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花园异常安静, 没有虫声和小动物窸窣声。
得益于风拂过时都不会泛起涟漪,这座湖泊被称为镜湖,位于庄园背面的花园后。
平静湖面在黑夜中散发着微光, 一只小白船驶向湖中央。
雾散去了。
在这座湖上一切都是清晰的,连同白湮的脸。
两人坐在船中, 靠着白色软垫, 脚下是堆叠的绸布, 白湮看了一眼停留在湖边的人影, 熄灭了船上唯一一盏灯。
没有香艳氛围,没有鲜花环绕, 也没有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的目光与规则, 两个人放松下来。
白湮抚着指环低声说:“这座湖是链接两个世界的地方, 也是规则盲区, 你搅黄了它们的仪式, 那个女孩暂时安全。”
他没说是什么仪式, 但是侍雨川心里明白, 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当外面的世界天亮时,你们就可以离开。”
这是这里的法则,一切都要按照法则行事。
“副本内所有的规则都被集中在这里,外面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
这也是为什么他反复跟侍雨川提及镜湖的原因,他的设定限制他不能主动来这里,必须要苏维提出想要到这儿来,才能够达成镜湖游船的条件。
“直接杀了那个女人, 然后夜晚前离开庄园。”
夫人手握足够的力量碎片, 杀掉她, 获得车票后离开庄园, 就不会再被拖入梦境。
粗暴又直白的通关方式, 简单有效。
侍雨川点头,这个副本内梦境限制太多,所有人能力都被压制,如果是去副本外对付拥有实体的蝴蝶灰兽,对玩家来说反而要轻松一些。
毕竟对老玩家来说,有队伍保证的情况下,在外面坚持一晚上问题不大。
两人还未聊完,水中突然迸发出一串细密气泡,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脱水而出。
侍雨川趴到船边,看着水下,一个个被硬壳包裹的硬物垂在水面下,有的还在蠕动。
白湮解释道:“水里都是尚未成型的灰兽卵,在这里死去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一枚卵沉入水底,有的会被留在这个世界,有的会回到另一边。”
“这些蝴蝶灰兽没有视力,只能……”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在说话间,一只拥有绚丽蝶翼的灰兽从水面爬了出来,在湖上静静舒展着自己的翅膀。
侍雨川还想再问什么却被白湮捂住了嘴,推倒在船上。
两人此刻靠的很近,白湮的身体就压在他上方,一只手撑住一旁,他能感觉到白湮不自觉的放轻了呼吸,不知何时耳边只剩翅膀煽动的声音。
他拉下白湮的手,没有说话,而是在对方的掌心写着刚刚没有说完的话。
(听觉灵敏,没有视觉?)
白湮点头,干脆躺到了侍雨川身边,两人并排而躺,看着黑夜中有什么东西飞过船上,没过多久岸边传来了惨叫。
这声战栗颤抖的惨叫就像是信号,正面湖如同沸腾了般,不断有新的灰兽开始加快孵化速度,一串又一串气泡冒了上来。
明明是异兽杀戮的时刻,白湮却觉得心跳不自觉加快。
华而不实的白船被脱水而出的蝴蝶灰兽撞地摇摇晃晃,两人就这么静静等待,等待着灰兽对人影的猎杀。
晚宴上食用着灰色肉片的人影们此刻与食材的位置对调,被粗长口器几下吸成了干枯尸体。
侍雨川有点担心系统,不过想起对方灵活的猫身,大概率不会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侍雨川早就想问,可碍于着交流时间短暂,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这次进副本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把白湮带走。
白湮抓着侍雨川的手腕顿了一瞬,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开始回答。
(我有自己的办法,你们出去只需要杀死夫人。)
(她很弱,比你们想的都要弱……)
整座湖面突然开始更剧烈的颤动起来。
不,不止是湖面。
就连天空,庄园,甚至远处的森林都开始晃动。
刚刚出去捕食的灰兽也纷纷向四周飞去,梦境世界突发极度不稳定。
(那个女孩死了,属于主角的通道要关闭了。)
写完这句,白湮坐起来,解开上衣,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轻轻划开了自己的腰侧部。
血液从伤口留下,他从中抽出一本染血的书。
《珍珠》
一本只有巴掌大的黑皮书,皮面上有两个烫金大字,被抽出后也并没有被血液染脏,被奇怪的力量保护着。
白湮没有去管血流如注的伤口,把书塞入侍雨川手中,等到水下的灰兽全部都孵化的差不多,而岸边的也已经被惊扰走后,他再次强调。
“不要再回来。”
那个女人那里的票足够玩家们离开。
白船不知何时飘到了湖中央,原本静谧安详的湖面波浪涛涛,四周景色开始不分昼夜切换。
“你与他们不同,你用的是自己的身体,必须从湖中走。”白湮看着浑浊湖底,确认着四周没有新的灰兽孵化。
侍雨川收起书,扶着船边反问道:“一起走?”
