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人都有触不得的逆鳞。
沈缇大怒!
“冯二!”
沈缇厉喝,“我念着沈冯两家旧情,对你客气有加!
你竟如此羞辱于我!”
冯翊辩解:“我非是羞辱跻云,也不是说笑。
跻云,你好好想想,唯有这样,才能顾全所有人。”
包括小殷氏。
沈缇闭上眼,运气,再睁开,已经冷静。
“你若不愿洛娘为妾,我给你一张放妾书。”
他道,“洛娘的命运本就非是由我,乃是由冯家而来。
我已经为她扛过一回。
我本是打算替她扛一辈子的。
如今你回来了,很好,接下来,该你替她扛了。”
女人的命运无法自主抉择,常由男人。
冯洛仪命运至此,不是沈缇沈跻云造成。
是冯家自己的责任。
若不是沈缇,她如今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
冯翊的大妹已逝,三妹不知踪迹。
二妹妹冯洛仪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冯家得知沈家的恩。
冯翊低头了:“跻云,且息怒。
是我唐突了。”
沈大人打圆场:“都冷静些。”
沈缇负手,把头别过去,根本不想与冯翊说话。
冯翊受沈家恩,还是肯放低姿态的,对沈大人道:“伯父,今日太匆忙。
我先带二妹回去,来日我们慢慢再商量。”
沈大人道:“正是。
事急则缓,事缓则圆。
今日先这样。
贤侄先回去。”
沈缇微微侧过头:“慢走不送。”
沈大人送了冯翊。
二人在垂花门处等冯洛仪。
“伯父。”
冯翊行个大礼道,“还请劝劝跻云。”
沈大人叹息:“此事难两全。”
沈大人熟悉自己的儿子。
过往儿子与他争执过多少回,都没有这般发怒过。
但想到是殷莳,沈大人又能理解。
冯洛仪出来了。
冯翊过来原来带着马车和婢女。
来的时候装的是礼物,回去的时候可以坐人。
专为接冯洛仪的。
只他看到冯洛仪身边除了领路的婆子,便只有自己派进去接人的婢女,微怔,顺口问了一句:“你的丫头呢?”
冯洛仪道:“留下看院子。”
她给沈大人行礼:“大人。
好久不见。”
人和人,可以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却好几年不见面。
冯洛仪上一次见沈大人,还是刚从牢里被赎买出来,来到沈家,同时见到了沈大人、沈夫人。
那之后是沈夫人在安排她的事。
做了沈缇的妾之后,她便被交到殷莳的手里管理。
父亲原就不该见儿子的房里人。
甚至正经儿媳也是要避嫌的。
也就是自先帝崩逝这半年的夺嫡之乱,沈缇做了阶下囚,给了殷莳可乘之机,强行令大家习惯了她的做派。
沈大人欣赏她做事干练,对她有些行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大人叹息:“同你哥哥好好团聚几日。”
冯洛仪又福身。
车子便等在垂花门外,婢女扶着她上车。
冯翊与沈大人道了别,带着冯洛仪离开了。
冯洛仪始终跟做梦似的,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沈家了。
她甚至都没有好好逛过沈家的花园。
她一直被困在四方的小院子里。
车厢外嘈杂的人声像假的。
冯洛仪忍不住在袖子里悄悄拧了自己一下,会疼的,说明不是做梦。
冯洛仪撩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久违的人间烟火。
她又回到人间了。
“呀。”
同车的婢女道,“姑娘,莫哭。
马上到家了。”
掏出帕子给她拭泪。
一声“姑娘”
,简直震颤了灵魂。
冯洛仪浑浑噩噩地坐着车就到了恪靖侯府。
冯翊特地让马车在大门外停,让她从外面看看“恪靖侯府”
的匾额。
“以后,这就是家了。”
他说。
他带着妹妹一路进去。
侯府阔大,更甚于沈家。
建筑的规格也更高。
冯翊带冯洛仪走中路,一路到了正厅。
正厅气派恢弘,全是富贵景象。
“你来了,家里总算有点人气儿。”
冯翊说,“要不然就只我一个人。”
冯洛仪问:“大哥和三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冯翊道:“这个急不了,半年一年的吧。”
冯洛仪问:“二嫂和绫娘、婉娘什么时候回来?”
冯翊轻叹:“回不了,她改嫁了。
两个月前刚生了一胎。
我昨日遣人给她补送了贺礼。”
冯洛仪沉默片刻:“绫娘、婉娘?”
“在她们外祖母那里养着。
就先在她那吧。
我使人送了银子过去。”
冯翊道,“咱们家里也没有能教养她们的人。
什么时候我娶继妻,什么时候再把她们接回来。”
“大嫂子呢?”
“也嫁了。”
女子青春有限,也很难一直在娘家容身,终还是得再嫁。
这些还都是知道人在哪里,往哪里去找的。
冯洛仪问:“小妹还能找到吗?”
冯翊道:“找不找得到也得找。
已经在找了。”
“洛娘。”
冯翊道,“你是最幸运的一个。”
冯洛仪垂下头去:“……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洛娘。”
冯翊道,“若最后,事不能如愿。
不得怨恨沈家。”
冯洛仪抬起眼:“他不肯是吗?”
冯翊问:“他和小殷氏何时成亲的?”
冯洛仪回忆:“去年四月里。”
冯翊问:“他们感情很好?”
他的提议可以说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沈缇却暴怒了。
他为了小殷氏,完全不考虑利益。
只有一个解释,他是真的很在乎小殷氏。
可明明,是为了洛娘才低娶的。
冯洛仪茫然。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在璟荣院听到的琴声。
她的沈郎,日日弹琴给小殷氏。
她的沈郎,在婚后爱上了他的妻子。
一个丈夫爱自己的妻子有什么错呢?谁也不能指责他的。
只有冯洛仪,苦到了心肝肺脾里。
冯洛仪涩然的神情给了冯翊答案。
他叹息一声:难怪。
送走了冯翊兄妹两个,沈大人转回书房里,沈缇还在那里等他。
见到他,沈缇冷冷地道:“父亲动心了是吗?”
沈大人瞥了他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
“抛开别的不谈,”
他道,“你得承认,冯翊给的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怀溪殷家若是出一位侯夫人,你外祖只怕立刻年轻十岁。”
“那抛开的是什么呢?”
沈缇问,“是我与莳娘乃是结发夫妻这件事吗?”
