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无家可归的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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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逝着。他们也就不再对大机器的那些故障心怀不满了。那些故障没有修理,不过人体的器官组织在以后的日子里竟变得那么有效,以至很容易适应大机器的每个突然变化。布里斯贝恩交响乐关键处的叹息声不再使瓦西蒂心烦了,她把它当作旋律的一部分接受下来。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不管是在头脑里还是在墙壁里,也不再使她的朋友心怀不满。对人工制造的那种发了霉的水果是这样,对开始发臭的洗澡水是这样,对诗歌机器开始放出不谐和的韵律也是这样。最初,一切都曾苦苦申诉过,到后来便一一漠然处之,而且忘怀了。事态江河日下地坏下去,却没有异议了。

对于睡眠设备的失灵就不同了。那是一种更严重的故障。终于有一天,当时在整个世界上——在苏马特拉、在威赛克斯、在柯尔特兰和巴西的无数城市里——那些床,在它们的疲倦的床主叫它们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这看上去是一件荒诞的事,不过根据这件事,我们可以确定人类毁灭的时期。对故障负有责任的那个委员会受到申诉者们的攻击,像往常一样,它叫申诉人到机器修理委员会去。机器修理委员会又向他们保证,他们的申诉书会递交中央委员会。可是不满的情绪在逐渐增长着,因为人类这时还不能适应到不睡觉也可以过得去。

“有什么人正在插手大机器——”她们开始说。

“有什么人在企图自立为王,想重新引进个人的因素。”

“应该用无家可归的办法来惩治那个人。”

“应该去抢救!为大机器报仇!为大机器报仇啊!”

“战斗吧!干掉那个人呀。”

但机器修理委员会这时站出来,用几句选择恰当的话缓和了这阵恐慌。它坦率承认修理机本身也正需要修理。

这种坦率承认的效果是极好的。

“当然,”一个著名的演说家——他是讲法国大革命的,辉煌壮丽地给每一种新的腐朽情况涂金。“当然,我们现在不要加紧我们的申诉。在过去,修理机对我们是那么好,我们大家都应该同情它,我们一定要耐心等待它的修复。在适当的时候,它就会恢复它的职能。目前,没有我们的床,没有我们的食品丸,没有我们的一些其他小小的需要东西,我们都宽容忍耐些吧。我感到这肯定是大机器的愿望。”

在千万英里外,他的听众都热烈鼓掌。大机器仍然联系着他们。在海洋的下面,在大山的山根底下,都贯穿着使他们得以看见和听见的电线,那些巨大的眼睛和耳朵乃是他们的遗产,许多种操作的嗡嗡声给他们的思想披上一件奴性的外衣。只有老人和病人始终是忘恩负义的,因为谣传说无痛死亡设备也失灵了,痛苦已经在人间重复出现。

阅读也变得困难起来。一种有害的因素进入了大气,使光明变得幽暗——以致有时瓦西蒂难得看到她房间周围各处。空气也是污浊的。那高亢的声音是人们的申诉,那微弱无能的是纠正措施。那充满英雄气概的语调是演讲者的喊声:“鼓起勇气来呀!鼓起勇气来呀!只要大机器运转着,有什么关系呢?对大机器来说,黑暗和光明是一回事。”经过一段时期,虽然事态又有所改善,不过以往那种光辉闪闪的明亮从未再得到过,人们永远没有从走进的黄昏中再走出来。这时,流传着关于“措施”、关于“紧急专政”的歇斯底里的议论,还有撒马特拉的居民们得到邀请去亲自了解一下中央电力站的操作。所说的这座电力站坐落在法兰西。但主要是恐慌处于支配地位,于是,人们把他们的精力用在向他们的大书祈祷上,大书是那大机器万能的明确证据。恐怖在逐渐转化着,有时一些给人以希望的谣言不胫而来:那修理机已经差不多修理好了,大机器的敌人已经被压下去了,新的“神经中心”正在创制之中,它会把工作做得比以前更加精彩,等等。可是这样一个日子来临了,并且没有一点预先警告,没有一点最轻微的预示:整个通讯系统失灵了,全世界,也就是他们所理解的那个世界,告终了。

瓦西蒂当时正在演讲,最初她的演讲不时为热烈的掌声所打断。当她继续讲下去的时候,听众变得沉默起来,在结束时竟一点声息都没有。她有点不大高兴地打电话给一个朋友,那是一位善于同情别人的专家。没有回答的声音:毫无疑问,这个朋友是在睡觉哩。她试着打电话给另一个朋友,也同样没有声音,接着又试打电话给另一个人,同样如此,直到她想起基诺的“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这句隐晦的话来。

这句话依然没有传达给她什么意义。如果永恒现在停止不前的话,它当然不久就会又运转起来的。

比如此这儿还有光和空气——大气在几个小时以前已经得到了改善。这儿还有那本大书,而且只要大书还在那里就有安全保障。

接着她支撑不住了,因为随着活动的停止,来了一种意料不到的恐怖——沉寂。

她从来不懂得沉寂,沉寂的来临简直要她的命——它的确使千千万万人立刻丧命。自从她出生以来,她就被持续不停的嗡嗡声所环绕,这种嗡嗡声之对于耳朵,正如人工空气之对于肺一样重要。接着,使人烦恼的痛苦闪过她的脑际。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蹒跚地朝前走去,按了一下那个不常用的电钮,就是打开她那个小房间的门的电钮。

