沈缇漫不经心地“嗯”
了一声。
两个人安静地走着,直到穿过月洞门。
穿过月洞门之后便是一条狭长的甬道。
这一排都是东路的跨院。
因为家里人口少,只有一间院子的门口是亮着灯笼的。
便是冯洛仪住的那一间。
于夜色中,十分显眼。
长川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沈缇没跟上来,黑色颀长的剪影还站在月洞门那里。
“翰林?”
长川小腿快捯赶紧跑回沈缇身边。
沈缇摩挲着袖笼的同心方胜,抬眼看了一眼远处的灯笼。
他有一妻一妾,既然妻子不留他,自然便该去妾室那里。
冯洛仪会起身迎他。
她那里,既有热茶宝琴,嘘寒问暖,也有锦被香衾,小意温柔。
于男人来说,实在是个好去处。
但沈缇手心里攥着同心方胜,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很想在今天见到冯洛仪。
长川跑回了他身边:“翰林?”
沈缇垂下眼,再抬眼,冯洛仪的院子门口似有人影晃动。
“走。”
沈缇转身,又出了月洞门。
长川忙撵上照路:“回璟荣院吗?”
他得知道往哪走,才好知道往哪里引啊。
沈缇沉默了一下。
“回内书房。”
“啊?是落下东西了吗?待会我去取就行了。”
“没有。
今天就歇在内书房。”
“啊?可是……”
“闭嘴。”
一样是在路上,另一个方向,葵儿也打着灯笼照路。
她总回头,欲言又止。
“葵儿。”
殷莳唤她,“小心路。”
葵儿应了一声,低头看路。
“葵儿。”
殷莳说,“有些事不是你能操心得了的。
干着急,空内耗,没有意义。”
“可是……”
“别可是,我就问你,我和翰林之间,哪一件事是你能操心得了的?你是能做我的主,还是能做翰林的主?”
葵儿泄气了。
她当然谁的主都做不了。
只是今天一整天,气氛是那么那么的好,她甚至都觉得翰林也没有那么让人拘谨了。
她以为今天翰林会顺其自然地再到到璟荣院宿一晚。
这样,翰林就连着三个晚上都歇在璟荣院了。
她也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
哪知道……唉。
殷莳失笑:“他在璟荣院睡一晚,睡两晚还是睡三晚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影响我的月银吗?”
“克扣我的衣裳吃食了吗?”
“姑姑会因为这个不叫我管家,叫冯氏去管家吗?”
葵儿想了想,好像的确……都不会。
“那不就得了。”
殷莳失笑,“那他睡在哪,睡几晚,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呢?”
话虽如此,葵儿还是提不起气来。
殷莳勾勾嘴角,问:“葵儿,我问你,你跟着我嫁到京城来,你未来想要什么?”
“啊?”
葵儿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她想了想,有点迷茫,“想要?”
她迟疑了一下:“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那不对的。
是个人都会有想要的东西。”
殷莳说。
“可是,从我到了姑娘院里,到姑娘来京城做了少夫人,我都是不用想什么,该有的就自然有了,什么也不缺。”
“那是因为以前你小,我都替你想了,可是现在你大了,我也有更多的事要操心。
你该自己去想了。”
但葵儿不习惯用脑子,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殷莳没办法,只能道:“我告诉你你以后该做什么。”
“你该趁着绿烟和荷心都还在,好好地跟她们学。
你得变得更能干,等她们两个都发嫁了之后,那时候院子里再不分我的丫头、翰林的丫头,我才能将你提成璟荣院的管事大丫头。”
“你干得好了,入了翰林的眼。
他身边的小厮要娶妻的时候,他便会想起你。”
“要知道,府里最机灵能干的年轻小厮,都在翰林的身边了。
以后,跟着翰林,他们也会比别的人前程好。
等将来翰林掌家了,说不得就都得是个管事。”
“嫁了这样的人,你便是管事娘子。”
“我可能没法从一开始就叫你出来做事。
你可能得先生孩子,就像云鹃那样。
不过没关系,你们都好好地养孩子,等把孩子养得离手了,我这边也该是接掌中馈好几年了。”
“给我几年的时间,总能腾出位子安置人。
到时候和云鹃一起做我身边的妈妈。”
“有差事,有钱拿,日子红红火火的。”
“你说,是不是?”