沈大人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
可不是吗。
谁知道冯家出了个冯翊呢,转眼成了皇帝心腹,新贵里风头最盛的人物。
若没有他,便是冯家平反回来,冯大郎也没有能力像今天冯翊这样与沈家谈判。
一个刚平反起复的人根本没有筹码,只会对沈家收容了他妹妹感激涕零。
沈大人道:“冯翊是不可能让他妹妹再做妾室的。
这个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缇道:“我说了,我给他放妾书。”
沈大人嘿道:“当初死活要纳也是你,今日宁死不抬也是你。”
沈缇却道:“昔日纳冯氏,今日护莳娘,都是没有错的。
只是今时今日形势变了而已。”
沈大人问:“真要放妾?那是松哥儿的生母。”
“对冯家,我是问心无愧的。”
沈缇道,“父亲不知道,其实冯氏在我家一直郁郁寡欢。”
沈大人哂然:“她做妾,当然郁郁寡欢。
你抬她做妻看看她还郁郁不郁郁。”
沈缇沉默了片刻。
“但我的妻子,已经是莳娘了。
也只会是莳娘。”
“她想要的,我给不了。
不如放她回家。”
“她心心念念,都想回到从前。”
不是沈家的妾,而是冯家娇养深闺的姑娘。
作诗烹茶,含羞待嫁。
沈大人只是觉得可惜。
因他家人丁单薄,沈缇没有兄弟,殷家子弟没有成器的,舅子们谁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
其实若是普普通通的舅子也没什么,不会这么遗憾,偏冯翊这个实在特殊。
他现在刚掌了京军,根基还浅,但只要好好经营个三五年,便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这般权势,谁能不动心呢。
沈大人也身在世俗红尘,肉骨凡胎。
门外忽然响起程远的声音:“大人,宫里来人,召翰林入宫陛见。”
书房里的谈话结束了,沈大人也站起来:“去吧。”
沈缇便回璟荣院去换衣服。
璟荣院里,婢女们迎他:“翰林。”
沈缇问:“少夫人呢?”
殷莳却从厢房里出来:“客人回去了吗?”
她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人,垂手行礼:“翰林。”
沈缇认得这个人,是殷莳的陪房王保贵。
殷莳说他是个勤快能干的人。
他对王保贵点点头,对殷莳道:“宫里来人召我,我回来换个衣服。”
殷莳微讶,对王保贵说:“你先回屋等着。”
便随着沈缇进屋了:“知道是什么事吗?”
沈缇抬起手臂,婢女们麻利地给他换官袍。
他道:“不知道。”
殷莳道:“陛下单独召你吗?”
如果是的话,这还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呢。
“我还未见到宫使。”
沈缇说。
殷莳就不问了。
屋子里安静了短暂片刻。
沈缇道:“冯二把冯氏接回去团聚了。”
咦,昨天还“冯二郎”
,今天怎么就“冯二”
了。
一字之差,口吻就完全不一样了。
殷莳道:“我知道。
她走的时候,来给我打招呼了。”
她道:“她没带家里的丫头,只自己跟着恪靖侯的丫头走了。”
沈缇嘴角扯扯,接过官帽低头戴上。
婢女们给他整理好玉佩、腰牌,又抚平衣摆。
鱼贯退了出去。
“我去了。”
沈缇说。
“好。”
殷莳跟在他后面送他。
沈缇走出正堂,步下台阶,抬头看了看太阳。
金秋时节,时近正午,阳光正耀眼。
沈缇回头,殷莳站在正房台阶上带着笑目送他。
沈缇朝着院门走了两步,又转身看她。
她还在那儿,还在笑。
沈缇忽然大步走回去,站在阶下,看着她。
殷莳挑眉。
明媚的阳光打在青年俊朗的面孔上。
“莳娘。”
他道,“无事的。”
“我不是十七岁了。”
“你等我回来。”
第152章
沈缇从沈大人的书房离开。
沈大人唤了程远来询问:“可知宫里什么事?”
程远道:“宫使亦不知。”
如今新帝身边的內侍,是从信王府出来,一路跟着伺候到了京城的,并非宫中原先的內侍。
老皇帝殡天,伪帝被生擒,宫里已经清洗过两遭了。
时间还太短,大家还没打通宫里的新渠道。
沈大人点点头,却并不叫程远退下,只是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
程远便垂手等候指示。
过了许久,沈大人唤他:“程远。”
程远应道:“大人。”
沈大人道:“让京城的人知道,恪靖侯的妹妹落难时,沈家收容了她。”
程远抬起头来:“和恪靖侯谈得不妥吗?”
沈大人叹道:“跻云是个什么犟种,你又不是不知道。”
程远道:“好。”
冯洛仪原本深藏沈家内院无人知道的。
但现在她哥哥一飞冲天了,她的存在藏是藏不住了。
既然如此,不如反向而用——“恪靖侯的妹妹落难时,沈家收容了她”
,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让大家都知道,恪靖侯是受了沈家的恩的。
便是最终谈不拢,恪靖侯也不能跟沈家翻脸。
否则,就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他若是个忘恩负义、心胸狭隘的小人,新帝怎敢将拱卫京师的京军交给他。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必得是个忠义之人,皇帝才能放心。
送走了沈缇,殷莳回到厢房里:“我们接着说。”
今天冯洛仪的哥哥冯翊登门,不论是按外男来说,还是按冯洛仪的身份来说,她都不宜在场。
正好王保贵来找她回禀事情。
王保贵叹道:“这次出来的许多都是良田,唉,我们的银子要是能再多一些……”
殷莳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但那不行,这是我的私产,要和翰林和沈家的算清楚才行。
不能混作一谈的。”
其实自五月之后,粮价暴涨,便有许多京城百姓人家破产。
人最没法忍的便是饿肚子。
虽不至于到易子而食的程度,但先典卖家当,最后卖房卖宅的颇有不少。
那时候王保贵就来找过殷莳,建议她趁机捡漏。
但殷莳拒绝了。
因为真正的大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存粮,如沈家这样有一定品级,又有大局观的,都暗中囤粮了。
便一些目光短浅没有囤粮的,家底厚,也还撑得住,不至于到卖宅子这一步。
所以那个时候卖宅应急的,全都是真正的小老百姓。
那时候所谓捡漏,吃的都是人血馒头。
“我知道很划算。”
殷莳道,“你说我伪善也行。
只捡这种漏,我并不能十分安心。”
那时候王保贵还觉得她过于妇人之仁。
但随后改天换日,京城许多人家随着伪帝的垮台而坏事。
这时候不用王保贵找她,殷莳主动便唤了王保贵来:“我现在手里能活动的银子有一千四百两,去买田。”
