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2 / 2)

父与子 屠格涅夫 423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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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做得很对。我自己也宁肯不打牌,而要抽雪茄,但在我们这些偏僻的山乡,雪茄很难弄到手。”

“你别给拉扎里唱赞歌[143]了,”巴扎罗夫又把父亲的话打断,“最好坐到我这里的沙发上,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笑着坐了下来。他的面庞很像他儿子,只是他的前额低一些,窄一些,嘴也稍稍宽一些。他不断地摆动身子、耸耸肩膀,好像他腋下的衣服刺得他不舒服似的。他不停地眨眼、咳嗽、活动手指,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却显得特别漫不经心,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装穷叫苦!”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重复说道,“叶夫格尼,你别以为我想引起(所谓的)客人的同情:你瞧,我们住在一个多么偏僻的地方!恰恰相反,我倒是认为,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穷乡僻壤的。至少我在尽量想方设法,就像俗话所说的,不让脑子里长草,不落后于时代。”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黄颜色的眼镜盒子,这是他跑进阿尔卡季房间里及时拿来的。他一边把盒子举在空中挥动,一边继续说道:“我已经不说,比方说,我不是没有做出感情上的牺牲的,我把自己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让他们交租。我认为这样做是我的义务,理智也告诉我应该这样做,虽然别的地主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我说的是有关科学、有关教育方面的事。”

“对,我看你家里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144]。”巴扎罗夫说道。

“这是一位老朋友凭交情送给我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说道,“但是,我们,比如,就是对骨相学也有所了解。”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他主要是对着阿尔卡季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石膏小头像,头像画成一些四方格子,一个个编成了号。“就是申奈[145]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呢,对拉杰马赫尔[146]也是如此。”

“××省里的人还相信拉杰马赫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咳嗽起来了。

“××省里……当然,你们,先生们,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哪里赶得上你们呢?!要知道,你们是来接替我们的。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个什么体液病理学家霍夫曼[147],还有个布朗[148]和他的活力论[149]似乎是很可笑的,但他们却也曾名噪一时呢。现在你们那里又出现了新人来取代拉杰马赫尔,你们对他很崇拜,可是再过二十年,大概又会有人取代他的。”

“我现在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舒服,”巴扎罗夫说道,“我们现在根本就看不起医学,我们对谁也不崇拜。”

“这怎么能行呢?你不是想当一名医生吗?”

“我是想当一名医生,不过,这二者并不矛盾。”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中指插进烟斗里。那里面还剩有一点点燃着的热灰渣。

“好啦,也许是的,也许是的,我不打算争下去了。我是一名退休的军医,沃拉杰[150];现在你看,成了一名农学家了。我在您爷爷的步兵旅里服过务,”他又对着阿尔卡季说,“是的,少爷,是的,少爷!我这一辈子也见过不少世面。什么样的交际场合没去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触过!我,就是你们看见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我,到过维特格什泰因[151]家,给茹科夫斯基[152]把过脉!那些参加过十四日[153]行动的南方集团军的人,你们明白吗?(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意味深长地闭着嘴巴)我全都熟悉呢。嗯,不过,我的事暂且搁到一边不说,只要你会用柳叶刀,那就行了!可是您爷爷却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物,一位真正的军人。”

“你老实承认吧,你是一个真正的木头脑袋。”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道。

“哎呀,叶夫格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看看吧……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屑于那种……”

“好啦,别提他啦,”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坐车到这里来的时候,看到你的白桦树林倒高兴了一阵,它长得顶挺拔的。”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活跃起来了。

“你现在去看看吧,我现在有一个多好的小菜园!每一棵草、树都是我亲自栽的。既有水果,又有浆果,还有各种各样的药草。不管你们,年轻的先生有多么聪明,还是老巴拉采里西依[154]说出了一个神圣的真理:inherbis, verbis et lapidibus……[155]你知道,我不是放弃行医了吗,可是我一星期还是有一两次重操旧业的活动。人家来找我请教,我总不能把他们赶走吧。有时候是贫苦的人来找我求助,这里又根本没有医生。你想想看,这里的一位邻居,一位退休的少校,也给人治病呢。我问他:你学过医吗?他告诉我:没有。他没有学过,他更多的是出于仁慈的心肠……哈哈,好一个仁慈心肠!啊!多么好啊!哈哈!哈—哈!”

“菲季卡!快给我装烟斗!”巴扎罗夫严肃地说道。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医生去给别人看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带着某种绝望的神情说道,“可是病人已经ad patres[156],家人不让他进去,说:现在用不着医生了。那位医生没料到这一着,十分尴尬,接着问道:‘你老爷临死前打过嗝儿没有?’‘他老人家打过嗝的,先生。’‘打过许多次吗?’‘打过许多次。’‘啊,好,那就好了!’说完就往后转身回家去了。哈—哈—哈!”

老头儿一个人笑了起来,阿尔卡季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巴扎罗夫只是一个劲儿吸烟。谈话就这样继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阿尔卡季抓紧时间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那间房是澡堂的前房,不过很舒适也很干净,最后塔纽莎进房来报告,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第一个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先生们!如果我的话叫你们感到乏味,那就请你们宽大为怀,多多原谅。大概我的女当家会比我强,会使你们得到满足的。”