殷莳没有把话题进一步发展到诸如脱籍、放身这样的程度。
因为这时代的人跟后世人的价值观不一样。
这里民见官要跪,人分三六九等,并且还可以被买卖。
无论殷莳心里有什么,都不能随便说出来。
虽然如此,这张大饼还是画得葵儿眼里有光:“对,我该这样。”
殷莳莞尔:“那就干你该干的,别操你不该操的心。
操心的事,有我呢。”
“……好。”
竹枝今天直呼倒霉,翰林不知道为什么抽疯又回来了。
天都黑了,他回内书房干什么啊?不该跟着少夫人一起回去睡觉的吗?
把沈缇送到内书房,长川道:“那我去璟荣院……”
沈缇道:“不行。”
长川改口:“那我去姨娘……”
沈缇:“不行。”
长川无语:“翰林,这边没有放官服。”
他总得去哪边取一身官服过来,要不然明天早上穿什么。
沈缇沉吟了一下,道:“你去平陌那里,他那里有备用的。
去,悄悄地。
竹枝,长川一个人拿不了,你一起去。”
竹枝和长川只好提着灯笼去外院。
垂花门都落锁了,长川唤了婆子开门:“翰林有东西要取。”
他是专给沈缇跑腿传话的,人虽小,婆子也不敢怠慢他,忙给开了门。
长川说:“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待去了平陌那屋,平陌都脱了鞋袜躺着了,叫他给喊起来了。
平陌问:“怎么回事?翰林歇在哪儿了?”
长川道:“内书房。”
“少夫人呢?”
“少夫人自然回璟荣院了。”
“翰林为什么不一起回去?他们吵架了?”
长川挠头:“好像也没有。”
“给我细说。”
“就……从书房出来,到半路上,我都以为是要回璟荣院的。
结果少夫人忽然说,不用送她了。
然后翰林往姨娘那里去,走过东边的月洞门,又不去了,就说今天歇在内书房。
让我上你这儿来去备用的官服,明天早上穿。”
长川虽然把事情的过程讲清楚了,但男女间那微妙的氛围,求与拒,岂是他这个年纪能领悟的。
是以平陌听完整个过程也是一头雾水。
就算是后面跟少夫人闹不愉快了,也可以去姨娘那里啊,怎么去睡内书房去了?
不过平陌也有平陌的原则,垂花门里面的事他是不管的。
他只管跟着沈缇在外面做事。
内宅里的事他必须袖手,他是不能被卷进沈缇的妻妾间的事里的。
否则,他一个男仆,很容易吃力不讨好,搞不好还可能里外不是人。
“行。
拿去吧。”
官服一整套是早就收拾好的,随时备用。
一个提箱,直接提着就走。
竹枝打灯笼,长川提着箱子跟着她走了。
平陌自己躺着琢磨。
平陌家原是穷得要饿死,后来他娘又生了个孩子,趁着有奶水来到沈家签了身契当了奶娘。
新生的孩子虽然饿死了,但是他们一家子从此不再受饿。
他因为年纪小,从小跟着他娘一起进府,成了翰林的奶兄。
但是官宦人家不许奶娘之流久留府中影响哥儿,放了他娘出府。
最后家里商量着,给他签了身契留下,在沈家挣个前程。
如今家里都靠依傍着沈家过上了好日子,翰林若有事,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可那也得分什么事。
平陌一想起白日里他家翰林在少夫人身边低声下气的模样……
他拉起被子直接罩住头脸。
谁也帮不了,翰林你自求多福吧。
第95章
冯洛仪听见声音,待照香咕哝着进来,她问:“怎么了?”
照香道:“素琴说,她仿佛看见了翰林和长川。
我问她人呢,她说又没了。
我出去看了一眼,夹道里黑漆漆的,哪有人呢。
若是翰林,怎可能来了又走。
真是的,白吃那许多饭,看个门也看不好,糊里糊涂的。
这一天天的离了我转也转不开了。”
素琴是看院门干杂活的小丫头,年纪小正长身体,难免吃饭吃的多些。
照香常骂她。
照香如今垄断了屋里的事,不许旁的丫头往冯洛仪或者沈缇的跟前凑,在院子里说一不二。
这是上下隔绝,蒙蔽视听。
若还是在冯家,冯洛仪必不许任何丫头这样。
可她现在是沈家的妾,她打内心里也并不想多见旁的人,日日屋里只有照香,反而简单。
只照香实在太呱噪了,吵人。
照香大脸凑近冯洛仪,伸出巴掌:“翰林可已经在那边宿了三晚了。
三——晚!”
