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赵禁城休息了两天,这天也进宫当值了。
时近中午,他去找向北,迎面走来了今天当值的两个翰林。
很巧,一个是翰林侍读江辰江宇极,一个便是人称“小沈”
的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擦肩而过之时,赵禁城看了小沈学士一眼。
江翰林道:“后天休沐了,你是不是又要去西郊。”
赵禁城的脚步便停下。
沈学士道:“你既知道,何必问。”
江翰林道:“唉。”
沈学士道:“没用的话,不必反复说。”
江翰林道:“唉。”
两个年轻的翰林说着话走远了。
赵禁城回头看一眼那俊秀背影,才又迈开脚步。
向北见到他,笑问:“休得如何?”
“还不错。”
赵禁城欣然道。
向北道:“看出来了。”
赵禁城:“?”
向北道:“你这眉眼都舒展。
可见休息得不错。”
向北有些羡慕。
他在宫里,皇帝贴身,哪有真正休息的日子呢。
下午冯翊进宫,见到了他们两个。
向北道:“哟,侯爷。”
冯翊道:“去!”
过来捣他一拳。
向北笑嘻嘻。
冯翊跟赵禁城聊了两句。
有官员出来了,向北进去,很快出来宣了冯翊。
冯翊进去了。
赵禁城道:“憬途妹妹跟沈家那个事,你再给我讲讲,具体怎么回事?”
向北道:“怎么忽然又问起这个?”
赵禁城道:“之前没仔细听。
大娘问呢。
她想与憬途妹妹走动。”
向北便又给他细细讲了。
赵禁城垂眼听着,尤其是“小沈学士的妻子便自请下堂”
那一段。
“所以那时候小沈学士根本不在京城?”
他问。
“是啊。”
向北道,“小沈学士那性子,后来硬顶着憬途不肯抬他妹妹。
他若在京城,必不会让他前妻下堂的。”
赵禁城问:“真是自请下堂的吗?”
向北笑嘻嘻:“待会儿憬途出来你问他呀。”
冯翊当初投信王的时候十分狼狈,后面还不能以真名姓示人。
那时候安排他生活起居的便是向北,后面他投笔从戎,又跟赵禁城常混在一起。
都十分熟稔。
赵禁城凝望殿前宽阔广场,思索许久,忽然道:“我觉得是。”
“嗯?”
向北道,“什么?”
“没什么。”
赵禁城敷衍过去。
殿里唤人,向北忙进去了。
冯翊进完宫,回了家。
他不是每天都在家的,他常常是要在西山大营。
回家见到妻子,妻子告诉他:“昨天洛娘说,她招待了赵统领家的大娘,但赵大娘走的时候似乎不高兴。”
冯翊问:“怎么回事?”
妻子道:“你还是直接问洛娘清楚些。”
冯翊换了衣服去了妹妹那里。
冯洛仪道:“我尽力招待她了,没有失礼或不周到的地方。
哥哥说要我和赵统领的女儿多走动,我记在心里的。
所以昨天感觉她似乎不高兴,便赶紧禀给嫂嫂。”
冯翊细问了。
果然冯洛仪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或许不该强让她去跟赵大娘走动。
但妻子比他还大两岁,跟赵大娘差得太多了。
赵大娘才十六。
实在没办法。
冯洛仪犹豫一下,问:“哥哥,非要跟赵大娘来往吗?”
“算了。”
冯翊道。
“哥哥,赵统领那么重要吗?”
冯洛仪问。
冯翊苦笑。
“世人都道我是潜邸旧人,鲜花着锦,实际上我跟了陛下才几年?”
他道,“若论陛下最信任的人,还得是向北和卫章。”
“旁人没法比的。”
冯洛仪不安,道:“那我……”
“不必了。”
冯翊摆手,“赵大娘就是那样的。
明天我去跟卫章打个招呼。”
冯洛仪叹道:“我真的尽力了。
只赵大娘……幼年丧母。”
赵青幼年丧母,赵禁城没有再续弦。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无人教养。
冯翊的前妻都改嫁了,他都已经封侯,有了恪靖侯府,他两个女儿都要放到前岳家那个拥挤的小宅子生活,就是为着让她们有外祖母教养。
直到他今年娶了新妻子,才把两个女儿接回来交给了妻子教养。
以后说出去,便是侯府嫡女教养出来的。
而赵青就是“五不娶”
中头一个不娶的“丧母长女”
。
她的性格行为在冯洛仪看来,也都符合世人对丧母长女的看法。
冯翊道:“没办法,卫章就她一个孩子,都给她招赘了。”
冯洛仪道:“她像是无人教养。”
冯翊道:“卫章自己养她的。”
冯洛仪惊讶:“那怎行?”
冯翊道:“原本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的。”
冯洛仪道:“她没有祖母外祖母吗?”
“也都是乡下人家,给谁养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卫章自己带在身边养。
凑着王府还能长些见识,真送回乡下,你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他顿了顿道:“我听向北说,她娘是被她祖母打死的。
所以外家也不肯养她。
卫章自己带在身边养。”
冯洛仪吃惊不小:“怎会这样?”
冯翊道:“乡下地方,打骂磋磨儿媳,常见的。
你当是京城,大家都得体面?上吊的跳河的都有,打得太重,死掉了的也有。”
冯洛仪叹息。
沈缇一回到家里,便得知今天殷莳来给沈夫人请安了。
他便去上房见沈夫人:“她有什么事吗?”
“当然没有。”
沈夫人嗔道,“她只是来看我。
我们说了好久的话。
她还和松哥儿玩了会儿呢。”
沈当正在沈夫人的榻上翻滚。
沈夫人把他抱过来:“是不是,松哥儿?松哥儿来告诉爹爹,今天见到谁了?”
沈当:“姑姑姑姑。”
沈夫人叉着沈当腋下举起来:“姑姑还抱松哥儿了是不是,还亲我们松哥了是不是?”
沈当被举高高,开心地咯咯笑。
沈夫人道:“莳娘还说啊,松哥儿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
沈缇把沈当接过来,凝视。
像他吗?总觉得更像他生母。
她是怎么看出来像他的?
沈缇把沈当放在榻上,揪住他两边腮肉,拉扯。
沈当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看这个男人。
沈夫人气得拍开他手:“你当爹的像点样子。”
沈缇松开手,给沈当揉脸蛋儿。
宝金回到家里,听了云鹃转述了殷莳交待的事,惊得目瞪口呆。
“让我?”
