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沈缇沈跻云,这个原本应该做他连襟的人,拒绝为宁王执笔诏书。
而他徐高鹏,做了那个执笔人。
这一刻,徐高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哦……”
徐高鹏尽量控制住情绪,道,“那你现在要如何呢?”
喜公公看到了同伴在给自己使眼色,谨慎道:“奴婢哪有什么要如何,不过是受人之托,帮着打听一下罢了。”
徐高鹏板起脸来:“这等忤逆殿下、不知顺应天命之人,你还敢帮他。”
喜公公忙将腰弯了下去:“奴婢岂敢。
大人说的对,既然如此,奴婢便不管这档子事了。”
徐高鹏道:“去告诉他家里,殿下现在也就一时腾不出手来,等殿下登基事毕,看不治他家的罪!”
两个內侍唯唯应是。
徐高鹏甩袖子走了。
待他走远,喜公公直起腰来:“这位怎么回事?跟沈翰林有仇还是跟江翰林有仇?”
同伴叹气:“你猜两位翰林不肯写的诏书,最后是谁写的?”
喜公公沉默了一下,道:“坏了。”
事情没办好,给委托人招祸了,他喜公公的名号要砸。
徐高鹏这几天都跟着邱先生进出行走。
邱先生也很喜欢使唤他。
对一个秀才来说,有个进士弓着腰跟在身边随时供他驱使,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
徐高鹏借他的势也俨然成了什么人物。
还有过一两次在宁王跟前露脸的机会。
宁王都赞了他文采好。
徐高鹏找到邱先生:“先生,我刚听说翰林沈缇和翰林江辰还被关在文华殿。”
邱先生这才想起来这两个倔强的年轻人:“哦,他们俩还在。”
“先生,这两人不从天命,倒行逆施,”
徐高鹏问,“要怎么处置?”
邱先生心想,真会扣帽子。
这是跟他倆的谁有仇?还是单纯地就是因为写诏书这件事?
这几日,一二三品的大员们都杀了许多,两个小翰林而已,怎么处置都行。
但邱先生就是很喜欢看人心,觉得乐趣无穷,故意问:“展腾看怎么处置合适?”
展腾是徐高鹏的字。
徐高鹏道:“这等狂悖小子,若杀了他们,正成就了他们的名声。
不若就关着,看他们能撑多久。
待殿下登基,让他们一步一跪地来求赦罪。
如此,才能解恨。”
解谁的恨呢?宁王的?还是他徐高鹏的恨。
因为对文人来说,死有时候是成全,沈缇和江辰两人若因此事死在最年轻俊美的时候,真真是成就了他们的风骨,叫人铭记。
打断他们的脊梁,让他们低下头颅跪着屈服,才是真罚。
徐高鹏很懂,邱先生当然也很懂。
邱先生含笑道:“那就这么办吧。
他们两个交给你。”
徐高鹏才露出喜色,邱先生又道:“他两个爹官职都不低吧?不可动刑,不可折辱,就耗着,消磨他们的意志就行。”
徐高鹏微感失望,但又想到沈缇的爹官居四品,那个姓江的不熟悉,但家里能买通宫中內侍的,定然也是有背景的。
差一点就冒失了,忙躬身:“是。”
请示:“那就把他们跟别人关到一起去?”
邱先生道:“行。”
邱先生便给徐高鹏写了个条子。
盖了他的名章。
如今邱先生尚无官职,但已经被默认是白衣卿相。
拿着盖了他名章的条子便可以办事。
徐高鹏捏住那张纸,知道自己手里捏住的便是权势。
沈缇和江辰才刚刚得到了待遇的提高,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忽然门开了,士兵们进来将二人锁住。
二人对视一眼。
江辰道:“走吧。”
沈缇道:“走。”
还以为是要将他二人拉去处死,坦然去了。
待他们被兵士拉着消失,徐高鹏才现身,舒爽一笑,离开了。
他离开了,喜公公才从远处柱后现身,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了看。
真是的,这个人,果然砸他生意。
沈缇二人被带走,东西没带走。
只来得及里外里换了干净厚实的衣服。
其他的被褥、刚吃了一点的点心,统统都被兵士们瓜分了。
喜公公过去打听:“那两个人怎么了?要砍了?”
这两日士兵也从他手里得到些好处,熟了,告诉他:“没有。
不过是送到刑部大牢而已。
和别人关一起去了。”
“我们这边也能撤了。”
本来就是为着这两个人,还专门设了看守岗,浪费兵力。
拉去刑部大牢,和别的官关在一起多省事。
喜公公点点头:“那是。”
和士兵攀谈了一阵,大致摸清了情况。
中午到约定的时间,喜公公出宫去见沈家和江家人。
当然不能说是自己遇到了徐高鹏,导致了那两人被想起来了。
他道:“你们送东西太多了,叫人注意了。
邱先生想起来他们来了,把他们押解到刑部大狱去了。”
两家人面面相觑。
喜公公又道:“打听过了。
当日他俩应该只见到了邱先生,那时候殿下在咳咳呢,应该是没见到。
他们俩的事,还到不了殿下那里。”
想了想,徐高鹏这个人坏他生意,实在讨厌,便把徐高鹏带出来:“来押他们二人的,是那个徐高鹏,便是他为殿下执笔的诏书。
他拿着邱先生的手令办事的。”
说完,便看到沈家两个男仆脸神情异样。
哦豁,原来是跟沈家有仇。
就说吧,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喜公公这桩生意勉强算是完成。
他回去了。
此时,沈大人在江家,沈夫人在自家。
殷莳和冯洛仪都疲累至极,正在补觉。
宫外,程远道:“我去江家禀告大人,你回府里禀告夫人少夫人。”
平陌道:“好。”
程远便和江家人一起走了。
待殷莳醒来,已经是下午未时。
沈大人在书房,沈夫人在屋里含泪把这些信息告诉了殷莳。
殷莳问:“父亲怎么说?”
