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眼睛移开,若有所思:“如果咱们待在这儿……”
“咱们将永远年轻,青春常在!”
“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还要更长!”
莱特躺在那儿,一声不响;过了好长一会儿,她说:“西姆!”
“怎么?”
“咱们留在这儿吧!再也不要回去了!一回去,你很清楚将会有什么样的祸事临头……”
“清楚?那倒不一定。”
“咱们立刻又要变老了,不对吗?”
他避开她的目光,瞪着天花板,瞧着时钟正在转动的指针。“你说得对,咱们会变老。”
“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只要一走下飞船,马上就会受不了!”
“也许会吧!”
又是沉默。他试着活动四肢,舒展筋骨。他饿极了。
“人们正在翘首盼望,等待咱们回去!”他说。
“咱们认识的人都己经死光了。”她说。这句话使西姆深受刺激,差点儿透不过气来。莱特又说:“或者几小时之内就会死去。咱们知道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
西姆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画面,只见达克弯腰曲背,老态龙钟。西姆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这幅令人不快的幻象。“他们也许是已经死了。”他说,“但是,还有别的人才刚刚生下来哩!”
“可是,咱们连认也不认识他们!”
“尽管不认识,但他们总还是我们人类的后裔吧?”他说,“如果咱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活上八天或者十二天之后,就都要死去。”
“你管不了这么多!西姆,咱们是年轻的;只要咱们自己永远年轻,别的管他呢!”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待在飞船里,永远年轻——那个念头实在太诱人了:“我已经比别的人活得长多了。”他说,“我需要工人,需要他们来修理好这艘飞船。现在,咱们俩去寻找食物吧!看看这艘飞船是不是能够启动。我一个人恐怕没办法使它启动。它太庞大了,我需要人帮助。”
“但是,回去就意味着重新跑那么长的一段路。”
“这我明白。”他虚弱地站起身来,“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
“你用什么办法把人们带到这儿来呢?”
“咱们可以利用那条河流。”
“要是河流改变了方向呢?”
“我可以等待,一直等到它流向这里为止。莱特,我不得不回山洞去!迪恩克的儿子正在引颈盼望,盼我归去;我的姐姐,你的弟弟,都老了,就要死去,他们也在等待希望能和咱们作最后的诀别……”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莱特动了动身子,拖着脚步走过来了。她把头贴在西姆的胸前,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胳膊说:“原谅我吧,我错了。你是应该回去,我太自私了。”
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面颊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你也是人。咱们之间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他们找到了吃的东西,从飞船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飞船里空无一人,只是在控制室里,他们找到了仅有的一具尸体。这人一定是机长。当其他人跳上“宇宙救生飞艇”驶入太空逃命的时候,机长单枪匹马驾驶着飞船迫降着陆。迫降的时候,飞船的航空器撞坏了;飞船落到了一个山头上,与其他坠毁的飞船残骸遥遥相对。然而,飞船刚刚着陆,机长就死了(也许是因为心力衰竭的缘故)。飞船留在山头上,免遭了洪水之灾;人类对它可望而不可即。它像一只鸡蛋一样完整,但是寂然没有一点儿声响。那艘飞船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几千个日日夜夜!要是那个机长当时没有死去,西姆和莱特的祖先的生活就会大为改观。西姆浮想联翩,仿佛真的听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云震荡。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谁打赢了,还是两败俱伤,谁也不管那些战士了!哪一方是正义的?谁又是敌人?西姆所属的一方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西姆观察着飞船,心情十分急迫。他对飞船的性能一无所知;但是当走到舱门前面,摆弄了那些机器一番之后,他开始懂得了其中的奥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缺船员”了。一个人是没办法使整个飞船启动的。他伸出手去搁在一台形似猪嘴的圆桶状的机器上面。突然,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就像是给火烫着了似的。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用手碰了碰那台机器,兴高采烈地摸来摸去。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嘴巴一张一闭,眼泪夺眶而出。他瞧着机器,抚爱地摸着;然后又瞧了瞧莱特。
“有了这台机器……”他大喜过望,简直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似的轻声说,“有了,有了这台机器,我就可以……”
“可以怎么样,西姆?”
那台机器里有个形状像杯子一样的玩意儿,里面有一根杠杆。西姆把手伸进那只杯子。他们从舱顶望出去,可以看见远方的悬崖巉岩连绵不断。“咱们刚才还在发愁,恐怕河水不流过这座山岭,对吗?”他一面问,一面压制不住狂喜的心情。
“是的,西姆,不过……”
“河水一定会流到这儿来。今天晚上,我肯定可以回来!我将把五百个人统统带来!因为用这台机器,我可以在谷地劈出一条河床,一直通到咱们住的悬崖前面。然后,黄昏水涨的时候,河水就会把我和别的人一道飞快地送回来!”他抚摸着机器圆形的外壳,“刚才,我伸手一摸的时候,灵感顿时降临。我一下子就了解了它的功能和用途。你瞧!”他放低了那根杠杆。
一道白光射出飞船,尖啸一声,划破长空。
西姆在地上一点一点割出河床,毫厘不差,通往归途。傍晚只要暴风雨一来,河床里马上就会灌满洪水。这时候,夜晚已经将尽,白天就要来临。日光开始向黑夜发动蚕食进攻。
西姆决定一个人回去,莱特待在飞船里,以防备意外的情况发生。乍一看来,西姆是不可能跑回去的。早晨,没有河水来缩短他的旅程,送他到目的地——他不得不凭借短暂的黎明跑步穿过整个山谷。这样的话,他就决不可能安全抵达目的地,因为太阳在半路就会把他烧成灰烬。
“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在拂晓以前出发!”