他懵了。
“不然还有谁呢?”
云鹃叹气,“总不能这种事跟保贵叔说吧。
葵儿还没嫁呢,她又懂什么。
这又是男子用的东西,最后还是得有个男的去买。
只能是你了。”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上哪里去买?”
因为那些东西,是要加工过的,不是从动物身上取来就能用的。
必是得在什么地方弄了,再在什么地方销售。
隔绝了女人,只有男人才知道。
“知道倒是知道。”
宝金果然知道,却道,“可是……”
不可能是学士。
学士在车马店将就过好几次都没能在西郊的宅子过过夜。
少夫人的心真硬——这是平陌的话。
“娘子是有人了吗?”
宝金小心地问。
云鹃叹气:“我哪敢问。”
她问:“学士和娘子在西郊到底怎么个情况呢?”
宝金道:“娘子从来不留学士的。”
两口子相对无言,忽然一起叹气。
云鹃把殷莳留的钱拿给宝金。
宝金道:“这么多。”
云鹃道:“娘子说,她身边没有妈妈,不方便。
你看看有什么东西,都帮她置办上。”
宝金掂了掂,哎呀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二日,冯翊回西山之前,又去了宫里,专门去找赵禁城的。
“昨天回家才知道,前天大娘过来玩。”
他道,“二妹招待得恐不合大娘心意,说大娘走的时候不太高兴。
我替她给大娘赔个罪。”
“别理她,我家那个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
赵禁城道,“你妹妹知书识礼的人,她们两个怎么玩得到一块去。
别硬凑了。”
“憬途,怎么回到京城反跟我见外了?不必如此。”
得到了赵禁城的谅解,冯翊放心了。
他劝道:“其实,你结门好亲,让夫人带着大娘走动,比大娘这样自己到处撞要好得多。”
“京城女眷,抱团得很。
外地官员家眷初到,常难融入。”
“憬途。”
赵禁城却道,“我现在这样才是正好。”
冯翊想了想,道:“也是,你在这位子。”
赵禁城道:“你的婚事结的好。
陛下都夸的。”
结亲有结亲的道理,不结亲有不结亲的道理。
冯翊劝他:“那也纳几个妾室,生个儿子吧。
没儿子怎成。”
赵禁城道:“没事,大娘招赘了。”
冯翊便不劝了。
向北出来,正看见冯翊摇头。
他走过来,冯翊没看到他,已经下台阶走了。
向北过来问:“说什么呢?憬途怎又进宫?今天陛下没唤他。”
赵禁城道:“大概是专门来找我的。”
说了大娘和冯洛仪的事,又道:“劝我生儿子。”
向北道:“该生生吧。”
赵禁城道:“不生。”
向北:“啧。
不是我说你,你那女婿,唉,我也不说了。
总该给大娘留个倚仗。”
赵禁城道:“她有倚仗。
她功夫好,女婿打不过她。
便以后我没了,她也不会挨骂挨打。
女婿要是乱来,便把女婿打出去,还是能做到的。”
“我能给她的都给她了,若没了我她就过不好,我在地下也没办法。”
向北咋舌。
“是我想多了还是怎地。”
向北道,“自大娘成亲,总觉得你待她不像从前了。”
赵禁城沉默许久。
“去年她为着嫁人与我闹死闹活,我忽然惊觉,她竟一点都不像她娘,倒像我娘。”
赵禁城道,“撒泼的样子太像了。”
“所以生什么生。
若生个出来,半点不像我,像那两个,有什么意思。”
向北知道“那两个”
指的是赵禁城已经去世的爹娘。
他道:“他们人都没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赵禁城却道:“过不去。”
有些事,一辈子过不去的。
土生土长的乡下少年少女,原配夫妻。
十四成亲,十五生女。
十七岁他入选王府侍卫,成了家里最出息的儿子。
父亲爱大哥,母亲偏三弟。
大哥三弟都嫉妒他出息,唆使自己的妻子往婆母面煽风点火。
一家子欺负他的妻子。
父亲觉得这个儿子本事大了不听掌控了,也默认了妻子儿媳们“教训”
二儿媳。
他在王府里挣着俸禄,一个月能挣出一家人的挣不出的钱。
和妻子聚少离多,攒着休息日,两三个月回家一趟团聚。
原以为靠着他,她在家里能最体面。
谁知道最受欺负,从来不说。
他十九那年,因为一些机缘,成了王爷身边贴身的人。
家里对他的妻子更变本加厉了。
那一回打得太狠,没有人知道她内出血了。
她也只默默忍着,不吭声。
若不是他正好攒够假期回家,恐怕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家里人遮遮掩掩,他寻访四邻,到处打听才知道了真相。
打断了大哥的腿,削了三弟的手指。
他一个男人抱着女儿离开了村子,从此把女儿养在身边。
因做的绝,家里人惊惧,也不敢再来找他。
后来爹娘都去世了。
身边兄弟都劝他“过去了”
。
怎过得去呢。
人在少年时,竟无力护住自己的妻子,怎过得去!
一辈子过不去的!
遥遥的,赵禁城的目光穿过广场,看到了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他正朝东宫去,该是去给太子上课。
沈跻云多大年纪?
“啊?”
向北还真知道,“陛下提过,说小沈今年才及冠,实在年轻。”
那么去年,他也是十九岁。
十九岁,没有护住自己的妻子。
小沈学士,你又是何样感受?
第182章
又到了休沐日,沈缇来到了西郊。
殷莳已经跑完了马,在练箭了。
这个时代娱乐太少,车马太慢,每多一项运动,生活便更充实一分。
沈缇一直也不知道殷莳的所谓“骑马”
是跑快马,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和他的随人出城不像赵禁城那样是快马飞驰的。
他是正常的骑速,这个速度来到西郊的时候,殷莳每次都已经跑完马回来,换回衣服了。
但他今天看到了殷莳射箭。
殷莳还穿着骑装。
两只袖子扎了护腕,腰肢勒得一束,张弓搭箭,竟能射中箭靶。
听见他来,殷莳回头笑着打招呼:“跻云来了。”
沈缇下马,道:“怎么还买了弓箭?”
