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主院,殷莳正在呢。
秦妈妈便汇报了冯洛仪今天的情况。
她没提沈缇,殷莳主动说了:“昨天跻云过去歇了。
他素来体贴的,怕孕妇易惊多思,过去陪陪冯氏,好叫她睡的踏实。”
沈夫人赶紧看秦妈妈。
秦妈妈微微点头,表示确实就是纯睡觉。
沈夫人这才放心下来,道:“你别看他常气人,其实从小就是个体贴人的孩子。”
殷莳道:“是,我还记得呢。
从前我姨娘刚走,我还昏昏沉沉的,忽然说京城的表弟来看我了。
小小的小孩,比我矮半个头,说话温柔,举止有礼。
我那时候想呢,要是能一直跟这个弟弟在一起就好了。
就是有点矮。”
沈夫人笑得不行:“现在可比你高一头了。”
第126章
待殷莳回去,秦妈妈才问沈夫人:“要不然给冯姨娘屋里添个人?她屋里确实没什么颜色好的丫头,就一个雪芽,还小。”
秦妈妈担心的是沈缇去冯洛仪那里的时候会忍不住,若有需要让别人上去伺候。
只是照香、月梢颜色都不好,沈缇可能看不上。
如今冯洛仪交给了秦妈妈,就是把沈家第一个孩子交给了秦妈妈。
这责任太大了,对秦妈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冯洛仪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以这个孩子的利益角度出发。
但沈夫人如今跟殷莳日日相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殷莳。
妾室房里让丫头伺候男人,还不是为了把男人留在那个院子里,固宠。
她道:“不用。
别让那小子过去就行了。
他有媳妇呢,他媳妇肚子可还平平呢。
不争气的东西!”
最后一句自然骂的是沈缇。
秦妈妈走后,月梢和照香在屋里伺候冯洛仪。
如今她俩可不敢让冯洛仪一个人,谁也不敢离眼。
好在现在冯洛仪给人的感觉好多了,像是有了些生气,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送走了秦妈妈,冯洛仪忽然说:“去把雪芽唤进来。”
照香一边抬屁股一边问:“叫她来做什么?”
冯洛仪道:“以后让雪芽也进屋里伺候。”
照香很不满,进了一个月梢已经很大地削弱了她的权威了,又进一个雪芽,又要分她的权。
但她的“权”
来自冯洛仪,也无法抗拒冯洛仪的吩咐,一边嘟囔着“她小呢,毛毛躁躁的”
,一边出去唤人了。
月梢思量片刻,遽然抬眸,吃惊地看着冯洛仪。
冯洛仪瞥了她一眼。
月梢强笑道:“雪芽还小呢。”
冯洛仪啜了口茶:“很快就长大了。”
月梢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冯洛仪知道,这个丫头是聪明的。
要是月香能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雪芽生得眉眼精致,和蒲儿差不多年纪。
得知以后她可以进屋伺候,激动得小脸通红,说了一通诸如“好好干活”
、“认真伺候”
之类的表忠心的话。
要知道“进屋”
对婢女来说,是跨了一大步。
雪芽出去的时候,月梢也端着壶出去。
雪芽十分殷勤要接过去:“姐姐给我就是。”
月梢却没给,笑眯眯,十分和蔼:“不用,你小呢,这个沉。”
月梢平时对旁的婢女也比照香对她们和蔼。
雪芽有心跟她亲近,凑近小声道:“姐姐,以后在屋里,我都听你的。”
月梢心想,以后不知道谁听谁的呢。
只温声道:“屋里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
照香要骂你,你别回嘴,听着就是。
有事找我。”
雪芽欢快应了:“好!”
沈缇清早离府,门子上传话:“大人走的时候说,叫翰林放班回来等他说话。”
沈缇下午放班回来便直接去沈大人的书房等,稍晚些,沈大人也回来了,直接到外书房来见他。
“冯氏确定有孕了,媳妇这边你也加把劲,争取让她也早日有喜信。”
沈大人道,“冯氏先有孕,你娘现在不开心了。
明明她当时也是同意的,女人真是善变。
我答应了她,若冯氏先生出儿子,便给媳妇添一百亩良田,给她做私房。”
沈缇心想,那殷莳可要高兴了。
他道:“莳娘孝顺,日日彩衣娱亲,让母亲开心。
您没见母亲眼角的皱纹都少了。”
沈大人把手一背:“胡说,哪有什么皱纹,我没看见!”
沈缇对父亲感到由衷的敬佩。
他道:“这事不着急,说不准是个女儿呢。”
沈大人道:“我也希望第一个孙辈是嫡出,但若能是儿子当然还是儿子好。
我家人丁确实单薄。
怎地,你还不想要儿子了?”
沈缇没说话。
沈大人顿了顿:“你……”
到底是人生经验丰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沈缇轻轻叹口气:“长子,还是想让莳娘生。”
沈大人无语摇头,道:“和你娘一样,当初决定的时候,也没见你反对。”
现在弄得好像他是个恶公公似的,他们都心疼媳妇,就他一个人成坏人了。
沈缇也没法再说什么。
此时深深觉得人生果然是分阶段的,一段一段,想法会不断地发生改变。
走过一段,猛回头,发现竟不能赞同从前的自己,明明那是自己啊。
明明当时觉得自己肯定是对的,肯定没有问题,肯定不会后悔。
沈缇回到璟荣院,殷莳告诉他:“姑姑知道你昨天歇在小冯那里,吓了一跳呢。”
沈缇很不满:“个个的都把我当成什么人?”
殷莳抿嘴笑:“自然是君子一诺,驷马难追的人。”
沈缇心情一下子就阴转晴:“你最知道我。”
他和她同床共枕,对她秋毫无犯,可不是没有欲念,是苦苦忍着。
这份意志力,只有殷莳知道。
他和她,互相是最知道彼此的人。
旁的人都不行。
“洛娘更是可气。”
沈缇道,“竟想让我收用雪芽。”
殷莳提着壶的手顿住,抬头:“谁?”
“雪芽。”
“雪芽?”
殷莳问:“雪芽,跟蒲儿差不多大吧?”
殷莳其实跟冯洛仪院子里的婢女都不熟悉。
但她是正室,那边婢女的名单在她手里,她看过的。
“雪芽”
这个名字特别可爱,当时看的时候就多看了一眼,所以还有印象。
年纪很小。
“是,个子小小的。”
沈缇道,“应该是跟蒲儿差不多。”
低头啜了口茶,一抬眼,殷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缇一怔,忙道:“我拒了!”