饭菜虽然准备得很仓促,但味道搞得却不错,而且很丰盛,只是酒却有点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不够有劲。几乎全是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散发出一股青铜不像青铜、松脂不像松脂的味道,是季莫菲依奇在城里的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买来的。此外,苍蝇也叫人感到讨厌。平时是由一个农奴的男孩用一根粗大的绿树枝把它们赶走的;但这一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由于害怕遭到年轻一代的指责把那孩子支使开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经抓紧时间作了一番打扮;她戴上了一顶有丝绸带子的轻便帽子和一块天蓝色带有花纹的纱披巾。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叶纽莎又放声哭了起来,但这一次却不用丈夫来劝她。她自己尽快擦干了自己的泪水,免得弄脏了披巾。只有年轻人在吃饭,男女主人已经吃过了。服侍他们吃饭的是菲季卡,他穿的是别人的靴子,显然感到不舒服,帮他的忙的是一个有一张威武面孔的独眼女人,她名叫安菲苏什卡,平时兼做管家、养鸡、洗衣等等工作。在年轻人吃饭的这段时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甚至是非常幸福的表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给他带来的沉重的担心和复杂的意大利问题[157]。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没有注意阿尔卡季,也没劝他多吃;她捏成拳头支着自己的圆脸庞(她有点浮肿的樱桃色的两片嘴唇、面颊和眉毛上的几颗黑痣使得她的脸庞具有了非常和善的表情)以后,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儿子,而且不停地叹气。她很想打听一下他儿子回来住多久,但是她又害怕问他。“万一他说:‘嗯,住两天吧!’那又怎么办呢?”这么一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油炸丸子端上来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了半瓶打开过的香槟。“你们看,”他大声说道,“虽然我们住在穷乡僻壤,但在喜庆日子里我们还是有东西开心的!”他斟满三个大杯和一小盅,提议为“尊贵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按军人的方式,一饮而尽。他咕嘟一声,就把一大杯喝光了。他还强迫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把小盅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轮到吃点心的时候,阿尔卡季虽然不吃甜食,但认为有必要把四种不同的点心都尝一点才好,至于巴扎罗夫则完全拒绝,而且立刻抽起雪茄来了。后来又端来了奶茶、黄油和花形小面包。吃完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大家引到果园里,为的是欣赏欣赏夜色的美丽。从一条长凳旁边走过去时,他对阿尔卡季悄声说道:“我喜欢在这个地方望着落日大发议论:这地方对我这个隐居乡间的人来说倒是一个很好的处所。而在再远一点的地方,我栽了几株贺拉斯[158]喜爱的树。”

“什么树?”

“啊,对了……金合欢!”

巴扎罗夫开始打瞌睡了。

“我看,我们的旅游者该投入莫尔菲依[159]的怀抱中去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也就是说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说道,“这个意见是正确的。的确,是到该睡觉的时候了。”

和母亲告别的时候,巴扎罗夫吻了一下母亲的前额,母亲却把他抱住,并在背后偷偷地给他祝福三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季引进他的房内,并且祝他“好好地睡一觉,就像我在我们幸福的年代那样”。阿尔卡季真的在那间澡房前面的房里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房里有一股薄荷香味,而且有两只蟋蟀在争着唱催眠曲。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阿尔卡季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蜷曲着自己的身子,挨着儿子的脚边坐在沙发上,打算和儿子聊聊天儿,但巴扎罗夫马上把他送走了,说他很想睡觉,可是,他自己直到天亮还没有睡着。他圆睁着两眼,很生气地望着暗处:童年的回忆无法控制他,再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摆脱前不久得到的痛苦印象。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先是心满意足地祷告了一阵,然后同安菲苏什卡谈了好久好久。安菲苏什卡像被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女主人面前,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女主人,同时暗暗地低声向女主人谈了她对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的一些看法和想法。高兴、酒、烟草味把老太太搅得晕头晕脑的,丈夫本想同她谈几句,一看这模样,只好把手一挥了之。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是古代真正的俄国小贵族妇女。她应该生在两百年前的古莫斯科时代[160]。她虔诚地相信上帝,而且非常敏感,相信一切可能的征兆、卜卦、符咒、梦幻,相信先知的预言[161],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会见,相信邪病,相信民间丹力,相信星期四不吃盐[162],相信世界末日很快就会到来;相信要是复活节的彻夜祈祷的烛光不灭荞麦就会得到丰收,如果让人的眼睛看见蘑菇就会长不大;她相信魔鬼喜欢待在有水的地方,每一个犹太人的胸脯上都有一个血斑。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雷响,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山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并认为蟋蟀和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她不吃小牛肉,不吃鸽子[163],不吃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子,更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约翰·普列德捷契的脑袋[164]。她一谈到牡蛎就全身发抖,她喜欢吃,但又严格持斋[165]。她一天一夜睡十来个小时——

如果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头痛,她就根本不睡。除开《阿列克西或者林中小屋》[166]以外,她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信,最多写两封,可是在家务工作上,她很会做果酱和饼干,虽然她从不亲自动手。总的说来,她一坐下来就不愿意挪动位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非常善良,而且她有她的长处,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世界上有老爷,他们应该发号施令,还有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应该为老爷服务——

因此她不厌恶谄媚,也不反对跪拜的礼节;但是她对待下人很亲切,也很温和,她是从不让一个乞丐空着手离开他们家的。她有时候也议论别人,但从不说谁的坏话。年轻的时候,她长相很漂亮,会弹带弦古钢琴[167],而且还能说一点法国话。但是,自从她不是出于自愿而结婚以后,跟着丈夫在外面飘荡了许多年,她的身子发了胖,把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喜爱自己的儿子,但对他又有说不出口的害怕;田产的管理权她完全交给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

她已经什么也不过问了。只要她的老伴跟她一谈起即将实行的改革办法和自己的打算,她马上就唉声叹气,不停地挥动手绢,表示不想听他讲下去,而且吓得眉毛越耸越高。她怀疑心很重,常常以为大祸就要临头,而且一想起什么伤心事马上就放声大哭……这类女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对这种现象到底应不应该感到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