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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莳沈缇小说免费在线阅读 袖侧 21040 字 27天前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地方上官员、士绅皆配合。

也处置了一批夹带、舞弊的,皆革去了功名。

陛下得位正,人人皆思报效君王,正是人心所向。”

沈大人点点头。

书房里便陷入诡异的寂静。

沈大人撩起眼皮。

沈缇也撩起眼皮。

两个人都不回避地直视对方。

很好,沈大人很满意沈缇的状态。

他的情绪很稳定。

或者哪怕他心腔里癫狂愤懑也没关系,只要他能表现得冷静,沈大人就很满意。

沈大人对殷莳也很满意。

他就知道,无论沈缇带着多少情绪去见她,殷氏莳娘一定能安抚好他的情绪。

他和她在通政司交手那一次,她跪也好起也好,每个行动每句话语都恰到好处地击在别人的情绪点上。

看似是他做的最终决定,但实际上,那时候是她掌控了局面。

他后来复盘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拿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去见过莳娘了?”

沈大人问。

沈缇道:“见过了。”

沈大人道:“你既见过莳娘,便该知道我不曾逼迫过她,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

沈缇点头:“是,都是她想要的。”

沈缇太平静了。

这种异常的平静令沈大人内心深处隐隐有了不安之感。

但他把这不安压了下去,道:“你也不必怨恨我或你母亲,父母之爱子女,当为其长远计。

我们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三个字,为你好。”

“你若想怨恨谁,”

沈大人毫不客气地打击沈缇,“不如怨恨自己。

好好反省,你与她成婚一年半,好,你关起来的那半年不算,那也足足有一年。

爹娘给了你一副好相貌,好出身,如何竟拴不住一个女人的心?”

殷氏莳娘跪在他面前陈述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东西挺多的,但她想要的里面,没有情情爱爱,更没有沈缇。

她是毫不犹豫地拿了自己能拿的利益,便离开了沈缇。

沈缇终于垂下眼。

许久,他道:“因为我太年轻了。”

听起来像一句开脱之语,但沈大人微微一品,竟赞同:“是。”

沈缇比起同龄人其实已经沉稳成熟很多。

但殷氏莳娘这个姑娘心智上有着令沈大人都惊异的成熟。

她做取舍像个老练的政客,不像个年轻的姑娘。

这样的心智,以目前来说,沈大人得承认,沈缇是真的压不住她的。

“年轻可以是年龄,也可以是言行。”

沈大人道,“她看不上你的是什么呢?”

沈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两者皆。”

沈大人嘴角扯扯。

颇为有趣。

他这儿子眼高于顶,殷氏莳娘却好像是他的克星。

这样挺好,人就是得经历打磨和挫折,才能真正成长。

“我已使人去通知了二郎你回来了。”

沈大人道,“你明日回翰林院结完公务,按例会有三日假。

二郎后日和冯氏一起过来。”

“大家碰个头,把事情定下来。”

沈缇没有像从前那样与父亲争辩,只倾身行礼:“是。”

沈大人轻轻叹息。

终于长大了。

长大,就是得学会妥协和取舍。

莳娘那孩子就会。

如今璟荣院没有少夫人,跨院没有冯姨娘。

沈缇走在甬道上,长川跟着,缩着脖子不敢问去哪处。

反正才申时,天光大亮着,学士又不是看不见路需要他打灯笼引路。

他想去哪就去哪呗。

到了岔路口,沈缇停下脚步:“长川,去告诉璟荣院的丫头,把我的衣裳用品,全抬到书房去。”

“全?”

长川傻眼,“所有的吗?”

“对。”

“学士以后是要长居书房吗?”

“正是。”

那太糟糕了,书房只有竹枝一个丫头。

一天两天还行,要长居的话,竹枝会累死。

长川这时候不能不仗义发言:“长居的话,竹枝一个人伺候不过来。”

沈缇道:“从璟荣院调几个丫头过来。

你去办。”

“我?”

“对。

你也该学着做事了。

该长大了。”

好吧,长川跑着去了。

沈缇负手往书房去。

竹枝不知道他回来,正在屋檐下支起炉子烤红薯。

香气都溢满了空地。

没有长川来预警,沈缇便突然出现,吓得竹枝差点把炉子踢翻:“学学学士,回回来了!”

沈缇走过去坐在檐下:“熟了吗?分我半个。”

竹枝老实道:“烤了两个,可以分给学士一个。

只还要再等会儿。”

两个人就在檐廊下烤火取暖等着红薯熟。

沈缇道:“去年这时候,我和少夫人也在璟荣院烤红薯来着。

还烤了栗子、花生,她非要烤鱼干。”

“鱼干不行,味太大了,糟蹋了我的好茶。”

“那回长川也在,他吃红薯还烫到了嘴。”

“竹枝,哭什么。”

竹枝抽噎,不敢说话。

沈缇问:“她走的时候,一定会与丫头们有所交待,她说什么了?”

“婢、婢子不知道。”

竹枝用力抽抽鼻子,“我在书房,她们没叫我。

璟荣院的姐姐给我送钱来,说是少夫人走前赏的,每个人都有,这是我的份,我才知道、才知道少夫人竟……长川和平陌哥哥都跟着学士出公差了,我也、也找不到人说……”

“若是为少夫人哭,”

沈缇微笑,“倒是不必。”

竹枝愕然。

沈缇道:“红薯好了。”

竹枝用夹子把红薯夹出来,稍晾凉,掰开散了热气,递给沈缇。

沈缇接过来,慢慢地吃。

红薯甜甜的,和去年烤的一样甜。

沈缇道:“少夫人一直很喜欢你。”

竹枝闷闷地道:“少夫人喜欢小孩子。”

沈缇顿了顿,道:“是,她喜欢小孩子。

她对年纪小的人,格外宽容。”

“但她喜欢你,是因为你有趣。”

他说。

竹枝道:“只有少夫人不嫌我呱噪。”

沈缇道:“因为她在家里,其实并没有很多有趣的事。”

“她现在在外面,能做很多有趣的事。”

他道。

不像在家里,她必须笑着接受很多她并不希望的事。

“所以,竹枝,不必哭。”

沈缇道,“为她高兴吧。”

他吃完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残渣:“温壶酒给我。”

他回去寝卧。

竹枝温了热酒给他。

沈缇轻晃酒盅,抬眼看到了墙上挂的美人像。

那日他去圆房,她说:“去吧。”

她还说:“恭喜。”

沈缇走到画像前。

“莳娘。”