现在,这个小房间的门是靠它自己的一个简单的蝶铰操作。它与远在法兰西濒于崩溃的中央电力站没有联系。这个门开了,在瓦西蒂的心中引起一些过分的希望,因为她认为那大机器已经修理好。这个门一开,她便看到那幽暗的隧道弯弯曲曲地朝着自由而远去。她看了一眼,随即缩回,因为隧道里挤满了人——她差不多是这座城里最后感到恐惧的一个人。

人们在任何时候都使她厌恶,这是她那些最坏的噩梦中的梦魇。人们在到处爬行着,人们在尖声叫着,哭泣着,喘息着,彼此互相碰撞着,消失在黑暗里,不时地被推下月台去,撞到那活动的路轨上。有些人在围着电铃打架,想要叫来那永远也叫不来的火车。还有些人大喊大叫着,要求无痛死亡或者要呼吸保护器,或者在骂大机器。另有些人像她自己一样,站在他们自己的房门口,既害怕呆在房间里,又不敢离开房间。在一切喧嚣声的背后是一片沉寂——这种沉寂是大地的和已经逝去的那代代人的语言。

不——这比孤寂还糟。她又关起门来,坐下等待最终的结局。崩溃继续进行着,伴随着可怖的断裂声和隆隆声。控制医疗机的那些阀门一定变得软弱无力了,因为它凸了出来,可怕地在天花板上耷拉着。地板起伏着,把她从椅子里甩了出来。一根蛇样的管子朝她渗出液体。后来那最终的恐饰来临了——光开始暗淡下来,她知道文明的漫长时代要结束了。

她晕得打转儿,祈祷着要从中得救,不管怎样,她一直在吻着那本大书,接着又吻一个又一个的电钮。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甚至穿透了墙壁。慢慢地,她那小房间的光亮朦胧了,反射光从她那些金属的开关上渐渐消失了,现在她看不见那个小书桌,也看不见那本大书,尽管她把它抱在手里。光随着声音的飞逝消失了,空气随着光消失了,接着这种原始的真空又恢复成为那很久无人进去的岩洞。瓦西蒂继续晕得打转,像早期宗教的虔诚信徒那样,大声叫喊着、祈祷着,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敲着那些电钮。

就这样,她打开她的牢房逃脱了——是精神上的逃脱!至少在我的沉思结束以前,在我看来是如此。她肉体上的逃脱,那我无法觉察得出。偶然的机会,她敲中了使门打开的那个开关,污浊的空气猛冲到她的皮肤上,高声的震颤在她的耳朵里鸣响着,告诉她,她又在面对着那隧道,面对着她曾看到人们在上面打架的那个大月台。他们现在并没有打架。只有耳语声仍然萦绕着,还有微弱啜泣的呜咽声。在外面的黑暗里,他们成千上万人正在奄奄一息。

她一下子落下泪来。

有几滴泪水回答了她。

他们是在为人类而哭,他们两人不是为他们自己而哭。他们无法忍受这该是末日的结局。在沉寂终了以前,他们的心房打开了。他们知道了在地球上什么是重要的。人类,一切生物的花朵,一切可以看见的生物中的最崇高者,人类曾一度以他们的形象创造了神,而且曾把他们自己的力量反映到那些星座上,俊美的裸体人类正濒于死亡,窒息在他们自己织成的衣服里。人类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艰辛劳动着,而这里就是他们的报酬。确实,在最初时那看上去尽善尽美、放射着文明异彩的衣服,乃是以自我否定的纱线织成的。而且只要它是一件衣服而不是什么别的,只要人类能够任意脱掉它,靠着那本质即他的心灵,并靠着那同等重要的本质即他的肉体而活着,那衣服就是尽美尽善的。后来罪恶克服了肉体——他们主要是为了这而哭泣;多少世纪错误地反对肌肉和神经,反对我们藉以能够独自理解的五官,而用进化的说法给它涂上一层釉光,直到身体成为白色的糊状,家的观念暗然无色,一个曾经掌握过诸星的人最后像泥浆那样蠕动。

“你在那里?”她呜咽地问。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在这里。”

“有没有什么希望呢,基诺?”

“对我们说来是没有的。”

“你在哪里呢?”

她从死者的尸体上朝着他爬去。他的血溅满她的双手。

“快一点,”他喘息着说,“我就要死了,不过,我们接触、我们谈话不是通过那大机器了。”

他亲吻了她。

“我们已经恢复到我们的常态了。我们死,但是我们已经重新获得了生命,正像过去在威赛克斯,阿尔弗里德赶走丹麦人的时候那样。我们知道了他们在外边所知道的一切,他们就是住在珍珠色的云端里的人。”

“基诺,但这是不是真的呢?在地球表面上仍然还有人?是不是这——这隧道,这种有毒的黑暗,真的还不是终局?”

他回答说:

“我曾看到了他们,同他们说过话,我热爱他们。他们隐藏在雾色里和蕨类植物里,直到我们的文明停止。今天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人——明天——”

“噢,明天——有什么大傻瓜会又开动大机器,明天。”

“永远不会的,”基诺说,“永远不会的。人类已经领受了它的教训。”

在他说话的时候,全城像一个蜜蜂窝那样垮了。一架飞艇从入口处飞进,飞到已成废墟的码头。它向下坠毁时爆炸了,它的钢翼摧毁了一条接一条的地下通道。有一会儿,他们看见了那些死者的国家,在他们还没有加入到死者行列中去之前,他们曾看见一片片纤尘不染的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