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七个月,怎么可能是八个月呢?”孩子又笑起来了,两眼望着箱子,突然用他的小手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巴。“淘气的小东西!”
菲尼奇卡说完,却没把脸躲开他的手指。
“他很像我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不像他还像谁呢?”菲尼奇卡心里暗想。
“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好像在自言自语,“非常像。”他注意地、几乎是悲哀地望了望菲尼奇卡。
“这是你伯伯。”她又说了一遍,那声音已经等于是低语了。
“啊!巴维尔!原来你在这里!”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急急忙忙背转身子,皱起眉头,但弟弟望着他是那么高兴,那么感激,使得他也不能不报以微微一笑。
“你的小男孩真不错,”他说完就看了看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顺便来这里的……”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装出一副冷漠的表情,马上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是他自己来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菲尼奇卡。
“是他老人家自己来的,老爷!他敲了敲门就走进房来了。”
“好,阿尔卡沙没再到你这里来过?”
“没来过,我是不是还是搬回耳房去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为什么?”
“我想现在是不是搬过去住一个时期要好一些呢。”
“不……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说道,接着就擦了擦自己的前额。“要搬就该早搬……你好啊,小胖子。”他突然活跃起来,说道。然后走到小孩跟前,吻了吻他的面颊。在这以后他稍稍弯下身子,把嘴唇贴到了菲尼奇卡的小手上。这只小手在米佳的红衬衫上,显得像牛奶一样白。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干什么呀?”她悄悄地说完就把眼睛垂了下去,随后又轻轻地抬了起来。在她偷偷地斜着眼晴往上看,亲切而又带点傻气地微微笑的时候,她眼睛的表情是非常美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这样认识菲尼奇卡的:三年前的一天,他在一个遥远的县城里的一家客栈过夜。给他安排的房间的整洁、被褥的干净,使他感到又舒服,又吃惊。“这里的女主人莫非是个德国人?”
他的脑袋里出现了这么一个想法,但是女主人是一个俄国女人,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整整齐齐,有一张很聪明的面庞,说话大大方方。喝茶的时候,他同那个女店主谈开了,很喜欢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时刚刚搬进自己的新庄园,不想让过去的农奴待在自己的身边,正在寻找雇工。女店主正抱怨自己城里的过路客人太少,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建议她去他家当女管家,她当即表示同意。她的丈夫早已死去,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菲尼奇卡。大约两个星期以后,阿里娜·萨维什娜(这是新女管家的名字)和女儿一起来到马利因诺,住在小厢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选择是很成功的。阿里娜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菲尼奇卡当时还不到十七岁,谁也没有说起她,也很少有人见过她。她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从不抛头露面,只有到了星期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在教区教堂的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到她白嫩脸庞的侧面。时间就这样默默地过去了一年多。
有一天早晨,阿里娜来到他的书房,像平时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问他能不能给她女儿帮点忙,治一治她的眼睛,因为,火炉里的一个火星溅进了她的眼睛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像所有不爱出门的人一样,在家里研究医术,甚至订购了一个顺势疗法[50]的药箱。他马上吩咐阿里娜把病人带来。听说老爷叫她去,菲尼奇卡感到很害怕,不过还是跟着母亲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她引到窗前,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脑袋。她的眼睛已经发炎,肿得红红的,认真仔细看过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马上给了她一些他自己配制的洗眼睛的水汁,把自己的一块手帕撕成几块,给她看是怎样用水汁洗眼睛的。菲尼奇卡认真听完他的话后想走出房去。“快吻吻老爷的手嘛,傻丫头!”阿里娜对她说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把自己的手伸给她,心里一慌,反而自己吻了一下她偏着的脑袋和头巾。菲尼奇卡的眼睛很快就治好了,但她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留下的印象却没有迅速消失。他老是仿佛看到这张纯洁、温柔、有点害怕的稍稍抬起的面庞;他总觉得这些柔软的头发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总看到那两片天真无邪微微张开的嘴唇,两排珍珠似的湿润牙齿,映着太阳灿灿发亮。他开始特别注意到教堂里去看她,想方设法同她攀谈。她先是尽量躲着他,有一天傍晚前,她在麦田里一条行人走出来的田间狭窄的小道上遇到了他,她赶紧躲进又高又密的、长满甜瓜和矢车菊的裸麦地里,免得被他的眼睛看到。但是他透过密密的金色麦穗看见了她小小的脑袋,她正像一只小动物,探出头来张望,于是他亲切地对她喊了一声:
“你好,菲尼奇卡!我不咬人呢!”
“您好!”她低声回了一句,却并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她开始慢慢地对他习惯起来,但是当着他的面还是有点感到羞怯。
忽然间,她母亲得霍乱病死了。菲尼奇卡到哪儿去呢?她从自己的母亲身上继承了讲究条理、谨慎、庄重的品格。但是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孤苦伶仃。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又是那么善良,那么谦虚……其余的事就用不着说下去了……“这么说,是我哥哥来看你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她,“他敲敲门就走进来啦,是吗?”
“是的,老爷!”
“好,这就很好。让我来摇摇米佳吧。”
接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开始抛米佳,几乎把他抛到了天花板上。这样做使孩子感到非常高兴,但却使母亲感到深深的不安,每次当他一抛起来,她就伸出两手去接住孩子光着的小腿。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他那十分雅致的书房里去了。房中墙壁上贴着漂亮的糊墙纸,色彩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一些兵器,家具是胡桃木做成的,上面蒙着深绿色的绒布,一个renaissance[51]书架是黑色老橡木做的,华丽的书桌上面摆着几尊小小的青铜半身像,还有一个壁炉……他坐到沙发上,两手叉在脑后,一动不动地、几乎是带着绝望的神情望着天花板。他是想不让墙壁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呢,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只是站起身来,放下沉重的窗帘,又跌坐到沙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