“你们先走,我会在列车出发的时候去站台找你们。”白湮撇过头,没再看侍雨川,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一双红瞳蓦然挤入眼眶。
[啊啊啊啊终于能出现了。]象征本能的副人格‘白湮’一进入这个副本就陷入了沉睡,终于在刚刚,他被主人格的情绪波动唤醒。
“走,不然等梦境彻底塌陷后你就没法离开了。”白湮闭着眼说,想尽量不让侍雨川发现异样。
侍雨川站在船头,没有再强求。
梦境来的太突然,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白湮既然能获得身份那么必然已经与副本相融很深。
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带他离开的能力。
“等我。”
说完,侍雨川从船头仰躺倒入水中,任由湖水包裹住自己。
他不断下沉,代表白船的阴影越来越小,能够看到一个个卵漂浮在身边,有的还在蠕动着,散发着蓝色绿色的淡淡光芒。
湖水的最底层是堆积如山的尸骨。
穿过这层厚重尸骨,侍雨川回到了他来时经过的漆黑之地。
……
[你真的不打算跟他走吗?]
空灵之声不带任何情绪。
风浪中的镜湖,白湮躺在船上,任由身侧伤口不断流血。
“我们已经与副本融为一体。”
副本中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他来到这里的时间有些太久了,可指环的指引告诉他,能够在这里找到侍雨川。
‘白湮’的声音充满不屑。
[啧,一体?这种垃圾也配?]
[哈哈哈哈你与这些垃圾融合,还不如与我融合。]
[抛却理智,遵循本能……]
白湮没回答,只是看着镜湖上方的梦境天空一点点塌陷,漏出灰色的虚无空间。
他作为主人格,在上次的强行融合中差点溃散,虽然清楚抛却理智他可以成为更强大的存在,但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他。
[放我出去,我可以替你杀掉这里所有的垃圾,然后我们再堕入下个副本,不好吗?]明明是充满神性的声音,却在说着类似于恶魔低语的诓骗之言。
自从上次强行融合解除后,‘白湮’就发现主人格对身体的控制更加稳固,本来在夜里可以出现的时间也全然消失,必须要得到对方的首肯,甚至是醒来的机会,都必须是主人格内心动摇才能出现。
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暴戾起来。
[我比你更加强大。]
现在的白湮弱小的让他觉得可笑。
[我可以斩杀一切对他不利的东西。]
他知道白湮在意侍雨川,他们都一样。
[你是个废物,你什么都做不了,可我不一样!]