沈夫人眼泪掉下来:“你公爹说,送去了刑部大狱,反倒是安全了。
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这事应该是在那个邱先生身上,姓徐的或许也有挟私报复之意。
但现在乱,你公爹他们不想跟邱先生有来往。
也没法拿姓徐的小人怎么样。
只能让跻云和宇极两个孩子先在大狱里受苦。”
秦妈妈也跟着掉眼泪。
原来她哭的就是儿子在受苦这件事。
但沈大人判断现在沈缇两个人反而已经解除了生命危险,殷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姑姑,咱们在内宅里也不知道外面的事,父亲既然说安全了,那便应该是安全了。
现在我们知道跻云在哪儿,知道他无性命之忧,这不比之前生死不知的强多了。
姑姑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
沈夫人拭泪,“我也不是不懂,我就是心里难受。”
殷莳知道她难受什么。
沈缇日常是抬起手臂,四个婢女围着给他换衣服。
如今却在阴湿大牢里。
当娘的哪受得了。
殷莳安慰她:“在刑部可比在宫里方便多了。
银子使到了,便能让他少吃苦。
说不定咱们还能去看看。
可不像宫里,谁都进不去,着急死了。”
沈夫人稍觉安慰,却道:“只想不到还有姓徐的坏人。
真是,要早知道……”
早知道怎样呢?就不收容冯洛仪了吗?
殷莳道:“这与冯氏无关的。
还是因为跻云全了风骨,他却折了脊梁。
最怕别人的光环照出自己的不堪。”
“也是。”
沈夫人道,忽然反应过来,“咦,知道他是谁?”
她忙着发泄情绪,并没有说给殷莳说过徐高鹏与沈家的渊源便是冯洛仪。
殷莳道:“我见过他的。
跻云给我说过他是谁。
不过一个薄情小人罢了。
如今看,果然人若性恶,不会只显在一处,不过是没机会作恶罢了。
有机会,他是定要作恶的。”
沈夫人恨道:“正是。”
却说沈缇和江辰还以为是要被押去处死,没想到却是将他们押去了刑部大狱。
牢房里关着一些大人们,自然有许多熟面孔。
“你们两个怎么进来了?”
见到这两个年轻翰林,大人们很诧异。
翰林要在皇帝身边随侍,执笔录事,书写谕令。
有品级经常能面圣的大人们对常在皇帝身边的翰林都算熟悉。
何况沈缇是年轻一届中的名人。
“初二夜,我二人拒为宁王书诏,被关在宫中至今。”
沈缇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
大人们欣慰:“好,好,年轻人,正当如此。”
被前辈上官们称赞了,江辰很开心。
他两人被关在一件小牢房里。
江辰道:“应该是死不了了。”
转身,却见沈缇盘膝坐在木板床上,背靠着墙,在发呆。
“怎么了?”
他问,“在想什么?”
沈缇道:“还在这里的都是有骨头的。”
江辰道:“当然。
包括我们。”
沈缇道:“但最有风骨的那些,已经不在了。”
江辰沉默许久,叹息。
忠烈两个字,从小刻在每一句读过的文章里。
可却是要用生命去做到的。
沈缇道:“陛下是值得的。”
皇帝古稀之年迷信方士,炼丹嗑药,看着十分昏聩。
对立太子之事也处理得过于严苛,几次都大规模连坐,使许多官员起起落落。
但他在治国大事上没有昏聩过。
他的功绩无可否认。
便这样嗑药死去,纵观他作为帝王的一生,依然被众人认定为是一位英主。
所以三相二参愿意殉了他去。
沈缇并不畏惧死亡,也不怕眼前幽暗湿霉的牢房。
如果能活着出去,这都是他人生履历上的一笔,是他走向名臣列传的阶梯。
只是他在想,未来他会侍奉一位什么样的君主呢?
宁王?
还不配。
第142章
知道沈缇平安,殷莳就放下心来。
至于监狱里怎么去打点疏通照顾让沈缇少受点罪,自有沈大人操心。
她问起另外一件事:“我刚才醒了,先去看了冯氏。
她们说您把孩子抱过来了?”
说起新得的孙子,沈夫人总算眉眼绽开些笑意:“你公爹已经给他起了名字,当。
沈当。”
殷家孩子五岁之前都没大名呢,要五岁之后立住了才给起大号。
沈当刚出生就蒙祖父赐名,可知沈家多么期盼子嗣。
幸好,如今有沈当了。
殷莳知道自己可以松一大口气了。
“好名字。”
她道,“我也不懂那许多诗词,我只作是担当的当就行了。
男儿大丈夫,当有担当。”
说起这个,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沈缇。
一直以来,她都以年纪和来自后世的人生经验俯视沈缇。
确实沈缇也太年轻了。
但今天,这个扛着死亡的风险硬顶着不肯给有弑父弑君嫌疑的宁王执笔诏书的青年,忽然在她心里立起来了。
男孩子,少年,青年。
现在,在别人的转述中,殷莳的心里描绘的是一个男人了。
或许殷莳不能完全赞同,但他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信仰。
殷莳看到了一个读书人。
一个历史中的士人该有的模样。
“小名叫我们取,你说叫什么好?”
沈夫人道,“茂哥儿?寿哥儿?还是盛哥儿好?你说哪个好?都觉得不够好。”
殷莳想了想:“松哥儿?”
松自来喻君子,也寓长寿。
沈夫人眼睛一亮:“松哥儿!
好,就松哥儿!”
殷莳趁机问沈夫人:“那松哥以后就养在母亲这里吗?”
