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缇的面庞都亮了起来,道:“另外还有几个香方,待我一一都试出来给你,或许还有让你更喜欢的也说不定。”
殷莳说:“等你不忙的时候吧。”
现在他放班回来的要先来璟荣院坐一坐,用晚饭,然后要去冯洛仪那边,两头跑。
真正是东食西宿了,哪有时间呢。
合香这种事,是要静下心来,至少鼓捣个大半日才行的。
沈缇想说等他休沐,可已经答应了休沐时候要带着她逛京城的。
而且京城怎么可能一天就能逛得完。
他预计着,今年的休沐日都要给她的。
只好道:“好。”
殷莳问:“在这边用饭吗?”
沈缇回答:“用完再过去。”
殷莳点头。
但此时天色尚明,且随着夏日来临,白日越来越长。
离天昏还有很长时间。
沈缇担心她会赶他走,左右看看,看到了琴。
“我弹琴给你听。”
殷莳看了他一眼,憋了憋,含笑道;“好啊。”
沈缇觉得后颈有些发热。
但他没办法,他刚才贴近她的时候,她半分都不退。
她明明身段柔软,做事圆滑,特别会装,偏在男女事上硬如磐石。
怎么办呢,总不能跟她硬碰硬,总得有个人退一步,服个软。
否则两个人怎么在一起。
男子汉大丈夫,该硬硬,该软软。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她还是姐姐,弟弟本就该侍奉兄、姐的。
好在殷莳捧场,亲自动手换了香:“飞气是吧。”
瞧,她已经记住他弹琴的时候燃的是飞气了,这就是进步。
嗡嗡两声,沈缇拨弄琴弦,心情大好。
小日子不错。
第86章
晚间沈缇去了冯洛仪那里,把殷莳对厨房的安排告诉了冯洛仪。
殷莳兢兢业业地想帮他照顾好冯洛仪,沈缇是非常想让冯洛仪知殷莳的情的。
人要知别人的情,才会心存感恩,心存感恩,才能处得好。
冯洛仪道:“下午厨房送了一份酥黄独,我就奇怪,我并没有叫。
问了一声才知道是少夫人吩咐的。”
她轻轻地道:“少夫人有心了。”
沈缇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道:“确实太瘦了。”
冯洛仪微笑:“那我多吃些。”
沈缇道:“以后听少夫人的便是。
她会把你照顾好。”
表姐,是守信之人。
只是太守信了。
冯洛仪凝目看他,但沈缇所言发自真心,他是真的相信小殷氏会照顾好她。
他真的相信小殷氏会毫不介意丈夫的妾室。
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天真。
但其实沈缇也不是不困惑的。
冯洛仪睡眠和饮食都不太好,他是知道的。
他记得订亲时与冯洛仪相见的那一次,她未脱少女模样,腮边是有肉的。
后来出事,他赶回来,她就已经很瘦了,命似蒲草,凄弱如柳。
其实都能理解。
他后来虽然搬到外院去了,但也三不五时地向母亲询过她的情况,拜托了母亲照顾她。
如今事都定了,她安稳了,但睡眠和饮食依然不好。
这种不好其实在身体上的体现很明显。
生命力不旺盛。
可她写的诗,明明充满了对生活的满足感。
这违和感,使沈缇的心中也不禁生出疑窦。
二十七这日,沈夫人告诉殷莳两个事,一个是:“明日里有大夫会上门,来请个平安脉。”
南方称郎中,北方喊大夫。
富贵人家有信得过的固定的大夫按时定期地上门给号号脉,有病看病,无病养生。
上层社会很注重身体健康。
殷莳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不改色:“好。”
另一件:“下个月初二,曲大人府上太夫人寿宴,你随我一起去。”
这是要带她出去社交了。
沈家有了新的少夫人,也该出去亮亮相了。
殷莳道:“曲家太夫人可有什么避讳?京城有什么跟怀溪不一样的风俗吗?穿衣上姑姑得指点我一下。”
三个问题便令沈夫人露出欣慰笑容。
“没什么避讳的。
旁的客人有什么特别讲究的,我一时想不到,须得到了那里,看见本人了才能想起来,到时候慢慢再告诉你。
这都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慢慢就熟悉知道了。”
“至于穿衣裳,就比照那日家宴就可以。”
“好。”
殷莳道,“到时候我就跟着您。
你看着我点。”
她和从前在怀溪的时候又不一样,没那么放松了,但思虑周密,小心谨慎。
做媳妇与做女儿自然不一样,沈夫人满意她的转变。
殷莳等了一天等沈缇回来,屏退了婢女,告诉他明天的事,问他:“这个大夫的医术怎么样?”
沈缇道:“薛大夫我家用了许久了,他医术不错。”
殷莳问:“他嘴巴严吗?”