‘白湮’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愤怒,他受够了这种被压制的情况,他经历过不同的主人格,所有的理智都弱的令人发指,可这也是他第一次被主人格压制的这么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湮’没有告诉主人格,在那日看到纯白神座之时,他几乎兴奋到战栗,那是他的,属于他的。
他拥有一部分神座之上的记忆。
诸神跪拜、神光耀下……
这个认知让‘白湮’恍惚记起,自己应该是更强大的存在。
听着副人格对自己的疯狂贬低,白湮没回答,任由身体被虚无吞噬。
在精神力经过溃散与融合逆向过程后,白湮与副人格的关系愈发恶劣起来,不像是之前尚且还能商量合作,而是彻底进入恶性循环,副人格的杀戮之意越来越重,但主人格的掌控反而变强。
越压抑,越暴虐。
奇怪的内耗局面,蕴含着巨大隐患。
[你会后悔,这世界将会坠落。]
……
黎明将至,光线并不明亮,却也不再黑暗。
侍雨川醒来时,躺在大床上浑身湿透,手中握着一本黑皮本。
他下床时黑棺还趴在地上,八条棺腿四仰八叉。
没有理会系统,他手指轻抚上耳钉,一阵清澈蓝色水流过后,整个人重新干燥清爽了起来。
推开门,整栋庄园安静无声,侍女们也并没有醒来。
没有出门,他直接倚在门边,挥去脑海中白湮划开身体拿出藏书的画面,随手翻开手中的本子。
与昨夜在书房看的书完全不同,就算是在梦境中的书房,里面的书也是由文字构成的,而这本皮面上写着‘珍珠’的书中没有文字,反而是一幅幅黑白图。
是……速写本?
可以看出绘画者基本功扎实,寥寥几笔不管是人物还是车马建筑全部拥有了灵魂。
侍雨川伸出手指抚摸过纸张,是用铅笔勾勒出的黑白色庄园,从一望无际的麦田玉米地可以准确判断,画中就是蝴蝶庄园。
第一张图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马车队伍,车上绑着许多行李,从夸张的帽子可以判断,最前面的车里坐着一对贵族夫妇。
第二张图是车停在门前,仆人们忙前忙后拆卸着行李,门里有管家出来迎接,所穿的衣服与他们昨日见的管家一模一样。
第三张开始就是老爷与贵妇入住后的日常生活。
宽阔宴会大厅中的优雅晚宴,午后湖上泛舟小憩,晌午田园风光写生娱乐……
完完全全的贵族享乐生活。
【为什么里面的角色没有脸?女主还总是背影!】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活动着棺腿凑上前来一起看画。
侍雨川摇头,比起女主人,他更在意里面不时会出现一个受伤的女仆。
白皙的手指指向其中某一张,无脸女仆的胳膊上上被画了两条铅笔印。
最开始侍雨川以为是绘画者不小心蹭到的,可接连很多张,都会有一个女仆的手臂上出现‘伤痕’。
这个女仆有时在做饭,有时在抬行李,有时在给贵妇涂指甲油,最新的一张图中,这个女仆跪在湖边打水。
她的出场率比这本画册里的任何人都要高,甚至比女主还要高。
【这是什么意思?】
系统开始发散思维。
【难不成是这个女仆挨过打后心怀不满,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不是的,伤痕在扩散。”
侍雨川往后又翻了几页。
果然从中间的某一页开始,作为庄园女主人的贵妇,胳膊上也出现了一样的铅笔痕迹。
但这时候本子中的一切都很正常。
贵妇依然每天学习音乐绘画,泛舟下午茶,时不时在举办的宴会中大放光彩。
一切都是美好且愉悦。
可她手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整副画也变的氛围诡异了起来。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湖边,可画作中的树全都被涂成了黑色,黑色铅笔印记漏出的白色缝隙拼接起来,就像是一张张狂笑的脸。
后面所有的日常都从这里开始改变,庄园整日被大雨笼罩,贵妇颈上的珍珠项链,也在某一张时被黑色细线替代。
侍雨川翻回前几张,那是一场宴会,几个穿着夸张的老爷们站在厅中,有乐师在一旁演奏着音乐。
【唉?这个走向很奇怪啊。】
