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的意思是指他们在化公为私、贪墨肆行?我朱万玄也就应该学他们的丑样一起大捞特捞?”朱万玄炯炯然正视着他,“可惜,我至少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这些事儿,我做不到。赵世侄,你记着:商人在国难当头之际若还念念想着发大财,那便是十足的奸商了!”
赵信全面色一窘,慌忙答道:“朱世伯训示得是。你放心—我拿到你的盐产股份后,也一定是合法经营、以仁行销,决不会胡作非为的。”
屏风背后的黎天成听罢,心底暗想:这个赵信全,完全是一条“变色龙”,见风使舵的本领比谁都高!
外边的朱万玄却似毫不动容,向赵信全正颜而道:“朱某已经决定,将自己所有涂井官盐中的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以补抗日救国之用。”
他话音一落,赵信全已是双目一凝、面色一青,怔怔地注视着他。半晌之后,他才似反应过来:“朱世伯,你的高风亮节,令晚辈十分钦佩。但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儿,请你不要草率决断。”
朱万玄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已经说了,‘众人皆瘦我独肥’的事儿,我决不会做。”
赵信全将身躯往后一退,目光却直盯着朱万玄:“朱世伯,你是觉得晚辈的礼数不周,在一些地方失敬于你了吗?若是如此,我愿向你深深致歉。”
朱万玄把手一摆:“世侄你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老夫对你是毫无意见。”
赵信全不停地转动着自己那柄亮闪闪的西洋手杖:“既是如此,朱世伯为何会这般拒绝晚辈呢?”
“任何人上门来谈这件事儿,老夫也一样会拒绝他的。”朱万玄端起了茶杯,“赵世侄,对不住了。”
他这一动作分明便是送客的姿态了。
赵信全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目光往“百花齐放”斑竹屏风一掠,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缓缓站了起来,拎着那只小皮箱、拄着那根西洋手杖,一步一停地走出了客厅。
客厅中幽然静了下来。朱万玄似一座石像般坐在那里,无言无语。
黎天成从斑竹屏风后面缓步转出,正欲开口。客厅的那部电话机却蓦然铃声大作,十分震耳。
朱万玄敛回心神,拿起电话,放到耳边听了几句,面色微变,只闷闷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将话筒缓缓放下。
黎天成瞧见他神色不对,关心地问道:“舅舅,出什么事儿了吗?”
“刚才阿昌打来电话,汉阳正街的‘朱恒昌’店铺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了。”
“朱恒昌”是朱家设在长江中游最大的分店,平日里收益都很可观。它被炸掉,朱家产业的损失自是极大。想来,朱万玄的心里定是十分难受的。黎天成只得安慰他:“事情已经发生了,舅舅你就要看开一些。鬼子对咱们欠下的账,总有一天要找他们还回来的。”
朱万玄忽地抬脸看着他:“天成,你说实话,武汉三镇守得住吗?”
黎天成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应该是很难守得住了。”
“难道我们真的要做亡国奴了?”朱万玄的声音是一片莫名的怆然,令人听了有些鼻酸。
“蒋总裁认为,依靠长江三峡之天险,是可以阻住日寇侵略入川的。”
朱万玄一抹泪水,重重一叹:“靠天靠地都是靠不住的,关键还是靠人。依靠牟宝权这样的县长、冯承泰这样的处长,我看很难斗得过日本鬼子!”
黎天成毅然说道:“所以,我们决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救亡图存。这世界上从来都没什么‘菩萨’‘神仙’是可以包救百难的。”
听了他这一席话,朱万玄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地瞅了黎天成一眼,从桌几上拿起一份《忠县报》递到了他眼前:“钟家那个女娃儿采访你的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反复阅看。天成,你那些话讲得很好啊!舅舅只盼你今后言行如一、始终如一地做下去,不要给你父亲、母亲丢脸!”
黎天成凝肃而答:“舅舅你也可以好好监督甥儿,甥儿一定说到做到!”
朱万玄的神情忽然显出前所未见的郑重端肃:“天成,在当今的国民政府之中,舅舅就只信你一个人了。这样吧,我会把涂井盐厂里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但作为附加条件,我会向他们明确指定你为涂井盐厂的特定监督员,专门监管盐厂的产、运、销一切事务,决不允许有任何蛀虫贪墨官盐公产,你若查出不法行为,可以惩处任何违法之徒。如果上级盐务机关包庇或纵容不法之徒,你可以代我收回所捐的盐产。要让他们明白,我捐出这些盐产,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惠济民生,绝不是让任何人可以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
听着这些话,黎天成像木头人般怔了一下,心头一定,忽又“突突突”地激烈跳动着,胸腔中仿佛有热流要涌出来一样。他咬了咬嘴唇,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正色答道:“舅舅这么信任甥儿,甥儿自当义不容辞,为舅舅监管好每一粒盐的去向!”
下午,黎天成刚到县党部办公楼上班,朱六云便从门口处迎了上来:“黎秘书,一位姓赵的先生一直在接待室等你。”
黎天成听了,微微一怔:这个赵信全真是不死心啊!居然找到这里来死缠烂打了!他只得吩咐道:“那好,隔五分钟后请他到我的办公室来。”
进了办公室,黎天成先在室内做了一番布置,把那座“羊马相戏”银像摆上了案头,然后在桌几上斟了两杯清茶。他刚做完这一切,身后的室门便被轻轻敲了一下,随即一串英语抛了进来:“Hello! Mr.Li! (Hello! Mr.Li:你好!黎先生!)”
