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常常对钟世叔说,清莞是我最可敬也最可爱的妹子。”黎天成笑得十分亲切。
钟清莞的心神不禁为之微微一荡,却又立刻清醒过来,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贝齿,让自己的心境平复宁静下来。她淡淡问道:“天成哥,现在的风向似乎越来越诡异了!贵党中央宣传部下了密令,要我们地方性报刊尽量减少对‘国共合作’的报道了,并且要求我们必须浓墨重彩地宣传推广‘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军队’的‘四个一’思想。”
黎天成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鼻端,笑道:“所以,你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口和笔,小心有小人暗算。其实只要我们心地充满光明,并不需要在言谈举止上授人以柄。”
一瞬间,钟清莞心头暗震:黎天成刚才这段话几乎讲得和齐宏阳一模一样!只不过,齐宏阳身在共产党,而黎天成则身在国民党。于是,她心念一动,脸上浅浅一笑,往自己面前的玻璃水杯里夹进了一块脆冰,有意讲道:“天成哥,你知道我从来是藏不住心里话的。我觉得再优秀再廉洁的清官、好官,在国民党暗无天日的环境和体制里也难以一直纯洁下去。正如再坚硬的冰,时间长了,最后也只能融化在这杯清水里。你若想不被它同化,只有远离这些水液。”
黎天成也意味深长地笑望着她:“如果这个人不是冰块,而是一块水晶,他还会被这一杯水所融化吗?他和冰块是同色而不同质,所以你永远不用担心他被同化。”说着,他用小勺拈起一粒作点缀杯具用的水晶珠,轻轻沉进了透明的玻璃杯中。
恍若一阵无声的春雷从钟清莞的心坎上滚过,她莹澈的双眸中不禁为之亮光一闪,刹那间,她似乎明白了许多。同时,她也完全懂得,今天,齐宏阳让自己来找黎天成是正确的。无论黎天成的真实身份到底如何,他终究是忠县的国民党官场中唯一有良知有品格的好官。他至少是值得信任的。
于是,她不再彷徨,拿出一份纸稿,递给了黎天成:“我这儿有一份关于涂井盐厂内盐仓事宜的深度调查报道,配有实物照片和人物证言。你是盐厂党分部的书记,可以先看一看它的内容。”
黎天成见她满面肃然之容,不敢大意,接过那份稿件只看了几眼,脸上就变颜变色了:“什么?‘双层仓’?竟有这么一回事儿?”
越看下去,他心头越是明白:难怪当初欧野禾事件之后,孔祥熙会拼命力保马望龙—他是不想让盐厂主管之职旁落其他派系之手!只因“双层仓”的秘密才是盐务系统最核心的价值之所在。他全力维护马望龙不丢官,其实是在全力维护“双层仓”的秘密不外泄!推而想之,孔祥熙借着各地盐厂的“双层仓”一定私藏了不少余盐囤积起来倒卖走私。
一声长叹之后,黎天成放下了稿件,双目平视着钟清莞:“这份稿件一定是齐代表让你转给我看的吧?说吧,他还有什么意见是托你向我转告的?”
钟清莞坦然迎视着他:“不错。这篇深度调查报道的第一手材料全是齐代表提供的。齐代表讲:他们无意将这‘双层仓’事件贸然引爆,只希望盐厂公署和马望龙这边补足被‘双层仓’窃走的那一份属于共产党的供盐配额就够了!换句话说,共产党只要求他们完全执行国共供盐协议,把从共产党一边多占去的那一块给‘吐’出来!”
黎天成慢慢问道:“如果马望龙他们硬是不愿吐出那一份多占的盐产,他们共产党准备如何应对?”
“齐代表说了,共产党会在《新华日报》上全面揭露各个盐厂‘双层仓’不可告人的秘密,令国民政府的财政部和盐务总局‘信用破产’!”
“你以为财政部、盐务总局会害怕信用破产?”黎天成呷了一口咖啡,冷冷一笑。
钟清莞双眸清光四射:“据齐代表的分析,目前蒋中正委员长正在武汉联合共产党和日寇苦苦相持,又怎会受得了后方猝然爆发这样的丑闻呢?而且,孔祥熙可是他的连襟。一旦孔祥熙被揭出这些丑事来,一定会波及蒋中正的政治权威—他未必想让汪精卫来趁火打劫、渔翁得利。”
黎天成暗暗佩服齐宏阳和他身后的共产党高层之高明睿智,不再多讲废话,把那份稿件卷了起来收好,对钟清莞说道:“好了。这件事我会和马望龙说一说,力争妥善解决。你让齐代表等候我们的回音。‘双层仓’的秘密,齐代表他们也要暂时保密才是。”
钟清莞低下头去继续喝着咖啡:“好了,我受人之托、成人之事,剩下的也由天成哥你去周旋处置了。我可帮不上什么忙了。”
黎天成用小勺搅拌了一下杯中的咖啡,“清莞妹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就因为我给齐代表写了一两篇人物通讯,我已经是他们军统站黑名单上的‘亲共分子’了。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你别开玩笑,我是认真问你的。我永远是希望你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
钟清莞喝了一杯咖啡,忽一侧脸,看了看他手指上戴着的那枚银戒,淡淡言道:“齐代表将会安排我去延安学习深造。我也许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黎天成“哦”了一声,双目一凝,竟没再说什么。场中顿时静如深水,只剩下小提琴那舒缓而动听的旋律在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