殷莳道:“闲的时候打发时间,万一有盗匪,还可以射盗匪呢。”
“京城哪来的盗匪,若有,金吾卫统领都得挂印。”
沈缇笑道,“不过准备些也好,或许有些小毛贼,能远攻就远攻,不必近战,伤了自己人。”
殷莳道:“正是。”
殷莳把弓递给他:“你试试?”
沈缇接过来,张弓搭箭,也是一箭中靶。
殷莳鼓掌。
沈缇道:“太久没练,生疏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原本就有“射”
。
他道:“年少时就想在家里立个靶子的,母亲只一直不许。
后来大了事多,也就忘记了。”
“都这样。”
殷莳说,“你先玩,我先去换衣服。”
她先进去了。
沈缇又射了几箭,赞道:“这弓不错。”
但他说完话,忽然怔住。
没看错,内造的印记。
内造之物,这弓竟是内造之物?
他又抽出箭来看,果然箭杆上也有印记,亦是内造之物。
箭壶也精致,不是普通能买到的大路货。
沈缇问:“这弓箭哪里来的?”
何米堆道:“别人送的。”
沈缇问:“什么人?”
何米堆圆滑,道:“娘子的朋友,我们也不晓得。
学士问娘子吧。”
但他眼神避开,沈缇如何看不出来。
人只有心虚的时候才会避开眼神。
沈缇进去了。
殷莳已经换好衣服在煮茶等他。
沈缇问:“弓箭是内造之物,什么人送的?”
殷莳瞧了他一眼:“怎么,我还要事事都向你汇报?”
沈缇坐在榻几对面:“是认识了什么人?”
殷莳承认:“是。”
沈缇:“男子?”
殷莳:“是。”
沈缇沉默不语。
殷莳分了茶推过去:“尝尝这个茶,新茶。”
沈缇抬起眼:“我想……”
殷莳注视着他。
沈缇终于说出了心中想法:“我想娶你。”
殷莳凝住。
沈缇道:“我想把你重新娶回去,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中门迎接。”
殷莳笑了:“父母之命呢?”
“如今便是父亲,也不能再左右我。”
沈缇道,“我惟在等你愿意。”
“莳娘,可愿再嫁我?”
“这一次,不是假夫妻。”
“不愿意。”
殷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也在沈缇的预料之中。
原本就没想过这么快与她说的,现在与她说,必然是要被拒绝。
只是他没想到殷莳独居西郊,竟能认识什么男人。
不管因何原因,她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就是对对方敞开了第一道大门。
沈缇危机感重重,才不得不提前说了。
“净是些妄想。”
殷莳道,“你醒醒。
跻云,我们已经结束了。
有些事是没法走回头路的。”
“如今冯氏的事已经彻底了结,我也离开了沈家,你现在清清爽爽,又仕途光明,正该回归正轨,结一门好亲。
像吴姐姐那样的。”
“就算你想,姑父也不会想。”
“你错了。”
沈缇道,“莳娘,你以为父亲还会强迫我,他不会。”
“你不懂官场的事,我知道你以为我还和从前一样。
实际上从我升为学士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不会再强迫我遵从他的意志。
这一点,父亲很明白。”
“如今,我是太子老师。
纵然父亲仍然希望我另娶高门,但他也不会强迫我,只会希望我。”
因为权势这东西,分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冯翊的权势是看得见的。
是由职务带来的权力和由该权力生成的可与别人进行交换的利益。
但还有一种权势是无形的,便是对皇帝的影响力。
为何翰林明明职级低微,却被称为清贵呢?便是因为他们离皇帝太近了,他们的工作便是备咨询,不断地向皇帝输出影响力。
当沈缇超越众人,成为了侍讲学士,又进一步成为太子老师后,以沈大人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做出强压于他,损害他威信,减弱他在帝王心中影响力的事。
和对皇帝影响力比起来,婚姻与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大人当然知道哪个划算。
“听起来,的确是姑父会做的选择。”
殷莳道,“但这些,跟我都没有关系。”
“跻云。
你这么了解我,该当知道,我所求与旁人不一样。”
“我幸得与你做姐弟,跻云,难道不做夫妻,你以后就不管我了吗?”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哪怕黄泉碧落,我都不会不管你。”
沈缇道,“你明白的。”
殷莳欣慰:“正是啊。”
“跻云,我在向前走了,一开始或者会很难受,接受它,很快就明白,也就是那样。”
沈缇垂下眼:“他是谁?能告诉我吗?”
“是甲或者是是乙,对你有什么区别吗?”
殷莳道,“总之是个我看得入眼的人。”
沈缇抬起眼,什么样的人她能看得入眼呢。
她又曾否将他看入眼过?
这一天沈缇连午饭都没有用便离开了。
殷莳也不强留他。
她送他到了大门外。
何米堆六娘他们已经收拾了箭靶,回去干活。
门前空阔干净。
殷莳道:“你每个旬日都过来,时间都浪费在我这里了。
下次别来了。”
“总该留出自己的时间,文会雅集,与三五好友走动一二。”
“跻云,你这样是走不出来的。”
沈缇却牵着马,看她许久,道:“我为什么要走出来。”
殷莳哑然。
沈缇翻身上马,离去。
他骑得很快,马跑了起来。
平陌几个人在后面追:“学士!
慢些,学士!”