他举起酒盏,祝贺她,“恭喜。”

仰头,一饮而尽。

翌日,沈缇回到翰林院交接公务,获得了三日的假期。

休假第一日,恪靖侯带着妹妹冯洛仪如约而至。

虽然要谈的是冯洛仪的事,冯洛仪本人却没有旁听的资格。

她的事,由沈大人、沈缇和冯翊这三个男人来决定。

沈夫人是长辈,倒是可以列席。

沈大人道:“跻云。”

沈夫人声音温和:“跻云。”

冯翊声音里透着亲近:“跻云。”

甚至殷莳不在,但沈缇仿佛听见了她也与他们站在一起,含笑喊了一声:“跻云。”

跻云,你就从了吧。

没有别的路可走。

抬了冯洛仪为正妻,乱麻解开,船头拨正,以后,一路顺畅无阻。

大家都好。

他们都知道他不是十七岁了。

可他们都觉得十九岁该学会妥协。

他们不觉得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

沈缇抬起眼。

一双眸子淡漠。

“不。”

第167章

来之前冯翊便跟冯洛仪说:“别担心。

除非沈跻云是个傻子。”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傻子才会不从。

只有傻子,才会让大家都输。

但冯翊真的想不到,沈缇沈跻云,真的是傻子。

他宁可让大家都输。

“不。”

他说,“岂可以妾为妻,乱了纲常。”

他的情绪一点也不激动,非常平静。

唯其平静,愈可知其坚定。

沈大人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和殷莳其实都在赌,赌沈缇的妥协。

事实证明,他们赌输了。

莳娘,你错了。

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夫君,我的儿子。

沈夫人还试图说服沈缇:“跻云,她是松哥儿的亲娘啊。”

“没关系。”

沈缇说,“松哥儿可以养在您膝下。

母亲养出了我,自然也可以养好松哥儿。”

“跻云!”

沈夫人感到一种脱出掌控的无力,明明是自己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为什么长大了就不再听自己的话了。

她道:“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沈缇却道:“孩子怎么会没有母亲。

他有姨娘。”

沈夫人道:“那说出去怎能一样。”

沈缇道:“天下的庶子难道都不活了?宁王篡位时,金銮殿撞柱而亡的严相便是庶出。

后世人只会记得他的刚烈,谁会在意他的出身。

男儿大丈夫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从来不靠生母是谁。”

沈夫人只觉得心肺都疼。

她闭上了嘴。

“跻云。”

沈大人喝道,“你可知你这样做,没有人能好。

莳娘为何自请下堂。

你这样,何尝不是辜负了她!”

他不提殷莳倒罢了,他提起殷莳,沈缇竟笑了笑。

“我不愿”

三个字说出来到底有多难。

便连男子也要顶着这么大压力。

身周的每一个人都在逼迫。

当她还是他的妻子还是沈家的儿媳时,怎敢轻易把“我不愿”

三个起说出口。

她也只在帷帐中说过。

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她亲口对他说过她不愿。

她是信任他的人品的是不是。

书房里的人没有能能理解沈缇这一笑里的欣慰的。

他笑意淡去:“父亲也知,所有人都好的时候,只有莳娘被辜负?”

沈大人语塞。

沈缇冷笑:“她自请,父亲便允了?她给了台阶,父亲便下了?殷氏莳娘何错之有,要做沈家的下堂妇?”

“父亲也别拿两年前那套来胁迫我。”

他道,“两年前,洛娘是我的软肋,我只能屈从。”

“如今,我连妻子都没有了,父亲拿什么来胁迫我?”

如今早就不是两年前了。

那时候沈缇如果硬扛着不娶,沈大人不仅可以替他娶一个回来放家里,还能让冯洛仪从人间消失。

冯洛仪会不会跌到冯洛琳的境地,那个时候就是沈大人一句话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儿子沈缇沈跻云身着绯袍,官居五品,简在帝心。

纵然沈大人依然拥有替儿子聘娶妻子的权力,他也不会完全无视他的个人意志强行这么做了。

沈缇正是因为已经有了去实现“我不愿”

的实力,才能把“我不愿”

说出口,践行到底。

沈大人闭上了眼睛。

“跻云!”

冯翊忍着,几乎可以算是低声下气地恳求,“家父家母当年得你为东床,不胜欢喜。

家父尝与我们道,沈家子乃麒麟子,吾家幸得之。”

“跻云,我在信王府看到邸报,看到你点了探花,却不知道洛娘沦落何处,我连哭都不敢哭,唯恐眼睛肿了让人看出来。”

“跻云,我回来京城得知洛娘一直在你这里,安然无恙,我不敢相信,简直有种做梦的感觉。”

“跻云,你好人做到底,再帮冯家一次吧,二哥求你了!”

但沈缇沈跻云的眸子一直很淡漠,并不为所动。

这双冷淡的眼睛看向冯翊。

“二郎。”

他道,“我不欠洛娘的,也不欠沈家的,更不欠你的。”

“我沈跻云,问心无愧。”

大家都拿沈缇没办法的根本原因,就是沈缇他没有任何过错。

他在这个事件里从始到终都道义无失。

他的决定,他的坚持,才是符合礼法的,才是对的,才是普世认同的正确。

人若一直做正确的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冯翊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牙咬得要碎。

手要出血。

沈缇淡淡瞥了一眼,道:“二郎,你的权势是要留着振兴冯家的,不是用来擅杀朝廷命官的。”

若比权势,沈缇的确拼不过冯翊。

毕竟是实权侯爷,领着天子亲军。

但若比圣心,无论先帝与新帝,沈缇沈跻云历经两朝都不输人。

且他清高自持,并不借着圣宠圣心进言弄权,皇帝更加地喜欢他。

冯翊最终颓然坐进了椅子里。

沈大人搓着额角。

沈夫人掩面。

冯翊只觉得无力——一如他在得知三妹冯洛琳真实境况时的那种无力。

便刀在手又能怎样,改变不了妹妹们的命运。

“你要怎样?”

他搓了把脸,咬牙问。

沈缇道:“我早便说了,我不会以妾为妻。

洛娘如果愿意,就留下来,一如从前。

洛娘如果不愿意,我放她归家。”

冯翊牙咬了又咬:“那就……那就……”

沈缇却打断他:“二郎!”

他道:“不要替洛娘做决定。

让洛娘自己选。”

女子,也有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

如果可以,她们也不愿意被男人左右命运。

冯洛仪要等着兄长和夫君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她先回去了跨院。

照香高兴极了,跑前跑后殷勤地伺候。

“姨娘,茶烫不烫?”

