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管(2 / 2)

猎人笔记 屠格涅夫 5668 字 2024-02-18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起身了。我本来准备到利亚波沃村去,可是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想要我看看他的领地,就要求我不要走。我自己也想亲眼看看这位治国之材索夫伦的优秀品质。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色上衣,束一条红色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多了,机敏而留神地注视着老爷的眼睛,回答问题又有条理又妥帖。

我们和他一起朝打谷场走去。索夫伦的儿子,身材高大的村长,从种种特征看来这都是一个很蠢的人,他也跟我们去,还有地保菲道谢伊奇也跟我们一道——这是一个退伍士兵,上嘴胡老大的一片,面部表情非常奇怪: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大吃一惊,从此就没有回过神来。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干房、板棚、风磨、牲口院子、幼苗、大麻地,确实一切都井然有条,只是庄稼人那一张张灰心丧气的脸使我产生了一点儿疑惑。除了实用之外,索夫伦还考虑到美观:所有的沟渠旁边都栽种了爆竹柳;在打谷场上的一垛垛庄稼之间都有小路,小路上都铺了沙;风车上装了风信子,形状像一头张开嘴吐着红舌头的熊;在砖砌的牲口院墙上加砌了像希腊山墙一样的墙头,在墙头下面用白粉题了字:“此生口院。一千八百四十年见糙于什比各夫村题字中有不少错别字,表示此人没有文化素养。。”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完全动了感情,就用法语对我讲起代役租制的种种好处,不过,他又说,劳役租制对地主的好处更多——那就随他怎样说吧!……他开始给总管出主意:怎样种土豆,怎样储备牲口饲料,等等。索夫伦用心听东家说话,有时说说不同的看法,但是已经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巴甫雷奇为好老爷或大恩人了,而且只是强调说,他们的地少了,不妨再买一些。“那好,你们就去买吧,”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说,“就在我的名下,我不反对。”索夫伦听了这话没有说什么,只是捋了捋大胡子。“不过现在还是到树林里去看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说。立刻有人给我们牵来了骑的马,我们就骑马朝树林里,或者如我们那里常说的,朝“禁区”走去。

我们在这片“禁区”里看到的是极其僻静的荒无人迹的景象,因此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对索夫伦大加称赞,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关于造林,宾诺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国人的主张,所以他立刻给我讲了一个他认为十分有趣的故事,说有一个很诙谐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守林人,把守林人的胡子拔掉一半,证明树林不是越砍越茂密……不过在别的方面,索夫伦和阿尔卡季·巴甫雷奇都不反对新办法。一回到村里,总管就领我们去看他最近从莫斯科订购来的簸谷机。这簸谷机簸扬谷物确实很好,但是如果索夫伦知道在这次外出的最后一段路上有多么不愉快的事在等待着他和他的东家,他就宁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出了这样一件事儿。我们从板棚里出来,看到下述的场面:离门口几步远处,有一片肮脏的水洼,三只鸭子在水洼里无忧无虑地戏水。水洼旁边站着两个庄稼人:一个是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子,另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两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褂,光着脚,腰里扎着绳子。地保菲道谢伊奇很卖力地同他们周旋着,看样子,如果我们在板棚里再耽搁一会儿,他也就把他们劝走了,可是他看到了我们,就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了。村长也站在这儿,张着嘴,莫名其妙地握着拳头。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两个求见的人面前。两个人一声不响地朝他跪了下来。

“你们要怎样?找我有什么事?”他用严厉的、带点儿鼻音的声音问道。两个庄稼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像躲避阳光似的眯起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

“喂,怎么一回事儿?”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问道,并且立刻又转身问索夫伦,“这是哪一家的?”

“是托波列叶夫家的。”总管慢腾腾地回答说。

“喂,你们究竟怎么啦?”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说,“怎么,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说吧,你要怎样?”他用头点了点老头子,又说道,“别怕嘛,糊涂虫。”

老头子伸直了他那黑褐色的、皱皱巴巴的脖子,撇开发青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老爷呀,为我们说说话吧!”并且又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年轻的汉子也叩了一个头。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威风凛凛地看了看他们的后脑勺,昂起头,把两腿劈开些。

“怎么一回事儿呀?你告谁的状呀?”

“行行好吧,老爷!让我们喘口气吧……把我们折腾得要死了。”老头子好不容易说出来。

“是谁折腾你呀?”

“是索夫伦·亚科夫里奇呀,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季普,老爷。”

“这是什么人?”