沈夫人却道:“等跻云回来再说。
现在先放我这里养。
洛娘那个样子,先让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殷莳一秒洞察了沈夫人的心态。
之前把孩子抱走,是因为沈缇不能确定生死,这孩子碰巧是男孩,可能就是遗腹子了。
太金贵,所以沈夫人亲自养。
如今沈缇生命无虞。
沈夫人内心里觉得她抱养这孩子好像对沈缇不吉利似的。
她不想养。
孙子再亲,也比不上自己亲自生出来的儿子。
沈夫人却给秦妈妈使个眼神。
殷莳不明所以。
秦妈妈转身取过来一个匣子。
沈夫人接过来转给殷莳:“你辛苦了,你公爹十分高兴,这是他的心意,你收下。”
殷莳打开匣子,见是张折叠的纸,展开一看,是一张一百亩的地契。
京畿地区的上等田。
京畿良田难得。
殷莳断断续续地收,到年底才陆续买了一百零六亩。
还是零零碎碎的,东边十亩,西边二十亩的。
沈大人一出手就是一百亩,看地契是一整块。
沈夫人说:“这给你作私房。”
私人财产又增加了。
不用想都知道,自然是因为家中没有给妾室避孕,令妾室先正妻一步生出庶长子的补偿。
殷莳笑纳,真的是笑着纳的:“长辈赐,不敢辞。”
见她高兴,沈夫人心头也轻松了些。
又对秦妈妈道:“你快去看看松哥儿醒了没有,醒了抱过来给莳娘看看。
莳娘那会儿眼睛都睁不开了,都没好好看呢。”
秦妈妈去了。
沈夫人把厢房收拾出来给沈当和奶娘住。
很快奶娘抱着孩子来了。
沈夫人接过来,抱在怀里,跟殷莳说:“你看。”
殷莳凑过去看。
早上那会恍惚记得看了一眼,皮肤都皱着。
这会儿再看,已经展开了许多。
殷莳细看,赞叹:“怎么这么像跻云,这也太像了。”
秦妈妈掩口笑。
沈夫人笑嗔道:“傻话,跻云的孩子当然像跻云了。”
殷莳说:“这长大了得跟跻云一样好看。”
沈夫人说:“再等几日,饱满起来就好看了。”
殷莳左看右看,实在觉得有点新奇。
这世界上有一个这么像沈缇的小宝宝。
这是沈缇的孩子。
沈缇都已经当爹了。
明明才十九岁。
“真想看看跻云看到松哥儿时是什么样。”
她笑道。
沈夫人啧道:“他们读书人,讲究抱孙不抱子。
可装了。”
殷莳不太能信:“真的完全不抱吗?”
“还是抱的。”
沈夫人掩口笑,“跻云小时候生得可爱极了,谁舍得不抱。
他爹也是要抱抱的。
只后来跻云十一岁中了秀才之后,两父子就成日里辩来辩去的。
可烦。”
殷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戳沈当的脸蛋:“你爹很快就回来啦,你别着急长大。”
“阿弥陀佛。”
沈夫人道,“正是,正是。”
但她还是长叹一声:“唉……”
殷莳话里彩头虽然好,但沈夫人也知道,哪有那么“快”
。
甚至可以说,以现在来看,是遥遥无期的。
冯洛仪到傍晚终于醒了。
感觉脑子里空空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唤道:“妈妈?妈妈?”
槅扇门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她的教养妈妈,而是院子里的三等婢女照香:“姨娘醒了。”
她唤她“姨娘”
。
冯洛仪呆呆的,许久,记忆才缓缓回笼,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家没了,母亲死了,教养妈妈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如今是未婚夫沈缇的妾室,沈家的姨娘。
照香是她的贴身婢女。
月梢也进来了:“姨娘醒了?觉得如何?”
两个人一个将冯洛仪扶起来,一个端着水喂她。
又喂她吃了半碗燕窝粥:“先垫垫胃。
缓一缓,再正经吃饭。”
冯洛仪皱眉,按住腹部:“勒。”
照香道:“就得勒着。
秦妈妈亲自给你裹的。
说这样恢复得快。”
照香和月梢当时都在场。
冯洛仪生完孩子的肚皮给了她俩很深的心理阴影。
秦妈妈笑骂她们:“刚生完都这样,好好裹着,慢慢就恢复了。
你们瞧夫人,就恢复得很好。”
“你们学着点,将来自己也用得上。”
冯洛仪吃了粥,漱了口靠在床上,半晌,终于问:“孩子呢?”
月梢和照香互看了一眼,硬着头皮道:“夫人把小公子抱到上院去了?”
没想到冯洛仪问:“是男孩?”
“是的呀。”
照香说,“早上那时候不是就给姨娘说了吗?”
但当时冯洛仪刚生完,脑子里都麻的,眼睛里是空洞的。
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脑子完全转不动。
其实根本没有接收到任何信息。
冯洛仪追问:“确定是男孩吗?”
月梢忙道:“确定,确定。
就是男孩,是个小公子。”
冯洛仪呆了片刻。
生之前明明有很强的信念和期盼,不知道怎么地,真生出一个儿子来了,却并没有什么欢喜。
大概是因为少女时代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未婚夫生出庶长子来吧。
庶长子。
又过了半晌,她又问:“是夫人抱走了?还是少夫人抱走了?”
月梢忙道:“是夫人。
少夫人守了姨娘一整夜,姨娘生完,少夫人都睁不开眼了,回去的时候走路都飘。
到下午才醒过来,先过来看姨娘。
我们说夫人抱走了小公子,她也才知道的。”
“姨娘醒来之前,少夫人遣人过来说,夫人是怕姨娘休息不好,所以把小公子抱去照顾的。
让姨娘别着急。
等翰林回来再说。”
“翰林……”
冯洛仪如梦初醒,“翰林回来了吗?”
月梢道:“没呢,只说是暂时安全,还被关着。
大人应该在想办法了吧。”
冯洛仪又闭上了眼睛。
她的父亲兄长也被抓起来过,然后就没在见到了。
如今父亲和二哥,已经阴阳两隔。
母亲和大姐追随了他们去。
小妹不知道流落到何方。
只她在沈家这跨院里,虽活着,却总找不到活着的感觉。
“姨娘,姨娘快别说话了。”
婢子们瞧着她脸色不对,赶紧道,“先休息,先休息,莫为这些事伤精神。
自有大人、夫人和少夫人呢。”
但冯洛仪不想躺着,她已经躺了太长时间了。
婢女们拿来大的引枕垫在她后背,让她靠着。
冯洛仪觉得身上不舒服:“能不能擦擦?”
婢女却拒绝了:“秦妈妈说,先忍这几天,骨头缝大开着呢。
等恢复两天,可以稍稍擦洗。
但不能洗澡的。”
冯洛仪无奈,扯了扯被子,却忽然指尖作痛。
举起来一看,有一只手上崩裂了两个指甲,有流过血的痕迹。
“指甲还痛吗?”
月梢问。
那崩裂的指甲已经给她修剪过了。
冯洛仪道:“还好。
肚子痛。”
照香道:“肚子痛那没办法。
秦妈妈说,得痛一阵子呢。”
冯洛仪点点头。
但她忍不住抬起手,就着灯光看那指甲。
生育后麻木空洞的脑子慢慢回忆起了什么。
有谁在她耳边说话——
冯洛仪,换皇帝了你知道吗?
你不能死为官奴婢。
你能行。
冯洛仪!