殷莳扯动嘴角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张嘴就来的本事,一点不输给沈大人。
明明刚才看他的眼神像看禽兽。
沈缇凝目打量殷莳。
殷莳微微侧头喝茶,避开视线。
沈缇道:“莳娘,有时候我知道你生气了,但不确定你气在何处。
与其让我猜来猜去,不如你直接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有什么都好好地讲,可好。”
竟不知道她生气的点在哪。
“雪芽太小了,我气这个。”
殷莳也不爱玩你猜我猜,告诉沈缇,“我更气,雪芽这么小,冯氏有这个想法。”
她喊冯洛仪作冯氏。
她平时是喊小冯的。
无论是按姐姐论,还是按正妻妾室论,她喊小冯都没有问题,还比“冯氏”
更亲近。
但现在,她喊冯洛仪作冯氏。
她真的生气了。
沈缇道:“她有这样的想法不稀奇。
我已经跟她说了,我不好这个的。”
他这话一出,殷莳脸上出现了难以描述的神情。
似乎是一种窒息般的无力。
而且她又生气了,似乎比刚才更生气,沈缇能感觉到。
他困惑,他明明都告诉了她,他拒了,他不好那一口的。
殷莳闷头喝茶。
沈缇则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想搞明白这次殷莳又是在什么地方有了什么奇怪的认知。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莳娘,你很在乎雪芽的年纪?”
不然呢。
殷莳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
沈缇一边观察着她,一边缓缓地给她解释:“雪芽的确小点,但也不是太小了。
倘若主人收用了,看不惯的人也不过就是摇摇头,也或者有人笑笑,但也就收用了,不是什么大事。”
“我说的不是我,我是就事论事。”
殷莳抬起眼看他。
沈缇道:“女孩子太小了,的确也是不好的,有伤天和。
男孩子倒是更小就伺候人了,大了反而不行。
因到了十四五,身体腰背都开始硬起来,便不讨主人喜欢了。”
殷莳沉默良久,问:“长川?”
沈缇道:“长川当然不是,我也不好那个。
我说了,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只是就事论事。”
那他在干什么呢?给她科普?
他好像在帮助她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似的。
她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常有奇怪的感觉,”
沈缇竟道,“莳娘你……懂许多寻常女子或许不该懂的事。
偏又许多寻常事,你却有奇奇怪怪的认知,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又好像和世间隔着什么看不见的藩篱。”
她刚才很暴躁,沈缇能感觉出来。
她一贯是冷静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正是读书人追求的养气功夫。
她这一点很厉害。
但她却因为雪芽的年纪暴躁起来了。
她有时候怪得仿佛不像是这世间的人。
殷莳握紧茶杯。
这就是时人对这些事的认知。
年少的通房,年幼的娈童,对他们来说就是普遍而客观存在的。
所以冯洛仪能干出想让雪芽伺候沈缇的事。
因为她的认知也是这样的。
“莳娘。”
沈缇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不喜的事,不如早早告诉我。”
殷莳看他。
他说:“否则,我真的很冤。
我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然而你的怒气却冲着我来。”
他说的没错,这对他其实是不公平的。
殷莳思索片刻,有些底线是真的不能踩,完全接受不了。
不若直接与沈缇摊牌。
“我不能接受这样年纪的女孩。”
她告诉了沈缇,“你若要提通房、纳妾,我不接受这么小的。
至少……及笄以上。”
沈缇却道:“我没有立通房的想法。
那是洛娘的想法,不是我的。
你莫要冤枉我。”
殷莳却没说话。
其实成亲之前,她以为未来会是她和他和她三个人画像帮持着过日子。
但后来,她眼睁睁看到他把冯洛仪钉死在妾位上。
他便是再有通房、再有妾,她也不会意外。
沈缇伸出手去,隔着榻几握住殷莳的手。
“我每天和你在一起都很快活。”
“每天放班都想着早点回来陪你说话。”
“我没有旁的想法。”
但他心里非常清明。
即便这个话题谈论到这个程度了,她表达的也只是她可以接受他提通房、纳妾。
但她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口主动为他立通房、纳妾。
连试探口风都没有。
她根本就不会这么做。
……
有一个逻辑,渐渐似乎就要成型了。
偏偏那里有一个点妨碍着。
只要那个点在那里,逻辑便不能成立。
那个点,就是冯洛仪。
怎会这样?
第127章
皇帝停了几日早朝,又恢复了。
再上朝时,满面红光。
原来是服用了术士进的“灵丹”
。
政事堂的相公们为此谏言,皇帝根本听不进去。
人要嗑了药,哪还有理智的。
有两位相公挨了廷杖。
这些事,殷莳都是听沈缇讲的。
沈缇道:“你这个性子,我不与你说,你从别人那里听来只言片语,说不得就自己在家里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了。
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起码消息都是真的,不是以讹传讹胡乱夸大的。”
“正是。”
殷莳说,“许多男子便是该让知道的不给知道,然后又怪内宅妇人无知。
幸好你同他们不一样。”
沈缇忽然叹气。
殷莳:“?”
沈缇道:“我明知道你最后一句就是哄我的,可还是喜欢听。
又想到陛下难道就不辨忠奸吗?不过是有自己的喜恶,有自己的所求罢了。”
殷莳道:“所以你们这些人,写闺怨诗写得比真正的闺阁女子还好。”
沈缇自然明白这嘲讽的。
只呼出一口气,道:“幸好我还年轻。”
皇帝如今,正应了“晚年昏聩”
四个字,许多人已经选择了明哲保身。
朝堂上死气沉沉,又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沈缇这样本该一腔热血的年轻人赶上这种时候入仕,必然是郁郁的。
沈缇再去冯洛仪那里,自然便看到了雪芽。
原本屋里只有照香和月梢伺候的,忽然多出来一个雪芽,太扎眼了。
冯洛仪终究还是将他当成了那样的男人。
沈缇发现自己竟然也没什么失望。
细细回想起来,他和冯洛仪从来也没有真正交心过。
在她心里,他其实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的吧。
在冯洛仪这里陪她用过了饭,他嘱咐她:“你照顾好自己。
我在你睡不踏实,我回去了。”
甩袖离开了。
冯洛仪愣了许久,自己想不明白,遂支开了照香,问月梢:“翰林为什么不高兴?”