沈缇终于放慢了速度。
“平陌。”
沈缇问,“我想知道她在与谁来往。”
平陌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是。”
殷莳这里,葵儿告诉她:“宝金哥把我叫出去,让我跟娘子说,娘子让他办的事已经在办了,只是需要订做,要等些日子,还得找机会给娘子送过来。”
殷莳道:“知道了。”
过了两日,赵禁城人没来,却派了四民来。
四民道:“因马上端午了,我们大人到端午结束前都抽不开身,没法过来看望娘子。
大人遣小人问问娘子,要不要看龙舟,他给安排个地方,必不与其他人冲撞。”
“不必了。”
殷莳道,“告诉你家大人,这等热闹的地方不必想着我。
我还是喜欢安静的日子。
你家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四民回去覆命。
赵禁城点点头。
又是一年端午,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端午,如今虽还有些宁王余孽在流窜,伪太子尚未捉到,但朝堂局势已经稳定,必要大办。
赵禁城就职羽林卫统领以来接手的最大一次宫外活动。
羽林卫的职责太重了。
他忙得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终于到了端午正日子,赛龙舟热火朝天。
沈缇依旧伴随帝驾。
沈大人的座次往前挪了。
赵禁城要掌控现场,拱卫皇帝的人身安全。
这一次与前年相比,多了许多新贵和宗室。
沈夫人依然和相熟的人家女眷一起,因今年她家人更少了,只有她,不免凄凉。
在这热闹中,竟还遇到了冯洛仪。
冯洛仪和自家嫂嫂在一起。
跟着的还有赵大娘。
虽然赵禁城说了,让赵大娘不必跟冯洛仪凑一起,但那样的话赵大娘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人能往一块凑了。
看来看去,还是得冯洛仪。
便又凑到了一起去。
冯洛仪与沈夫人相遇。
她嫂嫂先打招呼:“沈夫人。”
沈夫人与她相互行礼问候:“侯夫人。”
又与冯洛仪打招呼:“洛娘。”
冯洛仪执晚辈礼:“伯母。”
如今尘埃落定,舆论也控制住了,各自保住名声,仿佛回到了从前不曾有过这些经历的时候。
直到两拨人交错而过,沈夫人都还有种恍惚如梦的感受。
可回过神,自家那伶俐活泼讨喜的儿媳已经不在身边了。
沈夫人忽地难过了起来。
河岸这一侧人流巨大,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金吾卫一队一队的,常能看到,维持治安和秩序。
又有叫卖声吆喝声说笑声吵架声。
诸王之乱平定后,京城迅速地恢复到了安稳繁盛的状态。
那些破产了小户平民或殷实之家,卖出去的房宅里已经住进了新的人家,重又有了炊烟。
散落的田产又一次流动,多数的田产向少数的大户手中集中。
今日的繁荣依旧,却已不是昨日的人。
某间酒楼三层的包厢里,有人从窗子里向外观察。
平民与皇帝之间隔着宽阔的河道,河对岸,除了官员便全是羽林卫。
旌旗密集。
便是重弓也很难射到那么远的距离。
除非上床弩。
床弩那么大的东西又怎么能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支起来不惊动别人。
总之端午不是个好时机。
许久,房中人叹气:“去回禀主人。
还得从长计议。”
终于一天的热闹结束,皇帝的御驾平安回宫。
赵禁城肩上担子卸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冯翊过来与他打招呼:“卫章,辛苦了。”
赵禁城点点头:“分内事。”
但他知道很多人看着他。
看他这个昔日王府校尉能不能胜任羽林卫统领这个位子。
掌不掌得动六千人的队伍,能否控住大场面。
这个位置,到底坐不坐得稳。
如今看,很稳。
第183章
端午之后,往赵禁城府上去提亲的人骤然增多了。
赵禁城一进宫便是连续数日不出来,这些事务自然就落到了赵青手上。
赵青烦不胜烦。
尤其她注意到,自端午之后来提亲的不只是数量变多了,质量也变好了。
她就更觉得烦。
丈夫与她说:“可不能让爹再娶一个,若生了儿子,这家业还有你什么事?”
赵青道:“用你说。”
其实赵禁城早与她说了:“都推了就行。”
爹摆明了不娶,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
端午结束了,赵禁城使人来西郊:“我们大人想过来看望娘子。”
殷莳问:“他什么时候休沐?”
四民道:“后日。”
殷莳答应了:“好。”
过两日,赵禁城来了,带了一匹马。
那匹马通体白毛,无一丝杂色,皮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何米堆陈六娘几个看得眼睛都直了。
“送你的。”
赵禁城道,“我没读过什么书,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不太懂,只手里有几匹马还算不错,这匹好看,送给你。”
还说自己不懂风花雪月,太会送礼物了。
那马见到生人,喷着鼻息不肯低头。
赵禁城过去按住马颈,硬压着它低头服软认了主,不敢再对殷莳喷鼻息。
殷莳说:“我试试?”
这马太高,赵禁城给她牵到上马石旁,殷莳踩着上马石轻松上去,坐稳了。
赵禁城也上了自己的马。
他道:“你跑过官道了没有?”
殷莳道:“还没。”
赵禁城道:“我带你跑一回试试。”
殷莳眉眼都展开:“好。”
她掏了掏,掏出个面衣来戴上。
赵禁城的人也都掏出面衣戴上。
因官道不比乡下小道,绿植多土小。
官道上土是很大的,跑官道若不戴面衣,鼻孔都得是土。
官道是三合土的硬路,极为平整。
一直延伸到西山。
视线没有障碍,山看起来都很近。
马跑起来痛快极了。
起初殷莳还控着马速,后来渐渐放开。
赵禁城和她的马不一般,随人和何米堆渐渐跟不上他们。
这次赵禁城跑在前面,殷莳跟在后面。
一路跟着他疾驰,几乎是到了西山脚下才停下来。
随人已经被甩在了后面。
赵禁城道:“你若自己来,到这里就止步了。
别再往前去。”
西山有皇家猎场,许多禁区。
殷莳点头:“好。”
她仰头望着山,道:“我第一次离这么近看西山。”
赵禁城问:“以前没来过吗?”
“没。”
殷莳说,“先帝前年没有来避暑,我姑父、表弟他们都来不了。
我和姑姑便也在家里。
西山的别院没有用上。”
她说起“表弟”
十分自然。
赵禁城摘了面衣,问:“小沈学士是不是旬日里都往这里来?”
殷莳看他。
赵禁城解释道:“在宫里偶然碰见,听见了他和别人说话,说旬休沐日来西郊。
我猜是来看你。”
殷莳问:“另一个人是不是翰林侍读江辰江宇极?”
赵禁城道:“正是。”
殷莳点点头。
赵禁城问:“你们……”
殷莳笑看他。
赵禁城:“那个……”
殷莳道:“说呀。”
“咳。”
赵禁城搓搓鼻梁,道,“主要是大家理清楚,以免撞上尴尬,生出事端。”
殷莳道:“以后有什么话,直接说。
我喜欢说话痛快的人。”
赵禁城点头:“好。”
殷莳告诉他:“我那个事你要是知道的话,该当知道事情当时他是不在京城的。”
赵禁城点头,道:“他们都说你是自请下堂的。”
殷莳问:“你信吗?”