那是谁的声音呢?并不熟悉。
因为见的次数太少。
逢五逢十才请安,但旬日是休沐日,她又会出门,便免去请安。
所以一个月其实才见三次面。
每次说两三句话,便让她回了。
冯洛仪抬起眼。
是她啊。
少夫人小殷氏。
第143章
初八早上,殷莳来到沈夫人的上院。
她其实是想来见见沈大人的。
然而沈大人竟然去上班去了。
殷莳愕然:“已经都恢复办公了吗?”
“不知道呢。”
沈夫人道,“你公爹说,大家昨日商议来着,今天都去公署。
见面更方便。”
实际上,各个公署都挨得非常近。
大部分都在承天门南。
通政使司挨着太常寺和五军都督府。
东边就是六部和宗人府,再东边是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再东边就是翰林院。
大家聚在一起走动起来反而更方便。
反倒是各家各府散落在京城各处,奔走起来费时费力,还很容易扑空。
是以,宁王虽一时腾不出手说什么,大家初六被放出来,初六初七奔走了一天半,到初八这日,便已经自发地或者相约地,一起回到公署的岗位上了。
一个国家终究不是靠皇帝一个人运转的。
老皇帝许久不上朝,国家依然运转良好,是因为有完整的官僚体系在不停地运转着。
只是现在这体系的龙头全没了。
沈大人任通政使司右通政,掌内外奏疏。
他的上司就是通政使,位列朝廷大九卿之一。
人没了。
那日死在了宫中。
自通政使往上,全没了。
沈大人其实就算现在重新投入工作,也没有汇报工作的上级了。
回到公署纯为了方便跟别人碰头,通消息。
殷莳问沈夫人:“那跻云那边?”
沈夫人眼眶一红:“已经在打点了。
昨晚回来报的,刑部那边只是占了大牢,负责看守的全是五军营的人。
刑部自己的衙役一律不用。
你公爹说,还是得从五军营那边找找路子。”
“如今,许多人家都在找路子呢。
只咱们文官人家,与京军三大营实在没什么来往的。
如今又是非常时刻……”
非常时刻便处处敏感。
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这些人属于政冶犯。
宁王未必是想杀他们,想收服他们的可能性倒更大一些。
但终究是政冶犯,这个时候“立场”
这个东西就特别重要而微妙。
平时可以联络得上的关系、走得通的路子,这时候为了避嫌,都走不通了。
殷莳想到了什么,先按下,安慰了沈夫人一通。
然后问了问沈当:“冯氏还没看过。
她昨日几乎是直接睡过去了,像昏过去一样。”
沈夫人允了:“让奶娘抱过去给她看看。
看过了便好好坐月子,等出了月子让她过来看,别老让松哥儿在外头太长时间,容易受凉。”
殷莳便和秦妈妈一起,陪着奶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沈当,往冯洛仪那里去。
月梢和照香又惊又喜:“小公子来了!
姨娘,小公子来了!”
秦妈妈喝道:“关好门,别让凉风进去!”
大家赶紧把正堂门关上,才敢开次间门,然后再是内室门。
秦妈妈念叨:“你们年纪小,不晓得厉害。
月子里受了风,以后骨头缝疼。”
内室里,冯洛仪包着头,裹着衣服,躺靠在床上:“少夫人,妈妈。”
殷莳道:“夫人让把松哥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冯洛仪重复道:“松哥儿?”
殷莳道:“他乳名松哥儿。
他祖父亲给他赐名一个当字,担当的当。
沈当。”
冯洛仪咀嚼这个名字:“沈……当。”
她的儿子,叫作沈当。
殷莳对奶娘道:“给姨娘抱抱孩子。”
奶娘给沈当解开外边的包被,把孩子抱给冯洛仪,指点她:“这样,要托住脖子,不足月脖子还软,对,就这样。”
沈当今天的脸蛋又比昨天饱满了很多,已经好看起来了。
白白的脸蛋无比娇嫩。
那眉眼,明明昨天看着完全是沈缇的复刻,可今日看着又有几分似冯洛仪了。
反正不管像谁,未来都会是个美男子。
殷莳带笑看着。
秦妈妈和奶娘都没口子地夸沈当好看。
婢子们也一叠声地附和。
十分热闹。
冯洛仪怔怔地望着孩子,却忽然落下泪来。
屋里静了一瞬。
秦妈妈随即道:“瞧姨娘这高兴得。”
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苦尽甘来嘛。
终身有靠了。
有了儿子,以后连男人的宠爱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有殷莳笑意淡去,隐约能明白那眼泪的含义。
“快,快抱走。”
冯洛仪哽咽。
奶娘伸出手去,殷莳却拦住,柔声道;“你再多抱一会儿。
夫人的意思怕现在冷,不让松哥儿在外头时间太长,今天回去,便不再抱过来了,等你出了月子再去看他。
要一个月呢。
再抱会儿。”
冯洛仪哽咽讲不出话来,只摇头。
殷莳便收回手。
奶娘伸出手去。
冯洛仪感受着这个柔软的小身体被从自己的怀里抱走。
——将你生为庶子,娘很抱歉。
不要在娘的身边久留。
去祖父母身边吧。
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不要被人说是小妇养的。
离开冯洛仪的院子,殷莳没有再去沈夫人那里,她和秦妈妈分开,直接去了外院。
她想找平陌或者程远,但他们全都不在家。
她便找到了申伯。
申伯惊讶:“少夫人,你如何出来了?有事唤我进去便是。”
殷莳道;“着急的事,不想耽误时间。”
但实际上,她其实就是单纯地讨厌自己只能坐在内院里等。
她如今是掌家媳妇,垂花门的人也听她的话。
只是即便这样,从前也不好往前乱窜。
这些天却借着京城变动,进进出出内外院之间,自由自在。
人要是总被无形的或者有形的墙困住,虽然大多数时候还能低眉顺眼地接受忍耐,但内心里想打破走出去的冲动是从未曾改变,一直存在的。
殷莳把刑部大牢的事与申伯重复了一遍,问:“我只是想着,之前宵禁时那位李校尉,咱们能不能走动一下?上面的人要看风向,但我想着,下面基层办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只不知道是不是我瞎想多了,还是大人和你们已经想到办法了?”
殷莳实在觉得不是不可以试试。
哪怕走不通也没关系,总该去试试的。
为什么没人去试呢。
是沈夫人不清楚具体情况吗?还是沈大人申伯觉得没用?