那时坏事的人家都是依附了伪帝的。
这是自己的选择,便自己承担这抄家杀头的结果。
这些人在伪帝登基的时候,可也没少侵吞那些忠义而死之人的家产田宅。
王保贵才知道殷莳也并非全是妇人之仁。
她只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原则。
但眼光还是有的。
许多人家坏事,自然有大量的土地抛售出来。
王保贵如今渠道都熟了,做这些事已经不需要平陌再帮忙牵线,他自己就可以。
良田一度跌到了八两上下的价格。
王保贵把殷莳给她的银子全花光了,收了一百六十亩良田。
还不是零零碎碎的,是大块整地。
但这会子是个机会,过去了就没了。
王保贵还希望殷莳能拿出更多银子来趁机捡漏,否则错过了太可惜。
但殷莳已经动用了她全部的现银。
她不想开口跟沈缇借银子。
因为现在买下的地,都是她的私房财产,和沈家隔离得越清楚越好。
所以拒绝了王保贵。
王保贵回去,她拿着新到手的田契回到正房里,开了拔步床的暗格,取出了放田契、身契的匣子,整理了一下。
原本的嫁妆一百亩,后来陆续一共收了九十亩。
冯洛仪生了庶长子,沈大人补偿了她一百亩。
这次收了一百六十亩。
现在她手里一共有四百五十亩良田。
这搁在哪也算是个地主了。
足够养活她和两房仆人、几个丫鬟。
只可惜槐树街的宅子、厂口街的铺面和长安门的铺面如今都空了。
几个租户都没能撑下去。
其实中间殷莳都说了,给他们减免房租,那几户人家也感激涕零,但还是没撑下去。
破产退租了。
租长安门铺面的那户人家退租后甚至还找到王保贵,想问殷莳能不能买下他家闺女。
殷莳没想到好好的小生意人竟然就到了这种程度。
她没有买,而是让王保贵拿了二两银子给那人:“再撑一撑,或许情况就好起来了。”
那人拿了银子磕了个头,眼眶红红地走了。
现在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家女儿保住没有。
殷莳叹息着,把装着契书的匣子重新收回暗格里去。
沈缇跟着宫使入宫。
到了文华殿外,有个青年內侍带笑迎他:“沈翰林,陛下等候多时了。”
是完全不认识的內侍。
从前老皇帝身边的內侍大多去守陵了。
一朝天子何止一朝臣,一朝天子还得一宫內侍呢。
沈缇递过去一个荷包:“敢问公公名号?”
內侍带笑收起:“奴婢向北。”
新帝以前受封信王,在南方。
向北而望,那便是望京城了。
“向北公公,可知陛下召我何事?”
“是好事。”
向北答道,“翰林当日拒绝为伪帝执笔诏书,却写了一首诗讥讽于他,可是也不是?”
“正是,确有此事。”
“那诗到了陛下手中啦,可只有一半,陛下想知道后面的。”
沈缇便心中有数了:“多谢公公。”
待见到皇帝,这是沈缇第一次单独面圣,三叩九拜。
皇帝道:“沈卿,平身。”
沈缇站起来,目光投过去。
皇帝与他互相打量。
皇帝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眉眼间是有些肖似老皇帝的,颇为英气。
皇帝昨日其实接见过沈缇,但是是一大群人一起的。
一大群刚从牢里提出来便直接让他们进宫的臣子。
个个胡子邋遢,身上有味,差点把皇帝熏到。
但本来就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
有时候政治这东西,真的跟唱戏一样。
必须得端着演一演,记在史书上才能好看。
这是君与臣的双向奔赴。
昨日沈缇也是胡子拉碴,且他和江辰级别低,要站在许多大人们的后面,离皇帝最远。
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站在了皇帝的面前。
行完礼起身,皇帝看过去,在宫殿透窗的斜光里,芝兰玉树般一个青年。
父皇钦点的最后一位探花郎,有文采,有风骨,还年轻。
在伪帝篡位之时视死如归,等到了他的到来。
这简直就老天留给他的人才,正证明了他才是天命正统。
皇帝一看之下,便喜爱极了。
其实殷莳一直都知道,虽然她常常偷偷吐槽沈缇是集封建大成于一身者,满身的封建味。
但实际上,殷莳也明白,在这个封建时代,沈缇就是一个英俊又优秀得让人一看就喜欢的人。
他若是个二甲普通进士,或许别人还会嫉妒他。
但当他踏入一甲,成为一甲三人之一时,便会自动地被这个时代套上光环,令同辈的人甚至失去了嫉妒之心,只剩向往。
皇帝道:“沈卿来看,这是什么?”
有內侍把御案上的东西传递给沈缇。
沈缇定睛一看,是半幅帛书。
正是当日他当着谢先生的面写下的讥讽宁王的诗。
后被武人一把撕烂扔在了地上。
沈缇道:“此物如何到了陛下手中?”
皇帝笑道:“如今安定了,自然有人献上来,可惜,只有半幅。”
当初两个內侍各抢了半幅。
沈缇是很有名气的探花郎,他的字画都是很有名的,他的墨宝本来就值钱,寻常求一幅字也得百两。
他要是死了最好,死人的墨宝有时候更值钱。
绝笔嘛。
可惜没死。
但内廷也有书堂教內侍读书的。
那两个內侍能在文华殿伺候,本来就是读书读得好的。
他们是能看得懂沈缇的诗的。
这种特殊历史时刻写出来的特殊的东西,不论是诗本身,还是字本身,都更值钱。
时局平定下来,新帝登基之后,两个內侍就琢磨起来怎么能利益最大化。
商量半天,两个人决定合作。
一人把手里的半幅献给了皇帝,称:“当时乱,奴婢慌张抢了半幅塞袖子里,另半幅不知道哪里去啦。”
果然皇帝看了龙颜大悦,不仅给了赏赐,还给这內侍升职了。
升职的內侍便可拉拔另一个没升职的,两人于宫中守望互助。
至于那另半幅帛书,倒不急。
这东西越久越值钱。
到许多年后,两人年纪大了出宫养老,才把那半幅帛书拿出来。
那时候沈缇沈跻云已是位列名臣。
早先的半幅帛书早就名传天下,被收藏在宫里。
民间流传的都是摹本。
被称为《讽宁王诗帖》,又称《裂帛帖》。
忽然《裂帛帖》的另半幅现世,果然卖出了好价钱,足够两个老太监养老。
收藏品的升值,果然需要耐心。
时间回到现在,此时,皇帝道:“跻云,下半阙是怎么写的,你给朕补齐,让朕瞧瞧。”
沈缇便提笔,将后半阙墨了出来。
诗以达情,诗人情绪激荡时所做的诗,往往比平时给了命题的诗要强百倍。
皇帝读了,果然拍案叫绝。
“卿虽年轻,但忠心可鉴,此番,受苦了。”
沈缇道:“三相二参和许多大人都以忠殉身,臣受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且在刑部大狱中,臣还是最年轻的,身子骨最好。”
这又触及了皇帝的另一个爽点。
老臣们都死了。
当然皇帝也是感动的,要落个泪,要给他们上美谥,文忠、文正之类的,再追个三公的称号。
但另一个角度,对皇帝来说,老臣都死了,新朝廷几无掣肘之力。
又空出大量的职位,供他给人加官进爵。
这对一个新皇帝来说,实在是个极为痛快的开局。
皇帝微笑:“不必自谦。
跻云现在是侍讲?”