沈缇凝目。
有句话,叫作中医面前没有秘密。
沈缇还未说话,殷莳已经开口:“看来明天要准备个大红封。”
沈缇:“……”
沈缇捏捏眉心:“放心吧。
薛大夫常行走官员内宅。
不知道晓得多少后宅私事,若嘴巴不严,早没人用他了。”
“那还好。”
殷莳欣慰。
就喜欢职业素养高的人。
“我叫人通知小冯了。”
殷莳说,“她那个睡眠不好,还是正经看看大夫才行。”
沈缇也赞同:“好。
翌日,薛大夫果然来了,是个白胡子老头。
他先去了沈夫人那里,沈夫人身子康健,平平安安。
沈夫人道:“我家今年添人了。”
薛大夫道:“听说了,恭喜夫人。”
沈夫人道:“犬子现在一妻一妾,你劳累一下,都看看。”
寻常人家请平安脉也轮不到妾室。
妾室有病再找大夫看就是了。
但沈家人口少,加上冯洛仪后宅也就才三个女眷而已。
多也不多她一个。
何况沈家还盼着沈缇开枝散叶,当然希望他的妻妾都健健康康,好生儿育女。
薛大夫先去了沈家少夫人殷莳那里。
少夫人十分美貌,配得上俊秀的探花郎。
她言语间落落大方也客气,但薛大夫观她面相时就有些察觉,再一搭脉,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殷莳看出来薛大夫眼里的诧异。
中医还是厉害,她咋舌。
殷莳也不慌,掀开圆桌上盖着的帕子,露出底下一个荷包,推过去:“听闻家里一直是薛大夫在走动的。
我新来,以后日子还长,一点心意,请不要嫌弃。”
薛大夫松开手指:“少夫人客气了。
少夫人的身子骨十分康健的,不必担忧。”
令药童收了荷包。
殷莳会心一笑,又道:“家中还有姨娘,劳烦薛大夫,她的情况请告到我这边来。”
殷莳现在和沈缇是假夫妻,不会有孩子。
生育压力压到冯洛仪一个人身上。
她占着正妻的身份,沈缇把冯洛仪托付给她了,出于身份和各方面的考虑,殷莳也得了解一下冯洛仪的健康状况。
薛大夫应了,便由绿烟陪着往冯洛仪那里去。
冯洛仪昨日便得了通知,今日果然来了大夫。
只薛大夫见了她,仔细看了两眼,确认是她,叹道:“原来是冯小姐。”
冯洛仪也道:“好久不见了。”
这两年多,冯洛仪在沈府偏僻小院俩深居简出,从没见过外人。
薛大夫其实月月都来的,也不知道曾经的冯家小姐原来就在沈家。
从前冯家也用他,他可以说是看着冯洛仪长大的。
“沈家厚道。”
老大夫感叹了一句。
冯洛仪低下头:“是。”
只从前她是官员家千金,沈家未过门的媳妇,如今她是沈缇的妾室。
实没什么好说的。
薛大夫一把年纪,见过太多事,知道这等境遇其实是安慰不了的。
只叹息几声,不再多说,只道:“我与姨娘请个脉。”
冯洛仪与他落座,伸出手。
这脉象一把,薛大夫眉头就皱了起来。
还记得当年这位冯小姐可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如今……
细问问睡眠、饮食,心中便有数。
此种情况,其实简简单单四个字便可解释:忧思过重。
薛大夫说她要放开心怀,冯洛仪内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但人可以强颜欢笑,却没法强迫自己安睡。
谁能?
谁也做不到。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忍着羞问:“有劳给看看,我可有身孕了?”
因她月事现在十分不准,迟上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不来也常见。
无法判断。
薛大夫道:“尚未。”
冯洛仪不死心,问:“会不会太早,不太好看出来?”
薛大夫无奈,只能道:“姨娘脉象,不是有孕之兆。”
冯洛仪和照香都失望了。
薛大夫道:“姨娘如今的身体,也不适宜有孕,还是先好好调理一下。
我给姨娘开几副温养安神的药。”
他开了方子给冯洛仪过目,冯洛仪看过后,交给了绿烟——妾室看病吃药,都要从正室这里过一道才行。
薛大夫要走的时候,却又被冯洛仪喊住,他回头。
冯洛仪凝视他:“薛大夫,可否告知,我姐姐是什么病过身的?”
冯洛仪的姐姐是榜下捉婿嫁的一个进士。
甚至住的宅子都还是冯家给的嫁妆。
外来户没根基,看病问医的事便延用了冯家一直在用的薛大夫。
薛大夫身形顿了顿,道:“令姐……我只听说她过身了。
徐家给办的葬礼也算体面。
只她如何过身的,我实在不知道。
那年许多人家坏事,京城变动大。
府上也坏事之后,徐家便不再用我了。
我是真的不知。”
冯洛仪怔怔地掉下泪来。
薛大夫轻叹,转身跟着绿烟离开了。
回到了璟荣院,薛大夫向殷莳汇报了一下冯洛仪的身体情况。
冯洛仪一睡眠不好,肠胃也不好,还月事不调。
但这都算不上是病,只能说是不健康。
深层原因是心理问题。
跟殷莳想的差不多。
殷莳轻轻叹息,问:“有什么办法调养吗?”
薛大夫道:“只能温养。
还是要自己想得开才行。”
但冯洛仪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想得开的样子。
想想怪可怜的,当时应该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心性都还没成熟便遭逢大变,自己又被钉死在这么个身份上,走不出来也是正常。
绿烟把方子呈上。
殷莳略过目了一遍,却没交还给她去抓药,反而扣下了:“待翰林回来,给翰林看看。”
她还有问题要问薛大夫:“姨娘年轻,如今身子也弱,若有孕,可有危险?”
这是个后宅十分敏感的话题。
薛大夫抬起眼看了殷莳一眼。
这位少夫人也年轻,看着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却叫他老头子看不出深浅。
薛大夫斟酌着说:“自然还是调养好了身体更好些。”
这也是老油条了。
殷莳便知道从薛大夫这里得不到什么真实有用的信息。
他必是不会轻易给出直接的肯定或否定的答案的,说的话都是无意义的官样话。
殷莳便端茶送客了。
第87章
待薛大夫走了,绿烟告诉殷莳:“大夫和姨娘是旧识。”
殷莳:“咦?”
绿烟便把在冯洛仪那里听到的学给了殷莳。
殷莳问:“她姐姐是怎么回事?”
绿烟荷心都道:“奴婢不知。”
这些事,主人也不会来告诉内宅奴婢。
殷莳沉默良久。
薛大夫离开璟荣院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是家长,自然要跟沈夫人汇报一声:“少夫人身子十分康健。
冯姨娘气血不足,得温养。”
说的还含蓄了,实际上冯洛仪气血双亏,倦怠乏力,怔忡少寐,食少纳呆……这些都占全了。
薛大夫道:“已开了方子,交给少夫人了。”
沈夫人叹气:“你见到她了,可还记得她?”
薛大夫道:“没想到她在这里。
府上厚道。
冯夫人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沈夫人释然:“我与她这点交情,也算对得住她了。”
又道:“她在这里的事,还请不要宣扬。”
薛大夫却道:“夫人放下心来。
无人在意她的。”
沈夫人叹道:“也是。”
冯洛仪不过那些坏事了的人家中的众多女眷中的一个。
谁会在意她呢。
这两年沈夫人去别人府上赴宴,也在奴婢、家伎中见过眼熟的女子。
有些男人十分恶劣,最爱淫政敌妻女。
那些被藏在后宅男人房中的,或者悄无声息死去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待沈缇放班回来,殷莳把薛大夫开的方子拿给他过目。
时人讲究养生,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稍稍涉猎医道,方子基本是能看得懂的。
沈缇皱眉看了片刻,从方子上看,冯洛仪的情况比他预期的要严重。
因为这个方子已经超过了“温补”
的范畴了。
他还给绿烟:“让长川给平陌。”
他今日不像平时那样没话也要找话跟殷莳说。
默默喝了两口茶,问:“我今天留下行吗?”