“姨娘,可要吃点心?”

“姨娘,火盆可够吗?要不然熏炉我抬过来吗?”

“姨娘!”

“姨娘!”

“姨娘!”

冯洛仪觉得脑子里如有针扎。

“照香!”

她忍无可忍地喝道。

照香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顿时清静。

照香眨巴眨巴眼。

冯洛仪调整了一下情绪,缓声道:“先退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照香怏怏然退下了。

正堂里,月梢咬着嘴唇把脸别过去。

照香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她。

冯洛仪从榻上架子里抽出一册佛经,摊开在榻几上。

默默诵读一遍,脑海里的针才都拔了出来。

心里也清静了许多。

在恪靖侯府她不至于这样。

但在沈家,她如果不多诵读几遍经文,内心实在无法获得宁静。

不知道默诵到第几遍的时候,月梢在外头禀报:“姨娘,大人那里来人,请姨娘过书房去。”

冯洛仪抬起眼。

书房里安静得像死一样。

每个人都很静。

每个人都觉得很无力,除了沈缇。

沈缇腰背挺拔。

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打量父亲和母亲。

人长大了便会发现,原来“父亲”

和“母亲”

这两个角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可以很轻易地看透他们。

也可以令他们再没办法强逼你。

冯洛仪来了。

她与沈大人、沈夫人见礼,幽幽的眸子看向冯翊:“二哥?”

冯翊让一个妹妹失望了,如今他又要让另一个妹妹失望。

他动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洛娘。”

沈缇开口,“以妾为妻于礼不合,非是正道,我不同意。”

他道:“洛娘,你若愿意留,便与从前一样,在我身边只能是妾室。

你若不愿,我放你与你兄长归家。”

冯洛仪抬眼看他,心一点点凉下去。

沈郎,明净如玉,如此狠心。

沈缇道:“洛娘,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吧。”

那时候他是同她喝了合卺酒的。

冯洛仪嘴唇轻颤,问:“沈郎,倘若当年我便是妻,你我会如何?”

沈缇凝视她。

冯洛仪清冷幽美,是这世间唯一与他行过鱼水之欢的女子,是他孩子的生母。

沈缇认真地思考,而后回答:“大约,相敬如宾。”

冯洛仪想对他笑一笑,可眼泪却滑落腮边。

她放弃了强笑,闭上了眼睛,泪水长流。

冯翊俯着身,手肘压在膝上撑着额头,面孔对着地板。

冯洛仪仰起脸,努力把泪水逼回去。

她朝沈缇走近一步,福身行礼。

“落难之时,全赖郎君搭救。

郎君恩情,妾没齿难忘。”

除了沈缇,众人俱都吃惊。

冯翊愕然抬起头:“洛娘?”

他道:“洛娘,你有孩子啊。”

在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认知里,母亲怎能离开孩子,怎能主动离开孩子。

当一个女子生了孩子,她就被绑住了,再也动弹不得。

但冯洛仪只是摇了摇头,用手擦去了刚流出来的眼泪,没有回应兄长。

她看着沈缇。

那年沈缇只有十五岁,还不满十六,力抗父母,留下了她。

若没有留下会怎样呢?若被送回乡里会怎样呢?

或者就会落到洛琳的境地。

那样,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沈郎。”

她笑着,但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愿沈郎仕途傥荡,前程无量,来日,位列名臣,名录青史。”

沈缇抬手:“愿洛娘你,重梳婵鬓,解怨释结,既离我家,再登名媛之列,另聘高官之主。”

她福身。

他回礼。

明明是郎君如璧,美人如玉。

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明明是彼此的初知人事。

命运与沈缇和冯洛仪像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但这一礼行完,起身。

两个人都觉得肩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四年。

四年的时光结束了。

少年与少女跌跌撞撞摸索着走过这段人生,在这里分手,各奔前路。

“二哥。”

冯洛仪道,“我们回家吧。”

这一次,她是真的能回家了。

冯翊道:“好。

跟哥哥回家去!”

照香有点焦急,几次到院门台阶上在夹道里张望,咕哝:“怎么还不回来?”

她的主子一走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一趟,怎地去半天还不回来呢。

照香莫名不安。

月梢道:“别是又走了吧,又不带你。”

照香险些气死,狠狠地“呸”

了一声,进屋去生闷气。

她是跟着姨娘一路从大牢里过来的,姨娘怎会不带她。

但冯洛仪就真的没有带她。

秦妈妈带着人来了,宣布封院。

“冯姑娘大归,以后家里没有姨娘。”

照香人傻了:“我呢?那我呢?”

秦妈妈看了她一眼,傻丫头,冯洛仪为了做冯姑娘,连松哥儿都不要了,怎会要你。

“你旧主子对你有安排的。

别怕。”

她道。

秦妈妈宣布了冯洛仪留给跨院诸人的安排。

“伺候一场,也是缘分。

照香嫁妆银一百两,月梢二十两。”

照香和月梢是冯洛仪在跨院的贴身大丫头。

她俩得了嫁妆银子,全了主仆一场的缘分。

尤其照香,她是跟着旧主人从大牢里到这里,这段经历不一般。

她得了一百两,大家羡慕,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冯洛仪不带她走,把她留下了。

那这份主仆患难情,总得有个交待。

一百两对婢女来说,是一笔巨资了。

其余婢女也各有赏赐,但没法和月梢比,更没法和照香比。

照香听得明白。

冯洛仪的钱箱是她掌着的,冯洛仪有多少钱她清清楚楚。

这一分派,是把那个钱箱里的银子全分干净了。

照香呆了:“她,她一文钱都不带走吗?”

秦妈妈叹道:“她连你都留下了。”

银子当场分派,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

照香抱着一百两银子茫然。

秦妈妈过来对她说:“你也不用怕,你有一百两的嫁妆,待外院的小厮们知道了,得抢着求你。”

照香闻言,摸摸一百两银子。

又硬又凉。

终于明白到冯洛仪是真的不要她了。

但她也有了一百两的嫁妆,不愁嫁。

照香悲喜交加,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第168章

沈缇踏进了东路这间跨院。

他已经许久没来过这里了。

婢女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正收拾东西。

因为要封院子了。

“学士。”

“学士。”

纷纷与他行礼。

沈缇颔首,走进了正房里。

照香和月梢正在说话。

事到如今了,两个人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照香哭了一通。

月梢反而安慰她:“别哭了,谁有你嫁妆银子多。”

忽然沈缇进来了,两个人都慌忙站起来:“学士。”

沈缇点点头,看了一眼里面。

两个丫头光顾着说话了,还没收拾里间,不免心虚:“这就收拾。”

沈缇却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二婢互看一眼,安静低头退出去了。

房中没了旁人,沈缇一直走进了内室。

一切都很熟悉,这里承载了他成人的记忆。

妆奁匣子打开,白玉镯子赤金钗都在。

他还记得那只白玉镯子,是婚后他给她买的第一件首饰。

都留下了。

孩子留下,珠宝留下,婢女留下。

她把能留下的全留下,挣脱而去。

那时候他想着,虽然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可他也能照顾她一辈子。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年轻。

他回到次间里,坐到榻上。

榻几上犹自摊开一份佛经。

她是要靠诵读佛经才能获得静宁吗?