赵禁城道:“我信。”
殷莳微笑。
赵禁城道:“殷娘子,我出身不高,也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那许多气节。
我这样的人,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所以人跟人对眼缘是有道理的。
殷莳道:“我正是这样的人。”
赵禁城便笑了。
他道:“我是听说过小沈学士的性子的。
我总觉得,他那时候不在,是不是憬途有意安排的?但又觉得,憬途还不至于能把手伸到翰林院去。”
殷莳道:“大家一起安排的。”
赵禁城顿时便明白了。
中间有沈大人的手笔。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希望殷莳下堂的不只冯翊,还有她的公公沈大人。
她一个高嫁远嫁的女人,能怎么办呢?聪明如她,自请下堂以自保。
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她这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就好了。
就不会让人空遗恨。
妻子的面孔都模糊了,两个不慈的长辈都去世了,那恨都还在。
殷莳道:“其实是大家算计了他。
所以他到现在还有点走不出来。
他旬日里都会来看望我。
他不入内院,我也不留宿他。
离了就是离了,我和他是姑表至亲,以后也不会疏远,但已不是夫妻,也不会是情人。”
她目光清澈,毫不躲避,说的显然都是实情。
赵禁城也相信以她这样的利落的性子,不会黏黏糊糊,藕断丝连。
殷莳道:“给他点时间吧。”
赵禁城哂道:“他还不如你利落。”
殷莳道:“富贵里长大的人,没有切身之危机,自然情长情远。”
而如赵禁城和殷莳这样的人,或者要讨生活,或者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便会把感情的需求往后排,该拿起拿起,该放下放下。
殷莳道:“他只有休沐的日子才能过来。
你以后来找我,避开那日子就行了。
的确撞上不太好。”
赵禁城眼中有了笑意:“好。”
他和殷莳彼此有意,还在接触试探中。
她说“以后”
,那自然就是还有以后。
岂能不欢悦。
两个人说着话,放马往回走。
随人们和何米堆追上来了。
何米堆道:“这下娘子跑痛快了吧。”
殷莳笑道:“痛快。”
因放了缰慢走了,男人们都摘了面衣。
只有殷莳还戴着,主要是防晒。
待路过一个岔路口,赵禁城马鞭指着那边道:“往那边去,便是西山大营。”
或许不该多这一嘴,随着马鞭一指,他说完也转过头去,却看见所指方向,正有一群人骑着马过来。
好巧不巧的,不是别人,正是掌着京军的恪靖侯冯翊。
冯翊是先注意到了前方一伙人有两个人的马很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宝马。
再一看,原来是熟人,怪不得有这样的好马。
“卫章!”
冯翊夹马过来,很高兴,“你怎在这里?哦,你今日休沐?”
冯翊说着,视线越过赵禁城,和殷莳的视线撞上了一息。
殷莳别开眼去。
赵禁城带缰往前上了一步,挡住了冯翊的视线:“正是。
出来跑跑马,松快松快筋骨。
憬途要进宫?”
“是,还要去一趟五军都督府。
什么都得催,不催不行,拖拖拉拉的。”
冯翊道。
他说完,故意开玩笑道:“遇都遇到了,不如一起走?”
赵禁城恨得牙痒痒,道:“不必了。
憬途你不着急,慢慢走就是,我们还要跑马,先行一步了。”
他转头对殷莳道:“我们走吧。”
殷莳一踢马腹,白色骏马便飞窜出去。
她腰肢纤细,骑装下摆翻飞起来,白马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实在好看。
冯翊和他的人都喝一声彩。
随即掩住口鼻——几匹马都跑起来,只留飞扬的灰尘给他们吃。
“咳咳。”
有人挥着手拍散尘土,学着赵禁城的声音道,“我们走吧。”
大家哄堂大笑。
“赵统领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温柔了。”
“哎呀,对女人说话和对咱们说话怎么还不一样呢。”
众人又笑。
冯翊也笑了,但笑完,心里泛起怪异之感。
刚才和那戴着面衣的女子虽然只对了一瞬的视线,不知道为何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
“定是个美人。”
“那肯定的。”
“马术居然还不错。”
“瞧那匹马,是陛下赐下的那批大宛马吧?赵统领拿出来讨佳人欢心呢。”
冯翊道:“别嘴碎了,走吧。
待会跟五军都督府的家伙们且得掰扯呢。”
下属道:“只盼着振威侯早日出孝。”
振威侯如今只是占着位子,并不真的就职,他还得守孝呢。
待他出孝,真的进入了五军都督府,有了自己人,京军的后勤就不必冯翊日日地去跟老油条们扯皮了。
冯翊等人虽也跑了起来,但只是赶路的常速,比不了赵禁城殷莳烈马飞驰的速度。
一路行过去,都未再见到赵禁城的踪迹。
待到了城门,守门的校尉过来奉承:“侯爷。”
冯翊问:“羽林卫的赵统领可进城了?”
校尉道:“早上见着赵统领出城了,这会子还没见他回城。”
咦,跑那么快,还没回城吗?难道是在城外什么地方?
冯翊进宫去见皇帝,还顺嘴道了一句:“来路上瞧见卫章了。
刚出营上官道,就遇到了。”
“咦,他跑那里做什么去了?”
皇帝问,“他今日休沐的。”
“在跑马。”
冯翊道。
皇帝嫉妒:“我一天天地累死了,他倒去城外跑马。”
向北掩口偷笑。
冯翊道:“还带着个美人。”
“咦?”
这下,皇帝和向北都惊讶了:“卫章吗?”
“是啊。”
冯翊笑道,“我也意外。”
皇帝问:“卫章是打算续弦了吗?”
向北道:“并没有。
卫章说了,全都叫大娘推掉了。
他没有续弦的意思,也不打算生儿子。”
皇帝道:“哎,续不续弦的,儿子也该生啊。”
向北道:“他就不生。
他那点旧事,您又不是不知道。”
皇帝摇头。
八卦稍说一说,给皇帝解解闷就行了。
冯翊告退出来,在宫里遇到了沈缇。
“跻云。”
“二郎。”
二人虽然做不成郎舅,但一个是沈当的父亲,一个沈当的血缘舅舅,为了沈当,各退一步。
冯翊更是身受沈家之恩,对沈家的人是不能有脸色的。
见着了,就客客气气打招呼。
对沈大人,更要执晚辈礼。
“跻云这是去东宫?”