哪知道申伯听完,一拍腿:“没人与我说这个啊!”
殷莳:“……”
闹半天,是信息差。
宅子太大了,大家分散在各处。
又不像后世有便利的通讯,这里全靠腿跑嘴传。
申伯如今主要工作是打理庶务,也就是管沈家的钱和产业。
外面官场上的各种事,基本上都是程远在做的。
现在也是,沈缇的事都是程远带着平陌在奔走。
然后因为事关亲儿子,沈夫人要是不能即刻知道信息便一直揪心。
于是这个事就特事特办,只要程远回来,就让垂花门的人直接领进内院里,往沈夫人那里去,直接同时给沈大人和沈夫人汇报。
因为宅子太大了,又急,便没人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有人给申伯共享最新的信息。
而跟李校尉通了名号这个事,申伯之前给刚放回来的沈大人汇报家里情况的时候,也没提具体的,只泛泛地说“京军营的人”
。
因为校尉官职实在太小了,位卑人轻,还没必要报给沈大人知道。
因此两下里就造成了信息差。
唯一与双边都信息共享的殷莳昨天又在补觉。
好吧。
殷莳问:“那申伯觉得可行吗?”
“我觉得行。”
申伯道,“大人找的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其实县官不如现管。”
这正是殷莳的意思。
大牢那边走不通是因为没有路子,对方不搭理。
所以得找个引路人。
“交给我。”
申伯道。
沈大人今日不到未正时分便回家了。
因为本来也没有正经上班,想交换的信息都交换到了,想见的人都见到了,还待着干什么,自然是回家。
明日登基大典还得早起呢,半夜就要起。
他本来只是个四品,位置在中列。
但现在,四品已经变成前排了。
要不然前面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太难看了。
今天想联系五军都督府,发现没用。
京军营现在被宁王接手了。
五军都督府的话也不管用。
五军营提督缩在宫里不出来,就不跟大家打照面。
沈缇在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无法取得联系,沈大人其实心态还平静。
他少时随着父亲流放,经历过很多,其实并不觉得怎样。
关键是妻子会扛不住,必要啼哭。
岂料一回到家里,申伯便在等他,禀报:“联系上五军营的一个小校,愿意帮着疏通。
叫咱们等天昏后过去,宵禁前回来就行。”
沈大人愕然。
他细问,申伯便讲了前情:“便是京城戒严的时候,咱们还给他们送过汤的那个。”
又道:“我不知道刑部大狱的事,程远、平陌不知道家里这事。
两下里没凑到一处去。
亏得少夫人想到了,特来找我,问是否可行。
真真是灯下黑了。
县官不如现管。
神佛有神佛的路,小鬼有小鬼的道。
这等地方,走上不如走下。”
聪慧儿媳,得力仆人。
人果然是得有帮手,单打独斗不行。
沈大人长吁了口气,虽然犟儿子还在大牢里,但颇生出了一种幸福感。
作者有话说:
冶不是错别字,是治的替代字。
第144章
在沈大人回来之前,这个事申伯已经回禀过殷莳了。
殷莳又禀告了沈夫人:“便是喝了咱家的汤的那个,姑姑可还记得。”
“阿弥陀佛,不过就是前几日的事,如何能不记得。”
沈夫人双手合十,“果然是行善因结善果。”
两个人已经准备了往牢里送的食物衣服。
幸而沈大人回来的也早。
三个人碰了一下头。
牢里太多人,沈大人现在也不方便亲自过去。
“还是叫程远和平陌两个去。”
他指派。
殷莳试着提了一下:“媳妇能不能一起去?实在担心跻云。”
果然直接被沈大人和沈夫人一起给否了。
“那怎能成。”
“那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好吧。
最终还是程远和平陌去了。
李校尉给牵的线。
看守个监狱能用多大的官?总不能用个将军。
最后落实到执行层面,实际管事的就是个校尉而已。
管事的校尉姓马。
马校尉道:“本来不行的啊,你们要晓得。
只李二郎跟我说,前几日宵禁,大家伙冻伤颇多,就他们那一队有热汤热水。
咱当兵的虽然粗糙,也是人。
沈探花家看得起我们这些粗人,咱们也给探花家里个面子。”
程远平陌自然感激涕零,塞给马校尉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马校尉把荷包收进怀里,道:“只能进去一个。
动静小点。
东西也太多了,少拿点。
这么好的炭往牢里送?用不到的我告诉你们。
这没办法,我也不能天天盯着,肯定要被小子们拿去换钱。”
最终让平陌进去了。
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没带进去,只带了两床被子进去,这是把江辰也考虑进去了。
跟在带路兵丁身后悄悄进去。
说实话,刑部大牢关的都不是普通人,比寻常牢房已经算好了。
但即便这样,进去都是一股子异味。
平陌心酸得不行。
他比沈缇大几岁,作为奶兄和随人,沈缇是被他照顾长大的。
尤其游学那几年,虽也有成年男仆跟着。
但平陌才是管事的那个。
沈缇的衣食住行都是他操心的。
哪受过这种苦。
平陌这心态,跟沈夫人一个样。
待见到沈缇和江辰住的那间狭小牢房,平陌鼻子都酸了:”
翰林!
“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沈缇也惊讶:“平陌!”
惊讶里带着欢喜。
这几日,虽然可以坦然赴死,也不是不担心家里的:“家里可好?父亲母亲可好?少夫人可好?”
“都好,都好。”
平陌道,“翰林,姨娘已经生了小公子,你当爹了。”
沈缇一呆。
江辰笑道:“恭喜恭喜。
怎了?傻了不成?哎,哎,让我看看,带了什么东西来?”
兵丁把牢房门打开:“动作快点啊。”
平陌塞了把钱给他:“多谢兄弟。”
把东西送进去了。
被子暄软厚实干净有香味。
还是两床。
江辰抱着被子把脸贴上去,恨不得亲一口。
沈缇则凝神听平陌说话:“大人说,让翰林们有心理准备,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出来。”
沈缇早有心理准备,他道:“与我说说家里的情况。”
平陌便把从初二那日至今的事都讲了。
听闻沈大人不在的时候,沈夫人和殷莳应对得当,沈缇长长吁了口气。
平陌又说:“小公子,大人赐名一个当字。”
“沈当。”
沈缇重复了一遍,“沈当。”
他的儿子。
他问:“少夫人高兴吗?”