月梢想起来刚才在外面,雪芽悄悄跟她说:“翰林有点吓人呢,好像不喜欢我伺候。
姐姐,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月梢也是沈家家生子,虽然以前并不直接伺候沈缇,可也是在这个府里长大的,对沈缇的性子是从小就听说的。
隐约有所察。
但她懒得说。
若说了,雪芽又怎么办。
难道再退到外面去伺候?到时候不免受旁人讥笑。
冯洛仪是大小姐出身,对下人没那么体恤,月梢觉得她若明白过来沈缇是因为什么不高兴,真干的出来吧雪芽退到外面去的事。
她真是多此一举,都有身子了,好好生孩子就是了。
哪怕是生个女儿,也稳了。
沈家自会养她一辈子。
自作聪明。
月梢只装糊涂:“有吗?没看出来呀。”
冯洛仪想不出来自己哪里做错了,只得作罢。
冯洛仪很快进入了孕吐阶段。
很遭罪,吃了吐,吐了吃。
这个阶段秦妈妈也没什么办法,因为孕妇都这样。
殷莳想起来前世一个朋友说过,不能吃米饭,因为吐的时候一粒粒地划过喉咙,太难受了。
她吩咐了厨房多做几种面食给冯洛仪试试。
试了几顿,虽然无法解决孕吐的问题,但冯洛仪从中找到比较吃得下去、吐的时候也没那么恶心的软饼。
她心知腹中孩子关系着自己的未来,不管怎么吐都坚持着再吃,再补充。
秦妈妈与沈夫人和殷莳道:“以前觉得是个柔柔弱弱的人,如今看着竟是我看走眼了。”
沈夫人道:“为母则刚。”
殷莳想,比起男人、宗教,可能孩子真的带给冯洛仪更多的支撑和期待吧。
六月收夏粮,缴夏税。
佃户们也得缴纳租子。
七月,殷莳收到了人生第一笔租子。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是地主阶层了,有点恍惚。
王保贵一直在帮她买田。
上等田不是那么好买的,殷莳表示中田也可以接受。
中田的价格也比上田要低一些,有失有得嘛。
陆陆续续地,除了最初嫁妆里的一百亩田之外,殷莳自己又收购了八十亩左右。
有上田有中田,花了不到九百两压箱银子。
殷莳收购田产的预算还没用完,且陆续又有银子进账,告诉王保贵:“继续收吧。
慢慢来,也不急。”
冯洛仪是明年二月的产期,十月入冬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沈缇去看过她回来,跟殷莳感叹说:“女子的身体真是神奇。”
那么纤瘦的身体,那么大的肚子。
他不由感到敬畏。
沈缇知道冯洛仪把雪芽提进房里的用意。
冯洛仪本就纤弱敏感,如今又有孕,沈缇不想面斥她使她难堪,只对雪芽冷淡,视若无睹。
冯洛仪后来终于明白过来,这事便不提了。
沈夫人也没有像寻常婆婆那样,在这时候给儿子塞通房小妾之类的。
她反而悄悄催沈缇:“早点让莳娘也怀上。”
沈缇也很无奈。
从成亲到现在,沈家还没有任何人对殷莳催生过,完全没有压力。
这全是因为冯洛仪扛起了这份责任。
如今她是最金贵的,阖府上下都在等待沈家第一个孙辈出生。
从冯洛仪确认怀孕,殷莳便停了她请安。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冯洛仪了。
把冯洛仪交给了沈夫人,一是她确实没有经验,另一个也是为了避嫌。
无孕的正妻,最好别挨有孕的妾室,要不然发生点什么都说不清楚。
当然殷莳相信冯洛仪绝不会拿自己腹中的孩子搞什么陷害之类的,那太夸张了,已经失去逻辑了。
正常的逻辑应该是对冯洛仪来说,生了孩子特别是儿子才是真的有依靠。
孩子对她才是最重要的。
正妻什么的,难道陷害了扣个锅,还能让沈家休妻?便真休了,也不可能她做正妻。
沈缇总得有个正妻。
冯洛仪或许抑郁,但不是失智。
但在她和她特定的身份和现在的情况之下,她避的远一点,全交给沈夫人。
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沈夫人不至于误会是她。
误会这种东西最麻烦。
一旦产生了,便是后面解除了,心里也容易留下芥蒂。
最好就是没有。
同时殷莳还得时时关注沈缇。
沈夫人觉得冯洛仪虽然有孕了不能服侍沈缇,但还有殷莳这个正妻貌美如花呢。
她乐呵呵等着抱嫡孙,哪知道她儿子其实两头没着落。
沈缇虽然是个集封建大成于一身的,却有个好处——他是当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冯洛仪那边他不搭理冯洛仪的安排,沈夫人以为他不缺没给他安排,殷莳也只肯任他偶尔亲亲,多了也不行。
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沈缇仍然恪守着自己的诺言,没有越界。
只偶尔,殷莳半夜忽然醒来,帐子里有响动,或者已经充斥了苦杏仁的气味。
也能听见他不太平缓的呼吸声。
殷莳静静地保持不动,让他自己平静下去。
男人解决生理需求,其实很简单。
十一月,京城大雪。
殷莳跟着沈夫人参加了好几场赏雪宴、赏梅宴。
她最初选择的四个朋友,如今经过朋友介绍朋友的,已经拓展到了八九个人。
都是能谈得来的。
至于沈缇的同僚们的妻子们、跟沈夫人出去认识的人还有沈家亲族里的妇人,这些都是官面来往,与私交又不同。
做到礼数周全就可以了。
沈家如今父子同朝,都是稳妥的人。
自身过硬,也无需媚上,不需要她们婆媳俩去特意讨好什么人。
社交上比较轻松。
参加完几场大的宴会后,殷莳的一个朋友下帖来邀请她赏梅。
殷莳禀过沈夫人,得了许,便去了。
志趣相投的年轻夫人们的赏梅小宴,轻松愉快。
原是预备到下午才散的,没想到刚用完了午饭,忽有婆子来禀:“沈翰林府上来人,请沈翰林夫人速速回去。”
殷莳吃惊。
她有了朋友之后,也常聚会,沈夫人疼爱她,从来不拘着她,这种情况从来没出现过。
家里肯定是有情况。
做东的朋友忙道:“那快回去。”
殷莳告个罪,先撤了。
见到了沈家派来的男仆,先问:“可知道是什么事?”