“这是我的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儿,并且捋了捋胡子。

“喂,他究竟怎样把你折腾得要死呀?”他透过小胡子望着老头子说。

“老爷呀,把我家折腾垮了。我的两个儿子还没有轮到,就被他送了去当兵,现在又要把我三儿子送走。昨天,老爷呀,他把我最后一头母牛从院子里牵走了,又把我老婆狠狠打了一顿——就是他这位大爷。”他指了指村长。

“哼!”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哼了一声。

“不要让我们家破人亡吧,恩人呀!”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皱起眉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呀?”他带着不满意的神气小声问总管。

“老爷容禀,这是一个醉鬼,”总管第一次用“容禀”这样的字眼儿回答说,“又是一个懒汉。老爷容禀,他欠租已经五年了。”

“索夫伦·亚科夫里奇替我把欠租缴过了,老爷,”老头子继续说,“已经缴过五年了,一缴过租,他就把我当奴隶了,老爷呀,还有呢……”

“那你为什么欠租呢?”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厉声问。老头子垂下了头。“你大概喜欢喝酒,天天在酒馆里厮混吧?(老头子张开嘴要说话了。)我可是了解你们这些人,”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很气愤地说下去,“你们就知道喝酒,天天躺在炕头上,让规矩的庄稼人替你们干活儿。”

“他还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呢。”总管在主人的话里插了一句。

“嗯,那是不用说的。往往就是这样,这种情形我见过不止一次了。一年到头浪荡,蛮不讲理,现在却磕头求饶了。”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老爷呀,”老头子痛心地说,“行行好,为我们说说话吧——我哪儿是蛮不讲理的人呀?老天爷在上,我是没法子忍受呀。索夫伦·亚科夫里奇不喜欢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那就让上帝去说吧!老爷呀,眼看着就要叫我家破人亡了……就连这最后一个儿子……就连这个儿子也要……(老头子那皱皱巴巴的黄眼睛里迸出了泪水。)行行好吧,老爷,为我们说句话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年轻汉子开口说话了……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勃然大怒。

“谁问你了,嗯?不问你,就不许你说话……这成何体统?告诉你,不许你说话!闭嘴!……哼,这还得了!这简直是造反。不行,伙计,我可不准造反……你小心点儿……(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往前跨了两步,但是可能想起有我在场,就扭过脸,把手插到口袋里。)请原谅,朋友原文为法文。,”他勉强装出微笑,明显地放低了声音说,“这是事情很不好的一面原文为法文。……喂,好啦,好啦,”他也不看两个庄稼人,继续说下去,“我会吩咐的……好啦,你们走吧。(两个庄稼人没有起来。)喂,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吗……好啦。你们走呀,我会吩咐的,听见没有?”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转身背对着他们。“永远不满足。”他从牙缝里说过这话,就大步往家里走去。索夫伦跟着他走了。地保瞪大了眼睛,仿佛准备要跳到很远的地方。村长把水洼里的鸭子轰了出去。两个庄稼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互相望了望,便头也不回地慢慢往家里走去。

过了两个钟头,我已经在利亚波沃,同我熟悉的庄稼人安巴季斯特一起准备出猎了。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还在生索夫伦的气。我和安巴季斯特谈起什比洛夫的庄稼人,谈起宾诺奇金先生,问他是不是认识那里的总管。

“索夫伦·亚科夫里奇吗?……他呀!”

“他是怎样一个人?”

“是一条狗,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怎么啦?”

“什比洛夫村名义上是那位……他姓什么来着?……是那位宾诺奇金先生的,可是当家的不是他,是索夫伦。”

“真的吗?”

“他把那个村子当成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欠他的债,都像长工一样给他干活儿:有的给他赶车,有的给他干这事儿那事儿……把人折腾苦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他光是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亩,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亩,还有那成片的一百五十亩。而且他不光是经营土地,他还贩卖马匹、牲畜、柏油、奶酪、大麻,贩卖这样、那样……这家伙机灵,太机灵,所以这骗子就发财了!最可恶的是,手太辣了。是畜生,不是人。可以说:是一条狗,一条恶狗,实实在在是一条恶狗。”

“那他们为什么不控告他呢?”

“哎呀呀!东家才不管这些事呢!只要没有人欠租,他还管什么?”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又说:“哼,你去告告他,试试看。哼,他会把你……试试看吧……肯定够你受的……”

我想起安季普的事,就把我看到的情形对他说了说。

“瞧吧,”安巴季斯特说,“这一下他要把他吃掉了,会把他一口吞掉的。村长这一下会把他折腾死。他真是倒霉,真是可怜得不得了呀!他凭什么该受这份罪呀……他在村会上跟他,跟总管顶撞过,显然是实在忍受不住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呀!可是他就狠狠地折腾起他,折腾起安季普来。这一下就要把他折腾死了。他就是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嘴损。他知道什么人好欺负。有些老头儿有几个钱,家里也有一些人,他这个秃鬼就不敢碰。可是对于像安季普这样的,他要怎样欺负就怎样欺负!所以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棍,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嘴损!”

我们就出门去打猎了。

一八四七年七月于萨尔茨堡西列济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