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新印象(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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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此先天不足,艾美移步离开房间时,看上去却异乎寻常地高兴,走起路来十分潇洒飘逸。她平时很少奔跑—她认为,这跟她的风度不配。她的个子较高,不宜活泼奔放,只有典雅庄重才合适,就像朱诺天后104一般雍容华贵。她在狭长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等待劳里进来。一开始,她伫立在枝型吊灯下,灯光照耀下的头发效果极佳。接着,她又改变了主意,走到了客厅的另一头,似乎为急于把第一印象做好的小姑娘愿望觉得不好意思。偏巧,她做得不能再好了,因为,劳里悄悄地进了客厅,她竟然没有听到。她站在远处的窗户旁边,头转向一边,手提着裙子,背靠红色的窗帘,看上去就像一尊白色的雕像,摆放效果非常好。

“狄安娜105,晚上好!”劳里说。他的目光停留到艾美的身上时,露出她很高兴看到的满意神色。

“晚上好,阿波罗106!”艾美看着他,笑脸应答。劳里看上去也格外débonair107。艾美想到能手挽这么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汉步入舞厅,不禁从心底为戴维斯家相貌一般的四位小姐感到可惜。

“给你鲜花。是我亲自插的,记得你不喜欢汉娜称之为‘短花丛’的那种。”劳里说话时,递给她一束香喷喷的鲜花。那花束托架正是她当初每天路过卡迪利亚花店,看到摆放在橱窗里,久久心仪的那种。

“你真好!”她感动地喊道,“如果知道你会来,我今天一定会给你准备一点东西,尽管恐怕比不上这个漂亮。”

“谢谢。东西不好,你戴才好看的。”劳里又说道,只见艾美一甩手腕戴上了银镯。

“可别这样说了。”

“我想你喜欢听这种话儿。”

“但不是听你讲呀,听上去不自然嘛。还是喜欢你过去的直言不讳。”

“我真高兴。”劳里回答时,一副欣慰的神态。接着,他替艾美扣紧了手套,还问自己的领带是否打直了,举止就跟他在家里结伴去参加晚会时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聚集在长餐厅的客人五花八门,只有欧洲大陆才能见到。好客的美国人把他们在尼斯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请来参加舞会,他们对爵位没有偏见,所以为了给圣诞舞会增光添彩,特邀了几位贵族。

有一位俄国王子屈尊在客厅的角落里坐了一个小时,跟一个胖妇人交谈。那个妇人身穿黑色的丝绒,脖子下带珍珠扣链,打扮得就像汉姆雷特的母亲。一位十八岁的波兰伯爵跟妇人们打得火热。她们都叫他“可爱小伙子”。一位德国尊贵殿下之流则专门为进晚餐而来,他四处闲逛,寻找好吃的大快朵颐。罗斯查尔德男爵的私人秘书,是大鼻子犹太人,脚蹬一双利索的靴子,此时此刻,他满脸堆笑,似乎主人的大名给他戴上了金色的光环。有一个认识皇帝的法国胖子在纵情过跳舞的瘾。英国的德·琼斯夫人给场面平添趣味,她从小家庭拖来了八个孩子。当然,舞会上有许多步履轻松、嗓门尖厉的美国姑娘,还有不少相貌端庄、表情木然的英国姑娘。法国小姐虽然不漂亮,但相当泼辣。同时有常见的远游小绅士,都在尽情地玩耍。不同国籍的母亲们则坐在墙边,笑盈盈地观看他们跟自己的女儿跳舞。

那晚艾美靠在劳里的胳膊上“亮相”时,年轻姑娘谁都能猜出她当时的心情。她知道自己漂亮。其实,她酷爱跳舞,觉得自己的脚生来就适合在舞厅里跳舞。当时,艾美那种沁人心脾的权力感油然而生,那是年轻姑娘第一次发现了可爱的新天地呀,她们注定要凭青春美貌和女人的天性在此叱咤风云的。她打心底里怜悯戴维斯家的女儿们,她们笨手笨脚,长得又不好看,没人愿意去陪伴,除了表情严肃的老爸,或者满脸凶相的三位待字闺中的姑姑。她走过她们身边时,十分友好地朝她们鞠躬。这样做得好,可以让她们有机会看一眼她的裙子,而且会极其好奇地打听:谁会是她仪表堂堂的朋友呢?乐队刚开始演奏,艾美便喜形于色,双眸炯炯发光,双脚不耐烦地敲打着地板。她擅长跳舞,很想让劳里知道。不久,劳里口气十分平静地问她:“你愿意跳舞吗?”这时,她内心的震动有多么巨大,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啊。

“舞会上总得跳舞嘛。”

看见艾美惊诧的面色,听到她的抢白,劳里立即纠错。

“我是说第一支舞,给我面子吗?”