江辰和平陌都顿了顿。
妾室抢先生出了庶长子啊,你问妻子高兴不高兴?
这是正常男人能问的出来的问题?
平陌这么机灵的人都磕巴了一下:“挺、应该挺高兴的……吧?”
他哪知道呢?他又不能随便进内院去见少夫人。
沈缇嘴角露出了笑意:“她一定很高兴。”
他实在很知道殷莳。
他有了儿子,父母便不会催逼殷莳生孩子,至少不会催得很紧。
她一定在偷着乐。
这一刻,江辰和平陌都觉得,沈缇莫非是坐牢坐傻了。
平陌从牢里出来,程远问:“翰林怎么样?”
平陌道:“看着还好。”
程远道:“我已经和马校尉商量好了,他保证翰林那里不断热水和炭。”
只是这种地方保证取暖就行,就别想着烧什么无烟的银丝炭了。
没能送进去的那些东西也不用带回去,都送给马校尉了。
二人在宵禁之前赶回去。
府里三个主人都在等着呢。
直接领进内院汇报。
“翰林看着还好,人还精神。
就是胡子几天没刮了,有些潦草。”
平陌汇报,“听闻有了小公子,很高兴。”
“嘱咐大人、夫人和少夫人万要保重身体。”
“翰林说,他和江三郎心里有数,诸位大人都能慨然淡定,他们两个人更年轻,吃些苦不怕什么的,不过人生修炼。
请夫人和少夫人把心放下来,不要为这个伤心神。”
沈夫人哽咽:“这孩子。”
但如今形势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比起那些挂了白幡的人家,好歹她家的男人都还全须全尾的。
二月初九是吉日,宁王登基,改元天应,这一年便是天应元年。
宣告国丧三个月,禁饮乐嫁娶。
此时离老皇帝嗑药把自己嗑没了才七天。
可以说非常迅速平滑。
但京城的米价小幅地上涨了。
邱先生从白衣一跃而成为参知政事。
在别人眼里,是凭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了。
实际上他自己心里是失望的。
因为参知政事只是副相,离宰相还差一步。
那些空出来的位子都填补了些人。
有些是宁王自己带来的人,有些是提拔上来的,有些是权代。
沈大人便权代了通政使。
沈夫人不懂,问:“算是好事吗?”
沈大人:“不算。”
品级未变,只是临时职务罢了。
甚至在沈大人来说,在新帝这里真正升职都未必是好事。
在众多的任命当中,有个人比较显眼,便是原刑部清吏司主事徐高鹏。
他跳过了员外郎,被直接提拔成了郎中。
正五品,绯衣。
从绿袍到绯衣,是文人仕途上的一个大台阶,很多人迈不上去。
徐高鹏二十多岁的年纪正五品着绯衣,自然是因为从龙之功。
如今大家已经都知道,便是他执笔了那封发往四方昭告天下的诏书。
徐高鹏不仅连升两级,且还被新帝记在心里,颇有圣宠,一时春风得意。
只这得意中又有不足——便是他的继妻。
他的原配是前礼部郎中的长女冯氏,不仅知书识礼还生得美貌。
但冯氏后面死了。
他岳父倒了,然后原配就死了——再怎么说是病死的,别人来打听都不怎么好听。
后面再说亲就一直不顺利。
看得上的门户,人家便都看不上他。
后来没办法,低娶了。
娶了个商户女。
他图她嫁妆,她家图他是个进士官。
两头各取所需。
新妻年少,也还算美貌,本也可以过得。
但如今徐高鹏仕途得意了,便嫌这继妻不足了——比不得原配徐氏的才情,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
他便寻思着纳妾。
升官了,纳个妾庆祝一下,没什么问题吧。
只一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家里的丫头也都不太看得上。
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
他的原配姨妹冯洛仪,美貌有才情,算起来,今年该有十八岁了。
但上一次听说冯洛仪的消息,是沈家找上门来,那都是快四年前的事了。
也不知道现在冯洛仪在哪里,还在不在沈家?
不妨问一下。
徐高鹏便遣了个人去沈家打听。
殷莳打理中馈,这等事自然要报到她这里来。
她乍闻是徐高鹏派来的人,吃了一惊。
因为徐高鹏如今是刑部郎中,沈缇在刑部的大狱里。
且当初沈缇会被送到刑部大狱便有可能是徐高鹏挟私报复。
殷莳不敢怠慢,亲自接见了来人。
谁想到,那人打听的是冯洛仪。
殷莳愕然。
她质问:“徐大人打听冯家姑娘做什么?”
那人其实也不知道,只按照徐高鹏交待的说:“大人说,冯姑娘是我们前头夫人的妹妹,孤苦无依,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大人想将冯姑娘接回我们府里照顾。”
殷莳分析事情从来都是按照利益导向原则。
徐高鹏当年拒不肯收容冯洛仪,现在突然想接回去了,一定是因为冯洛仪身上有什么可图的东西。
能是什么呢?
冯洛仪一没有娘家,二没有资产。
她就只有她自己这个人。
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子。
殷莳几乎是一秒识破了徐高鹏的心思。
她穿越十一年,已经见过了许多许多很封建的事,大多能理解其中逻辑,也能接受,至不济也能忍受。
唯独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被恶心到了。
真的很想狠狠骂回去。
但沈缇还在刑部大牢呢。
殷莳以平静地口吻告诉对方:“不在了。
当年就送回冯家老家去了。”
端茶送客。
她掐着时间在外院等着,等沈大人一回来便将他请到书房,禀报了这个事。
沈大人现在有点习惯殷莳的做派了。
现在看出来,和他当初以为的乖巧儿媳是不大一样的。
有时候做事也会略踩线。
但这种非常时候,儿子还在大牢里。
这样一个儿媳,比什么孝顺听话恭顺都更好。
殷莳汇报了这个事,只说:“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只媳妇想着,他若有这善心,当年便不会不收容冯氏。
如今忽然变了态度,怕不是好事。
便诓了他的人。
只说冯氏当年便送回老家去了。”
房里人之所以叫房里人,便是因为她们很难被外人看到。
偶尔也有官员的某个妾室很有存在感,大多是因为官员授意让这妾室去做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收受贿赂。
真正正常的妾室根本不会为外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顶多知道某人有七房小妾还是八房小妾,并不会知道哪一个小妾姓甚名谁,什么来历出身。
在这个时代信息没有那么透明,所以殷莳敢诓骗徐高鹏的人。
“但听说他如今是在刑部任郎中。
媳妇不知道会不会对跻云有什么影响,故禀告给父亲,请父亲知悉。”
她说。
沈大人也是一眼就看破了徐高鹏那点龌龊小心思。
他冷笑:“不过小人得志罢了。
不必怕他。”
他如今是“权知通政使司”
,虽然有个“权知”
,但那也是大九卿之一。
还不至于怕个小小郎中。
“你应对的很好。”
他称赞了殷莳。
又问:“你姑姑可知道这事了?”