沈缇道:“翰林侍讲。”
“那好,着,翰林侍讲沈缇,擢为侍讲学士。”
官场上讲究论资排辈,便是再有才华,也得熬一熬资历。
沈缇从翰林编修到翰林侍讲,本就快了别人一步。
从翰林侍讲到侍讲学士,他和沈大人原本预计着要用四到五年的时间——这已经是一个比旁人要短的时间了。
在他们的仕途计划中,已经不能再短了,因为太年轻,资历太浅。
但没关系,资历不足圣宠补。
第153章
照香躺在次间的榻上生气。
她知道院子里的丫头们一定在背后说她,说不定笑成一团。
雪芽进来问她喝不喝水,也被她骂出去了。
月梢进来靠着槅扇冷笑:“你主子不带你回家你有本事朝你主子撒气去,你朝雪芽撒什么脾气,厉害得你。”
照香腾地坐起来:“你长嘴了你厉害,不是也没带你!
怎么,我主子不是你主子啦?你要翻天啊?能耐得你!”
“我是沈家的丫头。”
月梢说,“沈家大小夫人老少爷们都是我主子。
你可不一定。”
照香大怒:“我是沈家买回来的!
我身契都在管事那里呢,我也是沈家的丫头!”
月梢道:“那我问你,你主子要是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照香骂道:“胡说什么,姨娘怎么会不回来。
不过家去几日,怕你们趁主子不在偷懒耍滑,留我看着你们罢了。”
“冯二公子可都是侯爷了。
她是侯爷的妹妹。”
月梢目光幽幽地,“你也是在京城长大的,可听说过谁家侯爷的亲妹妹给别人当姨娘的?”
照香顿住。
“不,不会。”
她想了想,松了口气,“都已经是姨娘了,孩子都生了,那还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不要夫君不要孩子了。”
“你净吓唬人。
出去出去,别烦我,我在这眯一会儿。”
沈缇从文华殿出来,向北笑吟吟上前:“恭喜学士,该做新官袍了。”
沈缇进了一趟宫面圣,便从六品跨到了五品。
虽然是从五品,从五品也是五品,可以穿绯衣了。
从绿袍到绯衣,很多人仕途上迈不过去。
沈缇不到二十岁便迈过去了。
从此,别人不再称呼他为翰林,可以称呼他作学士了。
沈缇谢过了向北,要离开。
向北送他下宫殿台基。
正有一个武人要上台阶,见向北亲送这人,便斜挪了一步让了路,错开身。
那男人生得浓眉高鼻,猿臂蜂腰,行走间给人以彪悍之感。
沈缇虽着绿袍,级别不高,却如皎月一般的人,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的目光。
两个人错身而过,都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
到了下面,沈缇抬手:“公公请留步。”
向北总是带笑:“学士慢走。”
送走了沈缇,向北转身一看,那武人还站在台阶上看着他。
向北换了副面孔,过去嬉笑挑衅:“唷,赵大统领。”
姓赵的武人骂道:“讲人话。”
向北和赵统领都是新帝的潜邸旧人,这次都是随侍身边,跟着打进京城的。
向北其实是京城人,也曾是官家子弟,后来家里获罪,从小就被净了身成了內侍,伺候老太监。
老太监又伺候皇子。
后来皇子长大些,被皇帝赶出京城就藩。
向北也被老太监带着一起和皇子去了地方上,便是信王府。
赵统领是信王封地的本地人,少时以良家子入选王府侍卫,如今三十一岁,原本是信王身边的侍卫首领。
信王登基后,升他为殿前司将军,掌宫城内卫和皇帝仪仗。
因统领羽林卫,日常称他赵统领。
赵统领在台阶上眺望远处沈缇的背影:“那个是谁?还要你亲自送。”
“是建弘十五年的探花郎。
十分得圣心。”
向北道,“刚刚升了侍讲学士,五品了。”
“原来是探花,怪不得生得这样。
这么年轻就五品,厉害。”
赵统领又问,“接家眷的队伍出发了没?”
“想大娘了?”
向北明了。
“她一个人在家,女婿也不在,不知道她行不行。”
赵统领担心。
向北无语:“大娘那拳脚,你女婿都打不过她,谁能欺负了她去?”
赵统领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又无法反驳。
他自己功夫好,把个独生女也教得很能打。
女婿确实打不过女儿。
遂转了话题:“王妃来了,就该封皇后了吧。”
向北道:“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赵统领把手负在身后:“也是。”
沈缇进了趟宫,回来便是五品了。
殷莳眉眼都展开,喜道:“去禀了姑姑和父亲了没?”
“还没。
我先换衣服。”
“好,换完衣服我们一起去。”
待沈缇换了家常衫子,两个人一同往上院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沈大人和沈夫人。
沈大人微笑称赞。
沈夫人虽也高兴地夸着儿子,时不时地却会看一眼殷莳。
殷莳只假作没看到,道:“已经叫人去订补子。
待会我就开库房寻了合适的料子,叫针线上给跻云做新官袍。”
沈夫人道:“好,好。
现在有你,我不操心。”
沈夫人问沈缇:“急穿吗?要急的话,先用你父亲的。
他有备用的,还没缝补子。”
“不急。”
沈缇道,“母亲怎么忘了,陛下给了我们五日的假。”
沈缇这批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官员都从皇帝那里获得了五日的假期,今天才是第一天。
“哦,哦。”
沈夫人心神不宁地道,“忘了。”
殷莳只微笑。
沈大人看了殷莳一眼。
一直到晚上,一切都似乎跟从前一样。
但沈缇知道这其实是不对的。
因为关于冯翊,殷莳一句都没有多问。
仿佛今日家里只是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而不是妾室突然有了地位显赫的兄长。
她反倒是更关心他作的那首诗,让他默出来给她。
她品鉴的时候,他坐到了她身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殷莳往嘴巴里塞了颗梅子,腾出手来,打了他的手。
但沈缇没放开,他把脸埋在她后颈:“莳娘?”