殷莳说:“行。”
她同意,沈缇放松了些,向后靠在引枕上。
殷莳给他剥着干果,问她:“小冯的姐姐是怎么回事?”
她把从绿烟那里听来的话又转述给了沈缇。
沈缇冷哼一声。
“徐高鹏,刑部清吏司主事。
我前两日还在路上遇到了他。”
沈缇道,“他还过来跟我打招呼。”
殷莳凝目:“你没有对他说不好的话吧?”
沈缇把干果含进嘴巴里,浸润软,用舌头剥离果肉,斜乜着殷莳,缓缓说:“……又当我是小孩子是吧?”
殷莳嗔他:“瞎说。”
沈缇哼了一声:“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我入官场之前,父亲就反复与我强调了百八十遍了。”
殷莳赞道:“父亲为官多年,他说的话最稳妥的,我们听就是了。”
沈缇道:“我不会去主动搭理他,但他想借父亲的力,休想。
父亲也十分厌恶他。”
殷莳问:“他想干嘛?”
“冯大人坏事了之后,他在主事的位置上动不了了。
到处找关系。
但洛娘的姐姐这时候没了,大家多少有点猜测。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不肯接收洛娘是真的。
跟冯大人关系好的不愿意沾他,跟冯大人关系不好的更不会帮他。
走关系这种事,也得有门路才行。
他没根基,连门路都找不到。”
殷莳沉默一会儿问:“那小冯的姐姐……?”
“谁知道呢。”
沈缇道,“一个内宅妇人,久不见人,有一天就病死了。”
殷莳问:“但如果是横死,官府也得有仵作看看吧?”
沈缇道:“你天真了,想让人生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殷莳不说话了。
终究这个时代不是她的时代。
这是个感冒就会死人的时代。
一盆冷水浇下去,冬天冻一冻,高烧昏迷的时候让大夫来看一样,证明是病了,等死了再报个病逝。
便是仵作来解剖尸体那也无用,就是病逝。
“别想了。”
沈缇道,“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唯有我和父亲引以为戒,不令自家陷入那种境地罢了。”
殷莳轻轻叹了口气。
她借这个机会道:“跻云,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朝廷的事呢?”
她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沈缇知道这不是后宅妇人该问的事,但殷莳……他想着殷莳的心性,她若是男子,她若读书,不一定比旁人差。
最重要的是,殷莳目光里那么期待,像笼子里的小鸟渴望高飞。
若拒绝了她,她一定会很失望。
她伸出的手,他若不抓住了,下次她未必还会伸手给他了。
沈缇最终问:“你想知道什么?”
殷莳绽开笑容:“我也不必知道细事,我就想知道大概的情况,比如,我听说朝廷没有太子,是怎么回事?皇帝一直不立太子吗?”
沈缇斟酌了一下,道:“立过,两位。”
殷莳:“咦?”
沈缇提纲挈领地给她讲:“陛下高寿,已经过身了四位皇后,七个亲王。
七个亲王里,曾有两位被立为太子过。
一位是元后之子,病逝。
另一位曾发动宫变,被陛下废为了庶人,后来在圈禁中死去。
当年那件事牵涉很广,祖父当年便是被卷进这件事里,才被流放的。”
殷莳问:“后面是不是年纪越大,越不想立储了?”
沈缇看了她一眼。
殷莳赶紧竖了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表示“我闭嘴”
。
沈缇道:“你说的也没错。
但国无储君岂能安,只上一次谏言立储的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
“是冯家被卷进去的那一次吗?”
“正是。”
从沈缇这里,殷莳对如今国朝的情况了解了一个大概。
皇帝真的很老了,现在还活着的最大的皇子都四十多岁了,最大的皇孙也四十多岁,比还活着的最年长的叔父只小三四岁。
而最小的皇子却是去年出生的,比自己的侄孙们年纪还小。
这年龄跨度真是牛比了。
沈缇轻叹一声:“小皇子一出生就受封亲王,陛下十分宠爱。”
殷莳道:“那肯定的。”
一个老头子还能生出儿子来,这不得把自己牛比上天去。
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果不其然,沈缇道:“陛下如今日益沉迷炼丹问药,求长生之道,益发不肯立储了。”
殷莳问:“陛下到底有多高寿?”
沈缇道:“古稀已过大半。”
那在这种时代可真是够高寿的了,怪不得能熬死那么多老婆和儿子呢。
“这事难呢。”
殷莳说,“别说皇帝不愿意立,就算真立,该立谁?立皇帝的儿子?还是立前太子的儿子?太孙是有的吧?”
沈缇纠正她:“太孙之称未有来处,勿要乱用。
郡王们皆称皇孙。”
“嗯嗯。
知道了。”
殷莳说,“其实就跟乡下富人家,原本家产该给长子大头的。
结果长子先没了。
孙子大了,却有叔叔。
这财产大头到底该给长房的孙子,还是该给还活着的最大的儿子。
常有为这个打官司的。
一样的。”
沈缇点头:“以家见国,道理相通。”
殷莳提起壶给他斟茶,认真说:“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么多。”
沈缇道:“我要是说‘你操心这个干嘛’,或者‘这不关你事’,你定不高兴。”
“我当然知道这些事离我挺远的。”
殷莳说,“但人活在世上,明明白白地活不行吗?为什么就要女子稀里糊涂一辈子,只知道针头线脑锅边灶台呢?”