殷莳道:“我没与姑姑说。”
沈大人道:“那就别告诉她了。”
沈大人看到殷莳的肩头放松了下来。
他理解她。
因为他的妻子殷氏,是个不错的女人,也算善良。
主持中馈照料夫君儿子都是可以的,但的确担当不了什么大事。
这个事牵扯到徐高鹏,沈缇又在刑部大牢里。
传到她耳朵里,只怕心里要怨冯氏招祸了。
但沈大人如今有点好奇殷莳这个女子。
因正妻便是再厚道,终究妾室是与她抢夫君的人。
尤其冯氏抢先生出了庶长子,对殷莳来说可以说是极大的利益损害了。
要不然为什么沈大人都拿出一百亩良田补偿她呢。
小殷氏却护冯氏至此。
实在令沈大人感到惊奇。
第145章
正如沈大人所说,徐高鹏虽然借着新帝连升了两级,也不足为惧。
徐高鹏听仆人回报说冯洛仪四年前便被送回老家去了,不免后悔当时没把冯洛仪留下来。
其实现在回头看,当时他一个六品小官便将冯洛仪收留又怎样。
皇帝高高在上,十几户人家数百女眷发卖,谁在乎一个冯洛仪。
何况沈家还是正经把她从官府手上买回来的,合法买卖。
偏自己那时候就胆小,唯恐被连累,拒绝了沈家。
既丢了冯洛仪,又得罪了沈家。
实在是不划算。
如今冯洛仪没了,徐高鹏也只能道声可惜,便丢开了。
另寻渠道纳了个美貌的妾。
升官纳妾,好不得意。
由徐高鹏执笔的那份诏书,由京城发快马传递向四面八方。
向天下宣告皇帝殡天、新帝登基的消息。
其实皇帝一直不立太子,所有人都早知道迟早要出大乱子。
只是老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管洪水滔天,谁也没有办法。
宁王几十年渗透京城,掌握了京军,篡夺了皇位,诏书所到之地,果然就炸锅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竖起了“奉天讨逆”
的旗帜。
正和新帝“天应”
的年号背道相驰。
甚至有那么几处地方,旗帜在诏书到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这些年大家都盯着京城,只不过吃亏在离得远,不如宁王近水楼台先动手罢了。
一时檄文像雪片般飞向京城,京城粮价飞涨。
卖粮食的店铺常常过了午后就挂出“售罄”
的木牌。
沈夫人道:“幸好你公爹囤了粮。”
又哭:“跻云什么时候能回家。
松哥都百日了。”
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了。
新帝根本没有时间搭理刑部大狱里关的这些人。
他的兄弟们已经带着军队开拔,奔京城而来了。
承平已久,武将们没有进身之路,忽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从龙之功是何等的诱惑,谁能放过。
各地厢军纷纷各寻主君投靠依附。
当然投靠谁主要还是根据地缘规则。
毕竟你不能身在一个王爷的封地里却千里迢迢跨越州府去投奔另一个王爷。
基本上是赶上谁就是谁了。
从龙之功,有时候也看命。
喊着“奉天讨逆”
的口号,许多旗帜奔京城而来。
在半路相遇,也有谈的也有打的。
一路谈谈打打,到京城的时候汇合成了七路队伍。
其中大家翘首以盼第四位皇后曹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信王来了,第二位太子的儿子景王也来了。
其余有数位有本事拉得起队伍的王爷。
大家以为应该会来的第一位太子的儿子宣王却没来。
第一位太子病逝的时候,宣王还是个小孩,从那之后就一直活在母亲的怨念中。
他的母亲一直认为帝位应该是自家的。
别的人继位那全都是篡夺的。
她尤其怨恨第二位太子。
结果第二位太子也病死了。
她大为快慰,对宣王说:“瞧,我就说天命原就该落在咱家的。”
她日日夜夜地给宣王灌输这个思想,以为能养出儿子做皇帝的野心。
殊不知宣王一直活在她的精神虐待中痛苦不堪。
六年前她去世了,宣王终于过上了安静的日子。
他人没来,但是写了两封信使人送到京城给堂弟和叔叔,表示他对帝位没有一点心思只想做个闲散逍遥的王爷。
无论是哪个称帝,他都遥叩圣安。
皇帝的儿子很多,像宣王这样完全没有野心的也有,但是野心勃勃的也很多。
只是如今宁王抢占先机,大家就先拧成一股绳对付宁王。
大穆朝的王爷是不领实职也不沾军队的,都是闲散富贵人。
现在他们手里的军队都是地方厢军投靠来的。
本以为大家合在一起人数碾压,打败宁王易如反掌。
岂料京军的战斗力惊人。
大穆上一次打硬仗已经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了,那之后厢军分驻地方。
经过改制,从全职士兵成为屯田兵。
三十多年太平日子过去,当年有战力的老兵基本也都老死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厢军的战斗力已经没法跟从前比。
京军却是负责拱卫京师的职业军人。
且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皇帝曾经开疆拓土,武勋卓绝。
他身体还康健的时候,很多年都坚持时常视察、检阅京军营。
后来他年纪大了,战亡的外甥的儿子也长大了,也就是后来的振威侯。
这个晚辈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放心地把京军营交给了他。
振威侯果然也不负圣恩,把京军营管理得很好。
京军营一直保持着它该有的战斗力。
奈何有人狼子野心,一心想要从龙之功,竟暗害了振威侯,夺取了京军的控制权。
如今京军与内陆屯田的厢军一碰触,职业士兵和屯田兵的差距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诸王联军打了三个月,从五月到八月,竟攻不下京城。
一天天粮草的消耗都是巨大的支出。
数位亲王打了退堂鼓,有人已经悄悄地撤了。
眼看着就要进入九月,人心涣散了起来。
已经有人开始传,说宁王本就是天命所归,要不然为什么他上面的哥哥都死光了让他成了“长”
呢。
经过这几个月,信王已经渐渐成为诸王之首。
他斩了几个传谣言的人,虽一时止住了这股子风气,但并不能治根本。
眼看着讨逆就要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位老夫人与一个少年悄悄出城。
她带着这孩子投奔了信王。
翌日,她和孩子出现在了两军阵前。
那少年一身素缟,披麻戴孝。
京军有人认出了她:“是长公主,是端宁长公主殿下!”
