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太棒了!不,我不能去,乖乖,那样太自私了。”贝丝叫了起来。她拍了拍纤弱的手,深吸了口气,好像渴望着新鲜的海风,然后停下来,推开了姐姐在她面前挥动的支票。
“哦,你得去,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写小说就为这个,因此才会成功。我只想着自己时,从来干不好事情。你看看,为你写作挣钱也成全了我自己,对吗?而且,妈咪也需要换换空气,她不会丢开你,所以你一定得去。等你长胖了回来,面色红润,那该多好!乔医生万岁!她总能妙手回春!”
一番商量之后,她们俩去了海滨。尽管贝丝回来时不如大家期望的那样长胖了、红润了,但看上去健康多了,而马奇太太则宣布自己感到年轻了十岁。因此,乔很满意对这笔奖金的处理,又心情愉快地投入了工作,争取赚到更多可爱的支票。那一年,她的确赚了好几笔稿费,并开始感到了自己在家里的实力;通过一支魔笔,她写“垃圾”变成了全家改善生活的福利。《公爵的女儿》付了肉店的账单,《幽灵之手》给铺了新地毯,《考文垂家的诅咒》成了马奇家食品和衣物进项的福音。
财富确是称心如意的东西,但贫穷也有它的光明面。逆境最可贵的功效之一,就是可以激发人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或辛勤双手来争取由衷的满足。世界上的聪明、美好和办事能力,有一半要归功于需要所激发的灵感。乔愉悦地体味着这种快意,不再嫉妒富家姑娘,想到能够负担自己的日常所需,不必求人出一分钱,不觉舒心极了。
她写的小说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却找到了市场。她深受鼓舞,下决心朝名利双收大胆地出击。在誊写了四遍,对着所有知心朋友朗读了一遍之后,她战战兢兢地把她的长篇小说稿交给了三个出版商考虑。最后,终于有了着落,条件是压缩三分之一,删去所有她特别自鸣得意的片段。
“现在我得做个决定,要么把书稿捆回来放在我的铁皮柜里发霉,要么自己掏钱印刷出版,要么迎合买家的意图做些删减,尽量拿点稿费。出名对全家固然是件很好的事,但现金却是更实惠些,所以,想听听大家对这个重要问题的看法。”乔召集了家庭会议,对大家说道。
“别糟蹋了你的书,孩子,其中的价值比你知道的要高,小说的构思很好。让它放着,等成熟了再出版。”这是父亲的建议。他心口如一,积极按照自己布道的内容行事,花了三十年时间,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果实成熟,甚至到如今果实已经甜美醇香,他也不急于收获。
“依我看,接受检验比等待更有利于乔。”马奇太太说,“对这类作品而言,评论是最好的检验,会揭示出本人意识不到的优缺点,有助于下次写得更好。我们难免过于偏爱,外界的毁誉对她有好处,即使没什么稿费。”
“对,”乔愁眉不展,“正是这个意思。我折腾这部书那么长的时间,确实不知道它究竟是好,是坏,还是马马虎虎。让冷静而不偏不倚的人看看,然后谈谈他们的看法,对我会是很大的帮助。”
“我倒认为一个字也不能删除。这样做,就糟蹋了这部书。小说的兴趣点在于人物的思想,而不是人物的行动,如果不加阐释地任故事发展下去,就会让读者如堕五里雾中。”美格说道。她坚信这部小说是迄今为止最出色的。
“可艾伦先生说:‘删去阐释性段落,可使故事简洁而富有戏剧性,要让人物讲故事。’”乔打断了美格,将话题转向出版商的信函。
“就照他说的做。他知道什么样的书有销路,我们不知道。把它弄成一本优秀的通俗小说,尽可能多赚些钱。慢慢地,出了名,就有资格漫笔离题,你的人物中就可以有思想家和玄学家了。”艾美说。她对这个问题持有非常实用的观点。
“唔!”乔笑了起来,“如果我的人物是‘思想家和玄学家’,那可不是我的错,我全然不懂这些东西的,只是有时听爸爸说过。如果我能捕捉到他那些睿智,融进我的小说里,对我来说那更好。行啦,贝丝,你有什么说的?”
“我就是想看到小说尽快出版。”贝丝面带微笑,就说了这么一句,无意识地强调了“尽快”一词。她那始终孩子般率真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态,让乔有一种不祥的恐惧,只觉着心里一阵发冷,从而促使她下决心“尽快”去闯一闯。
于是,这位年轻的女作家怀着斯巴达人的坚毅,把她的处女作放在书桌上,断其筋碎其骨,手法之残忍,不亚于任何一个食人恶魔。为了让大家高兴,她采纳了每一个人的建议,结果就像寓言中的老人和驴,没有一个人中意。
父亲喜欢有点玄学色彩,它是不知不觉融进去的,因此还保留着,尽管她自己将信将疑。母亲认为细节描写太多,那就大部删除,结果故事中许多必要的过渡都去掉了。美格喜欢悲剧,乔就堆砌了痛苦去迎合她。而艾美反对搞笑的场面,乔怀着生活中最美好的心肠,扼杀了活生生的场景,而这本来是想缓解故事中的忧郁气氛。然后,她砍掉了三分之一,毁灭得真是彻底,还信以为真地寄出了这部可怜的小说,就像一只拔了毛的知更鸟,被放飞到纷繁的世界碰运气去。
嘿,书倒是给出版了,她拿到了300美元的稿费。表扬和批评纷至沓来,来势比她预期的要大得多。她陷入了困惑的之中,好些时候才恢复过来。
“妈妈,你说过评论会帮助我。可怎么帮?这些评论互相矛盾,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写了本前途无量的书,还是违反了基督教全部十诫。”可怜的乔哭着说;双手翻动着一堆短评,细细读去,一会儿让她心里充满自豪和喜悦,一会儿又使她感到愤怒和沮丧。“这个人说:‘是一部上好的书,充满了真实、优美、诚挚。一切都很可爱、纯洁、健康。’”困惑的女作者接着说道,“下一个说:‘这本书的理论不好,充满了恐怖的虚幻、唯灵的理念和反常的人物。’而我没有任何理论,也不相信唯灵论,我的人物都来自现实生活,我认为这种评论不会是正确的。另一个说:‘这是美国多年来出现的最好的小说之一。’(我看不见得)下一个断言:‘尽管它有独创性,写得气势磅礴,表现出极强的感受力,但它是本危险的书。’不是吗?一些人嘲笑挖苦,一些人夸张过奖,几乎所有的人都强调说我有深厚的理论功底,可我只是为娱乐和金钱而写作。我真希望这部书要么全文出版,要么就干脆不出,我痛恨被人如此曲解。”
家人和朋友们时时都来安慰她,表扬她。然而对敏感、心高气傲的乔来说,这是个艰难的时刻,她出发点很好,却显然把事情做砸了。但这对她有好处,因为具有真知灼见的评论者,提出的批评对一个作者来说是最好的教育。最初的悲伤熬过去以后,她能嘲笑自己那本可怜的书了,尽管如此,她依然相信它有价值。经历了这次打击,她感到自己更聪明、更坚强了。
“我不是济慈那样的天才人物,这不能把我棒杀的,”她刚强地说,“别忘了,我还可以嘲笑他们呢,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的部分,居然被他们说成是不可能的、荒谬的;而从我愚蠢的脑袋里构思出来的情景,却被说成是‘自然的、温馨的、真实的’。所以我要以此来安慰自己,等我准备就绪,我会振作起来再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