这个话题争执下去没有意义。
沈缇别开脸喝茶。
殷莳笑笑,这小子现在在她面前身段也柔软灵活了。
她其实也没想着为这个跟他争执。
这种时代性和社会性认知矛盾要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吵了几千年吵到她那个时代依然还在吵。
但她喜欢沈缇的退让。
两个人相处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她去低头俯就时代的规则,虽然她也做得到,但沈缇的柔软退让给了她很多的呼吸空间,舒服了非常之多。
她主动改换话题:“下个月初二是曲大人家的太夫人寿宴,母亲要带我去。
你与我说说这位曲大人吧。”
沈缇精神一振,给她讲:“曲伯伯是父亲的同年。”
同年就是同一届中进士的人,因为是同一个主考官,还会有同一个座师。
关系就更紧密了。
同年是官场上很容易拉紧的一张网。
沈缇细细地说,殷莳认真地听。
一晃眼傍晚的时间就过去了。
沈缇晚上留在了这边,和殷莳一起打造他“宠妾不忘妻”
的好男人形象。
别人都道他坐享齐人之福,这里面的煎熬只有他自己明白。
但正好,沈缇默默地想,这正可以磨炼自己的意志。
他穿着中衣中裤倚在贵妃榻上看闲书,偶尔喝茶才抬起眼看一眼殷莳在床上练柔术。
不多看,看多了不行,只一眼便可以了。
等到殷莳练完,他才漱口上床。
临睡前说:“大仁寺的芍药开了,等休沐那日,我带你去看花会。”
殷莳成亲半个月了,早就在等着出门这一日。
“好。”
她欢快地答应,“我听母亲提过好几次大仁寺的芍药了。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她又问:“初二我和母亲去参加完曲家寿宴,是不是很快端午要放假了?你们会放假的吧?”
沈缇道:“端午我没法陪你。
但家里已经订好位置了,到时候你和母亲一起去看龙舟。”
“你呢?”
“端午日赏龙舟,伴驾的名单里有我。
父亲是四品,在观台有席位。
我们都得在那边。”
真可怜,大节日的要加班。
殷莳说:“那你好好伴驾,母亲这边我来照顾,你放心好了。”
她的声音都透着欢乐。
沈缇想,以后一定要多带她出门。
殷莳道:“一起大放松。”
沈缇闭上眼:“好。”
指尖动动,好想去牵她近在咫尺的手。
忍住。
第88章
休沐的日子是三十这一日。
相当于后世的周末了。
当然大穆朝没有“周”
,只有旬,一旬十天,实行旬休。
沈缇准备带殷莳出门的事也跟沈夫人打过招呼了。
沈夫人不是那等拘着儿媳妇不许出门的严苛婆婆,她是乐见儿子媳妇感情好的。
“去吧去吧。
大仁寺的花也开了,你带莳娘去看看,她最喜欢花了。”
她笑眯眯说,“明天你们直接去就行了,不必往我这里来。”
殷莳这边也跟婢女说:“告诉姨娘明天不必过来请安了。”
婢女去传话了。
照香转达给了冯洛仪。
冯洛仪眉眼不动,问:“可知是为什么?”
照香道:“说是明日翰林休沐要带少夫人出门。”
恰好丫头把缝好的鞋子拿过来了:“姨娘,缝好了。”
这鞋子是给殷莳做的。
鞋面是冯洛仪亲手绣的。
但把鞋面缝到鞋底上这种需要用大号粗针使力气的粗活,当然还是由丫头完成。
照香道:“缝好啦?”
她眼珠子一转,凑过去附耳撺掇冯洛仪:“明天早上,硬去请安。
当着翰林的面把鞋给少夫人……”
冯洛仪心中生出一阵厌恶。
她闭上眼睛忍了一下。
照香想干嘛她明白,但她感觉难受。
她可以在沈缇面前做样子,也可以在殷莳面前做样子,但她真的没法同时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虽然次数不多,但从沈缇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冯洛仪是可以察觉到沈缇对殷莳有着对正妻的敬重的。
那份敬重的分量一直在增加。
与之对应的,便是她自己,越来越是妾了。
沈缇在她这里歇三四天才会回去璟荣院一晚,照香因此得意洋洋,开始翘尾巴了。
但冯洛仪隐隐觉得不安。
沈缇敬重小殷氏,小殷氏又美貌喜人。
照香觉得这是因为沈缇和她有前情。
但其实她和他从未私相授受过,并无私情。
且若是真的宠,为什么只在用过饭后要歇息的时候才来。
这之前的时间呢?在哪里,在做什么,和小殷氏在一起吗?
天黑得晚了,从放班到歇息,那么大一段时间呢。
“不去。”
她拒绝了。
照香在她背后翻个大白眼。
但明天冯洛仪也免了请安了,她本来就五日才见一次殷莳的。
她想了想,想叫照香把鞋子给殷莳送过去。
但照香嘴真的很碎还爱自作聪明,她刚才就有那些争宠的小心思,若去了沈缇跟前说了什么很容易惹沈缇不快的。
冯洛仪唤了别的婢女:“把鞋子给少夫人送过去。
不用说别的,只说是我缝的鞋面便是了。”
婢女领命去了。
照香呱噪道:“还不如派我去,她嘴笨。”
冯洛仪只能闭上眼睛。
殷莳拿到了鞋子,让人赏了冯洛仪的婢女,道:“跟她说,心意我领了。
提醒她养护好眼睛,莫伤了。”
沈缇道:“叫她好好喝药,好好睡觉。”
他昨天宿在殷莳这里了,感觉自己的意志力被磨炼得很好。
今天借着明日休沐要一起出门的事,又趁机留下了。
还对殷莳解释:“我不在,她或许睡得踏实点。”
殷莳也不知道他不在小姑娘是能睡得更好还是更不好。
但他这样说便这样吧。
晚上她梳着头发,跟沈缇说:“对了,你给我的书都看完了。”
沈缇正坐在桌边打棋谱,闻言道:“我回头再找几本给你。”
殷莳从镜子里看他:“你有很多闲书吗?”
沈缇看着棋谱,便没能看到镜子里殷莳探究的目光,道:“闲书、正经书都有很多。”
殷莳问:“闲书都放在内书房里?”