端宁长公主其实在宁王登基后,已经升级成端宁大长公主。
但京军更习惯喊她长公主。
因为她是振威侯的祖母。
她的身份被确认了,自然那披麻戴孝的少年就知道是谁了:“是世子!
振威侯世子!”
信王在阵前祭出了端宁长公主和振威侯世子。
派了二十个大嗓门的壮汉在阵前齐声揭发宁王加害振威侯之事。
振威侯在京军威信素来很高。
京军里就一直有人在质疑这次的权力更迭。
但加害振威侯的人是五军营和三千营的提督,本也就是统领京军的武将。
京军习惯了听从他们的命令,才顺理成章地被他们接手了。
端宁长公主的儿子、孙子都死了,眼看着振威侯府就要没落。
她富贵了一辈子,怎能忍受子孙后代远离权力中心。
何况孙子为人所害,仇人坐在了御座之上!
端宁长公主颇肖其兄,也是有胆有谋。
她一直等着,等到信王颓势明显的时候,才带着曾孙来到了他面前。
信王在阵前祭出披麻戴孝的振威侯世子,京军中层军官反水,京军营哗变。
信王逆风翻盘,大破京城,直冲入皇宫,生擒了伪帝。
端宁大长公主对曾孙说:“我家富贵,可再绵延三代。”
信王大破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
从二月开始的这半年,大家都过得安静如鸡。
沈大人在通政司,工作量都变得极少,几无奏折入京。
沈夫人每天想儿子,以泪洗面,幸好还有沈当在身边,擦干了眼泪,打起精神照顾沈当。
殷莳加强了府中管理的强度,值岗时候饮酒赌钱是决不许的。
家中的护院男仆本就会些拳脚抢棒和弓箭。
殷莳又与申伯合作对仆人们进行了如有强人抢门如何关门及灭火救火的演练。
优化了值班的班次,改进了府里的巡逻路线。
府中无论男仆还是婢女,都晓得少夫人能干,遇事也冷静。
便是申伯,也对沈大人夸过殷莳好几次。
沈当在沈夫人院中一天天长大。
这孩子尽捡着父母相貌的优点长。
用沈夫人的话说:“比他爹当年还招人喜欢。”
冯洛仪还在守父孝,素衣淡食地生活在小院里。
沈缇关在刑部大牢里,她便每日抄写经文供奉,烧香祈福。
没有沈缇在,她也不必伏低做小。
殷莳总觉得她身上越来越没有人气儿,有种随时要飞走的缥缈感。
五月诸路大军攻到了京城。
京城的朝廷差不多算是彻底停摆了。
京城的粮价一路走高。
许多人家已经撑不住。
幸而沈家早有准备,外边粮价飙飞的时候,沈府里人心安定。
只是京城外面官兵对决厮杀,总让人胆战心惊。
殷莳安抚婢女们:“别怕,来的是正经的皇后所出嫡皇子。
他们是来抢皇位的,断不会糟蹋京城。”
她说的有道理,胆战心惊的婢女们放下了心。
但殷莳夜间独自一人睡着宽大的拔步床时,也会一直睁着眼睛,叹息自己的天真。
自己竟然还盼着换皇帝。
在电视剧里不过半集戏份的事,在现实里会给人带来多么巨大的压力。
如今家家户户白天也都不敢开大门。
街上常行人空空。
一些寻常百姓家因买不起粮食不得不变卖衣裳首饰甚至房产。
地痞无赖趁机压价、强买甚至敲诈勒索。
许多百姓家庭陷入了破产的境地。
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终于,信王攻破了京城,生擒了伪帝。
也的确如殷莳所说,信王是来当皇帝的,不是来劫掠的,便是外地来的厢军也没有敢糟蹋京城。
京军收拢,归顺了信王。
金吾卫维持京城治安。
厢军土包子们在长官的允许下一小队一小队地进城参观。
这辈子来一次京城不容易,总得都看看好回家给家乡人讲讲。
粮价一时还降不下来,但形势看着稳定了。
老百姓也敢从家里出来走动走动了。
这些殷莳待在内宅里当然都看不到,都是听平陌从外面回来转述的。
“那跻云呢?”
沈夫人着急地问,“伪帝都捉了,跻云总该放回来了吧。”
平陌道:“大人和其他的大人们已经在为牢里的大人们去找信王了。”
然而,沈缇还没有回来,却有一位将军先来敲了沈家的门。
第146章
来人点名要见沈夫人。
沈大人不在家,沈缇尚在牢中。
殷莳打理内宅,自然是她先见了这位。
“敢问将军职务?因何要见我家婆母?”
“信王麾下,为上官办事。”
来人是个偏将,就是奉命来办事的,“我家将军是沈家故人,还请沈夫人一见。”
殷莳便去请示了沈夫人。
如果不是非常时期,便连殷莳都不会见这些外男。
何况沈夫人。
沈夫人惊疑不定:“故人?什么故人?咱家不认识什么人是在军中的。”
文武殊途,沈家完全就是读书人的圈子,做官的都是文官。
何况这自称是信王麾下的武人。
殷莳道:“他奉命而来,只肯见您,是不肯与我说的。
先见一见吧。
既说了是故人,该不会是坏事。”
沈夫人惴惴不安:“那见见?”
便立了屏风,隔着屏风相见。
沈夫人问:“听说是故人,只我实在糊涂,竟想不起来哪位故人在信王麾下?”
偏将见礼道:“我家将军姓冯,单诲一个翊字。
大人之父,曾任礼部郎中。”
沈夫人惊得站起来:“冯翊?他不是死了吗?”
冯翊,冯取难的次子,冯洛仪的二兄。
在冯洛仪大哥的信里,他死在了流放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