黎天成徐徐转过身去,只见赵信全笑盈盈地拄着珠光灿灿的西洋手杖走了进来。他又用英语说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认识你)。”
“Nice to meet you。”黎天成略显沉肃地伸出了手,“赵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最好还是用中国话交流。OK?”
“相信黎大秘书已经猜出了我是谁。”赵信全用手杖指了一下桌案上的那座“羊马相戏”银像,笑得十分亲热,“你对这件礼物还满意吗?”
“信全兄,你对我实在是太热情了。”黎天成也含笑而道,“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你知道的,当年我比你更早就离开了忠县。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日本,我都去游学过。”赵信全耍弄着掌中的手杖,轻轻一语带过,“我听说你后来一直在江浙一带发展?”
“是的。”黎天成右手一挥,“请坐。这茶我都给你泡好了。”
“先不忙着坐嘛!请让我参观一下你的办公室如何?”
黎天成只得微笑着一摊双手:“信全兄,你自己随意吧。”
赵信全拄着手杖缓步走到黎天成的书架前,细细地观看着:上面是《曾国藩家书》《孙子兵法》《中庸》等一排线装书,下面则是《战争与和平》《红与黑》《罪与罚》等一排西方文学名著。他不禁深深一笑:“天成啊,你是一个很有广度的人,一方面,你和你们蒋总裁一样,中国传统文脉的底子打得牢;另一方面,你和你们汪副总裁一样,对西方现代文化的精华吸收得多。”
“信全兄,你这是莫大的谬赞了。我是一个小小的职员,怎配和党内的领袖们相提并论。”
赵信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一般,自顾自地踱着,忽然身子一定,在书架的一个格子前停了下来:那里放着一只绚烂生光的彩色玛瑙杯。这玛瑙杯的外形恰似一朵初放的莲花,粉红透白;托在掌心往里看去,只见一圈圈的红艳螺纹渐渐由浅入深旋绕到底,宛若层层叠叠的花瓣绽了开来,美轮美奂,奇妙至极。
“这杯子不错,很漂亮。”赵信全禁不住拿起了这只彩莲玛瑙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黎天成看到这一幕情形,暗暗地笑了:这只杯子其实是他刚才进屋后故意放上去的,也是他故意拿出来寻找机会好好利用的。而今,见到赵信全果然对它大感兴趣,他便走了过去,热情而道:“信全兄喜欢这只杯子,你拿去便是了。这些天来,你送给我的礼物,我都一直还没还谢。”
赵信全不是傻子,立刻心有所动,将手中的“彩莲玛瑙杯”慢慢捏紧了,“天成君,难道你竟一点儿也不想欠我赵某人的人情?”
“哪里,哪里。”黎天成笑了起来,“信全兄,我是真心地想向你表达我的谢意。”
“那我怎么感觉你对我一直是有些若即若离的?居然还把我送给你们党部挂牌办公的‘贺金’捐给县救济院?”
“信全兄,你总应该支持小弟当一个好官、当一个清官才是吧?”
“很好。我不光想支持你当一个好官、当一个清官,我还想支持你当一个大官!”赵信全面露笑容,用手杖点了点地,“我在法国留学期间和你们国民党汪副总裁的秘书曾仲鸣关系不错。曾仲鸣把我介绍给你们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陈公博—四川省党部应该能管你这忠县党部吧?陈公博也应该能帮你升官晋级吧?”
黎天成心头暗暗一动,却不形之于外:“那真是多谢信全兄你有心了。但小弟的仕途之事,似乎暂时不必麻烦信全兄。”
“该麻烦的时候还是要麻烦的,你不要见外。”赵信全凑了过来,“我今儿也就不客气了—你必须要帮我一个小忙。”
“劝说我舅舅把他在涂井盐厂的股份转让给你?”
“不错。”
“我舅舅那么固执迂直、那么大义凛然,我在他面前一句话也递不进去。实不相瞒,我才知道:他已经决定把那些盐产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了。”
“你舅舅真是愚不可及!他与其捐给那些大官僚以国家的名义中饱私囊,何如卖给我一个好价钱来挽救他自家产业的危机?你应该知道的:这一次日本入侵,你舅舅至少损失了大半的分店财产。”
黎天成暗一咬牙,把一切的矛盾都往朱万玄身上推:“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了这个忙。你先前应该找了很多人去劝说过我舅舅吧,他不听真的就是不听,八头牛也拉不动。”
赵信全的表情怔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瞧了瞧他:“你真的办不到?”
“我真的办不到。”
赵信全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冷:“我怎么听说在朱家,其实你一直在幕后劝说你舅舅把那些盐产股份捐给国家呢?”
黎天成听罢,不由得呼吸一紧:这赵信全好生厉害,竟早已在朱家内部埋了眼线。为了得到这些盐产,他也是把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是,面对赵信全的咄咄相逼,黎天成并不想和他发生正面交锋,只得随机应变地答道:“信全兄,我总归还是党国的干部,吃党国的饭,办党国的事。我舅舅那么大义凛然,我不陪他说几句官话怎么行?你不知道私底下我劝说了他多少次。”
赵信全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用手杖重重地一敲地板:“看来,你舅舅是铁了心要用这些盐产股份去换他自己一个流芳百世了。唉,他们朱家的人,个个都是这么‘正义’。”
三天后,四川省盐务管理局来了一位姓龚的副局长,当场见证了朱万玄的盐厂股份捐献和给黎天成颁发涂井盐厂特定监督员证件的公开仪式。
在那个晚上,黎天成陪那位龚副局长和田广培喝得大醉。他知道,自己离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又走了极关键的一步。
他想着:陈永锐是时候联系自己了,拿到了涂井盐厂的特定监督权,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面保护盐务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