“是。”
沈缇道,“见客多在外书房。
内书房私密些才好放闲书。”
内书房。
殷莳嘬了嘬唇。
她如今对府里内院里上下各处基本上都了解了。
但男人们的书房惯例是不对女眷开放的。
偏那里有最多的书,相当于家庭图书馆。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图书馆是多么有知识含量的地方。
殷莳真的很想去看看。
虽然说“惯例”
,但殷莳还是想试试。
她从镜子里又看了沈缇一眼。
偏沈缇在看棋谱。
算了,等等再找机会吧。
打棋谱是一件很能让人心静的事情。
沈缇打完棋谱,感觉自己心里已经完全平静,心满意足合上棋谱,推开棋盘,准备上床睡觉了。
一抬眼,殷莳已经上床了,放了半幅帐子。
只这一眼,半幅帐子,锦被一角,心中涟漪。
棋谱便白打了。
沈缇认命地吐出一口气,进床里放下了另半幅帐子。
三十这日清晨,殷缇格外精神抖擞,待晨练完又用完早饭准备出门,葵儿给她重新梳头,问她:“是不是梳简单点?”
按照殷莳过往的习惯,要出门还是简单点方便。
但现在不是从前了,殷莳征询了一下沈缇的意见:“是梳简单点,行动方便,还是梳好看些?”
沈缇走过来:“自然梳好看些。
本就难得出趟门,今天又是休沐日,又往大仁寺花会去,人会很多,大家都会尽量打扮得体面些。”
“会遇到熟人吗?”
“多多少少。”
“好。”
殷莳问,“我比着那日家宴简单点,可合适?”
殷莳在殷家太边缘,除了及笄那年相过几次亲之外,基本上没有特别地盛装打扮过。
尤其是她没有什么社交,对这一点拿捏不准尺度。
所以要征询沈缇的意见。
沈缇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晃动的红裙摆,金线闪烁碎光,脚步踏在心上。
心脏那种说难受也不难受,说不难受又真的很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
他沉静地道。
殷莳便重新换了衣服,又梳头发。
葵儿也听明白如今出门跟从前不一样,是要体体面面的。
唯恐自己梳的头不符合京城的潮流,主动让了位置给绿烟。
事关主子的体面,绿烟也不客气,接过了梳子给殷莳梳了螺髻。
“持久,不容易散。”
她说,“聚拢着,也不容易被人碰坏了。
花会人好多的,什么人一挥扇子一抬手的,总有把别人家小娘子发髻勾坏的。”
“那可恼人。”
殷莳笑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叫人给弄坏了,搁谁都得生气。”
“可不是。”
荷心和葵儿打开妆匣,讨论起头面来。
“戴这个。”
“这个也好看。”
“这个更搭配。”
沈缇走过去,在妆匣的几只镯子里看到了自己买的那只赤金环珠玲珑镯。
沈缇书画双绝的人,审美上是很可以的。
这只镯子精巧且富贵,特别适合殷莳的气质。
他拿起来:“戴这个。”
他对殷莳伸出了手。
殷莳抬眼。
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
沈缇缓缓地给她戴上镯子。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皓腕凝霜雪,指若削葱白。
珍珠与黄金都衬她。
真美。
殷莳又抬眼看他。
沈缇给她拉上衣袖,遮住手腕,放开了她的手。
婢女们给她头上插戴——既要考虑体面,又要考虑负重。
这可都是真金和珠玉,哪个都不轻。
内宅女眷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肯定要尽兴的,一去大概就是一整日了。
尤其是观赏花会,要走很多路。
太沉的话,压一天脖子也受不了。
待妆办好,大家扶着殷莳站起来:“翰林。”
沈缇坐在贵妃榻上抬起眼。
殷莳转了一圈:“合适吗?”
她整个人都闪亮。
怎会不合适。
带出去,遇到熟人,就可以说:这是内子。
沈缇忍着内心雀跃,点点头,站起来:“走吧。”
殷莳带了绿烟,又把葵儿、蒲儿、英儿都带上了。
“会不会人太多?”
她有点担心地问。
“不会。”
沈缇道,“母亲出门带的人更多。”
殷莳就放心了。
待到了二门台阶处,沈缇又对她伸出手。
殷莳已经适应,把手给他,自己轻提裙裾,款款而上。
出了二门,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甚至都不用殷莳步行到车马院去。
车旁数个小厮,殷莳最熟的还是平陌和宝金。
男仆们只看了殷莳一眼,便都赶紧低下头去,不再多看。
送殷家人离开的那天殷莳便与沈缇身边的小厮们都见过了。
北道、槐生、岁安、中春、运良,都是看起来干净、机灵又相貌端正的年轻男仆。
家里最好的年轻男仆大概都在沈缇身边了
殷莳笑盈盈对平陌说:“恭喜你。”
平陌躬身:“劳少夫人挂心了。”
婢女们先走下台阶打起马车的帘子。
沈缇扶着殷莳走下去。
为什么要扶着,因为这时代的裙子太长,太繁琐。
有身份的女性想要优雅又安全地下台阶,就得有个人扶一下。
婢女或者夫婿。
沈缇直接占了这个位置,还伸出了手。
自然婢女们就避退了,让给他。
殷莳被沈缇扶着上车钻进了车厢里。
中春牵着沈缇的青骢马正要上前,众人却眼睁睁看到沈缇大长腿一抬就上车了,他也进车厢里去了。
中春:“……”
不是,那我牵马是干嘛的?
第89章
殷莳一直将车窗的帘子撩开一条缝向外看。
这是她到京城以来第二次出门。
第一次是送别娘家人,也的确没什么心情四处看。
这一次,心情已经轻松太多了。
待出了街口到了大路上,便是扑面而来的热闹。
“这么早就这么多人了?”