沈缇翻翻架子上,许多佛经。

靠下的一格,定是这几个月没有主子,丫头们懈怠了,竟落了尘土。

沈缇抽出一本,却是本闲书。

随手翻开,一张纸掉了出来。

展开,是她的字迹。

一首诗,一首记录婚后生活的诗。

沈缇凝目。

他从前读过冯洛仪的闺中诗,知道她用字押韵的习惯,这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作。

却和她给他看的那些截然不同。

那时候他就诧异她词风变得不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她真正写的诗。

沈缇咀嚼着那字里行间的哀沉幽怨。

轻轻把那张纸放回榻几上。

阳光里,尘埃飞舞,时光流去。

沈缇望着空空的房间,想到少年时那些义气坚持,摇摇头,自失而笑。

城外,西郊。

殷莳听闻恪靖侯又到访,赶到正厅。

正厅是个穿堂,前后有门。

自上次之后,那架屏风便没有再搬回寝室,直接留在正厅,备用。

她去的时候屏风已经支好。

隔着屏风,冯翊负手而立。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那一面的窈窕身影隐隐约约。

冯翊凝视着屏风。

“侯爷今日怎来了?”

屏风后那女子问,“前日跻云回来了,这两天想来两家该坐下来把事情……”

冯翊上前一脚踹倒了屏风!

轰的一声!

屏风倒下,露出后面一个丽人,眉眼大气,容色明艳。

一双湛亮的眸子中有吃惊,却没有慌乱,正看着他。

殷莳及时地后撤两步,屏风倒在了她的鞋尖前。

大意了。

因冯翊上次来十分地友好,还送了许多礼物。

大家都大意了。

葵儿去准备茶水了。

就这么短短片刻空档,屏风后只有殷莳一个人。

屏风倒下,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冯翊踏着屏风上前,冷笑:“果然是个美人。

难怪沈跻云放不下。”

殷莳凝视着他:“事情不顺利?”

冯翊的眉间有戾气,他浑身都散发着戾气:“沈跻云不肯。

洛仪已经大归。”

三妹妹已经回不了家。

二妹妹没了归宿。

冯翊感觉心腔里有股子压不住的邪火,但又不能恨沈家。

他恶狠狠盯着殷莳。

在猛兽的面前,不可以留给他后背。

殷莳没有后退,反而迎上一步。

“那你浪费时间,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质问,“做好收尾的事了吗?要快一点。

不能让别人去乱说,要抢占先机!”

冯翊顿住。

他问:“如何收尾?”

这一顿,气势便被打破。

殷莳问:“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冯翊悲怒交加:“沈跻云宁可让洛仪母子生离,也不肯抬她做正妻!”

他想不通。

二妹妹也是美人,还为沈缇生下了长子,如何沈缇就能对她如此决绝。

思来想去,还是认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无情至此,只能是因为他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女子。

冯翊一腔散发不出去的戾气,便找到了方向。

大归,生离。

所以那两个孩子,那一对她看着似璧人的少年男女,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殷莳闭了闭眼睛。

沈缇啊。

她睁开眼,一双明眸清亮:“对外头已经说到哪一步了?别人知道我的事了吗?”

冯翊道:“便这几日,算着沈缇该回来了,已经使人知道你自请下堂。”

因为消息不能散播的太早,以免控制不住舆论方向发酵成沈家和冯家逼迫小殷氏。

卡着时间散播消息,一是断小殷氏和沈缇的后路,一是使人们刚听到这一个消息,消息还没走形,新的大团圆美好收场的消息便来到,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正是人们喜闻乐见的。

那么之前对小殷氏是否为自愿的一点质疑便会被冲散。

便中间有小瑕疵,在更好的结局面前,大家就会选择视而不见。

甚至会给小殷氏的贤良大度一层层镀金。

这便是原本的计划和安排。

但全毁在了最后一步上。

沈缇沈跻云,硬是在这水到渠成的时候,抽刀断水!

一泻千里!

殷莳道:“如果二郎确定再无转圜余地,就去使人知道——”

“沈跻云恪守礼法,冯家女风骨不改。”

“沈大人夫妇惜爱儿子长孙。”

“恪靖侯扛着振兴家族的担子,为着妹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冯翊凝住。

殷莳又上前一步,微微仰起脸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声音温柔:“二郎,你已经尽力了。”

“便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比二郎做的更好了。”

这声音似有魔力了,直击心底。

那双眼睛更是直视着他,带着怜意,似含心疼。

不会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了。

便大哥回来了也是做不到的。

冯翊的眼泪夺眶而出。

冯翊万料不到自己会在殷莳面前失态,他猛地转过身去,走开几步,只留她后背。

殷莳假装看不到他用袖子蹭脸。

她声音平缓,透着理性:“便是让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最后虽然不如人意,但每个人其实都没错。”

“跻云是刚烈君子,他不肯抬妾为妻有什么错。”

“沈大人夫妻最初本就是与冯家结亲,洛娘本就是他们选定的儿媳,还生了长子。

他们希望一切回归正轨,有什么错。”

“洛娘诗礼之家的闺秀,先前不幸沦落贱籍,幸得沈家相护。

但如今冯家已经平反,一个读书长大的女孩子不肯做妾又有什么错。”

“二郎重回京城,肩上担着一家子的希望。

看到妹妹被迫为妾,想扶她起来。

换成任何一个兄长或者父亲都得这么做。”

“重点便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虽然事情最后没能如愿收场,但要让听的人觉得,每个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不会被指责,是该被同情的。”

“二郎,动作要快一些。

要抢占先机,尽快去做。”

冯翊转过身来。

眼泪虽已经擦干,那眼角通红。

他凝视殷莳。

殷莳也不回避,微微扬起脸。

冯翊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整顿情绪,道:“且让我想想这事找谁去做。”