“正是。
二郎去哪里?”
“五军都督府。”
“二郎去吧,我也去了。”
“好。”
二人错肩而过。
只冯翊走了几步,忽地停下回头!
盯着沈缇的背影。
他知道了!
他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了!
他就说那双眼睛怎么会有那种熟悉感。
那个女子有一双璀璨的眸子。
敢直视他。
敢在他失控边缘迎上前一步。
胆大冷静,遇事不惧。
……
小殷氏!
只是小殷氏怎地竟和赵禁城混在一起?
赵禁城对小殷氏的态度明显是男女的态度。
小殷氏竟不为沈跻云守着吗?
是空闺难耐,还是单纯想找个人依附?
不管是哪样,若早知道她不打算为沈跻云守着……
冯翊颇觉遗憾。
第184章
殷莳问赵禁城:“你们很熟?”
她第一次听赵禁城提到冯翊的时候直接“憬途”
就猜到了。
只不过她不想提及这个人,便没有问。
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还遇到了。
赵禁城道:“憬途当初投奔到信王府,我们常在一起厮混的。”
他道:“憬途能文能武,陛下很喜欢他。”
殷莳微哂:“能武是真的,能文就算了。”
殷莳好歹是从文官家里出来的,沈家数代进士,祖上出过不止一位宰执,来往的人家如江家也是如此,那才是能文。
冯翊从前在冯家都属于是没出息的孩子,科举出不了头的。
如今倒成了能文能武文武双全的人才了。
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
不过的确武官还读过书,在皇帝那里是有点容易获取偏爱的。
赵禁城笑而不语。
知道冯翊和殷莳的过往,殷莳不喜欢冯翊太正常了。
便不再提他。
回到宅子前,殷莳下马,对这匹马真是爱极了。
学着何米堆的模样抱着马颈说话。
赵禁城笑问:“与它说什么?”
殷莳道:“告诉它以后我会照顾好它,绝不会冷着它饿着它,也不会委屈它的,定叫它日日可以出来玩耍,在我这里开开心心的。”
她说的一本正经,益发好笑。
大家都笑起来。
何米堆道:“就是。
马懂人言的,你对它好,它晓得的,就给你使劲跑了。”
殷莳又对赵禁城道:“我先去换衣服。
你们也洗洗脸。”
大家都应了。
赵禁城几个人洗手净面,掸了身上的尘土,喝了煮好的饮子,蒲儿过来请:“娘子有请赵统领。”
赵禁城跟着蒲儿去了,走了外院的门进了花园,殷莳在临水的敞轩里等他。
赵禁城隔着水便看到了她,穿着家常的衫裙,衣袖在微风里轻轻曳动。
眉眼朦胧精致,临水而坐。
见到他来,抬起眼,对他笑。
她这样的女子,若非是最初相遇的那一刹那被他捕捉道了她目光中不一样的东西,轻易他是不敢招惹的。
总觉得自己这样的粗人配不上。
或者冯翊那样文武双全的才行,但她的眼里偏又看不上冯翊,反看到了他。
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呢。
赵禁城走进敞轩里,殷莳道:“坐。”
面水的一面无墙,只有廊凳连接柱子。
赵禁城坐下,夸赞:“这鱼养得不错。”
殷莳道:“养死好几条了,这是换的新的。”
赵禁城失笑。
便看着她喂鱼。
他从来做事雷厉风行,少有这样的时刻。
什么也不做,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个人,便感到心情愉悦。
许久,殷莳忽然道:“莳。”
赵禁城:“嗯?”
“艹时之莳。
莳花弄草的莳。”
殷莳道,“我叫殷莳。”
赵禁城唤她:“莳娘。”
他道:“莳娘,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不然是占你便宜。”
他道:“我不打算娶妻。”
殷莳转头看他。
赵禁城道:“你还年轻,还是该找户正经人家嫁了的。”
“然后服侍夫君,伺候婆母,三年抱俩吗?”
殷莳问。
赵禁城没有说话。
嫁人也不一定能过好日子。
有些婆婆对媳妇十分苛刻,京城人家叫媳妇立规矩,已经是很体面。
乡下地方,动手打媳妇也是常态。
“我现在的日子很好了。”
殷莳说,“我有资产可供生活。
我有姑姑姑父看顾我。
表弟也对我不错。
我有事,他们不会不管。
嫁人这种事,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她放下鱼食,掏出手帕缓缓擦手。
“我今年二十岁了,还算年轻,所以想找个人做个伴,打发时光。”
“我希望和这个人不谈嫁娶。”
“希望他家里简单点,若有妾室,便算了。”
“希望大家是能说得通话的,俱都有分寸,能做到好聚好散。”
“我还有点看脸,长得丑的不行。”
她道,“这些都符合的人,能碰上一个不容易。
真巧碰到了你。”
赵禁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殷莳莞尔:“你不丑,别摸了。”
赵禁城笑了,问:“莳娘,长长久久吗?”
“这可难说。”
殷莳道,“又不图嫁娶,自然只图个开心。
你今天说错一句话让我不开心,明天我便不想你来了也说不定。”
赵禁城答应:“莳娘若想让我走,我定走得体体面面的,不使你为难。”
“你若纳妾了,或者改变主意想娶妻了,提前与我说一声。”
殷莳道,“免得大家不好看。”
殷莳不问通房。
她终究也得为这个时代放低底线。
到妾,可以了。
通房只是丫头,升不成妾的通房最终也只是丫头,到了年纪都得婚配嫁人,来来去去。
只能闭上眼睛,假装不存在。
否则她在这个时代,大概只能守活寡一辈子。
赵禁城答应:“好。”
殷莳擦干净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伸给赵禁城。
赵禁城捏住她的手,接过帕子,给她轻轻地擦。
“你是没有受过苦的女子。”
他道,“看手就知道。”
殷莳道:“我娘家出身不高,但在地方上也是一方富户。”
赵禁城道:“你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受苦的。”
殷莳抿唇而笑。
阳光里她的面孔芙蓉一样。
赵禁城捏着她的手,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殷莳,今日我可以留下吗?”
“还不行。”
“为何?”
“我叫人去准备东西,还未准备好。”
“什么东西?”