她竖起三根手指,语气夸张,力图唤起冯洛仪的危机意识。
冯洛仪闭上眼,再睁开,平静地道:“翰林在这边留得够久了。”
沈缇常在她这边留宿三四晚,才回去璟荣院。
照香因此猖狂。
照香十分不满。
冯洛仪自从终于有了妾的名分之后,不像以前那么听她的话了。
谁家的妾像她那么端着。
妾就应该小酒喂着,媚眼抛着,该扭扭该缠缠,力求把老爷多留在自己屋里,赶紧生出儿子来。
偏冯洛仪一副正室做派。
男人到妾室房里是来放肆的,不能跟正室做的事都可以在妾室这里做才对。
可照香冷眼瞅着,沈缇和冯洛仪两个人连大声笑的时候都没有,都端着。
也就是冯洛仪生得美,沈缇才常来。
手腕她是半点没有的。
照香有百般的计谋手段想教她,她也不肯学。
照香一屁股坐到了榻几另一侧:“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看少夫人生得可也不比你差,咱们这里在翰林跟前规规矩矩的,可哪知道她那里使些什么手段呢。”
照香的梦想就是,如果当妾的话,就该夜夜把男人留下,一家独大,气死正房。
那才叫爽。
倘若她有冯洛仪这样的容貌,一定会这么做。
可惜她没有。
真叫人扼腕。
她道:“明明前些日子,翰林都在咱们这边宿得多了。
怎么忽然这三天他就连着睡那边去了。
要我说,定是那边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冯洛仪倏地抬头,厉声道:“照香!”
照香吓一跳,正想说话,冯洛仪道:“跪下!”
那双眼睛幽黑吓人。
有那么一瞬,照香竟仿佛回到了昔年在冯家。
仿佛冯洛仪还是冯家的千金小姐,仿佛她自己还是那个院子里进不了正房凑不到小姐跟前的三等丫头。
照香腰一软,就从榻上滑下去,跪在了脚踏上。
冯洛仪的目光落在榻几上,不看她:“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问题是照香还真不知道,她绞尽脑汁回想,刚才说的明明都是替她着想的话,到底错在哪里。
只能说:“婢子不知,请姑……请姨娘明示。”
冯洛仪道:“再让我听到你编排少夫人,我就将你直接送到少夫人的面前去。”
一个奴婢,竟敢将“狐媚”
一词用在正室身上,冯洛仪实在忍无可忍——
正室可以有很多手段打压、管理妾室通房和庶出子女,独不该“狐媚”
。
正室立身,靠的是三媒六聘,靠的是嫁妆,是娘家,独不该是“狐媚”
。
这个词,本就是为妾室通房家伎之流造的。
照香一个奴婢竟敢将她用在正室的身上。
照香实在冤枉,觉得自己可委屈了,明明她都是在为了冯洛仪好啊。
她还想说话,冯洛仪已经道:“退下吧。
叫月梢进来伺候。”
一句话,打破了这些天照香独自尊大的幻觉——原来冯洛仪是可以使别人来替代她的。
照香激灵灵地打了个颤,服软求饶:“姨娘,奴婢知错了。”
冯洛仪完全不想看她的脸。
她已经回忆起来照香从前因何升等无望了。
一个七情六欲都上脸得志便猖狂的人,便是做奴婢都做不好。
“出去。”
照香无法,垂头丧气地起来。
走两步,忽然听到冯洛仪道:“等等。”
照香大喜转身。
冯洛仪却道:“在院子里说话也小心点。
除了你,全是沈家的婢女。
你管不住嘴巴,被人告到少夫人面前去,我也救不得你。”
照香呆住。
冯洛仪道:“出去。”
照香出去了,换了月梢进来伺候。
月梢轻声问:“姨娘要歇息了吗?”