“可以和你跳一次的,如果让那位伯爵等上一等。他的舞跳得棒极了,但他会见谅的,你可是老朋友嘛。”艾美说道。她希望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会有作用,可以向劳里表明,她是不能小觑的。

不过,艾美仅得到了这些满足:

“是个棒小子,波兰人可惜矮了点,无法支撑。”

诸神的女儿。

“亭亭玉立,美艳超凡。”108

他俩的周围是一批英国人。在法国四对舞中,艾美不得不循规蹈矩,始终觉得自己连塔兰台拉舞109都能尽兴地跳一场。劳里把她留给那位“棒小子”之后,自己便去找弗洛尽义务了。他并没有向艾美预定后面的乐事,这种缺乏远见的做法要不得,后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艾美随之一口气跳到吃晚饭,那时候是打算宽恕劳里的,只要他能稍示忏悔就行了。但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并没有奔跑,想请她跳下一场欢乐的波儿卡雷多瓦舞,这时,艾美佯装正经,愉快地递给他一本跳舞预约本。艾美并没有在意劳里礼貌的道歉。不一会儿,她就和那个伯爵跑开去跳舞了。她看见劳里坐在她婶婶旁边,脸上一副安然的神情。

这是不可原谅的。艾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注意劳里,除了跳舞间歇她走到陪媪那儿补充必要的别针,或者稍微休息一下时,偶尔给劳里打几个招呼。艾美生气具有明显作用,一肚子气都藏在笑脸后面,笑起来显得格外爽朗快乐。劳里愉悦地望着她,艾美跳得不快不慢,富有活力,非常优雅,这正是休闲取乐的应有之义。劳里十分自然地开始以这种新的角度打量艾美。尚未入夜,劳里就断定:“小艾美长大了,一定会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舞会十分热闹,不久,在场的人都被社交情绪笼罩住了。参加圣诞节的娱乐活动,大家都面带喜气,心情舒畅,脚下生风。乐师们有的拉琴,有的吹号,有的弹奏,似乎都陶醉了。会跳舞的,都在尽情地欢跳,不会跳的,则对于跳舞的邻座眼热非常。戴维斯们脸色阴沉,琼斯们像一群小长颈鹿似的嬉闹。突然,那位金色光环的秘书像流星似的穿过舞厅,领着一位神采飞扬的法国妇人飞奔,地板上拖曳着她那粉红色的绸缎裙裾。那位尊贵的条顿人找到了餐桌旁,喜不自胜,接二连三地吃遍了菜单美味。看到他风卷残云地糟蹋食物,garçons110们瞠目结舌。那位皇亲国戚却大出风头,他什么舞都跳,不管会不会。每当舞步跳不好时,就即兴地以芭蕾舞的脚尖旋转动作应付。胖墩墩的家伙像孩子似的忘乎所以,看上去很有趣,因为,尽管他“有分量”,但跳舞时就像橡皮球蹦蹦跳跳的。他一会儿小步奔跑,一会儿快速滑步,有时候,还扬腿跳跃。他跳得满面红光,光秃的头顶油光闪亮,燕尾服的后摆在飘荡,轻舞鞋真的在空中闪亮。当舞曲终止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像不戴眼镜的法国式匹克威克似的朝大家粲然一笑。

艾美和她的波兰舞伴也跳得非常出色,同样热情洋溢,但在优雅和灵巧方面更胜一筹。劳里不由自主地随着舞曲的节奏望着那双白色的舞鞋上下跳跃,它们似乎长了翅膀,不知疲倦。终于,小弗拉基米尔松开握着艾美的手,一边忙不迭地宣称自己“早退了,不胜惶恐”。艾美则打算休息了,想去看看她那位变节骑士是怎样接受惩罚的。

惩罚很成功。二十三岁的人沉浸在友好的圈子里,失恋便得到了慰藉;沉浸于美貌、灯光、音乐和舞蹈的销魂因素之中,年轻的神经激荡起来,热血沸腾,青春蓬勃,精神高涨。劳里起身为艾美让位子,看上去似乎振作起来了。他又匆忙去为她拿晚饭时,艾美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啊,我看这样对他有好处!”

“你看上去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Femme Peinte Par Elle-Meme111。”劳里说,一只手为艾美扇风,另一只手为她拿着一杯咖啡。

“我的口红不会脱落的。”艾美用手擦了擦容光焕发的面颊,干练地向劳里亮出白色的手套。劳里见了哈哈大笑。

“这面料,你叫什么呀?”劳里碰了碰她飘到他膝上的裙褶子。

“‘错觉’薄纱。”

“好名字。很好看—新产品,不是吗?”

“不,老掉牙了。你见过许多姑娘穿它,直到今天才发现很好看—stupide112!”

“我从来没看见你穿过,所以才说错了,是不是啊。”

“别说了,住嘴。现在宁可喝咖啡,不听恭维话。喂,不要晃来晃去的,见了就紧张。”

劳里正襟危坐,温顺地接过空盘子,听任“小艾美”差使自己,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喜悦,因为,艾美已经不害羞了。她有难以遏制的欲望去践踏他了,其实,爷儿们露出任何臣服的迹象时,姑娘们都有让人开心的践踏办法。

“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东西的?”劳里脸上带着疑问的神色问道。

“‘这种东西’可是一种非常模糊的说法。请问你能解释吗?”艾美回道。她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但故意捉弄他,让他解释无法说清的难题。

“嗯—风度啦,气派啦,坦然自若啦,还有……还有……‘错觉’薄纱—你知道的。”劳里说到这儿,不禁笑了。他话说了一半,就用那个新词解脱了自己的困境。

艾美满足了,当然没有流露出来。她假正经地答道:“国外生活会不由自主地改造人的,我边玩边学习的,至于这个嘛—”她朝裙子做了一个手势,“呃,绢网纱不值钱,花束是白拿的,而我习惯于废物利用。”

艾美后悔刚才最后说的一句话,担心趣味不高尚,但劳里反而更喜欢她了,觉得自己很赞赏她耐心抓住机会的勇气,也尊重她巧用鲜花遮盖贫穷的乐天精神。艾美不知道为什么劳里那么友善地望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自己的签名写满了她的跳舞预约本,欢欣鼓舞地把晚上其余的时间都倾注在她身上。然而,导致上述可喜情感变化的冲动,却来自双方彼此无意识中赋予对方的一个崭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