男仆道:“小的不清楚,是夫人忽然使人叫小的们速速请少夫人回府。”
那可能是内院的事。
最大可能是冯洛仪出情况了。
除了冯洛仪,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情况。
果然回到沈府,在垂花门处下车,绿烟已经侯在那里:“姨娘见红了,大夫已经来过,还没走。”
好丫头。
殷莳问:“她怎么就见红了?”
沈夫人都夸过她为母则刚,看着柔弱无依,风吹就要倒似的,可孕吐期间她吐完就硬吃,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有秦妈妈照看,薛大夫每个月上门请脉,冯洛仪的身体情况反而比从前好起来了。
一直很稳定。
绿烟道:“我们也不知道。
是夫人院里的人来通知我们的。”
殷莳点点头,直接往沈夫人的正院去。
快到的时候,正碰上有大丫头往垂花门送薛大夫。
殷莳快步迎上去:“薛大夫!
情况如何?”
薛大夫道:“少夫人莫急,姨娘是一时气机逆乱,升降失调导致晕厥,才见红的。
不严重,已经开了安胎的药。
这些天注意些,莫要让她再大动情绪。”
殷莳吃惊。
冯洛仪那么淡淡、幽幽的一个人,什么事让她竟然情绪过激到晕倒?
她冷静地道了谢,快步主院去了。
待通禀后进了正房,却见沈夫人眼圈鼻头都红着,显是哭过。
“姑姑?”
殷莳几步走过去,“怎么回事?我刚才遇到薛大夫了,他说冯氏没有大碍。
怎么回事呢?”
薛大夫就是从沈夫人这里出去的,沈夫人也已经知道冯洛仪问题不大,她倒是不焦虑,但十分自责:“都怪我。”
“姑姑?”
第128章
沈夫人用帕子掩住鼻子,抽了抽,缓了缓情绪,告诉殷莳:“你可能不知道,冯氏定了名分之后,跻云托了人给她父亲那边捎了信,今天有人捎了回信回来了。”
“我一看有三封,一封给你公爹,一封给跻云,还有一封是给洛娘的。”
“我想着怪可怜的,算一算,她家里坏事已经快四年了,她父兄都流放在那瘴疠之地,久无联系。
好不容易信来了,我便想着让她高兴高兴,便叫人直接将她那封送过去给她了。”
“谁知……”
沈夫人深深自责,“我真的是傻了,都到那境地了,哪有什么事值得高兴呢?”
殷莳沉默片刻,问:“她家情况如何?”
沈夫人叹息,眼圈又红了,把榻几上几张纸推过去:“你看吧。
实惨。”
肯定是冯洛仪出情况后,追起责来,又把信拿回来的。
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殷莳也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回信的是冯洛仪的大哥。
开头先说,沈缇和冯洛仪写的信,及随信附上的银两、名刺、药材和衣裳都收到了。
信到时,父亲正弥留,病榻油灯,人待枯。
得知冯洛仪为沈家收容为妾,终身有靠,冯父大慰,连道三声“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沈家高义”
,溘然长逝。
读到这里,殷莳捏着信纸的手便紧了紧。
继续读,死的还不止冯洛仪的父亲。
冯洛仪的二哥,原来当年在去的路上就死了。
高烧不退,为着赶路,差役们没等他断气就把人扔乱葬岗去了。
冯洛仪的一个侄子也死了,还有两个侄儿活着。
冯家大哥道,如今带着儿子、侄子和弟弟一起读书。
瘴疠之地极易病死人,为着延续香火,冯大哥做主给弟弟娶了当地夷女,如今小弟也生了孩子当了爹。
信末道,没想到大妹夫如此凉薄无情,竟不肯收容冯洛仪,闻听大妹妹的死讯已经没有心痛,内心麻木。
小妹妹也不知去向。
如今冯家最好的便是冯洛仪。
“沈氏厚德之家,跻云中直之人,吾妹无福亦有福。”
“切要敬事夫君,礼待正室,惜身自爱。”
“沈伯母尊前,乞代叱名请安。”
“盼有手足亲人重聚之日,兄披麻戴孝,且泪且涕,竟不能成言。”
“珍重。”
那信纸上有斑斑泪痕,殷莳看完,只觉得字字压抑。
怪不得沈夫人眼睛都哭红了。
怪不得冯洛仪都见了红。
她默默将信纸重新叠好。
沈夫人又用帕子拭泪,回忆道:“冯家大儿子是建弘九年的进士,是个有出息又稳重的年轻人。
我们挑媳妇,哪能光挑女孩子自身呢,还得看她爹还得看她兄弟。”
“洛娘的弟弟也是个乖巧爱读书的孩子。
只他二哥跳脱些,喜欢舞枪弄棒胜过读书,但也是好孩子。
“我想着,我家人丁单薄,这几个轻人以后和跻云做郎舅,跻云也有帮手,互相扶持……”
说到这里,才惊觉自己在跟儿媳妇讲儿子前岳家的事。
忙收了,道:“看我……讲这些做什么。
你别往心里去。”
殷莳却道:“姑姑,我心里难受的。”
沈夫人顿住。
殷莳道:“在怀溪时,我们姐妹都向往姑姑做官夫人的,可如今看,官员之家也并不就是安如磐石的。
不知何时就大厦倾覆,到那时候,我们内宅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便已经大祸临头。”
沈夫人亦有所感,叹息:“唉。”
但她安慰殷莳道:“不过你别怕,你公爹少时吃过苦的,他为官最求一个稳妥,断不会将咱家卷入什么祸事中去。”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的确也符合沈大人的人生经历。
殷莳也吁了一口气,道:“是我胡思乱想了。
这不是我该想的事,我还是打理好家里的事,不让跻云和父亲为家中琐事所累才是。”
如今沈家的中馈,已经基本全移交给了殷莳。
殷莳也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有能力的掌家媳妇。
沈夫人早先最担心的便是她年轻气盛,会动了府中已经分好的个人盘子里的饼。
偏最担心的这一点完全没发生。
殷莳允许各管事妈妈保有自己的利益。
她完全掌家后最严厉的一次是打击仆人间的赌博行为。
她把两个因赌博而玩忽职守的婆子交给了沈夫人。
还有人想到沈夫人跟前说情。
殷莳道:“旁的小错我都不怕,罚了让她们改就是。
唯独赌狗不可信。
倘若为着赌瘾欠了债务,小偷小摸地也就罢了。
就怕为人所挟,开门放些什么匪人到内宅里来。”
为什么交给沈夫人呢。
因为仆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她想严惩两个婆子,就不能光是惩罚两个婆子本身,得带上一家子,两个人便是两家子人。
仆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的,她不一定撬得动。
沈夫人把这话与沈大人说了,沈大人深表赞同。
他道:“郓州府才报上来一个死刑复核的,便是婢女赌钱,半夜放了外男进来,杀了主母。
正是媳妇说的这个道理。”
“吓!”