殷莳含着梅子:“嗯?”
“我以后会位极人臣,你信不信?”
“信。”
她回答得爽快。
“我们做一辈子的夫妻。”
“嗯哼。”
她含糊其辞。
沈缇勒紧她腰。
“别闹。”
她说。
“殷莳。”
沈缇说,“你不许喜欢别人。
答应我。”
殷莳终于抬起眼,看了眼灯台里的火焰。
分析他话里的含义,什么原因引他说了这种话?
她继续含糊:“嗯哼。”
沈缇抬起头,不干:“这不算答应,你糊弄我。”
殷莳无奈:“就算我答应你,难道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能不喜欢了?喜欢这种事能由人控制?人只有行为能受控制,心是控制不了的。”
沈缇如何能不明白呢,他是最明白的。
那些欲念横生却不能碰她的深夜,他只当是对自己的磨炼,人生的修行。
人只要有意志力,当然可以控制行为。
但喜欢她的心是控制不了的。
殷莳笑道:“你只能祈祷我别碰上能让我喜欢上的人,你不能强令我说让我别喜欢别人。
那我没法答应你,因为根本做不到。”
殷莳喜欢什么样的人呢?她喜欢老的、壮的。
江辰明明生得模样俊秀,殷莳看他的目光就很普通。
杨师鲁的相貌平平,偶遇的几次,殷莳看他的目光里总带着点欣赏。
这样倒好。
因为江辰的年纪比冯翊其实还大个三四岁。
江辰都不够老,冯翊更不够了。
殷莳自己年纪不大,看这些不够老的人,目光却总带着慈爱,像是做姐姐做惯了。
不过这样很安全。
但沈缇还是很气殷莳不肯答应他。
他把她披散的头发拨开,咬了她后颈一口。
殷莳呼痛:“属狗的?”
沈缇哼了一声,将她抱紧,圈在自己怀里,轻轻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殷氏莳娘。
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
沈缇有五天假,沈大人还得照常去办公。
新帝登基的诏书发向四方后,一度中断了的地方奏折如雪片般飞往京城。
沈大人就苦逼了起来。
通政使被宁王杀了,左通政当时跟沈缇一起囚在刑部大狱里,如今虽然放出来了,却也跟沈缇一样,在家休息恢复元气呢。
山一样高的的奏折摞起来。
沈大人在伪帝时代便权知通政使司事,当了临时的通政使。
信王登基后,也还让他继续兼着。
左通政不来上班,他一个人肩挑了三个人的工作量。
就这样,还得抽空在公署接待冯翊。
“恪靖侯。”
“伯父,唤我憬途即可。”
憬途是冯翊的字,冯翊冯憬途。
“好。
贤侄,所来为何?”
冯翊道:“伯父,我昨日的建议,伯父觉得哪一种更合适?”
沈大人道:“都不合适。”
“憬途,跻云都不会同意的。”
他道,“我这儿子出了名的犟种。
他认为对的事情,便会坚持到底。”
冯翊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地上:“试问伯父,若换作是你,可能看着自己的亲妹子与别人做个妾室?”
沈大人道:“你妹子从前孤苦无依,我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才给了她名分。
如今你回来了,有你这亲兄长照顾她,我们都是放心的。
跻云可以给你出一张放妾书。”
“她生了沈家长孙。”
冯翊含怒道,“就让她母子生离吗?她好好的有夫君,偏要她改门另嫁吗?跻云都肯给她庶长子,怎样也都是有情的吧,怎地现在就如此心狠?”
“他也说了,女子的一生在父兄在夫君,他怎么就狠心让二妹的一生只有生离和为妾两个选择。”
沈大人也不是软柿子。
他道:“跻云说的明白了,令妹命运如此,非是沈家之过。”
冯翊泄气。
他握拳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伯父,我们别讲这些虚的。
我只与伯父讲,我们三兄弟,大哥是建弘九年的进士,三弟虽然只有秀才功名,但他读书素来有天赋。
有大哥带他读书,虽在千里之外,也定不会耽误学业。
等他回来,登科指日可待。”
“我家一门三兄弟,未来两进士,一侯爵。
若与跻云为郎舅,朝堂上必倾力相助,决不让他独臂难支。”
“这是冯家能给跻云的,试问,殷家又能给跻云什么呢?”
冯翊看到沈大人抬手搓了搓额角,叹气。
便知道沈大人不是不动心的。
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但沈大人还是拒绝了:“憬途三兄弟,未来定前程远大。
听了实在令人羡慕心动。
只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只讲利益的。”
“婚姻之事尤其如此。”
“贤侄。”
沈大人看到冯翊眼中眸色变幻,道,“你也不要打我媳妇的主意。
她若有事,以跻云的性子,只会玉碎,不会瓦全。”
“到时候,令妹就只是令妹了。”
冯翊的拳握了又握,还是放开。
“此事一时解决不了,且先搁置。”
他冷静道,“二妹就先在我那里舒舒心,不着急回去。”
沈大人同意了:“可。
你伯母与我说,那孩子心思重。
如今你回来了,她终于等到亲人团聚,正该好好休养散心。”
谈好了冯洛仪先不回沈家,冯翊起身告辞。
沈大人放班回到家里,沈夫人与他抱怨:“小崽子不信任我。”
沈大人问:“你的宝贝儿子什么时候成了小崽子?”
沈夫人哼哼,道:“莳娘过来与我请安说话,他全程盯着。”
沈大人说:“你没跟媳妇乱说什么吧?”
沈夫人气道:“我能说什么?你都叮嘱我别跟她说了。
我说出来作什么?让她害怕还是让她生气?”
沈大人道:“你还好吧?”
沈夫人道:“我自然好,我操什么心呢。
这都是你们男人操心的事,反正谁也不会来问我们,便问了,我说了,难道还能让我拍板不成?”
沈大人挥退婢女们,将沈夫人轻轻搂紧怀里:“冷静些。
我知你心意。”
沈夫人靠在丈夫怀里沉默许久,辩解道:“我就是觉得,怎么这么多阴差阳错的事。
让人心里难受得要死。”
沈大人轻拍她的背心:“我知道,我知道。”
沈夫人内心里的烦躁和无力涌上来,委屈地哭了一场。
沈大人低声安慰她。
夫妻二十余载,他自然知道她是怎么回事——
旁人打她侄女的主意,要强夺她侄女的正妻之位,甚至要娶走她的侄女。
她当然又惊又怒。
可这个事能带给沈缇的利益又明明白白。
她既是姑姑,又是母亲。
两个身份两种情感在撕扯冲突,自洽不了,便烦躁无力。
第154章
冯翊离开通政司去了宫里见皇帝,禀完公事后去了趟净房,却隔着墙听见了别人说话。
“真的呀?”