信息量太多且细腻,这是没法靠着下人去传播的。

因下人只能传播大概的事件,比如:听说了吗,恪靖侯的妹妹原来被沈家救了。

囫囵的形状。

细节,得靠女眷。

冯翊眉头拧紧:“我这边没有合适的女眷。

我前妻之母只是安人……”

冯翊从前是冯家最不成器的孩子,他走的是恩荫的路子。

且本来就讲究抬头嫁女低头娶妻,前妻的父亲只有六品,着绿袍。

从绿袍到绯衣,别看沈缇轻轻就跨过去了,实际上是很多基层官员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前岳母的交际圈子层次太低了。

冯翊低头沉思:“沈夫人……”

殷莳道:“那不行的。

这事必须别人去说,哪能自己去说。

旁人说是夸赞,自夸自己便是笑话了。”

冯翊抬头。

殷莳叹道:“我来吧。

二郎,我随你进城。”

转身,看到葵儿端着茶站在影壁旁,看着倒地的屏风发懵,不敢说话打断他们。

看她转身,葵儿动动嘴唇。

殷莳眼神压过去,葵儿立刻闭上了嘴。

殷莳道:“走,我去换个衣裳,叫他们备车,我要随恪靖侯进城。”

冯翊目送着她消失在影壁后。

出了穿堂到了后面的庭院里,殷莳捉住葵儿的肩膀,用力透了几口气。

葵儿惊疑不定,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屏风怎么都倒了?刺绣的纱料都踩破了。

她端着茶一进去就吓了一跳。

那两个人站得很近说话,眼睛盯着眼睛的。

葵儿当时没敢吭声,呼吸都怕打断他们。

“没事了。”

殷莳摆摆手,“我跟着他去把这个事办了,就彻底没事了。”

“叫米堆给我赶车。

叫猪子、可瘦骑马跟着。”

想了想,又道:“叫六娘也去,坐车头。”

殷莳便跟着冯翊一起进城。

目标是江辰江宇极的家,大理寺卿江府。

吴箐听到是她来,急匆匆来相见,眼睛都红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下帖子请你,你总推辞,我便担心。

一问,梅娘、珍娘她们下帖子给你也是如此。”

“冯家那个给沈跻云做了妾,她哥哥如今是恪靖侯。

我们就一直害怕。”

“这几日,忽然说你自请下堂。

莳娘,到底怎么回事。”

“箐娘,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殷莳与好友四手相握。

待坐下,与她把事情讲清楚。

吴箐大恨:“冯憬途欺人太甚!”

“形势不由人。”

殷莳劝慰,“这些年京城人家兴衰起落,只比我更激烈,我人好好的,不是挺好的。”

吴箐气得落泪。

她道:“跻云果然刚烈,恪靖侯那样的权势,他都敢硬顶。”

她犹豫:“莳娘,那能不能……”

殷莳微笑:“不能。”

“箐娘,我们往日常叹女子困于后宅,许多不自在。

如今我出来了,十分自在的。

不必去想回头路。”

“有些事也回不了头。”

吴箐泪水涟涟。

到这一步,殷莳再回头,也是个笑话。

殷莳恳求:“所以需要你帮忙。”

江辰和沈缇一起在牢里关了半年,仕途也因此加速了,如今也升了六品。

吴箐现在也是安人,和冯翊的前岳母一个级别。

虽都是安人,却大不相同。

江辰吴箐是官宦世家的年轻小辈,六品只是他们人生路上的一个台阶。

六品安人却是冯翊前岳母这辈子顶到头的规格。

她们的社交圈子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还有珍娘她们,我如今不适合露面,不能一一拜访,只能托给你了。”

殷莳道。

吴箐虽气,却仍然接了朋友的请托。

殷莳道:“恪靖侯便在外头等我呢。

我会与恪靖侯说清楚,是江家帮了这个忙。”

吴箐道:“呸,我也不是为了他。”

待相送,问清了殷莳如今的住处,红着眼睛嘱咐:“你要好好的。”

“我很好,真的。”

殷莳道,“只以后不方便给你下帖子了,你要想来找我玩,得自己想办法出门。”

吴箐道:“我有的是办法出门。”

送走了殷莳,吴箐擦擦眼泪,去见了自己的婆婆,将这事禀报了。

江辰的父亲是大理寺卿,江夫人派人去唤了门子上来,门子禀报说:“是有一个男子带着一队亲兵陪着那位夫人来的。

只他没进门。”

细问,回答:“是武人装束,十分华贵,当是有身份的人。”

江夫人与吴箐对视一眼。

是恪靖侯无疑了。

江夫人叹息。

吴箐气得咬牙,骂道:“欺人太甚!”

江夫人道:“这个忙得帮。

让莳娘这孩子过去这个坎,与我家也没坏处,正与恪靖侯结个善缘。”

吴箐跺脚。

殷莳从江家出来,告诉冯翊:“妥了。”

她道:“江家人亲友甚多,交际颇广。

我把你的名号也抬出来了,想来大理寺卿的夫人也愿意帮这个忙。”

冯翊没有登江家的门。

他如今是恪靖侯,他若登门,江家得开中门迎他,动静太大了。

当年与父亲走得近的人,那个时候也一起都坏事了,如今能用者寥寥无几。

沈夫人身为当事人之一,又不能亲自出面,王婆卖瓜。

幸亏殷莳见机快,也能找得到能用得上的人。

冯翊终于低头:“多谢你。”

“时娘。”

他道,“你的闺名是时吧?时光之时?”

殷莳纠正:“莳花弄草的莳。”

“莳娘。”

冯翊道,“我仍可与你结为兄妹。”

“那倒不必。”

殷莳道,“我更希望,这事之后,二郎再不要登我的门。”

冯翊凝视她。

许久,他答应:“好。”

他道:“我的名刺留好,若有事,可以找我。”

“殷氏莳娘,算我欠你的。”

第169章

冯翊道:“我送你回去吧。”

殷莳拒绝了:“我得去趟沈家。”

“也好。”

冯翊道,“与他们说一声。”

殷莳登车,冯翊目送她离去。

从始到终,殷莳没有撩开车窗帘子看他一眼。

到了沈家,门子见是她,俱都喊:“少,少……”

殷莳一笑:“是四娘子。”

门子低头:“四娘子。”

又问:“娘子是来找夫人还是学士?”

