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勺子,想找个由头告辞,景隆帝却问:“听说你上了两次表,全为改封号之事?”
不说则罢,一说触动旧怨,豫王冷笑道:“是又如何?‘先帝’既崩,‘槿城’就不必避讳了,那么‘豫王’这称号也该顺理成章地换一换。一朝天子一朝规矩嘛,有何不可?”
景隆帝又问:“你不喜欢‘豫王’这个封号?”
豫王想把手里这盅羹砸他脸上:“皇兄明知故问,是想羞辱我?”
景隆帝轻叹道:“朕知道,你一直厌恶‘豫’字快乐安逸的含义,觉得是一种被迫折翼之后的嘲讽。但朕今日告诉你,朕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朕也知道你心驰边塞,十年来从未有过真正的快乐,但又不得不拘你在京城,但凡对你生出一丝负疚,便要被更沉重的责任压下去。既然身心不能得自由,连真名也要因避讳而改换,朕觉得至少得给你一个自由自在的封号,是安慰,亦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朕的弟弟为社稷稳定而牺牲了抱负,朕要善待他,多宽容他的怨气。”
所以十年间无论我做了多少浪荡荒唐事,你的责罚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直至苏晏苏清河出现在你我面前……
豫王沉默了。
景隆帝陷入回忆的神情中,忽然绽出一抹生动的微笑:“当时朕还想起一件往事……别看你现在一手好字,幼年时的你最苦写字,笔画常缺胳膊少腿,有一次在窗课里写‘问之不象乃父’,把先生气得呀,拿戒尺狠敲你桌面,骂道‘小小年纪如此刻薄,我不像我父,却是像谁?这是要败坏我母亲清誉!’”
豫王怔然后回过神,拍案大笑:“我想起来了,那个先生字‘问之’!”
景隆帝道:“他要拿你的窗课去向父皇告状,我怕你受罚,便趁先生不备,提笔补了几个笔画,变成‘问之不豫仍斧’,后面再添两个字‘其文’。”
豫王笑道:“于是就变成了‘问之不豫,仍斧其文’,夸先生修养好,哪怕因我冒失发问不高兴,仍耐心地帮我修改文章。先生见后消了气,告状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景隆帝道:“回忆往事,那下心有所动,于是就定了‘豫’字,也算是纪念少年时的快乐。遗憾的是那种纯粹的快乐,自朕登基之后就几乎没有了。在臣民看来,朕一举一动都饱含深意,都会引发猜测与动荡,朕不得不谨言慎行。”
豫王用勺子敲了敲瓷盅的边沿,发出“叮叮”脆响:“如今你不就快乐了么,还有心上人为你洗手作羹汤。劳碌命的换成了我,等过了中秋,还得赶回大同。最近又没什么仗可打,只能练练兵,无聊啊。”
景隆帝想了想,说道:“不妨多待几日。”
“侄儿容不下我哩。”
“朕去与他说。母后不大好了,怕是难过秋。”
豫王有些黯然:“母后……虽爱自己远胜过爱我们,甚至可以为了权势牺牲我们,但她毕竟是我们的亲生母亲。”
景隆帝颔首:“陪她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也算全了孝道。”
一时间,庭院里清寥无声,只阵阵菊香在空气中涧泉流水般浮动。豫王抬头望向檐角与晴空,忽然问:“皇兄尚且春秋鼎盛,难道就想在这别院里悠闲一生,再不问政事了么?”
“朕辛劳半生,从来都是为社稷、为责任、为青史名声而活,如今也该为自己而活了。”景隆帝道,“越明年,春暖花开时,朕想去游历……”
话音未尽,蓝喜弓着腰近前,轻声禀告:“皇爷,苏首辅来了。奴婢本想直接领他进来,可见院中有客,便想着该先问过皇爷的意思。”
景隆帝喝了口香茶,又用湿帕子擦手:“你倒是一贯的谨慎。无妨,请他进来罢,免得豫王一肚子酸水只往朕身上泼。”
蓝喜掩嘴而笑,无声地退下去。他被富宝等人排挤,又与沈柒合谋骗过了苏小京,但毕竟擅开城门是大罪,干脆也不在宫中当差了,向清和帝求了个继续侍奉旧主的恩典,死心塌地服侍景隆帝。
苏晏拎着月饼进了院子,一眼看见风尘仆仆的豫王,怔住。
豫王挑了挑眉,戏谑地问:“只一盒月饼?好嘛,鱼羹是独一份的,月饼也是独一份的。”
苏晏朝他赔了个笑:“回头我再送你一盒。”
“本王只想吃你手上那盒送给皇兄的月饼。”
“那……你俩分着吃?”苏晏把月饼盒在桌面打开,一看,九块,尊贵之数,尴尬之数。
豫王用勺柄戳了戳那个尴尬的第九块月饼:“你来分,但凡两半有个参差,今儿个你就别想走了!”
九月初八,太皇太后崩,果然是没熬过重阳。
清和帝借着这个机会收拾残局,下旨命冷宫里的昭太妃卫氏前往京郊的枯水寺为太皇太后祈福,从此青灯古佛伴余生,彻底断了她待子长成后翻身的心思。
至于自幼聪颖的朱贺昭,长大后成了个醉心文学的作家,其作品大量流传后世,其中尤以诗词最为浩瀚奇丽,有大铭第一诗人、“诗人亲王”之美誉——当然,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