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的道学家肯定会认为我的坦率直言是不恰当的,不过,第一,这件事是掩盖不住的;其次,你知道,在父子关系上,我总是奉行一套特殊的原则。你当然有权责怪我。在我这样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个姑娘……这个姑娘你大概是所说过的……”
“是菲尼奇卡吧?”阿尔卡季毫无顾忌地问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禁不住满脸通红。
“请你不要大声叫喊她的名字……嗯,是的……她现在住在我这里。
我把她安顿在家里……在那里占用两个小房间,不过,这一切都是可以变动的。”
“好爸爸,就照你的办吧,为什么要变动呢?”
“你的朋友要在这里做客……不好意思……”
“关于巴扎罗夫,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他对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好的,不过,对你终归还是不大方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遗憾的是那间小耳房太不像样了。”
“你就饶了我吧,好爸爸,”阿尔卡季接着父亲的话说下去,“你好像老是在道歉,你不觉得害臊吗?”
“当然,我是应该感到害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面回答,一面脸越来越红了。
“够了,好爸爸,够啦!你就行行好吧!”阿尔卡季亲切地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他暗暗一想,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对善良、软弱的父亲宽容的爱,同时夹杂某种隐藏在心里的优越感。“请你别再道歉了,”他又重说了一遍之后,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自己思想的进步和开放来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用手擦着自己的前额,同时透过手指缝,看了儿子一眼,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刺痛了他的心……不过,他马上就责备起自己来了。
“这就到了我们的地里了。”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又说起话来。
“好像这前面就是我们的林子?”阿尔卡季问道。
“对,是我们的林子,不过我把它卖掉了。今年他们就会来砍去的。”
“为什么要把它卖掉?”
“因为要钱用。再说,那片土地反正迟早都得分给农民。”
“分给那些不交租的农民吗?”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不过,农民迟早还是要交租的。”
“林子卖了怪可惜的!”阿卡尔季说完就朝四周瞭望。
他们乘车经过的那些地方,说不上是风景如画的。田地,一片接一片的田地,一会儿轻轻地向上隆起,一会儿又徐徐向下伸去,一直延伸到天边。有的地方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木,稀稀拉拉,低矮的灌木丛和一些弯弯曲曲的峡谷,就像是叶卡捷琳娜[20]女皇时代地图上绘出来的一样。他们还看到一些两岸陡峭的小溪和一些土堤窄小的小池塘。他们还看到一些小村庄:农舍低矮,屋顶黑黝黝的,一大半往往是倒塌了的;树枝条编织成围墙的磨坊,也是东倒西歪的;空空的打谷场旁,大门张着大口。还看到一些教堂:有砖砌的,不少地方的灰泥已经剥落;也有木制的,里面的十字架歪歪扭扭。公墓也是破败不堪。
阿尔卡季的心不禁紧缩起来。好像是故意安排好似的,沿途遇到的农民全都是衣衫褴褛,他们骑的都是瘦弱不堪的驽马。道旁的柳树也像一个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站立在那里:树皮被剥得精光,枝条也被折断了。骨瘦如柴、毛发蓬乱、骨肉好像被什么野兽啃去了似的奶牛贪得无厌地在沟边啃草。它们好像刚刚从凶禽猛兽可怕的、致命的利爪之下挣脱出来。在这春光明媚的美好日子,这些有气无力的牲畜可怜的模样,叫人想起那个充满风暴和霜雪、寒冷、寡欢、漫长的严冬的白色魔影……“不,”阿尔卡季暗暗想,“这不是一个富饶的地方。令人吃惊的是人们既不满意,又不好劳动。不行,它不能再照这样下去了,必须进行改革。……但是怎么改革,从何着手呢?……”
阿尔卡季就这样思索起来……可正在他如此这般思索的时候,春天又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周围的一切,呈现出一片金子般的绿色,在和煦的清风轻轻吹拂之下,一切都在闪闪发亮,四周的一切都像水波一样,轻轻地荡漾。所有的一切:树木、灌木丛、野草,都是如此。百灵鸟嘹亮的歌声,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凤头麦鸡一会儿在低矮的草地上空盘旋、鸣叫,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地从一个土墩奔跑到另一个土墩上;白嘴鸦在长得还不高的春播作物的嫩绿丛中悠然漫步;绿油油的麦苗,衬托出它羽毛的乌黑,使它们显得特别的美丽。它们消失在已经有点发白的裸麦丛中,偶尔从烟雾般的麦浪中露出头来。阿尔卡季看着这一切,看着看着身子就疲软下来了,于是他的思索也就跟着停止了……他突然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非常活泼可爱地望了望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父亲于是又同他拥抱起来。
“现在已经不远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要爬过这座小山坡,就可以望见家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如果你不觉得厌烦,可以帮帮我管理家业。我们需要相互紧密合作,需要相互很好地了解,对吗?”
“那当然是的,”阿尔卡季说道,“可今天天气真好!”
“这是为了欢迎你归来,我的心肝宝贝儿子!是的,这是最最光辉灿拦的春天!不过,我同意普希金[21]的意见,你还记得吧,他在《叶夫格尼·奥涅金》中说道:
春天啊,春天!谈情说爱的时光,
你的出现,
给我带来多少忧伤!”
《叶夫格尼·奥涅金》这部长篇诗体小说是他的代表作。
“阿尔卡季,”四轮敞篷马车里响起了巴扎罗夫的声音,“给我捎根火柴来,我没法子点烟斗。”
尼占拉·彼得罗维奇不得不停止念诗,阿尔卡季本来是很注意听他念诗的,那态度虽然有点惊讶,却也不无同情。这时他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火柴的银质小盒子,叫彼得给巴扎罗夫送过去。
“你要不要一支雪茄?”巴扎罗夫又叫了起来。
“给我一支吧!”阿尔卡季回答道。
彼得回到车里,把一支又大又黑的雪茄烟连同那个小小的银盒子一并交给了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便马上点燃雪茄,抽了起来。一时间他的四周便散发一股又浓又酸的怪难闻的烟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生来是不抽烟的,他于是情不自禁地把鼻子转了过去,不过他的这一动作是悄悄地进行的,生怕惹得儿子生气。
大约过了个把钟头,两辆马车便在一幢崭新的木头房屋的小台阶前停了下来。这幢房子涂的是灰色的油漆,红色的房顶是铁片做的。这就是马利因诺,也可以叫它“新村”,或者照农民的叫法:“贫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