沈夫人道,“怎么判的?核不核准?”
沈大人道:“那婢子竟还敢申辩,道她只是开门放人,并非是她杀人,质问凭什么要被判斩。”
沈夫人差点鼻子气歪了:“什么贱婢!”
“烂赌之人,品性早就坏掉,自然无有是非曲直观念。”
“那最后呢?”
“已经发回去了,核准了。”
“那就好。”
“咱家这两个,照媳妇的意思办吧。
这几年家里人口多了,正该清减清减。”
沈夫人最后把那两家人都撵出去了。
说来可笑,所谓的“撵出去”
,就是很多后世小说里主角不断奋斗想要获得的“自由身”
,成为自由的平民。
实际上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就是一家子失业了。
对于没有房产、田产的人来说,等于饭都没得吃了。
殷莳还怕那两家人报复,使与他们相熟的人悄悄看着。
后来两家人一家去了乡下,一家自卖自身又去了旁人做奴仆。
殷莳才放下心来。
府中的风气清正了很多,都知道少夫人性子虽好可有底线。
雷霆落下的时候,半点不心软。
此时殷莳这么说,沈夫人觉得这话十分贴心,赞道:“正是,外面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好好把家里的事收拾好就行。”
“唉,今天是不是没玩好?都怪我,一时慌了,便想把你叫回来好有个商量的人。”
“其实你回来又怎样呢,我们又不是医又不是药。”
“这样大事,姑姑若不叫我回来,以后可再不敢出去玩了。”
殷莳说,“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给跻云交待。”
她有正室的自觉和责任心,沈夫人欣慰。
殷莳又道:“我去看看冯氏吧。”
“好。”
沈夫人道,“唉。”
殷莳便往东跨院去。
说来可悲,你明明住在这个大宅门里,但是有些地方可能一辈子不会踏足。
譬如冯洛仪生活的这间跨院,殷莳嫁到沈家都快一年了,一次也没有来过。
若不是今天出了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十年八年也来了不了一次。
因为正室不可能随随便便自降身份到妾室的院子里来瞎溜达。
殷莳来到跨院里,忍不住打量了这间院子。
也是很整齐的一间院子,正房厢房都齐备,只规格没有两间正院高,也没有两间正院那么宽敞,还有倒座房和二进院子的后罩房。
就是简单整齐的一进院子。
冯洛仪这个小姑娘,一直就被困在这间小院子里。
照香和月梢都出来相迎:“少夫人。”
殷莳抬手:“小声。
姨娘怎么样了?”
月梢道:“一直在躺着,大夫说可能要躺几日。”
殷莳点点头:“带路,我看看她。”
照香殷勤地打帘子。
月梢便引着殷莳进屋。
进了内室,秦妈妈从桌边站起来。
殷莳抬手让她噤声。
冯洛仪的卧室看着还不错。
沈家本就富庶,沈缇更不是小气的人,沈夫人亦有因为前缘想要优待冯洛仪的心。
冯洛仪虽然是妾室,但这生活水准一点也不输给在闺中做女儿的时候。
殷莳走过去,小声问:“醒着呢吗?”
秦妈妈道:“应该醒着呢。”
殷莳点点头,走到床边。
雕花木床看起来也不错,毕竟是沈缇也要睡的。
当然比起殷莳那张拔步床是差了很多。
殷莳的床是嫁妆,富裕人家给女儿做嫁妆打的拔步床都很讲究。
床帐悬着半幅,挡住了头脸上身。
殷莳走过去,微微撩开帐子,便看到冯洛仪面朝里,一头青丝迤逦枕间。
秦妈妈反馈的是冯洛仪如今身子骨比怀孕前还好些。
可实际上这么看过去,还是很瘦很瘦。
也可能她天生便是纤秀的类型。
殷莳冲身后摆摆手。
婢女们便出去了。
秦妈妈略犹豫一下,但相信殷莳的人品,也立刻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冯洛仪和殷莳两个人。
殷莳在床边坐下。
屋里安静。
许久,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冯洛仪的身体蜷缩了一下。
殷莳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其实,我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没有父亲母亲。”
“或迟或早,你的,到的早了些。”
第129章
冯洛仪用被子捂着脸哭起来。
没有什么梨花带雨,清幽美人,她哭得鼻涕都沾在了被子上。
人的情绪有出处,殷莳就放心了。
她轻轻地拍她。
冯洛仪只哭得跟更狠。
秦妈妈悄悄推开槅扇门,探个脑袋看了看。
殷莳冲她摇了摇头,秦妈妈点点头,缩回去了。
殷莳很有耐心,什么也不说,只轻轻地拍冯洛仪,任她哭个痛快。
待她哭声渐渐变小。
殷莳停下来,低声说:“长辈总是先我们去的,但你有孩子了。
以后,孩子是你的未来。”
她道:“我回去了,等翰林回来让他过来看你。
你有什么话,都跟他说。”
秦妈妈缩回来,跟照香和月梢说:“哭出来了。”
她松了口气。
哭出来就好了,要不然情绪憋着出不来,最伤身。
吐血什么的也不是没听说过。
冯洛仪是孕妇,直接便伤胎儿。
幸好哭出来了。
过了片刻,殷莳出来了。
次间几个人都起身:“少夫人。”
殷莳颔首,对婢女们说:“进去吧,照顾好姨娘。”
她又对秦妈妈道:“等翰林回来,让她有什么跟翰林说。
不管什么,都让翰林答应她。”
秦妈妈叹气:“唉。”
下午沈缇一回来就被长川告知了此事,然后告诉他沈夫人让他回来先过去上院。
沈缇直接过去了。
殷莳也在那里呢。
原就是估算着他放班的时间,特意过来的。
沈夫人把事情又给沈缇讲了一遍,道:“都怪我。”
又道:“薛大夫说无大碍,静养着保胎便是。
阿弥陀佛,万幸万幸。
她把冯家大哥给沈缇的那封信递给沈缇。
沈缇拆开来看了。
信不长,通篇都是真挚的感谢,将妹妹冯洛仪托付给了他。
最后,恳求沈缇帮忙再找找另一个小妹妹。
殷莳问:“冯氏还有妹妹啊?”