“都不是。”

殷莳问,“大人是不是在家?与我通传,我要见大人。”

传话的待要往里跑,殷莳又喊住:“别惊动学士。”

传话的应了。

但沈大人正与沈夫人在一起,一路通禀过去,虽没惊动沈缇,沈夫人却也知道了。

他们在内厅见了殷莳。

殷莳行礼:“姑姑,姑父。”

沈夫人不及开口,沈大人已经问:“出了什么事?”

沈、冯两家的事一直悬而未决,殷莳不方便进城露面。

她住在郊外,每个月沈家会有管事过去送些生活物资,秦妈妈也会代沈夫人出城看望她。

今日上午,沈、冯两家之事才刚了结了,下午殷莳就来了,必不是无缘无故。

殷莳道:“今天事毕,冯二便去了我那里。”

沈夫人吃惊,忙拉住殷莳的手:“没事吧?”

殷莳安抚她:“没事。”

殷莳道:“他脾气很大,把屏风都踢翻了,跟我说事情没办成。”

沈夫人道:“他肯定心里有火气的。

你只当他失心疯了。”

沈夫人内心里犹自以为,冯翊顶多是打打砸砸。

沈大人的目光却锋利了起来。

因男人才懂男人的恶。

妇人们生活在内宅,容易天真。

对超乎自己认知范围的东西便想象不到。

今日之事,恪靖侯必然憋了极大的怒火,但他不能跟沈家撕破脸。

殷莳立起屏风,隔绝男女。

冯二却把那屏风踹倒了。

只有沈大人才明白殷莳今天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

他视线扫过去——

殷莳衣衫整齐,发髻不乱,神情也镇定。

安抚她姑姑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殷莳的目光投过来,与沈大人的目光撞上。

“姑父。”

她温声道,“我没事。”

沈大人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就好,坐下说话。”

待落座,殷莳把她和冯翊的对话和后面的行动如实告知了沈大人。

沈夫人长叹:“唉——”

殷莳安抚她:“姑姑,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沈大人心中也暗暗叹息。

殷家第三代里,殷望晟不错的,但殷莳更佳,可能是殷家最佳。

实在是好儿媳。

可惜了。

但这都是自己做出来的选择。

诚如沈缇所说,殷莳自请,他便允了,殷莳给台阶,他便下了。

说到底,因为这也是沈大人想要的。

成年人便是得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责任。

后悔实在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事。

忽然门口帘子打开,婢女一句“学士来了”

还没通禀完,沈缇已经快步进来了:“莳娘,出了什么事?”

殷莳嘱咐了门子不要惊动沈缇。

往里通禀的时候这句话也禀给沈大人了。

自然沈大人夫妻便不会特意去通知沈缇。

但殷莳一路行来不可能不被人看见。

便有人去告诉了长川,长川撒丫子就奔去了沈缇的书房。

沈缇一听说殷莳来了,心头就是一跳。

正和沈大人想的一样,若无事,断不会来,至少不会今天来。

一定是有事。

他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殷莳如今不再是沈缇的妻子,那她就是沈缇的姐姐,自然不必因为弟弟进屋而起身。

她微笑答道:“没事,我来看看姑姑姑父。”

沈缇正色道:“莳娘!”

殷莳叹道:“我知道了今天的事,没办法,只好去找了吴姐姐。”

她掩去了冯翊到西郊去找她的事,只讲了她请托吴箐的部分。

沈大人和沈夫人也有志一同地没有吭声,没有人提起冯翊的出现。

沈缇当然以为是沈家通知了殷莳。

听到她平安无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她对面坐下,告诉她:“冯氏已经大归。”

殷莳虽已经知道这个事,还是沉默了一下。

沈大人和沈夫人也都沉默了。

只有沈缇很坦然。

殷莳打破了沉默,问:“松哥儿以后养在姑姑膝下了?”

沈夫人道:“是。”

沈缇道:“母亲养出了我,不怕养不好松哥儿。

到六岁,便从内院里挪出来,我亲自带。”

此时大户人家养孩子便是这样,具体的生活都是奶娘和婢女们照顾。

所谓养在沈夫人膝下,也就是搁在沈夫人院子的跨院里,日常离沈夫人近点。

也并不是需要沈夫人去伺候屎尿。

男孩子到一定年纪便挪出去,开始与母亲拉开距离,由父亲教养。

以防“长于妇人之手”

这是对应时代和阶级的养孩子的方式。

总之和后世是非常不一样的。

沈夫人问:“莳娘,你近日如何?”

殷莳闻弦歌知雅意,道:“近日大雪,从我园子里假山上的亭子里望西山雪顶,可美呢。

我寻思给那亭子改一改,改成个暖亭,不知道麻烦不麻烦。”

沈大人见得多,道:“若改烧地龙,麻烦些。

把亭中石桌改成火桌,容易些。”

殷莳眼睛一亮:“这我没想到。

听起来更好。

今年来不及了,待开春再动工,明年我赏西山雪,就更暖和了。”

沈大人微笑。

沈夫人又问:“炭够不够用?”

殷莳道:“家里送来了一大车,我估量一冬天用不完。

两个人说了些细碎的生活上的事。

沈大人和沈缇都很有耐心地听着。

沈大人看了沈缇一眼。

沈缇垂眸听着,知道这都是她们说给自己他听的。

让他知道,她在西郊生活得很好。

让他知道,沈家把她照顾得很好。

殷莳很好地把握尺度,并不说太久,适时收尾,起身告辞。

沈夫人道:“留下吃饭。”

殷莳道:“太晚了要关城门,太麻烦了。”

沈夫人才放她。

大家都起身。

沈夫人道:“莳娘,事情已经过去,以后姑姑姑父这里,走动起来。”

殷莳应道:“好。

以后我常来看姑姑。”

但她看了一眼沈大人。

今天虽化解危险,但冯翊的意图实在令她后怕。

沈大人是她的保护人。

沈大人接收到了她这一眼传递的意思,微微颔首。

殷莳轻轻松口气。

沈缇道:“我送你。”

没人表示反对,那便送吧。

也不可能不来往。

大家都在新的身份关系之下,摸索着新的相处模式。

便道别沈大人和沈夫人,由沈缇陪着往外走。

一段路,两人走得缓慢。

长川和婢女都在后面远远缀着,不敢靠太近。

给出让那两个人说话的空间。

沈缇问:“刚才和父亲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了。

殷莳面不改色:“姑姑让我来走动,我得看看姑父的意思,毕竟姑父是一家之主。”

听起来能解释得过去。

沈缇点点头。

殷莳问:“真的就这样了?”

沈缇道:“不然呢?”