她感叹。
沈缇说:“今日休沐,人比平日更多些。”
殷莳理解,旬休等于是大周末。
上了九天班的人终于可以休息放松一天了,都出来玩。
小商小贩们也不会错过商机,准备了比平时更多的货品。
和怀溪比,京城寸土寸金,商铺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
地面凹凸的石砖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店家新漆的门窗、新粉的外墙和街上的行人却将生命力赋予这古老的城市。
和怀溪比,对殷莳来说,这是新的世界。
她将头凑近窗边,挑帘细看,什么也不想错过。
沈缇坐在车厢里,一直凝视她。
柔和晨光照在她脸上。
眼睛里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和喜悦。
这个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京城,对她是全新的世界。
是她来到了他的世界啊。
早就习惯了的日子,平平无奇的生活,忽然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恰似晨光照进车厢,不强烈,但你知道它带着温度并且会变得更加明亮。
让你忍不住对接下来的一天充满期盼。
这一刻,沈缇的心充塞着不知名的情绪。
隐隐懂,又不敢想。
与记事之后便一直接受的圣人教化似乎毫不沾边。
没有一本典籍里的任何理论可以教他如何处理这种情绪。
他看着她被笼在晨光里的眉眼。
她挑着窗帘,另一只手按在车座上。
今天,他的手与她的手已经碰触过好几次。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譬如戴镯子,譬如搀扶台阶,譬如上下车马,但鬼使神差地,沈缇伸出了手去。
想握住她的手。
没有旁的原因,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就是想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细细摩挲,慢慢感受。
“咦?”
殷莳抽抽鼻子。
她扭回头问:“这是什么味?好香。”
沈缇低下头,抬起的手正了正发髻间的簪子,风度翩翩地放下。
也嗅了嗅,立刻便知道是什么了。
他撩开车厢帘子:“岁安——”
岁安立刻凑近车旁:“翰林。”
沈缇道:“去买些油果子来。”
岁安去了,很快油果子就买回来送进车里。
干荷叶包着,油香油香的。
殷莳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我特意早饭留了肚子。”
她吃的香。
沈缇忍俊不禁,提醒她:“别吃太多,还有好多别的吃的呢。”
“好!”
一路买着、吃着,待到了大仁寺附近,车子就走不动了。
平陌过来说:“翰林,堵车了,得步行。”
沈缇扶着殷莳下了车。
殷莳穿越十年了,头一回看到古代版的人山人海:“嚯!”
葵儿蒲儿英儿更是看呆了。
只绿烟往年跟在沈夫人身边时见过,还好。
殷莳嘱咐:“你们紧跟着我,尤其看好蒲儿和英儿,小心拐子。”
沈缇想不到她这么细致,也道:“是,每年这种时候,都有少女、孩童丢失的。
北道、中春,你们盯着点。”
这一趟出来,包括平陌和宝金在内的沈缇身边七个使唤人都带出来了。
男仆便让婢女们紧跟在沈缇和殷莳身后,他们则前后围着。
尤其北道和中春,专门盯着蒲儿、英儿两个,她们俩最小,正是人拐子喜欢的目标。
沈缇正大光明地对殷莳伸出手:“跟着我,别叫人冲散了。”
殷莳把手给他。
沈缇牵住了。
这次,能完完全全地握在手里,能牵很久。
沈缇一派淡然。
但殷莳一瞥间早看见了他发红的颈子。
古人的阈值可真低。
当然也可能就是沈缇的阈值低。
毕竟年轻,经验少,虽然去过那种场所喝过花酒,但也只是社交应酬,还没真的沾过。
他到现在,也只谈过冯洛仪一个。
等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之后,就跟“羞”
这个字不搭边了。
殷莳微微一笑,任他牵着。
从下车到大仁寺门口这一段,因为摆了集市,所以才会人这么多。
理论上来说,像沈缇殷莳这样一行人,该想办法快速地穿过这一段去才是。
但殷莳和她的婢女们对那些摊位和提篮叫卖的人都感兴趣。
沈缇便任她们,感兴趣的便都上前看看,喜欢的便让小厮们们买下来。
还没到寺门口呢,便已经买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了。
好在大家都有准备,今日小厮、婢女们个个都背了斜挎包。
跟后世的斜挎包没什么区别,除了花纹和配色传统之外,结构上是一模一样的。
斜挎包才是最省力气的逛街利器,不仅能装东西,还不占手。
怎么这么有经验?
“是母亲提醒我的。”
沈缇解答了殷莳的疑惑。
殷莳莞尔:“姑姑定是个喜欢逛街的人。”
这太好了。
一行人终于穿过了最繁华的人流,从集市里突破了出来。
到这里,才算开始进入真正的花会。
大仁寺门前开阔地带开辟了数片大花圃。
那芍药果然开得绝色。
殷莳眼睛发亮:“都是好品种。”
这个时代的花卉品种的数量远不及后世殷莳见过的和了解的。
应该是因为后世很多品种都是人工培育出来的。
但在这个时代,大仁寺的芍药便是最好的品种了。
殷莳问:“他们卖吗?”
沈缇道:“普通人买不到。
至多花高价买个扦插回来,还不一定养得活。”
“多少钱?”
殷莳问,“要是不贵得离谱,给我弄些来,我养养看。”
沈缇回头看她,殷莳的眼睛很亮,显然是很想要。
他道:“别着急,回头我看看。”
确实今天也不是太适合。
反正大仁寺就在这儿也不会跑。
殷莳笑道:“是,我们今天先玩。”
沈缇道:“正是。”
他牵着她往寺里去。
进了寺门,花影重重,人也不少。
都是来赏花的。
殷莳放慢脚步细细地看。
葵儿给她指:“看那朵!”
蒲儿又指:“看这朵!”
简直看不完,大仁寺的芍药名不虚传。
又有僧侣在四周游走,时不时地吆喝:“摘一朵,赔钱一贯——”
别说,还真管用。
有那手欠的,也能管住手了。
就该这样。
待看得差不多了,沈缇告诉她:“里面还有更好的。”
他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一处门口便有几个知客僧守门了,还拉了绳子拦门。
平陌上去交了钱,知客僧便解开了绳子,放一行人进去。
殷莳问:“还收钱啊?”
沈缇道:“当然,要不然大家都涌进去,得把后园踏平。”
穿过了这道门进入后面,一下子环境就好起来了。
虽然也有不少游客,但再没那种人挤人熙熙攘攘的状态了。
能分开成为三三两两、一行一群的。
殷莳咋舌道:“这比东林寺还会搂钱。”
沈缇哼了一声道:“神佛当然不可不敬,但和尚们不必全信。
都是人。”
殷莳不知道他对和尚们哪来的这么大敌意,但这是寺庙,她凑近他压低声音:“话虽然对,但小点声……”
沈缇也凑近她,小声告诫:“你以后不可被这些秃……僧侣们蒙蔽糊弄了,要知道大家都是人,就算不吃肉,也是一样吃五谷杂粮的。
来来去去,无非想多讹点香油钱。
这些人,最喜欢故弄玄虚地糊弄女眷。”
殷莳失笑:“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你明明被一个老秃驴诓骗得差点嫁不出去。
沈缇也不想揭她疮疤,只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熟人。
“跻云!”