冯洛仪自己知道这个时间即便躺下也是睡不着的,她道:“还不困,过来,给我研墨。”
月梢依言过去,因着要研墨才跪坐在榻几的另一侧。
一边研着墨,一边道:“这点心送过来姨娘没用啊。
放久了不好的。”
冯洛仪瞥了一眼榻几上的碟子,碟子里摆着四块点心,如一朵花的花瓣似的。
小殷氏向沈缇卖好,表现贤惠,给她每日加了两道点心。
“贤惠”
才是正妻身上该有的品质。
小殷氏起码在沈缇面前走的是正道。
沈缇也一定会敬重这样的妻子。
小殷氏做的是很对的。
只她不敢吃这点心。
“待会你拿去吧,当宵夜。”
她道。
都是赏给了丫头。
月梢谢了赏。
但冯洛仪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得加餐的。
正餐吃不下多少,便容易饿得早。
“明天你跟照香那里拿钱。”
她道,“你看看能托什么人,买些外面的点心来。
要干点心,能放久的。”
她解释:“家里做的点心不合我的胃口。”
虽然很牵强,有很多违和之处。
但月梢知道自己是一个丫头,不该管那么多。
姨娘不想吃夫人安排的点心便不吃呗。
月梢道:“是。”
殷莳不是千里眼也不是顺风耳,她尽她之力,做她的该做的事。
至于沈缇如何冯洛仪如何,他们都是有自己个人意识的独立个体,殷莳也无法掌控任何人的思想和行为。
她只管做好她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五月初二是曲大人家太夫人的寿宴。
殷莳在休沐日出门游玩,和沈缇熟人们的妻子们应酬交际了一回,对出门的穿戴更有心得了。
早早地准备好了初二这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
待到初二这日,来到沈夫人院中,果然受到了沈夫人的认可。
“就是这样。”
沈夫人道,“我在怀溪的时候看你,便知道你是个会穿衣的。”
殷莳是新嫁娘,以殷老太爷的风格,她带过来的衣裳肯定绝大部分都是簇新的新衣,数量还不会少。
但殷莳还跟在怀溪的时候一样,没有穿那簇新簇新的衣裳,看着刚刚好。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她是出嫁女了,珠宝首饰比以前拔高了好几个档次。
出席这样的社交活动,自然是得整套的头面。
人便华丽贵气了起来。
沈夫人如今越看殷莳越是喜欢。
“什么时候走呢?”
殷莳问。
沈夫人问问时辰,道:“还不到时候。”
又给殷莳讲根据曲大人的品级和职务,客人的身份品级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
又根据沈大人的品级和与曲家的交情深浅,她们该掐着什么时间到,才是合乎交情又体面的。
这些官场交际的细节和经验,在殷家没的学,也跟后世不一样,完全是新知识。
殷莳认真地学。
待讲完,恰好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了。
沈夫人起身:“走吧。”
婆媳两个顺利抵达了曲府。
曲夫人的一个妯娌带着儿媳在二门上迎客。
带进了内宅,也有别的儿媳妇在接待客人,曲家的女儿们也出面,接待夫人们带来的闺秀们。
沈夫人被领进了接待厅里里便有许多夫人与她打招呼。
看得出来人缘是很不错的。
“总算把新媳妇带出来了。”
曲夫人笑眯眯地说,“我们都等着见见她呢。”
沈夫人把殷莳唤到跟前介绍她认识各位夫人。
殷莳落落大方地见礼,并不局促。
也不刻意表现,这厅里的都是年长些的夫人,轮不到她一个晚辈蹦跳。
在外面,不出错便是有功。
人都认得差不多了,沈夫人把她托给了引着她们进来的曲家长房二少夫人:“你带她认识认识人。”
二少夫人笑眯眯:“交给我,您安心喝茶。”
她带着殷莳去了隔壁,这里全都是年轻妇人了,都是各家夫人带来的儿媳妇。
殷莳看到了认识的人,那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沈夫人。”
殷莳笑着回礼:“江夫人。”
她们在各自家里自然是少夫人,但没有长辈的时候,便是某某的夫人。
丈夫都是出仕的人,见了面互相都要称一声某夫人。
太多敬称,还要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的时候随时切换。
她是新嫁娘,但曲家二少夫人见她有熟人,便放心了,将她托给了江翰林夫人:“交给你了。”
江夫人跟她熟:“你忙去。”
今天人多,曲家的儿媳妇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江夫人便将殷莳引见给旁的年轻夫人。
大家便知道了原来她就是小沈探花的夫人。
文官家宴席,来的自然也都是文官家的女眷。
大家客气见礼,顶多说一句“原来你便是小沈探花的夫人”
,这已经是年轻活泼的了。
不存在什么有人听说她是沈缇的妻子,立刻嫉妒刻薄地排挤她或者使阴招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