沈夫人道:“是,如今也该十四五岁了。
只当时我们将洛娘领回来她便求过了。
你公爹派人去寻过了,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人买走了。
这上哪去找呢。”
人的善是有量和度的。
沈家收容了冯洛仪,已经全了两家结亲之义,无愧于行,无愧于心了。
殷莳叹气。
只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实在寻常。
不信在府里问问,众多的婢女奴仆中,定然也有从前是好出身的。
皇权之下,阶级变化常常落差剧烈。
殷莳道:“她现在要养胎,你去看看她吧。”
沈缇点点头。
殷莳嘱咐:“不管她想要什么,都依她。
她身子重要。”
沈夫人也到:“正是,正是。
我让月季这几日就先住在她那里,随时看着。”
沈缇便去了。
殷莳回了璟荣院。
稍晚一点,沈大人也回来了,也知道了这个事。
沈夫人很自责:“都怪我。
竟没想到,我傻了。”
沈大人道:“你也是好心。”
沈大人看了冯家长子的信,跟沈缇那封差不多。
只口吻是晚辈了,恭敬表达感谢。
沈大人看了叹息不已。
沈夫人也感慨万千,问了起来:“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通常不会问沈大人朝堂上的事,这也是涉及到了自家里,才想起来问一句。
那年,只知道挺多人家坏事的,里面就有她那亲家。
只知道是关于立储的事,具体就不清楚了。
“还能怎样,无非就是儿子、孙子们都想上位,各自找了朝中人。”
“陛下却只想求仙问长生,根本不想立储。”
“闹得太过了,便杀鸡儆猴,敲打儿孙们。”
“真傻。”
沈夫人点评,“人家一家人的家事,他们跟着卷,白白没了乌纱性命。”
沈大人道:“自然是为了从龙有功,平步青云。
否则,谁愿意冒这个险。”
沈夫人忙道:“咱家不求这个,你安安稳稳的。
媳妇都说,害怕。”
“嘿。”
沈大人道,“告诉她妇道人家别瞎操心。
你也别操心,我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夫人夸他:“你最稳妥了,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
沈大人十分吃沈夫人这套,一如沈缇十分吃殷莳那一套。
这种偏好原就是血脉相承的。
沈夫人问:“冯家当时,到底跟的是哪一个皇子皇孙?我一直都没闹明白,那时候也不敢问。”
“我猜是信王。”
“信王呀。”
说得就跟她知道信王似的,沈大人斜眼看她。
沈夫人不服气:“我自然是知道信王的。
信王就藩的那一年,跻云被过门石绊倒,脑门磕了个大包,我很生气,叫人把过门石拆了。
你将我骂了一顿。
我记得可清楚了。”
沈大人自辩:“休得胡说,我何时骂你了。”
“咳咳。”
沈夫人清清嗓子,模仿道,“信王堂堂嫡皇子,中宫所出,一样要离京就藩,从此自强自立,况我家小儿乎。
岂可如此溺爱。”
沈大人:“……”
好话记不住,坏话记一辈子。
“信王嘛,我知道的。”
沈夫人道,“曹皇后生的。
不是我说,咱们陛下实在,咳咳,有点,咳咳。”
克妻。
前后死了四位皇后。
曹皇后是最后一位,信王是嫡出皇子里最小的一位。
“如今,是唯一的嫡皇子了吧?”
她问。
她对朝堂政治不感兴趣,但这类似儿子们争家产的事,还是有点兴趣的。
“是。”
沈大人点头,却又道,“我猜的也不一定对。
冯取难那时候跟着礼部尚书郭昶谏嫡。
但宣王、景王,单论血脉,其实也是嫡出。”
沈夫人其实记不住那么多王爷,不是她作为官夫人的素质不合适,实在是……光是皇帝亲生出来的王爷就已经太多了!
更不要说还有一代代隔房的。
而且皇帝不喜欢成年的儿子们在眼前,他把王爷们都赶出京城就藩去了。
如今还留在京城的,就只有去年才出生的最小的小皇子。
官员女眷们也不用费心思去记住宗室里那许多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们。
但沈大人这样说,沈夫人倒也是知道的:“是两位皇孙吗?”
沈大人道:“正是。”
皇帝也并不是一直不立储君的。
沈缇便给殷莳讲过,实际上皇帝先后立过两位太子,只不过太子们都没熬过皇帝,都先死了。
这两位太子分别是两位继后所出。
宣王、景王则分别是两位太子的嫡长子,都是嫡出的皇孙。
立储君避不开嫡、长、贤,算起来,信王、宣王、景王都占了个嫡子。
沈夫人道:“这确实难办。”
因哪里都有这样的情况,本来家产大头应该给长子的,结果长子死了。
那么是给长孙,还是给次子呢?
就这个事,到哪里都是说不清的。
其实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矩,最后到底给谁,只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所谓国,其实就是一个更大的家。
冬日里天黑得早。
殷莳都吃完饭了,沈缇才回来。
官帽上有雪。
殷莳指挥婢女们给他换衣服,问:“又下起来了?”