过来打招呼的男人三十上下模样,也带着妻子和丫鬟小厮。
“杨兄。
嫂夫人。”
沈缇只能放开殷莳的手,与这个男人相对揖礼。
他的妻子也还礼。
都是衣袂翩翩,玉佩丝绦,举手投足间风仪儒雅。
相对行起礼来,场面十分地古典好看。
殷莳喜欢看。
两个男人行完礼,沈缇介绍:“这是内子。”
他给殷莳介绍:“杨兄便是与我同科的榜眼。”
杨榜眼跟沈缇不仅是同年,现在还是翰林院的同僚,日日相见,也颇有私交。
他们夫妻对沈缇都熟稔。
殷莳给二人见礼:“杨翰林,杨夫人。”
两口子一起还礼:“沈夫人。”
生活慢,便精致,礼节多,便优雅。
榜眼杨甫杨师鲁三十岁上下模样,样貌虽不是顶好的,但气度十分好,有种成熟风度。
他的妻子也十分秀雅,夫妻两个很般配的感觉。
杨夫人笑道:“小沈探花终于把你带出来了。
你婚礼的时候我可是去了的。
以后,大家多走动。”
从说话态度中就能看得出来是关系不错的人,殷莳笑眯眯答应:“好。”
因为是关系好的熟人,杨甫便想提议一起:“不如我们……”
老夫老妻哪还能不了解他要说什么。
杨夫人已经预判了,不动声色,直接一脚踩在他脚上。
杨甫临时改口:“……都各处转转。
大仁寺的芍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值得看一整日。”
沈缇十分感激杨夫人,主动让开路,抬手:“杨兄、嫂夫人,请自便。”
杨甫拱拱手,领着夫人朝别的方向去。
待走远些,杨甫才悄声问他夫人:“你刚才踩我作甚。”
怪疼的。
“傻子。”
杨夫人可笑可气,嗔他,“小沈探花什么时候成的亲?你算算日子。
应该是头一回领着夫人出门的。”
“你没看见刚才他两个牵着手。
人家少年人新婚,正火热的时候。
谁想跟你一起。”
“别去瞎捣乱。”
杨夫人想起刚才小沈探花的表情和眼神,以袖掩口,忍住笑。
第90章
“你在看什么?”
沈缇忍不住问殷莳。
明明该赏花的不是吗?周围都是花,怎么她却盯着杨师鲁夫妻的背影看。
殷莳回过头来,称赞道:“这位杨翰林的气度真好啊。
不愧是榜眼。”
颜值不算英俊,但的确是非常有风仪的读书人。
已经完全成熟,三十上下的年纪,在殷莳眼里是正正好的年纪。
也不能怪她瞧见一个像样点的男的就忍不住多瞧两眼,她穿越十年了,说真的其实根本没近距离见过多少男人。
见得最多的就是殷家的哥哥弟弟们,一大群毛头小子,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
各房长子们有老太爷亲自拎着,还算能看,但也没法和杨师鲁这样的士林菁华比。
最近见到的比较像样的能让她感到欣赏的男人就是沈大人了,相貌、谈吐、气度都上佳。
但沈大人是她公爹,得避嫌,多看一眼都不行。
过不了眼瘾。
沈缇当然也是菁华,但沈缇在殷莳眼里太年轻了,离她欣赏的那个年龄段还差着些年头。
沈缇心中警铃大作!
殷莳那目光,分明透露着女子对男子的欣赏。
这与她看他的目光完全不一样。
甚至在她夸赞他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目光。
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沈缇意识到,殷莳看他,真的是看弟弟。
怎么会这样?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杨甫夫妻俩的背影。
杨师鲁的个子其实也不算很高,他比杨师鲁还更高一些。
但杨师鲁的肩膀比他宽比他厚实。
成年男子是这样的。
殷莳她……她难道是喜欢这种老男人?
是的,男人也有喜欢熟妇不喜欢少女的。
这完全是个人的口味偏好。
沈缇不动声色地道:“是,他老大一把年纪,气度自然早养出来了。”
殷莳觉得好笑:“什么老大一把年纪,你说点好听的,人家风华正茂呢。”
“……”
沈缇。
她果然。
沈缇感觉糟心透了。
因为殷莳如果喜欢的是杨甫身上别的什么,比如说话的腔调,或者某种独属于杨甫的肢体语言和姿态,他都可以改变自身去模仿。
但她如果就是单纯地喜欢老男人,那可怎么办?
他也没法一下子就长到二十五六三十岁,也没法一下子就改变体型变得肩宽背厚。
殷莳接着赞道:“杨夫人的气质也很好,书卷气很浓,说话亲切,让人看了喜欢。
他们两个很有夫妻相呢。”
杨翰林有文化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这一届的全国第二呢。
杨夫人看起来也像是挺有文化的样子。
想象一下,是夫唱妇随,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那种夫妻吧。
殷莳的想象中,沈缇和冯洛仪在一起的时候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对这对年轻男女,她会尽力去帮助和维护。
但她也不天真,以这社会的阶级制度、沈缇那深入骨髓的阶级意识,和年轻雄性对其他异性泛滥的原始欲念,她也无法预知他和冯洛仪的爱情能维持多久。
她身在其间,只能做到尽力抽离,不把自己真的当妻,不把冯洛仪真的当妾。
再多的话,也是为难她了。
她自己也只是个身陷其中,尝试着找出路的人罢了。
这些思绪不过一瞬在脑海里闪过而已,殷莳把它们甩出去。
大好的休沐日,好好玩才是。
不要去想那些其实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走,我们去那边。”
她迈开步子。
绿烟葵儿几个丫头紧跟上她。
沈缇也跟上。
但他其实刚才从“杨夫人”
那里就已经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风华正茂”
。
糟心极了。
后面陆续地碰到了相识的人,沈缇虽然也介绍“这是内子”
,却没有最开始那么强的热情了。
因为他供职翰林院,另一个工作地点则是在宫中皇帝身边。
他这个社交圈子里就没有水平低的人。
再怎么样肯定也是进士。
而进士,就已经是人间菁英了。
并且遇到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比他年长,有好几个都是“老男人”
。
果然殷莳露出了欣赏且愉悦的神情。
沈缇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殷莳其实在赞叹沈缇的交际圈子。
腹有诗书气自华,完全适用于沈缇的交际圈子。
每个人看起来都气质很好的样子。
她悄悄问沈缇:“怎么都是年轻人。
我没有见到年纪大些的人?”