殷莳叹气:“太任性了。”

“不是任性。”

沈缇道,“是我幸运。”

殷莳侧头看他。

沈缇道:“我比你幸运,生为男子,有能力说出‘我不愿’三个,能说出来也能实现。”

“这倒是。”

殷莳道,“令人羡慕。”

“莳娘。”

沈缇站住,肃然道,“你想法常与旁人有异,我不一定全能猜得到。

你还有什么不愿的事,告诉我。

以防我想不到。”

殷莳看着他面庞。

如果当初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慢慢养成,或许真能养成成功。

殷莳道:“我住在西郊,并不是给你当外室的。”

沈缇正色道:“自然。”

殷莳道:“我希望家里人都能明白。”

沈缇答应:“好。

我会让他们明白这件事。”

殷莳道:“本朝不禁再嫁。”

沈缇面色微变:“你要再嫁?”

“目前还没遇到合适的人。”

殷莳说,“但你得明白,我是可以喜欢别人,或者再嫁别人的。”

沈缇却说:“但你一直便不想入婚姻。”

“这倒是。”

殷莳道,“我的意思是,我如果遇到了喜欢的人,也会与之来往。”

来往是什么意思,成年男女都明白。

沈缇沉吟片刻,恳求道:“那能不能答应我,不与有妇之夫来往。”

“……”

殷莳莫名,“当然不会与有妇之夫来往。”

沈缇道:“那便好。”

他继续往前走。

殷莳追上:“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

沈缇不承认:“没有。”

殷莳琢磨半天,没琢磨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她没想到沈缇一直认为她喜欢老的。

老的基本上都有妻子,都是有妇之夫。

这一排除,就排除了个绝大多数。

但殷莳知道这话里肯定有陷阱,只沈缇不肯承认。

她道:“我不知道你这话里什么意思,但我看你是非要我把那句话说出来。”

沈缇道:“我不听。”

不听也得听。

殷莳道:“我是你姐姐,我不会为你守贞的。”

沈缇停下,仰头叹了口气。

“知道了。”

他闷闷地说。

翌日,早朝散朝,沈大人堵了冯翊:“憬途,借一步说话。”

第170章

冯翊其实知道今天势必得有这一遭。

昨天他冲动了,小殷氏是个明白人,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势必要向沈大人寻求保护。

果然。

两个人来到一处空地,无柱无墙。

不等沈大人开口,冯翊便深揖一礼道歉赔罪:“昨日侄儿冲动,惊吓了殷娘子。

侄儿已向殷娘子保证,再不踏足西郊之宅。”

沈大人面色冷峻。

昨日冯翊的意图太过恶劣,已经触及了沈大人的底线。

“令尊为人中直,昔年我劝他明哲保身,勿要参与立储之事,他不肯。”

他回忆道,“他认定,谋国岂可惜身。

还是在那封上书上联了名。”

“与他相比,我汲汲营营,实在惭愧。”

“只我自认庸碌,此一生只想保护妻子家人平安顺遂,不颠沛流离,不历我少时之遭遇。”

冯翊感到痛苦。

因沈大人这样的父亲,才是儿女们想要的父亲。

二妹、三妹一定都同意。

他低头:“伯父自谦了。”

沈大人冷冷道:“小殷氏虽已不再是我家媳妇,仍是我的侄女。

是沈家的人。”

冯翊连连谢罪:“侄儿知错了。”

沈大人看了他片刻:“年轻人,乍登高位,岂知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

多得是想取代你的人。”

怎会不知道呢。

冯翊低头不语。

沈大人道:“你该娶妻了。”

冯翊抬起头来。

“你回京时日尚短,这些年京城变化大,京城人事你尚不熟悉。”

沈大人道,“有一门亲,实可结得。”

冯翊肃然:“侄儿鲁钝,请伯父指点。”

……

一日过去,沈大人放班回家,沈夫人迎上来为他更衣。

沈大人问:“跻云呢?”

沈夫人闷闷回答:“在书房吧。”

沈缇从璟荣院搬出去了。

也不是不能理解。

昔日夫妻共同居处,某日归来,妻子没了,每一件家具都被替换了。

沈夫人道:“我说另外给他安排个院子,他也不要。”

沈大人道:“不要强迫他,让他自己走出来。”

沈夫人道:“我哪敢呢,他这样倔。”

但她还闷闷不乐。

沈大人问:“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沈夫人道:“你知道他与我说什么。

他说,莳娘住在西郊,并不是给他做外室的。”

沈大人沉默一下,没好气地骂道:“没用的东西。”

完全被殷莳拿捏了。

什么风流探花郎,白瞎了好相貌,好出身,大好前程,竟拿捏不住一个女人。

沈夫人很不开心。

沈大人道:“他自己都想得开,你别瞎操心了。”

沈夫人依然很不开心。

沈大人道:“当初与她写和离书的时候,就该想到的。”

沈夫人垂头不语。

“……”

沈大人才明白,“你是真想让莳娘与跻云做外室?”

沈缇会说这个话,一定是殷莳说了什么,这一点不难想到。

沈大人原以为殷莳针对的是沈缇。

想错了,原来竟是妻子。

沈夫人问:“莳娘若真的改嫁,怎么办?”

“怎么办?”

沈大人慷慨道,“侄女出嫁,我当姑父的给她厚厚添妆呗。”

沈夫人气苦:“跻云喜欢她啊。”

冯氏问,若我为妻如何?

沈缇答,相敬如宾。

可真正感情好的夫妻是不会用相敬如宾四个字的。

譬如沈缇和殷莳,就不是相敬如宾。

“你知跻云喜欢她,当时为何不阻止?”

沈大人平静地问。

沈夫人答不上来。

“玥娘。”

沈大人道,“甘蔗是不能两头甜的。”

沈夫人落泪:“那能不能、能不能……”

沈大人回答:“不能。”

世上没有后悔药,回头路哪是那么好走的。

小殷氏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给自己留了许多后路,唯独没有回头路。

目标清晰,行动果决,脑子清醒。

沈大人实在欣赏。

第二日,冯翊送了厚礼来。

沈夫人问沈大人:“如何又送礼与我们?”