“不使我受孕的东西。”
“……”
赵禁城后颈微热,道,“那种东西,我来准备就是了。”
“不行。”
殷莳道,“我自己准备的才放心。”
这时代比后世不方便一百倍。
那种东西不是一次性的。
是要反复使用的。
殷莳得让自己的人准备,保证是全新的,才放心。
“待会王保贵陪你吃饭。”
殷莳道。
赵禁城虽然失望,也一口答应:“好。”
又道:“我明天再来?”
殷莳道:“明天别来了。
一共就休沐两日,也该陪陪家人。”
赵禁城道:“我家里只有一个丫头,已经成亲了。”
殷莳道:“那做你自己的事去。
交际应酬,肯定会有。
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来往轻松自在的,不要迫得太紧。”
赵禁城道:“好。”
但他握住殷莳的手并不放开。
殷莳也任他握着。
男人掌心粗粝,有厚厚的茧,摩挲她的手,酥酥麻麻的。
这是一种让身体放松愉悦的感觉。
“话说,你也算是新贵。”
殷莳问,“你如今无妻,总有来提亲的吧。”
赵禁城道:“提不提是别人的事,我只管我自己,我没打算娶。”
殷莳问:“你只有一个女儿?”
“是。”
赵禁城道,“我给她招赘的。
以后我的家业都给她就是了。”
这时代不追求生儿子的人少见。
便是吃不起饭的穷汉,都要拼命生儿子,传香火。
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香,就非得要传香火。
殷莳没去问赵禁城为什么不追求生儿子,必是有什么原因的,但不管什么原因,他能不被那一套无后为大的东西捆缚,不是那种迂腐陈旧到让人窒息的人,就很好。
今天赵禁城依然没能留宿,四民觉得特别没眼看。
那匹“照夜白”
都送出去了。
那一匹马都可以换一座宅子了。
居然还是跟他们一起用的午饭,然后老老实实回城。
偏四民偷眼看着,他家大人竟嘴角含笑,神情之欢悦,寻常时候哪曾见过呢。
四民大着胆子问:“大人,明日还过来吧?”
赵禁城道:“殷娘子叫我明日不用过来。”
叫你不用过来,你便真不过来了啊。
行不行啊大人!
四民叹气。
冯翊办完了事,回家里看了一眼,看了看家人。
端午前,他兄长三弟和侄子们都回到京城,一家子都住在恪靖侯府里,总算又团聚。
他看完家人,又出了城。
再次遇到了赵禁城。
两人打招呼:“办完事了?”
“回城啊?”
熟人也不必太多寒暄,打完招呼一个进城,一个出城,各往各的方向去。
冯翊看着赵禁城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又转头看看西山的方向。
所以还没能留宿吗?
冯翊与他的人一路驰行,到了一处路口勒马:“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办点事。”
他下了官道,走上了小路,消失在遮蔽了视线的树林后。
听闻冯翊来了,殷莳一天的愉悦便戛然而止。
“他在哪?”
她问。
英儿道:“在宅子外面呢,他说他不进来,请娘子出去说话。”
殷莳微哂。
来到宅子外面,果然恪靖侯冯翊负手而立。
“恪靖侯。”
殷莳走下台阶,“何事莅临寒舍?”
冯翊转过身来。
殷氏莳娘面如芙蕖,看相貌完全是个娇美的弱女子。
偏一双眸子一如从前,璀璨有光,精聚神敛。
令人难忘。
那时候唤他“二郎”
全是虚与委蛇,如今尘埃落定,知他不会再对她怎样,便只得一声“恪靖侯”
了。
冯翊道:“我没有踏足你的宅子,我没有食言。”
那时候在江府外,他许诺了她再不登她的门。
所以他不进门。
果然,殷莳的眉眼柔和了一些。
人若守信,便是加分项。
虽然冯翊的守信是有许多前提条件的。
但好歹在眼前算是守信了。
殷莳不吝啬称赞别人:“恪靖侯是信人。”
冯翊道:“借一步说话。”
殷莳便与他一直走到柳树下。
冯翊站定,盯着她眉眼,道:“赵禁城没打算娶你,你不要跟他厮混。”
“莳娘。”
冯翊道,“你的事我也有责任。
你若想嫁人,我帮你寻寻。”
殷莳微讶。
她道:“多谢你好意。
我没有想要嫁人。
卫章不娶,早与我说清楚了的。”
卫章。
冯翊道:“你若是想找个男人依附……”
也不必非得赵禁城。
我也……
第185章
殷莳深知男人的劣根性,她一瞬便懂了了冯翊的眼神。
她怎么能让冯翊把话说出来,直接截断:“并没有。”
她道:“我有姑姑姑父呢,跻云也很关心我,终归我们是有血缘的。”
“遇到卫章是碰巧了。
看得对眼,也谈得来。”
她道,“最重要的就是卫章没妻子。
我也跟他说了,他若是在京城娶个妻子,这个侯府的小姐,那个大员之女的,我自是不会与他再来往。”
“我独居独处,安安静静的,姑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我。
我要是与什么人家惹出麻烦事来,姑父可不会容我乱来。”
也不会容你。
冯翊闭上了嘴巴。
两个四目相视。
殷莳微笑。
冯翊深感,人生有些事实非人力能掌握。
失去,错过,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他最终叹息一声。
又看了看殷莳,道:“你照顾好自己。”
殷莳微微福身。
冯翊去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
又看了看殷莳。
她的碎发和裙带都在微风里拂动,十分美好。
当时太冲动了,差点伤害她,她一定是明白的,所以一直对他十分警惕提防。
他道:“卫章没读过什么书。”
“懂道理就行。”
殷莳道,“我上学时也常偷懒。”
冯翊点点头,道:“若遇到麻烦,记得来找我。”
殷莳只笑不应。
冯翊心中失落,最后看她一眼,一拉缰绳走了。
葵儿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见他走了,跑下来到殷莳身边:“他又来干什么呢?”
“和他妹妹一样。”
殷莳道,“还不如他妹妹。”
“走。
回去。”
赵禁城休够了两日,回到宫里当值,便觉出来向北笑得不对劲。
他掐住向北的后颈提起来:“笑得这样坏,干什么坏事了?”
向北两手乱抓:“放开!
武夫!
放开我!”