“真的,是昨天的事。
今天吏部的文书已经行到翰林院了。”
“他就这么升了学士?也太年轻了。”
“是啊,他还未及冠呢。”
冯翊原本要离开的,听到“未及冠”
,停下了脚步。
翰林院有几个未及冠的?只有一个。
果然,墙那边的人说:“沈跻云怎么就这么得圣心呢?先帝也喜欢他。
如今陛下也喜欢他。
他这运气也太好了。”
另一人道:“也不全是运气吧。
试问,当时换作是你,你是从了伪帝,还是宁死不屈?”
“所以我说他运气好。
他宁然能活着。”
“咦,这么说倒也是。
如此这般,何止是运气,已经是气运了。”
声音渐行渐远。
冯翊收拾好衣裳出来,心底就如沈夫人一样烦躁无力。
如果没有意外,谁愿意家中女儿二嫁,又不是守寡。
且二嫁很难嫁得更好。
他前妻二嫁便不太如意,大嫂子亦然。
这怪不了她们,也不怪在他头上,只能说是命。
可如今他权柄在握,不能看着妹妹也走这条路。
当然,有他这个侯爷哥哥,肯定也会有条件不错的人来求娶冯洛仪。
但哪个能比得上沈缇呢?
人年少的时候,真的不能遇上太惊艳的人。
对妹妹来说,最完美的莫过于留在沈家,做沈缇的妻子。
其实若不是沈大人警告他若小殷氏有什么,沈缇必然选择玉碎而不是瓦全,他真想做点什么。
可恨。
又过了两日,冯翊往前岳丈家去看望女儿们。
女儿们很黏他。
因女孩子们寄居外家数年,颇知冷暖。
外家虽也不曾薄待,可从父亲回来之后,她们的待遇大幅度提高了。
忽然人人都对她们热情了起来。
便不想离开父亲。
冯翊谴退了婢女,与女儿们单独说话:“记住,爹爹如今是侯爷了,谁也不能欺负你们。
敢有的,尽使人来告诉爹。
旁人若巧言劝你们不要告诉爹,不要信。
受委屈了就来告诉爹。
记住了吗?”
长女绫娘问:“爹爹,我们不可以回家吗?”
女孩眼里有怯怯的期盼。
冯翊心疼得不行,道:“今天爹爹就是来接你们回去住一阵子。”
其实本来没这个打算的。
因为他实在很忙,京军初收编,还不稳。
他很多时间都要在城外,常不回侯府。
如今家里有一个郁郁寡欢的妹妹,已经够头疼。
再接两个小孩子回去,无人看管,更不行。
但女儿这样求了,当爹的亏欠这许多年,怎忍心拒绝,便答应了。
绫娘问:“那住一阵子以后呢?”
冯翊道:“家里如今没有长辈照顾你们,待爹娶了妻,就能把你们接回家里了。
那之前,需要外祖母照顾你们。”
娘嫁了,爹也要另娶。
绫娘落泪,婉娘见姐姐哭,跟着也哭。
冯翊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哄了许久。
哄完,叫她们的婢女与二人收拾衣物,去恪靖侯府小住。
他则往前岳母那里知会这个事。
绫娘的外祖母如今十分后悔,若不让女儿另嫁,守到今天,便能是侯夫人了。
但冯家坏事都是四年前的事了,谁家能让青春女儿守那么久,终还是嫁了。
“也好,也好。”
前岳母道,“孩子们日夜思念你。
这里虽然有舅舅,怎替代得了亲爹呢。”
“是。”
冯翊也垂泪,“多亏有您。
我且带她们回家小住,之后还是要托给您。”
前岳母叹口气,道:“你如今也是侯爷了,再娶一个吧。”
冯翊道:“是,会娶。”
他那日在沈家说要娶殷莳,虽是临时起意,也并非全是谈判技巧。
便为着两个女儿,他的确也是需要一个妻子的。
偏将满口称赞,沈跻云一力回护,沈大人诚心认可的女人,便出身差些,想来人定是不错的。
沈缇若肯答应,真的是做到了每个人都好。
是最优解。
偏可恨沈缇沈跻云不肯。
冯翊正想着,忽听前岳母念叨:“只盼着三娘也能找回来,最好能如二娘一般幸运。”
冯翊顿住:“婶婶在说什么?”
如今不是岳母了,按照父辈的年龄论称呼,叫一声婶婶。
前岳母道:“如今大家都说,冯家二娘真是幸运啊。
沈家实在有情有义。”
冯翊道:“说的是洛娘?”
“是啊。”
“婶婶怎知道的?”
“大家都知道啊。”
散播这样的消息其实很简单。
官员上班都有随从,这些随从天天跟着官员进出各种地方,与各种人打交道,消息最是灵通。
沈家的小厮们送了自家的大人进公署,便往各个公署的门房里扎,揣一包点心或者干果,找那些脸熟的随人们去讲八卦。
娱乐匮乏的时代,忽然有关于新贵中风头最劲的恪靖侯的八卦听,大家都乐听。
光听不行,听完回去自然还要给别人讲。
这则八卦很快就在官宦人家传开了。
“说起来,算是一段佳话了。”
前岳母道,“大家都这么说。
毕竟那不是别人,是小沈探花,本来就是订过亲的。”
“只是……”
前岳母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声音,问出了大家这两天的心声,“以后要怎么办呢?”
佳话的确是佳话,可要怎么收场呢?
冯翊心中雪亮。
这事本来没有人知道了,才三天,就“大家都说”
了。
沈缇太年轻,又刚烈,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定是沈大人的手笔。
把他架起来,让他不能跟沈家翻脸。
其实冯翊早就明白这一点。
他先前跟冯洛仪便说过,若事不能如意,也不能记恨沈家。
因若要那样做了,便真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于冯翊和冯洛仪都是大大的不利。
冯翊对这事真是半点脾气都不能有。
偏前岳母还往前倾身,非常地想先人一步知道点内幕或者后续。
冯翊揉揉太阳穴,道:“正在和沈家谈呢。”
正在谈!
也算是后续。
前岳母很满足。
殷莳现在觉得休假太长不一定是好事。
沈缇休假这几日,整天到晚地要黏着她。
她去给沈夫人请安,他也要跟着,片刻不离的。
沈夫人都是一脸无奈。
偶尔看殷莳一眼,也是欲言又止。
好在殷莳的耐心真的很好。
终于熬过了这五日的假期,送走了红官袍的沈学士。
她终于可以单独去见沈夫人了。
“姑姑。”
殷莳屏退了婢女,“好不容易跻云终于去公署了,姑姑与我说实话吧。
恪靖侯那日来,与父亲和跻云谈了什么?”