“下得大了。”
沈缇道,“明日路上又得是厚厚的。”
他坐到榻上,殷莳将煮好的红枣枸杞热饮子给他斟上。
沈缇握着杯子捂了捂手,没说话。
殷莳耐心等着。
过了片刻,他道:“她想为父亲守孝。
我许了她一年。”
殷莳答应了:“好。”
因妾的亲戚不算亲戚,也没有让妾室守孝的。
妾本来就是以色侍人。
守孝之人是不能同房的。
哪有主家让妾室守孝的,那不是白纳了妾。
沈缇道:“我已经过去与父亲母亲说了,他们也同意了。”
殷莳说:“如今她的身子最重要,姑姑和父亲自然盼她母子都平安。
这些事,没什么的,变通一下就是了。”
殷莳是真的盼着冯洛仪生儿子的。
若这一胎是男孩,便可以有效缓解殷莳的生育压力。
这一胎若是女儿,瞧着,沈夫人必然要催殷莳早怀早生的。
那时候压力就大了。
雪果然越下越大了。
但屋里是暖的,因为烧着火墙。
但即便这样,沈缇夜里还是醒了——殷莳又滚到他怀里来了。
女子没有男子身体热,半夜最冷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靠近热源。
在床上,沈缇的身体就是热源。
沈缇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进了冬天之后,发生过好几次了。
他便掀开自己的被子,覆在了她的被子之上,让她盖了双层。
鼻尖轻轻贴着她的后脑,能嗅到发丝间幽幽的香气。
他便在这香气中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她又滚出去了。
字面意思。
叫人怅然若失。
冯洛仪的守孝主要就是服色,她要服素服。
仆婢从主,她院子里的婢女婆子也要服素服。
那就上上下下都要做一些衣服,冯洛仪本来是打算用自己的私房银子的。
报到殷莳这里,殷莳慷沈缇之慨道:“不用,回去告诉她,把数目报上来,翰林给她出。”
她关心了一阵子冯洛仪的情况,秦妈妈那里反馈的都还行,便放心了。
冯洛仪看着柔弱,可其实当她能找到心灵依托的时候,生命也很有韧性。
这时候有人来求绿烟,绿烟自己也愿意,亲事便定下来了。
虽不及平陌,也是体面的年轻男仆。
当初鹿竹出嫁,沈夫人给了鹿竹二十两银子做嫁妆。
殷莳不能超过沈夫人,给了绿烟十五两。
冯洛仪听说了,亦给了五两银子做添妆。
绿烟也有了体面的嫁妆。
她是家生子,待该交接的都交接好了,收拾了包袱,给殷莳磕过头,回去待嫁了。
院子里领头的便是荷心和葵儿了。
葵儿如今进步许多,也有大家婢的模样了。
空出来的位子从院子里的二等丫头里提一个上来。
殷莳也不是第一次嫁婢女了。
她嫁过巧雀,嫁过云鹃,如今已经是第三次了。
以后还要嫁葵儿、蒲儿和英儿。
理论上,她们都会嫁给沈家的男仆。
当然只是理论上。
绿烟走后,殷莳捧着热饮杯子赏雪。
未来,怎由她控制,都是在等机会。
只不知道机会要多久出现。
若拖得太久她可能就等不了。
好几次,她早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沈缇怀里。
皇帝自从那次嗑了方士进献的“灵丹”
后,对以往道长们炼的那些丹药就不太看得上了。
劲不够大。
还是新的灵丹劲够大。
有一次,皇帝多吃了一颗,以古稀过半的高龄还能夜御二女,十分振奋。
当然代价是后几日便免了早朝。
很快就到了小年,街上都是过年的欢喜气氛,欢声笑语,置办年货。
朝堂上却不是。
某天沈缇告诉殷莳:“父亲决定,再多囤些粮,家里备足一年的粮米。”
殷莳问:“这么严重了吗?”
沈缇没回答,只摇摇头。
但他抬起眼,看到了殷莳的眼睛。
她的眼睛的为什么这么亮,炯炯有神。
像是对什么事充满了期待。
第130章
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便应该是过年了,偏这一年过得一点也不好。
皇帝又病了,正旦日的大朝会都取消了。
政事堂的相公们脸色非常难看。
晚上的宫宴倒是如期举行,但是御座上空空,哪个臣子又能笑得出来。
沈大人参加前朝的宫宴,沈夫人按品大妆也参加了后宫的宫宴。
回来跟殷莳说:“贵妃、婕妤都笑得勉强。”
皇帝活太久,不仅熬死了四位皇后,也熬死好几位贵妃。
现在这位贵妃才四十多岁,掌管六宫宫务。
婕妤也不是随便哪位婕妤,是去年才生了儿子的那位。
沈夫人也叹气。
便她再如何不管朝堂上的事,也晓得如今气氛低迷,让人害怕。
只她做长辈的,反要镇定安慰晚辈:“没事,有你公爹呢,别怕。”
她作为妻子,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丈夫。
殷莳有时候也想,或许这样说不定幸福感更高。
但这不会是她的选择。
一个本该热闹的年节就这样过去。
但这种低压气氛其实只波及到官员层面,并不影响老百姓。
正月十五的灯节依然热闹。
沈缇与殷莳手牵手去看了灯,他去猜灯谜,给她赢了一盏螃蟹灯。
六条腿都能动,活灵活现。
本是很愉快的一晚上,却在街市上碰到了一个人,与沈缇打招呼:“跻云!”
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也带着妻子。
殷莳注意到,他妻子很年轻,看起来也就十五六。
沈缇与他见礼:“徐大人。”
一个喊字,一个却是官场泛泛称呼。
一个一脸热情,一个冷冷清清。
沈缇甚至没有与他引见殷莳。
不像见到别的同僚那样,会主动介绍“这是内子”
。
殷莳便也不动,看他淡淡敷衍,打发了那个人。
等人走了,她问:“什么人呀?”
沈缇道:“徐高鹏。”
“谁?”
殷莳觉得这名字好像听过,但想不起来。
沈缇道:“洛娘的姐姐嫁给了他。”
殷莳恍然大悟:“是他。”
那个不肯收留冯洛仪的前姐夫。
殷莳感叹:“单看人,也算相貌堂堂呢。”
所以想看清一个人,还是得遇到事才能看得清。
沈家和徐家,白云和泥塘。
殷莳被沈缇牵着手,抬眼从侧后能看到他硬朗的下颌线。
她也反思,她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明明知道,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里,爱、夫妻、婚姻的价值观就是那样子的。
可她立刻又想到现在朝堂上风雨欲来的状态。
她之所求,说不定真的能实现。
若实现了,沈缇怎么样的价值观其实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都是冯洛仪的事。
不能动摇。
正月十六晚上,天黑了,殷莳出门。
与吴箐等几个友人汇合,各自都带了许多婢女和婆子,一起去走百病。
昏昏的街上全是结伴成群的女子。
这是妇女们的活动,男人们并不跟着。
殷莳吴箐这等坐惯了车的官家女眷脚力有限,只慢慢悠悠地走。
许多平民女子,平时就惯于用脚走路,便走得很快。
据说有些人甚至能走好几个城门。
令人咋舌。
一直走到半夜,这活动才算结束。
殷莳回到自家,都给她留着门呢。
婢女们早有准备,在次间里给她换衣洗漱。
洗漱完了,蹑手蹑脚地进入内室,凭着暗灯那一点点光,摸到床上。
帐子里太黑,只能用手摸,结果床外侧躺着个人,给殷莳吓一跳。
沈缇捉住她手:“别瞎摸。”
又道:“回来啦,怎么样?”