“……”
沈缇,“他们还年轻?”
怎样你才觉得算是不年轻呢?
殷莳道:“就是像姑姑和姑父那样的人,他们不来赏花吗?一年也就这么一季。”
沈缇道:“他们有他们的事。
他们那个年纪的老人家们聚在一起,点评些文章、人物,做些诗歌词赋,找知名的歌伎唱一唱。
花会年年有,他们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也不爱来挤了。”
一句话,年纪大的、官阶高的自有他们的圈子和玩法。
殷莳说他:“什么老人家,把姑姑都叫老了。
姑姑还年轻呢。
你可记住了,没有女子愿意被人说老。”
她眉眼灵动,且笑且嗔。
好吧,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沈缇一点不还嘴,当她凑近芍药花细嗅花香的时候,他趁机盯着她的眉眼嘴唇,她说什么好像都不重要了。
平陌就在旁边,把脸别了过去。
又碰到了刚才已经见过了人,招呼沈缇:“跻云,那边要斗诗了,你去不去。”
平陌还以为沈缇会拒绝。
哪知道沈缇直接答应了:“去。
等我。”
咦?
平陌有点诧异。
那样不就耽误了和少夫人在一起的时间了吗?少夫人不会不高兴吗,毕竟难得出来一日。
殷莳却没有平陌想的那样失望,正相反,她听到“斗诗”
的时候眼睛就亮了,直接问:“是寺里主办的吗?彩头是什么?”
她反应可真快,沈缇原本是想给她个惊喜的。
那人笑道:“弟妹刚来京城,还不知道。
年年花会这几日都要斗诗,彩头当然就是芍药。
大和尚们抠门得紧,成品芍药轻易不售卖,只赠、只奖,想要得一盆,相当不容易。”
殷莳转头看沈缇,但没说什么“一定给我赢一盆回来”
之类的话。
因为“文化”
的范畴很广。
但有人擅长诗词,有人擅长策问,殷莳也不知道沈缇是否长于诗词,要万一被她赶鸭子上架结果败给别人了,年轻人恼羞成怒,下次不带她出来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缇没等到自己想听的话,只好自己说了:“你等着。”
又道:“那边没什么意思,你先逛。”
殷莳说:“胜负乃兵家常事。”
沈缇无语:“我又不是兵家。”
殷莳嫣然一笑:“玩就好啦,随意些。
我去那边看看。”
她同那人告个罪,带着婢女和小厮们去了另一边。
平陌也跟着她。
当然平陌得跟着她,平陌最稳妥了。
沈缇这边只带着北道和槐生就足够。
那人笑道:“弟妹真有意思。
她是不是没听过你的名号?她竟觉得你会输?”
沈缇道:“她又不是京城人。”
那人道:“我记得是怀溪是吗?江南那地方水土好,养得人灵秀啊。”
一直有传言,说沈缇沈跻云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低娶了,可沈缇一直表现的并无怨言的样子。
也听当初进过洞房的女眷们说过,沈缇妻子美貌。
今日一见,才明白为何沈缇毫无怨言。
他少年及第,才华耀眼,简在帝心。
根本无需靠什么岳父提携。
有个称心的妻子对他来说才是更圆满。
小殷氏美丽灵动,一双眼睛像会说话。
她含笑看着沈跻云的时候,素来清傲的沈跻云就跟冰山融化了似的。
说话的声音都跟平时不一样。
一物降一物,实在好笑。
殷莳由平陌几人陪着继续逛,很快就碰到几位刚才见过的夫人。
她们已经聚在了一起。
“沈夫人也来啦。”
她们招呼她说,“小沈探花是不是也去斗诗去了?”
原来男人们都去了。
都是文坛菁英,这种时刻这种环境和氛围,本就是专为他们而设的节目。
等这些人写出了好词好赋,又为大仁寺芍药花会的名声添砖加瓦了。
这都是以后要打交道的人。
平陌便看着殷莳带着笑靠近她们,走进她们,很快地便融入了她们。
平陌的心便放下来。
夫人们讨论着谁能拔头筹。
有人道:“既然小沈探花都去了,自然是他了。”
竟无人有异议。
殷莳惊讶。
大家都笑了:“你竟不知道自家夫君的名声吗?”
殷莳笑道:“我才来京城多久,我自然知道他是一甲探花,陛下身边的翰林。
但他也没给我做过诗,也没告诉过我他有多大的才名啊。
京城卧虎藏龙之地,才华横溢之人定然是极多的。
我虽为夫君骄傲,可也不敢替他妄自尊大。”
旁的不说,便在刚才遇到的人中,便有今科的榜眼。
他的妻子可也在这里呢。
榜眼虽然是万年老二,听上去总给人既没有状元尊荣也没有探花耀眼的感觉,可人家实打实地名次是排在探花前头的。
旁人道:“那便叫你知道,你家的探花郎,他的诗才是连陛下和大学士们都称赞的。”
“去年他入仕没赶上端午,但中秋和重阳都拔了头筹。
今年正旦的贺岁诗亦是他第一。”
“他的诗集,在我家官人的案头上。”
“我家也有。”
平陌隔着一段距离,竖着耳朵听着,默默为夫人们点赞。
会说请多说。
我家翰林承各位的情。
殷莳掩口,做吃惊状:“还挺厉害的?”
夫人们被她逗得大笑。
沈探花夫人小殷氏,在这一圈夫人中年纪最小,顺利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