沈缇态度强硬,沈夫人这几天已经放下心中遗憾,接受这些阴差阳错的结果。
这么看结果其实还是挺好的,现在,她有一个不错的媳妇,她还有孙子。
正如丈夫说的,人是不能什么都要,也不能总是想要最好的。
沈夫人道:“便是来商量接冯氏回去团聚的。”
殷莳却微微一笑道:“姑姑不说我其实也知道,恪靖侯定是想让我为他妹妹腾出正妻之位,是吧?”
沈夫人张张嘴,却否认不了。
殷莳温温柔柔地按住沈夫人的手臂:“姑姑,姑姑知道什么,还请都与我细说分明。
人最怕消息不全面,看事看一半,那样最容易想岔做错。
我知道的越多,越好做出正确的应对。”
殷莳在那段混乱日子里的表现是连沈大人都称赞的。
沈大人就曾与沈夫人说:“若再有事发生,我和跻云不在,听媳妇的。”
沈夫人终还是将冯翊说的都告诉了她。
说完又道:“你莫怕,你公爹和跻云已经将他撅回去了。
你公爹嘱咐我别告诉你,免你受惊吓。
跻云这几天天天过来盯着我,就是怕我管不住嘴巴。”
“莳娘,莳娘?”
殷莳嘴角带笑,垂着眼眸,轻轻搓动手指。
先出妻,再平妻,到张口说要娶她,许她侯夫人之位。
冯翊这个人有点东西。
这种做事的手腕,是殷莳欣赏的风格。
换了她是冯翊,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路数了。
因为其实也的确没有别的解。
“莳娘?”
沈夫人摇了摇殷莳手臂。
殷莳转头看她。
沈夫人犹自安慰她:“你不要怕。
跻云你是知道的,他认定的事,是不肯回头的。”
殷莳问:“那父亲呢?”
沈夫人顿住,道:“你公爹,自然也……一样的。”
是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说话吞吐呢?
是不是虽然没说出口,但入睡前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叹口气。
叹独生儿子错失的资源。
殷莳觉得心情真是无比的好。
从穿越第一天,她就觉得自己这次的投胎技术是很好的。
如今穿越十二年了,她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
从穿越伊始,就一丁点苦都没吃过。
一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遇到的都是有底线的体面人。
其实如果再这么下去,她可能就真的要闭上眼睛全盘接受这个世界了。
偏偏上天就是要给她机会,搅动了风云,告诉她,大道走不动,还可以走小径。
殷莳站了起来。
“姑姑。”
她说,“我要去通政使司见父亲。
姑姑同我一起去吧。”
沈夫人大吃一惊:“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
殷莳道:“因为我要避开跻云,同父亲单独谈一谈,就只能上门去找父亲了。”
因为通常,沈缇都比沈大人早一刻钟到家。
沈夫人:“你……”
殷莳道:“姑姑若不去,我也还是要去的。
因为这个事姑姑做不了主,我必须和能做主的人谈。
但姑姑是血亲长辈,我还是希望姑姑也在场的。”
沈夫人坐在榻上,仰头看着殷莳。
明明是日日相见的人,怎地忽然如此陌生?
她站在那里,低头看她,似乎连五官都与平日有了微妙的不同。
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面具碎裂开来,露出了其下一张真实而陌生的面孔。
第155章
左通政回来上班了。
沈大人当然得先嘘寒问暖关心一下同僚的身心健康,毕竟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六个月。
关心完了,小山一样的奏折不客气地送到了左通政的公房里。
一个人顶三个人用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沈大人高兴地在自己的公房里沏了一壶好茶,正吹着烟气细品的时候,差人来报:“府上夫人和少夫人请见大人。”
一下子惊了沈大人。
什么事要家里两个女人一起来公署找他?
还以为孙子出了什么事。
沈大人难得失了从容,提着袍子一路小跑跟着差人去了待客的厅。
幸好是虚惊一场。
妻子面有难色。
但媳妇很从容:“松哥儿?松哥无事,父亲放心。
是媳妇有事,请父亲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沈大人道:“到我公房去吧。”
沈夫人一辈子也没进过男人办公的地方,托殷莳的福,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识一下通政使司官员办公的地方。
沈大人身为右通政,有自己的一间公房。
但他现在兼着临时的通政使,便把办公的地点先放到了通政使的公房。
这是通政使司单人公房里最大的一间了。
沈夫人好奇看着,颇有一种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差人来上了茶,退出去的时候带上了公房的门。
沈大人道:“媳妇,究竟何事?说吧。”
到了此时,心中已经隐隐有预感。
果然,殷莳说:“好不容易跻云也去坐班了,我终于能同姑姑单独说话。
我知父亲和姑姑都是一片好意,才瞒着我。
但此事深关媳妇切身,媳妇不孝,硬是逼着姑姑同我讲了实话。
又硬逼着姑姑同我一起来见父亲。”
沈大人看了妻子一眼。
殷莳嘴上说着“不孝”
,实际上把这事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不使他责备妻子。
这种说话办事的风格和担当,若在官场里,是很受上司喜爱的。
荒谬,想什么官场,她是个女子。
沈大人道:“你姑姑有没有告诉你,跻云与我已经拒绝了恪靖侯。
你不必担心。
你是正经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沈家少夫人,谁也不能夺了你的妻位。”
殷莳道:“姑姑、父亲和跻云,都是中直又有情义之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收留冯氏。
我从怀溪嫁到京城沈家,实在幸运。”
“只是,沈家待我深厚,我也不能只想着自己。”
“跻云和冯氏,前缘坎坷,如今拨乱反正正是时候。
沈家与冯家,原该就是两姓之好,守望互助。”
“如今事情其实只卡在了媳妇一人身上,媳妇……愿自请下堂。”
该怎么说呢。
其实她跑来通政使司见沈大人,沈夫人和沈大人就隐隐有预感了。
但当她真的说出“自请下堂”
四个字的时候,房间中还是陷入了寂静。
只听到殷莳的声音娓娓道来——
“原本就该是佳话的一段好事,就该有好收场。”
“最好是先把跻云对未婚妻不离不弃,沈家收留恪靖侯落难的胞妹这个事传出去。”
“这段事情里有情有义,正是大家最爱听的事。”
“再将恪靖侯的为难和沈家的拒绝传出去。
让大家明白,这事走到今天,实在两难。”
“等几日,等大家都开始谈论这个事,猜最后要怎么办的时候,把我自请下堂成全跻云和冯氏的事再讲出去。”
“最好让恪靖侯来重金谢我。
认我作个义妹。”
“如此,这一段佳话便有好收场。
这段佳话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受到指责。”
“跻云有情义,冯氏可怜又幸运,恪靖侯身负振兴家族的家长之责,他尽力周全了,沈家有情重义。”
“怀溪来的殷氏,也是个知进退、有心胸的女子。”
“没有人受到指责,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房中又陷入了寂静。
沈夫人磕磕巴巴地道:“可是、可是……”
殷莳转头看她:“姑姑,跻云一个人在朝堂,怎么比得上郎舅相助,冯家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
沈夫人:“可是……”
殷莳道:“姑姑,听父亲的。”
沈夫人焦急地看向沈大人,喊了一声:“知非!”