明明算是不欢而散了。

沈大人不提他和殷莳之间发生的事,只道:“松哥儿在我们家呢。”

沈夫人叹息:“也是,到底是亲舅舅。”

说来也可笑,当冯洛仪还在沈家的时候,冯翊不能算是沈当的舅舅。

但冯洛仪解除了妾室的身份,以生母血缘来说,倒可以认冯翊当舅舅了。

冯翊的礼物当然不止送给沈家,也送了一份到西郊。

殷莳自然明白是赔罪之礼。

“收了就是。”

她道,“……这个人。

唉。”

沈缇休了三日的假,开始了工作。

其实此时离小年已经不远了,各个公署情况不同,有些忙得要死,很多事情要在年前完成,有些就清闲,事情放到年后做就行。

翰林院属于比较闲的。

沈缇休假回来,自然得找刘学士报道。

刘学士看到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一口气,劝道:“跻云,过刚易折。”

沈缇便知道,殷莳请托吴箐的事,江家女眷做到了。

他只淡淡笑笑,不必解释。

当事人不说话,倒是有许多人替他说。

这个事里涉及的人物有迅速崛起的新贵恪靖侯,有国朝最年轻的学士简在帝心的探花郎。

杂着婚变、权势相逼、两女争夫等等诸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元素。

江家女眷甚至不用费力,事情便传播开了,热度盖过了京城其他所有别的绯闻、新闻、轶事。

不过好的方面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做了把控,大抵舆情还是朝着殷莳希望的方向去的。

尤其是沈缇和冯洛仪的一别两宽,令许多闺阁女子落泪,直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呢?”

明明话本子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不该是有权势的兄长回来给做主,拨乱反正,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怎么现实里变成了这样呢?

少女们茫然。

这件事一度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甚至传到了皇帝这里。

皇帝是个勤奋的皇帝,繁忙公务暂告段落休憩之事,问身边人:“最近京城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向北道:“还真有个事,如今大家都在说。”

便把正热的这事讲述给了皇帝。

皇帝听完叹了一声:“这能怪谁?”

向北道:“正是谁也怪不了,都是命。”

但他又道:“只沈学士何必呢,人家儿子都给他生了。

弄得恪靖侯也十分郁郁。

何必呢。”

“何必呢”

三个字,正是许多人的想法。

但皇帝世间只能有一个,他不是“许多人”

皇帝微微一笑:“跻云若是这事屈从了憬途,当初也就不会违逆我那兄长了。”

向北道:“这么说,也是。”

皇帝问:“那跻云现在既无妻,也无妾?”

向北道:“听说是。

怪惨的。”

皇帝又问:“憬途怎样?”

向北道:“自然是不开心的。”

皇帝问:“和沈家呢?”

“倒还好。”

向北道,“前几日散朝,有人看到沈通政和恪靖侯在殿前广场说话,恪靖侯对沈通政十分恭敬,执的是晚辈礼。”

皇帝点头:“憬途也不错。”

但皇帝最后嘴里念叨的是:“跻云啊……”

皇帝看着地上铺着的金砖出神。

金砖是一种特殊烧制的地砖,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

只有皇宫才允许用。

向北也不说话,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

就在刚刚,侧妃娘娘还谴人来称病,希望皇帝去看望她。

皇帝没有去。

信王府女眷抵达京城快一个月了,大家一直期盼的立后大典毫无动静。

新朝事太多,人事调动频繁,官员们都在忙着跑动自己的事,一时还没有大规模地谏立后之事的。

零零星星几个折子,都暂时压下来了。

理论上,王爷升级当了皇帝,自然该是王妃当皇后。

但那只是理论上。

实际上没有没有任何硬性规定一定要立原配为后。

且王妃的出身不高。

王爷们分封就藩,并没有实权,对地方上的军政都不得干涉。

身为皇子也没有婚姻自主权,王妃们是发的,统一发的。

凡隔几年,有几个适龄的皇子凑一堆,便选秀,选出来的秀女分配给皇子为妻。

王妃们都是良家女子,都没背景,顶多是小官之家,不会更高了。

以防皇子们与朝臣勾结。

皇帝做信王的时候,与信王妃也算是相敬如宾。

毕竟是上了玉牒,先帝钦赐玉册金宝的正妃。

但信王在地方上娶了一位侧妃,如胶似漆,十分宠爱。

只是正妃有嫡长子,虽无宠爱又无背景,但行端坐正,谨言慎行,于礼法道德上都无可指摘之处。

皇帝十分犹豫。

又一日,沈缇在宫中当值。

皇帝批阅了一堆奏章,抬起头来。

殿中一侧有几案,沈缇也正执笔。

宫殿高大,殿柱、门窗尺寸都大。

阳光透进来,明暗切割强烈。

年轻的学士英挺俊美,眉眼专注。

皇帝看了片刻,忽然道:“跻云。”

沈缇抬头:“陛下?”

皇帝道:“其实,抬了憬途的妹妹,也不是大事吧。”

皇帝说的哪里是臣子的私事呢。

皇帝究竟在说什么,沈缇心里雪亮。

“家之小,一国之基。

国之大,千家万户。”

沈缇道,“臣不身正,何以谏君王?”

“臣若在野,或可肆意。

臣既在朝,岂能妄为。”

话不明说,点到即止。

皇帝叹气。

许久,却点了点头。

年前,昭告天下,立信王正妃为皇后,信王嫡长子为太子。

年后大典。

又为新太子选老师,侍讲学士沈缇之名在列。

小年到了,放假了。

沈家侄女殷莳正经准备了节礼,往沈家走动起来。

她如今上门,都可以见得到沈大人。

沈大人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冯二郎要娶妻了。”

殷莳道:“那好。

不知是哪家闺秀?”

沈大人道:“是端宁大长公的曾孙女,振威侯寡居归宁的长姐。”

这里说的振威侯是新的振威侯,便是那个诸王夺嫡时,于阵前披麻戴孝,助新帝攻克京城的少年。

他如今袭了爵位。

皇帝把他放在了五军都督府。

他还年轻,如今也太平,没有靠军功崛起的机会,离掌实权大概还有很多年。

但皇帝的态度摆出来,位子占住,慢慢培养。

冯翊求娶振威侯的寡姐,端宁大长公主欣然应允。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一个缺能立得起来的男人,一个缺军中背景和关系,正正好。

“是门好亲事。”

殷莳拊掌,“对恪靖侯也好。”

沈大人点头:“正是。”

京军中许多振威侯旧人,当时也是因为这些人响应了振威侯,阵前哗变,信王才打了个翻身仗。

冯翊娶了振威侯寡姐,安抚了京军,皇帝也乐见。

殷莳换了话题:“姑姑,我初二过来拜年。”

沈缇抬起眼,沉默不语。

沈夫人欲言又止。

沈大人含笑,觉得有趣。

初二回门。

殷氏莳娘,一个转身,把夫家变成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