“这样一来,你又会被冻死了,西姆!”
“瞧!”他调整了一下机器。这台机器已经帮助西姆在谷地里划出了一条新的河床。他抬起机器光滑的枪口,按了一下杠杆,又把它放了下来。一团烈火朝悬崖的方向射去。西姆的手指按住一排控制按钮,使火焰的喷射保持三英里的距离。一切干完之后,他转过身来,瞧着莱特。“可是,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莱特说。
他推开密封门。“现在离黎明还有半个小时,外面严寒刺骨。但是,如果紧靠着这束火光平行跑步的话,我就能从中获得热量,保住性命了!”
“不过,那似乎并不很保险。”莱特反对说。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保险’两个字!”他朝前走了几步,“我在黎明前半个小时起跑,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到达悬崖了。”
“然而,要是你在跑的时候,机器突然坏了呢?那怎么办?”
“咱们最好还是别去转这种不占利的念头吧!”他说。
一眨眼工夫,他走了出去。他拖着脚步,胸口像是给谁踢了一脚。他的心脏几乎要炸开来了。周围的世界又一次迫使他进入了快节奏的生活。他感到脉搏加快,血液奔流。
夜,寒冷死寂。飞船射出来的热光划过斧地,营营作响,十分暖和、实在。西姆紧靠这束白光,朝前跑去。要是在奔跑中,他一脚踏空,那就会……
“我会回来的!”他大声地对莱特叫着。
西姆沿着热光,向前跑去。
清晨,山洞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长长的橙黄色人影,伴随着一道奇异的白光,凌空而来。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惊恐万状,呻吟啜泣。
终于,西姆到达了他度过童年时代的那座悬崖,只看见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这些都是陌生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时,他猛地意识到了想在这儿遇到熟人的念头,本身就是多么的荒诞可笑!有个老头儿站在悬崖上盯住他审视。“你是什么人?”老头儿大声地问,“你是从敌人的悬崖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姆,老西姆的儿子!”
“西姆!”
悬崖上有个老太婆尖叫一声,一跛一跛地从石头路上跑下来。“西姆,西姆,真是你吗?!”
西姆瞧着她,十分困惑。“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咕哝着说。
“西姆,你真认不出我了吗?啊,西姆!我是达克呀!”
“啊,达克!”
他感到一阵心悸。她扑到他的怀里。这个浑身发抖、老态龙钟、眼睛半瞎的老太婆,原来就是他的姐姐!
悬崖上又出现了另一张面孔。它冷酷而又狰狞。这个人瞪着西姆,大声狂叫:“把他赶出去!”老头儿大叫一声道,“他是从敌人的悬崖里来的。他住在那儿,居然还是那么年轻!投过敌的人,决不能让他再回到咱们中间。你这个叛变的畜生!”说罢,他扔了一块大石头下来。
西姆拉着达克,跳到一边。
人群骚动。他们举起拳头,奔向西姆,群情汹汹。“杀死他,杀死他!”老人咆哮。西姆弄不明白,这人究竟是谁?
“站住!”西姆对大家举起双手,“我是从飞船上来的!”
“飞船?”大伙儿一听,放慢了脚步。达克紧紧地依偎着西姆,抬头望着他那张年轻光洁的面孔,也不禁迷惘不解。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老头儿哇哇乱叫,又举起另一块岩石。
“我可以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站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三十天?”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那是怎么回事儿?”
“跟着我回到飞船里去。进入飞船,咱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老头儿高高举起一大块岩石,正要砸下来。突然,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猝然中风倒下了。他和石块一起滚下来,滚到西姆的脚边,死去了。
西姆俯身仔细观察那具尸体。老头儿的眼神凶蛮,死气沉沉;嘴唇松弛,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身体皮开肉绽,一动不动。
“啊,这是契恩!”
“对了。”站在背后的达克用一种嘶哑奇特的口吻说,“这就是你的死敌——契恩。”
入夜,两百来个人开始向飞船进军。洪水流进了新划成的河道,途中大约近百个人不是淹死就是在严寒中掉队失踪了;但是,剩下的人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到达了飞船。
莱特正在翘首以待,她立刻大开舱门。
几个星期过去了。悬崖下,又是几代人死去了。飞船里,科学家和工人却在紧张地工作。他们熟悉了飞船的功能,研究了它的零件。
最后一天,二十多个操作人员各就各位,开始启动飞船。一场命运攸关的宇航,即将开始。
西姆的手指放到了控制电钮上。
莱特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地上。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眨了眨,神思恍惚。“我刚刚做了一场梦。”她凝视着远方说,“梦见我自己待在一个寒热两极分化的星球上,在一座悬崖的山洞里生活。那里,人们迅速衰老;从出生到死亡,不超过八天。”
“多么荒诞不经的一场噩梦啊!”西姆说,“人类决不能在这种梦魇中生活下去!现在,你已经醒来了。”
他轻轻一按电钮。飞船启动,驶入太空。
西姆的话是对的。
噩梦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