【女仆手上没有伤痕,然后这一切都转移到了贵妇身上,可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如果是根据伤痕来辨别的话,难道是女仆顶替了贵妇的位置吗?】
【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桥段在创作中并不少见。】
侍雨川没有说看法,只是淡淡说:“往后看。”他们现在才翻到画册的一半,还有剩下的一半没有翻完。
后面的情节再次回到了无聊的生活记录。
只是比起之前,主角又从贵妇回到了女仆身上,或者说是这里所有的仆人。
从马夫到伙夫,不止是女仆,就连管家也开始频繁进入画面,绘画者似乎不再记录这对贵族夫妇平日里做了什么,反而开始专心画着下人们的生活。
接下来就是大量的仆人日常。
每个角色拥有两张纸,在第一张画纸中,他们往往正在经历各种困境。
断掉的珍珠手链、病倒的马匹、打碎的花瓶……
这一切加上无脸仆人夸张的动作表现,可以看出他们在经历了困境后非常惶恐害怕。
可在第二张,每个人的困境都解决了,有人提裙行礼,有人鞠躬,还有人趴伏在地。
【唉?这是什么意思?庄园里有田螺姑娘专门帮忙吗?】
“不是的,是绘画者。”
所有的感谢姿势都是正面绘制,下人们都在经历了不好的事情后,得到了绘画者帮助,然后表达感谢。
【看不出来,这画画的还是个好人呢!】
“在故事清晰之前不要妄下结论。”侍雨川说完,继续向后翻。
景色从庄园内开始向外延伸,马车的出场次数尤其之多。
停在门前,停在湖边,停在玉米地。
绘画者将马车可以出现的地方全部都放了一遍,然后画在了纸上,后面的场景也不像一开始那么阴暗,似乎连天空都明亮了起来。
直到最后一张,红色出现的突兀又合理。
白色纸张上画着各种人,还是仆人们,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没有面目的脸上,出现了一只眼睛。
是梦境中黑影的眼睛。
一个红色的叉涂满了整张纸。
在想到马车与眼睛后,侍雨川摇头说:“她失败了。”
【唉?什么失败了?】系统云里雾里。
侍雨川没回答,静静翻到最后,红叉的后一页被撕掉了,空白书页中,夹着一张水彩画。
里面画着一个美丽女人,金发红唇雪肌黑裙身披蝶翼,正是昨夜看到的夫人。
纸张背面写着一行红字。
(亲爱的珍珠,梦中的珍珠。)
(多希望蝴蝶可以带给你自由。)
没有署名,只有两行字,大概是时间久远,有些地方的笔迹晕开。
画册看完,系统还是满头问号【那么问题来了,绘画者到底是谁?】
“是夫人。”
侍雨川淡淡回答。
他心里已经差不多清楚了书里要交代的故事了。
老爷与夫人入住蝴蝶庄园,夫人作为贵族拥有大量的时间金钱,每日只需要学习一些高雅的艺术来打发时间。
最开始她是快乐的,她美丽无忧,直到某天她发觉了女仆身上的伤势,她疑惑奇怪,认为这种事不应当发生在她的庄园中,在一次顺藤摸瓜后,她得到了真相。
她的丈夫,这座庄园男主人有虐/待倾向,他会虐/待身边的仆人,在他们身上留下伤疤。
夫人是善良的,在发现后主动与自己的丈夫沟通,却也成为了施暴对象,她的世界就像画中那般,从明媚晴空一下跌入了狂风骤雨中。
【所以后续的画中,一切都是在雨中进行的!】
系统恍然大悟。
珍珠项链变成了黑线,拴住了她的脖子。
她被困住了。
被困在这座美丽庄园。
【也不对啊,如果她的世界崩溃了,为什么还会画仆人画马车?】
“她没有崩溃,她很聪慧也很坚强,她在计划逃走。”
夫人甚至为了逃走做出了大量了铺垫。
她先是与仆人们打好关系,拥有丰富经验的她知道怎么才能让下人们对她感恩戴德。
一切如同她想的那样,在帮助仆人们解决困难后,所有人都对她好异常感激。
“她精通绘画,时常写生,画马车这种事情也不算过分。”
于是有了后面的多副马车画。
田边,门边,道路上。
渐渐的,在这座庄园中,马车出现在什么地方不再奇怪,因为庄园的女主人喜欢画各式各样的马车。
“可是她失败了。”
“曾经对她感恩戴德的仆人出卖了她。”
无面人脸上突兀出现的眼睛,随时而来的窃窃私语。
【……草!】
系统憋了半天,就骂了个脏字。
侍雨川合上书,重新换下自己的衬衣裤子。
现实中的蝴蝶庄园没有限制,他也不必再遵循夫人设下的规则。
【卧槽!崽?咱们这是干嘛去?】