殷莳抱怨:“你怎么睡外边了?我出门之前不是特意嘱咐你今天你睡里面吗?”
沈缇轻笑:“没事,你不回来我也睡不着。
今天怎么样?可开心?”
“很开心。”
殷莳往里爬,“就是累,脚都疼了。
吴姐姐最没用,就是她嚷嚷着要走百病,结果就她第一个喊脚疼走不动了。”
沈缇举了她一把,把她举进到床里面放下。
还挺有劲。
殷莳说:“快睡吧。”
沈缇却说:“你接着说,我想听。”
殷莳打哈欠:“困了。”
“那睡吧。”
帐子里安静了。
新年里衙门开印了,皇帝却仍不上朝。
接连数日也没有臣子见过皇帝。
政事堂的相公们求见,也见不到。
相公们疑心大起,坚持要见皇帝。
一群白胡子老头子要闯宫,內侍们拦着不让,老头子们大怒:“尔等阉人!
敢隔绝内外!
蒙蔽圣听!”
之前挨过廷杖的两个猛老头撸了袖子,用笏板把內侍打得头破血流。
这都是身穿紫袍的国朝宰执。
內侍们不敢还手,顶着一头血狼狈鼠窜。
相公们趁机冲进去,一路打一路冲。
倒不打侍卫,只打阉人。
一路冲到了皇帝的昭阳殿。
却见此处并无侍卫环绕,可知皇帝不在此处。
相公们揪住了一个少监暴打,质问皇帝在哪里。
少监怕被打死——他一个阉人若是被一群宰相打死,根本没有人会为他喊冤。
大穆朝立国一百多年了,已发生过三次阉人被暴怒的文臣围殴至死的事。
死也就死了,白死。
那都还是大权阉,他只不过是一个少监而已。
少监便招了:“在、在清和殿。”
清和殿原是给太后、太妃一类的老太太们礼佛的地方。
本朝目前没有任何太后太妃了,已死光。
皇帝把那个地方改为了炼丹的地方。
相公们冲过去,果然那那里羽林卫随侍,皇帝应该就在里面。
一群国家的最高执政者来势汹汹,年轻道士们不敢硬抗,缩在了羽林卫后面。
羽林卫们心里直骂娘。
因为他们其实也不敢硬抗。
心情跟那少监也差不多。
这群老头单从肉身战斗力来说当然没什么,随便一个羽林郎能干翻他们全部。
可谁敢呢。
但是皇帝的命令又不敢违背,只能拦着,当班的统领软语相劝:
“陛下在里面呢。”
“陛下无事。”
“陛下真的无事。”
“严相!
严相!
您相信卑职!”
“陈相!
您别硬闯!”
“诸位相公!
诸位!
冷静!”
但相公们疑心皇帝已经出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日不见到皇帝是不罢休的。
正嘈嘈杂杂,甚至有人想抢统领的腰刀的时候,清和殿的大门忽然大开。
“当朕死了?”
殿前瞬间安静了。
皇帝出来了。
虽然过了年就算进入村春季了,可现在毕竟还是在正月里,大家都还穿着冬装。
皇帝却穿得很单薄,脸颊瘦得凹陷,却满面红光。
一看就知道是嗑过灵丹了。
“陛下!”
老臣们痛心疾首,“陛下多日不朝,消息断绝,百官不安。
臣等欲要陛见,更被阉人所阻,故才内外猜忌,冲击禁中。”
又质问:“敢问陛下,多日不朝,可是圣体违和?可有召唤御医问诊?哪位御医?是何结果?”
皇帝也不怒,淡淡地:“朕好着呢。
只是忙于修行,暂停了早朝而已。
尔等国臣之首,一惊一乍,如何作百官表率。”
几位相公都跪下了,直谏:“帝王不朝,国岂能安?陛下,江湖术士焉可信?请陛下亲贤臣远奸佞,诛杀妖道,以正视听!”
这都是皇帝听腻了的东西了,皇帝也不急也不躁,根本不跟宰相们吵,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三日后早朝。”
转身进去了,道士们也赶忙进去,关上了大殿的门。
羽林卫排排护卫。
皇帝已经人老成精,四两拨千斤。
不仅让他们连“请早立国储,以安民心”
都来不及说,更不给他们死谏留名青史的机会。
老臣们这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面面相觑。
羽林卫统领来劝:“诸位都看到了,陛下无事。
诸位相公起来吧,地上凉。”
三日后,皇帝果然早朝了一回。
也接见了臣子们,处理了积压的政务。
而后,又飘然而去,数日不朝。
对这样滑不溜手的皇帝,群臣束手无策。
臣子都不知道,如今到了皇帝炼丹的关键时期了。
术士向皇帝许诺,这一颗灵丹将让他金身不坏,立地成仙。
这是皇帝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正因如此,皇帝才油滑地避免和老臣们的正面冲突,以防这些年纪不如他老的老家伙们坏了他的好事。
皇帝日日守着丹炉。
正月底,那一炉仙丹终于炼成了。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转暖。
皇帝虽然不朝,也不接见臣子,但翰林院在宫里的轮班还是如常的。
这一日,正是沈缇入宫轮值。
到了放班的时间,不见沈缇踪影。
殷莳问了句:“翰林怎么还没回来?”
沈缇若是去书房或者冯洛仪那里,都会遣长川来说一声的。
今天长川也没来。
婢女去二门上察看,回来道:“长川也在候着呢,翰林还没回府。”
沈缇放班后若是和同僚或者朋友有饭局要晚归,也会遣身边人回来说一声的。
今天却没有。
怎么回事呢?殷莳微微蹙眉。
她道:“去问问,大人回来了没有?若没回来,有没有口信?”
婢女去了,过了片刻回来:“大人亦未回,也没有口信。”
这种情况没有过。
两父子都是体贴顾家之人,不回来都会使随人来知会一声的。
殷莳的心脏忽然跳动了一下。
因这两个月皇帝的事,沈缇都会与她说。
她也一直关注着。
“去,看看翰林的人今天是谁留在家里。
叫他们去皇城门口看看去,找找咱家的人。”
然而人还没有派出去,便有沈缇身边的随人匆忙赶回来报信了。
殷莳如今掌家,自然会先报到她这里来。
事关重大,门子也不及通禀,二门婆子直接领着人到璟荣院来了——
“少夫人!
宫闱有变!
宫城已经落锁,禁出禁入。
许多人都在里头出不来!”
“翰林,翰林今天当值!”
“也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