想说,你别答应她!
又想说,你答应她啊!
她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了。
在这个事里到底该怎么选择?
好想很不对,又好像很对。
只能掩住脸,把做选择的事交给沈大人。
沈大人目中精光绽放。
这个儿媳,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怀溪殷家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的?
老太爷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吗?
他道:“你这三步走的法子,我已经走了一步,叫京城的人知道沈家收留了恪靖侯的胞妹。”
总是这样,她总是慢沈大人一步。
但不是因为她脑子不如沈大人,而是因为她被关在内宅里,信息不畅,也没有人力资源的缘故。
但她和沈大人终究还是想到一块去了,说明这条路子走得通。
殷莳高兴:“父亲已经走了这一步了?这太好了。”
沈大人看着她明亮的笑容,道:“但我这么做,非是为了让冯氏抢你的妻位。
正相反,是因为我家拒了冯二郎,我为了冯二郎不好与我家翻脸,才这么做的。”
殷莳道:“父亲和跻云的高义,我不会忘记。
如今,请父亲修正目标,继续走下去。”
沈大人道:“你说‘大家都好’,但实际上,这里面你最不好。”
按照殷莳的法子,旁的人都得到了想要的。
唯独殷莳得到的只是不被指责。
少女们才会考虑爱不爱的事,成年人的逻辑思维都是利益导向。
殷莳道:“那得看,我到底想要什么。”
沈大人果然问:“莳娘,你想要什么?”
终于,终于有人问了这个问题。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事情能发展到这里,其实殷莳个人之力非常薄弱,全靠老天爷肯相助。
实在太幸运。
“我想……”
殷莳抬起眼,直视着沈大人,“我想做姑父的侄女。”
这个社会对单身的女性是非常不友好的。
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你光有钱是不行的。
你哪怕开启事业线,做生意赚了大钱,也是不行的。
在权势的面前什么都不是。
甚至不需要多大的权势,小小一个县令也能做到。
一个有钱的女子,一个独身没有男人保护的女子,怎么对付她呢?
衙役、无赖和仆人勾结起来。
仆人夜半开门,无赖摸进房里,衙役大张旗鼓来捉奸。
县太爷判你一个通奸淫乱有伤风化。
让你坐木驴,绕县三圈,使劲颠,最后这个有钱的女人就被活活颠死在了木驴上。
所有参与这一切的男人们一起瓜分了她丰厚的家产。
这不是杜撰,这是殷莳在她那个时代读到过的真实的历史。
所以殷莳从投胎伊始就知道,她其实是不能够脱离家族的。
她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需要保护者。
在怀溪,便是殷家。
付出的是殷家掌握着她的婚嫁权。
在京城,是沈家。
付出的是嫡嫡道道,三从四德,正妻小妾。
殷莳一直明白,她真正想要在这个时代是没法实现的。
无非是视得到的多与少,来付出多与少罢了。
但偏偏,运气就是这么好。
老天爷就是帮她。
虽然不是完全理想,但有了一条无限接近理想的路可以走——
不是殷家的女儿,不是沈家的媳妇。
她还可以只做沈大人的侄女。
当沈大人的侄女可比当殷家的女儿强太多了。
首先,勉勉强强能称得上一声“官眷”
。
同时,因为这个事里她是“完美无辜的被牺牲者”
,沈家对她会有愧疚,她能借助这个得到沈家的庇护。
然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大人他不会积极主动、尤其不会强迫她再嫁人。
如此,她可以做到安全与自由两全。
在这之前,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那时候嫁给沈缇已经是最优解了。
但当殷莳意识到她还有这条路可以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必须控制住和沈缇之间的进展。
若做了真夫妻,也不是说就走不成,但一定会产生很多拖拖拉拉,变得麻麻烦烦的。
现在这样,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多好啊!
沈夫人不解:“你在说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侄女啊……”
沈大人却全都明白了。
殷莳道:“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不能回怀溪去。”
殷莳轻提裙摆,跪在了沈大人面前。
“下堂之妇日子艰难。
殷家若再嫁我,我没有相抗之力。
我是与跻云做过夫妻的人,若是回去了被家里嫁给什么人做妾,也是辱没了跻云。”
“我不想回去做殷家的女儿,我还是想做姑姑、姑父的侄女。
京城这么大,应该还容得下我一个小女子。”
沈夫人掩面。
沈大人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媳妇。
她已经改口喊他“姑父”
了。
她的视线,全不曾回避。
沈大人道:“冯二郎愿意娶你。”
“那不行的。”
殷莳却道。
“我听说冯二郎比江宇极还年轻。
他这么年轻,凭什么掌京军三营。
冯家如今全指望他,朝堂上根本没人能帮他。”
“军队是那么好掌握的吗?纵他有圣心圣宠,他若掌握不住,皇帝也不是非他不可。”
“他如今,是急需一门好的姻亲的。
沈家虽好,到底是文臣。”
“我想,他更需要的是与在军中有势力的勋贵联姻,才能压得住。”
“他是个好兄长,为着解决妹妹的事,情愿娶我。
但若真娶了我,我是妨碍了他的前程的。”
“待两三年后,不,不用两三年,一年两年足够了。”
“一年两年后,跻云和冯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之时,我若人没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姑父,这对我是个大坑。
我不会嫁给他。”
“姑父。”
殷莳道,“人与人,并不一定要都输,还可以共赢。”
“我之所求,不是一定要做谁的正妻,谁家儿媳。
我想要的,是有人护我,使我免于被欺压,被强夺,使我作为一个女子能保有自己的资产,过一份富足安稳的小日子。”
“只要这个目标能实现,到底是什么身份,其实不重要。
不过都是实现目标的方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