赵禁城放开:“快说。”
向北整理衣襟,骂道:“我成日里就在陛下身边,我能干什么坏事。
倒是某些人该好好反思,最近干了些什么。”
赵禁城冲他伸手,向北跳开:“哼,你休沐时候带着佳人去跑马,陛下都知道了。”
赵禁城磨牙:“憬途怎么嘴这么碎。”
向北道:“知道陛下爱听呗。”
他又道:“陛下问你是不是要娶妻了,我替你回了。”
赵禁城道:“多谢。”
向北十分想知道:“哪里寻得的佳人?竟还和你一起跑马?”
赵禁城把他头按下去:“管得真多。”
嘴巴像蚌壳一样严。
向北不满:“跟我还见外。”
赵禁城走开:“待以后再告诉你。”
向北跟上:“说嘛~”
赵禁城:“走开。”
摆脱了向北,赵禁城带人巡视宫禁,行到东宫处,看到了侍讲学士沈缇从东宫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呢,本就不熟,倒也不必过去打招呼。
但如今,赵禁城看到沈缇,怎能不多看一眼。
莳娘的前夫,是生成这个样子的。
远远的,沈缇沈跻云也站定,遥遥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的视线隔着阔大的空间撞在了一起。
直到有羽林卫唤道:“大人。”
赵禁城别开视线,继续巡视。
心想,莳娘知道了吗?
休沐日,沈缇来了。
说不让他来也没用。
这个人就是这么拗的。
亲爹娘也管不了。
只是沈大人知道他回回去,回回都留不下。
有几回以为他留下了,唤了他的随人过来问才知道是没赶上城门关门的时间,投宿在城外了。
沈大人简直无语问苍天。
他若有本事留宿,他就认了他们俩的事。
偏傻儿子没这个本事。
都是做过夫妻的人,怎么就能被拿捏成这样子。
沈缇有心事,沉沉的,甚至写在了脸上。
完全不符合他的养气之道。
殷莳道:“你要是来给我甩脸子的,趁早回去。”
沈缇垂眸。
殷莳道:“还是给我接着讲上上次没讲完的东西吧。
上次你白来一趟,什么都没讲就走了。”
她煮了茶给他:“喏,润润喉咙。
我还记得呢,上上次你来,说下次来讲人殉。”
沈缇喝了茶,便静静给她讲:“本朝的殉葬制度,还是先帝终结的。”
“寿王是先帝的弟弟,他曾上书先帝倡议丧葬从俭,更以殉人为不仁之举。
寿王薨时,先帝想起此事,特下了旨意许寿王妃子、夫人不必殉葬。”
“然路途遥远,圣旨到时,寿王的弟弟康勤郡王已经将寿王妃、侧妃和六位夫人共八位女子殉了寿王。”
“先帝没办法,只得为诸女追加美谥,诸女娘家成为‘朝天女户’以享优待。”
“及至元昭太子薨,也就是宣王的父亲,先帝元后所出的第一位太子。
那时候宣王年纪尚幼,若殉了太子妃,宣王便父母全无。”
“先帝极爱元昭太子,亦爱宣王,终下了决心,废除了人殉制度。”
“至此,本朝百余年,历代帝王共殉妃嫔五百余人。”
殷莳喜欢听沈缇给她讲些东西。
她还是沈家少夫人的时候,每天沈缇回家后的时光便有固定的一段时间给她“上课”
。
她佩服他能把那么多东西记在脑子里。
他给她讲这些实在大材小用。
她也曾问过他会不会觉得无聊。
“怎会。”
那时候他眼睛闪亮,说,“我就喜欢你认真听我讲的样子。”
那时候的时光真的美好。
殷莳很喜欢听他给她科普这些东西,让她对这个时代和庭院深深之外的世界有更清楚的认知。
殷莳道:“其实越听你讲,越能明白那时候大家为什么会为了先帝硬扛着宁王。
明明宁王也是先帝的儿子。”
沈缇冷冷道:“宁王不配。”
先帝之死,虽是嗑药而死,但宁王在里面动了太多手脚,已经定性。
殷莳道:“先帝还挺厉害的。
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很昏聩的皇帝呢。”
沈缇道:“先帝晚年或有昏聩,帝王长寿,实在难免。
史书上多见。
但先帝之功绩,仅在太祖皇帝之后,无人可以抹灭。”
殷莳问:“那后面就再也不用拿人来殉葬了吧。”
老皇帝真的功德无量了。
沈缇道:“自此之后,诸王妃子、夫人不是必死。
但人殉之制非本朝才有,追溯起来,已有千年,深入人心,非是一时能改的。
那之后,各地藩王仍时有以妃嫔、夫人殉葬的。
到现在亦是无法彻底禁绝。
便后来先帝处罚了几家王府,诸王不再敢以妃嫔、夫人殉,便以身份更低的妾室、奴婢殉葬。
也是有的。”
殷莳道:“哪有什么深入‘人’心,只深入了帝心王心罢了。
老百姓家,谁愿意好好的大活人给人陪葬。”
“是。”
沈缇道,“所以这二十多年,士林多有抨击此事的。
父亲和我都曾为此写过文章。”
“做的好。”
殷莳道,“这才正合了为生民立命,读书人便该如此的。”
以往若是殷莳夸他,沈缇是会很高兴的。
但他今天高兴不起来。
殷莳无视了他的脸色,道:“再讲讲别的。”
但是沈缇讲不下去了。
他抬起眼:“莳娘。”
“羽林卫统领赵禁城,深受陛下信任。
他不打算与任何人家联姻,他根本就不打算娶妻。”
原来是这个。
她居然还猜错了。
宝金还是没胆量。
殷莳道:“我知道呀。”
沈缇立起身体:“莳娘!”
殷莳根本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你知道我不想入婚姻的。
他这样,于我正好。
别的人还不行呢。
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与有妇之夫来往嘛。”
但沈缇真没想到会有一个正正好的人,正正好就和殷莳相遇相识了。
平陌守在宅子附近,等到了灶下的刘娘子出来去村里买菜肉,从她那里问了出来。
在殷莳的宅子里留过饭的男人,就只有羽林卫统领赵禁城。
一下子沈缇就想到了这个平时经常能擦肩的男人。
宽肩劲腰,人在英年,外形和年纪都正是殷莳喜欢的。
再想到内造的弓箭,更无疑了。
一个事实就是,当女子不必困于垂花门内,能自由行走在外面的时候,她们是真的能遇到一些自己能看入眼的而非父母家族指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